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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这声音跟撞钟佛音似的,叫得实在大声,她都觉得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
羡泽瞪大眼睛瞧着他那嘴唇紧闭的谪仙模样,脑子里的轰炸还未结束
早知道就不该一个人来,如今明心宗多了这么多弟子真是可怕,谁记得过来这些人万一见了我都要打招呼,不如把我杀了算了呃呃呃真的好噎,她坐我对面我都不能动嘴咽下去了
羡泽盯着男人的嘴角,果然看到了一点点可疑的碎渣,与此同时脑内又是一阵惊恐抽气声她看我嘴干什么她是不是看出来我吃东西了
羡泽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连忙给他倒了一盏茶“是我没有眼色了,师兄茶盏空了半天也没给您斟茶。”
她双手奉上,男人愣了愣接过去,抬袖掩面抿嘴饮茶。
看起来是优雅,但羡泽脑子里却听到了一声快慰的叹息
总算是咽下去了。她应该没发现吧说起来,她叫什么穿的是弟子衣服,看起来却不像是弟子算了,感觉已经错过能问的时间点了,实在是开不了口就这样吧。
果然是社恐,这错过问名字的机会,恐怕是要错过一辈子了啊。
羡泽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讯息,装作不知道,故意没有主动自我介绍。
唔,她不开口说话吗难道要我开口吗呃说什么才好:你也在这里看书、哈哈、你几岁了、平时主修什么、呃,怎么说都很尴尬。要不还是我装体力不支昏倒
到这时候,心声戛然而止,羡泽脸上有几分憋不住笑容,又摸了摸项链。
她太想听了啊
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如此慌乱,内心尖叫,又表情上如此好懂。她似乎懂得了“玩弄”可怜社恐的乐趣了
他将目光挪到羡泽脸上,似乎被她的笑容震到,忽然咳嗽起来。
他以袖掩唇,咳得实在是厉害,脸上泛起浮红,更显得层叠衣衫下的人瘦削久病。
羡泽在咳嗽声中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
啊啊啊啊她为什么要笑,是我穿错衣服了吗还是头发弄脏了不要对我莫名其妙地笑了,真的很吓人的
羡泽感觉她再不开口,眼前的男人能活活被尴尬憋死自己。
“师兄,我那位友人,可是气血上涌,经脉岔路您看日后要如何修炼才好。”她前倾着身子,关切地询问道。
他躲避开她目光,垂下眼睛,话语也因为桂花糕咽下而多了些“我瞧不清楚他的灵海。不过,他来明心宗之前,是否师出散修剑宗葛朔”
羡泽心里猛地一跳。
葛朔。是她那位死了的丈夫吗
“虽然他隐退多年,但他的霁威剑我早在数十年前便见过,豪迈浩气,剑锋可削山剔壑,亦可剪水飞花,但最厉害的还是他那套平实又包容的心法,我记得叫长祖功。”
霁威剑,就是她芥子空间中的那把前夫剑。
师兄“我看你的友人有修炼过长祖功的痕迹,会不会是修炼了多门心法,相互混淆,又因年轻没有经验,所以才”
他说了几句,又自觉多说了话,有些不自然地抿着嘴。
羡泽垂下头去把玩手指这人能轻易看出江连星修炼了长祖功,甚至也认识隐退多年的葛朔恐怕他阅历不少。
他没有提及江连星的入魔,可能是试探她但羡泽看他神态纯真,涉世不深,又像是还没发现江连星入魔。
不论如何,这位师兄,也很有可能会在日后看出江连星的不妥当之处。
只是今日黄长老发现她来了经楼,不适合下手了。
羡泽故意找机会跟他多说些话“师兄可是在这里找书卷需要我帮忙吗”
男人总算是掩唇开口了“嗯找一些山川志。主要是五百年前的湖泊河流的图画。”
羡泽并不太了解“五百年前的湖泊河流和现在有很大的变化吗说来,咱们惯常称呼九洲十八川,便是川流湖海极多的意思吧。”
说起这些,男人稍微多话一些“是,五百年前还不是这样,曾经有巨海倒灌山陆,毁灭了千百座城池,将地势以河流分割成如今这般的样子,人称夷海之灾。”
他刚开口时,似乎是因为太久没说过话,声音干涩,但很快就恢复了轻快清朗的音色,看到羡泽听得认真,他又有些愉快自信。
羡泽这时才意识到,男人其实身骨颇为高大,将他皱褶的旧衣撑出气定神闲的味道“夷海之灾之前的资料留存的很少,所以很难对比当时与如今河流的变化。”
羡泽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捡到的书卷,就是上古山川志,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书。她不动声色的往自己裙摆下面藏了藏。
当下如果还回去,她之后就不好再找这位师兄搭话了。
“不过是区区五百年,总有些大能活过这个岁数吧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凭印象画一些旧时的山川图。”羡泽道。
男人摇摇头“怎么能说是区区五百年,元婴的寿元也不过两三百年。而且听说夷海之灾时,修仙界覆灭了大半不止,很多旧事都未能传承下来。所以上古的心法才格外珍贵。”他越说熟悉的话题越是放松,两只手也搭在了桌子上,手背是武人般的指节明晰,掌心是香师般的细腻柔软。
手如其人,对外看着唬人,翻手却如同稚子。他不像是心事重的人,掌心一定没什么细密的纹路。
羡泽好奇道“师兄为何对五百年前的图志好奇”
他手指抚过桌上的卷轴,轻声道“听说有许多上古的秘宝典籍,就藏在这些海水倒灌后形成的河流湖泊里。几十年前我有幸得到一卷残册,这些年想找全剩余的部分,却一直无所获。”
羡泽敏锐的眯起眼睛。
如果夷海之灾之后,大量陆地被淹没,那藏在水中的残卷秘宝应该很多。
但陆炽邑提到过悲问仙抄,江连星也说悲问仙抄是在水下洞府发
现的,这个人也在找水下的残卷,这些不太可能是巧合。
眼前的男人会不会也在找悲问仙抄。
为什么
忽然男人偏了偏头,羡泽感觉他五感远比她敏锐,似乎听到了什么。
忽然他立刻收拾东西动了起来,低声道“是黄长老来了,别说我来过这、这个点心就不要了,呃、对不起”
羡泽“”
她转头,就看到黄长老脸色发青,御轮椅腾空而起飞了上来。
羡泽一脸淡定,拿着藏在裙子下头卷轴起身。
“这是你吃的我不都说了不允许随便饮食”
羡泽早看出来他嘴毒人却不恶劣,淡定道“我进来的时候空着手呢,还能是藏在怀里带进来的”
她余光往黄长老背后看去,就瞧见在了蹲在楼上偷偷往这边看的岫师兄。他那么大个的人,却只从书架后头露出一只眼睛,手撑在地面上,长发也垂下来铺在衣摆上,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师兄真跟个孩子似的。
他察觉到羡泽的目光,满脸抱歉的对她摆了摆手,然后消失了。
羡泽看着黄长老,笑道“再说我还要养孩子,哪里吃得起糕点喝得起茶。”
这句话又捏住黄长老七寸了,他悻悻道“我猜也不是你。不过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羡泽立刻道“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黄长老皱眉“跟你没关系,你看完了吗走吧走吧。”
羡泽拿起刚刚藏在裙下的上古山川与河床杂记,道“那我想借走这卷山川志,可以吗”
她借走这些书卷,就是要等他主动找上门来。
黄长老看了几眼,挑起眉毛怪异的笑了笑“可以,别着急还。如果有人也想看,我会让他去找你借书的。”
羡泽突然微妙的感觉到了
黄长老似乎也以玩弄“社恐”为乐啊
“你今日竟然出去了。”宗主钟霄背着手,站在那洞府之外,楼阁上悬挂的层层厚重绢幕,像是风也吹不开的扉页。
她展开灵识,察觉到那个人影本在院中赏雪,听到她的脚步就立刻回到了他不透光的楼阁之中。
她没有多等,挥袖引风掀开绢幕准备走入楼阁内,果不其然听到了有些惊惶的声音“不要来”
钟霄笑得眼下微微皱起柔和细密的纹路,但还是坚决的往里走进去,只瞧见地上两个折叠的纸人嘭的化作铜兵金将,拦住了她。
钟霄轻声道“兄长,我也今非昔比了,两个纸人还能拦住我”
她挥挥手,宽袖滑落露出她穿窄袖白衣的腕子来,略显粗粝的手中有一把玉色无锋短剑,短剑下头挂了串铃铛,细瞧过去,每个铃铛都在打转,却没有一个作响。
金皮纸人化作齑粉,帷幕像是被一道透明的长虹顶起,朝向两侧柔和的掀飞开来,日光撒入昏暗的楼阁厅堂内,果然
里头传来某人一声不适的闷哼。
“少装,我知道你今日出门去了。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这咳声不是装的,她连忙在昏暗的洞府中快走几步。
昏暗深处开凿的晏玉冰池,湛蓝色冷水下铺满了东海的百年灵珠。这些灵珠奇形怪状,但就是这样的才蕴含着上古的灵力
钟以岫伏着头,一身白色单衣卧在晏玉冰池中,发光的灵珠照亮了他的脸颊,他胳膊被湿透的衣衫裹着,隐隐透出手臂内侧青色的筋脉,搭在池边,艰难的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哑着嗓子道“我去找书了。”
钟霄靠近冰池,随着她抬手,旁边矮凳滑过来,她提裙坐在上头,把住了钟以岫的手腕“经楼我早翻遍了,都查不到悲问仙抄的痕迹,还去找什么。”
他的经脉早已破破烂烂,这些年靠着修炼悲问仙抄的残篇,经脉开始慢慢修复,但仍然赶不上他垮掉的速度。
钟以岫轻轻咳了两声“我先想,找到夷海之灾之后的江河湖泊,而后想方设法一次次入水找寻。”
“那才是大海捞针。”钟霄皱起眉头“还是莫要往那个方向去想。这次特意请千鸿宫少宫主前来,与他们拉近关系,跟此事也有关。我听说千鸿宫多年来搜集了天下各类上古功法残篇,其中说不定就会有悲问仙抄。”
钟以岫抬眼看了宗主片刻,他其实想说,与千鸿宫交好到能让对方拿出深藏的上古残篇,恐怕是需要不少时间建立交情。他或许连千鸿宫他也等不起了。
但他不敢告诉这个妹妹。
钟以岫生龄长钟霄几岁,但他十九岁就已然成丹入道,生龄三十年时,已然成为元婴之境的仙人,而后再过二十年,他跻身化神境界。
天下只觉得他的存在是个传说。
夷海之灾后,天下化神金仙不过寥寥数位,他算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有人曾见他击退虞魔,一道细窄单寒的剑光,便使得仙都挂霜,冰冻三尺,细雪下了十数日不止;他为救下受沿海倾覆船只的百姓,只用柔软细顺的剑穗一甩,云气飘荡如浪花浮沫,将众人推上了岸。
他有时浮立于云端,施展神力后,云雾好似流淌的烟似的垂落下来,丝丝烟云如瀑如幕,便有了垂云君的名号。
而钟霄跟随着哥哥入门,拼命修炼,只比他小了几岁,却只是明心宗外门弟子。
钟霄二十三岁才得以筑基,更别提后头的修炼有多么困难,到她成丹时,兄长还恍若弱冠之年,而她眼下已经有了细细皱纹。
那时,明心宗算是以剑法与机巧为主的门派,宗门颇有规模的,更因为垂云君一人名动天下,隐隐有了挤入三大仙门的趋势。
这样的年纪早早化境,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谙世事,只懂道心,常年在明心宗山中过着清心寡欲、简单至纯的生活。
但若未曾见过世界,那道心又算是什么他窄窄的世界里,只看得到自己剑尖锋芒的沉沉闪光,他只知道自己的所作
所为应当有利于天下生灵
对于这样的钟以岫来说,五十年前汇聚起天下宗门的东海屠魔大业,他是不可能不参与的。
当时修仙界秘密传闻,这东海新生的魔神若是不除,夷海之灾就会再来一次,海水将再次倒灌九洲十八川,到时候说不定会变成百洲千川,生灵涂炭。
说是屠魔,但听闻魔只有一个。
说是屠魔,但最后两败俱伤,无数后生折戟沉沙,修仙界断代三十年。
三大仙门宗主与大能,死伤无数,勉强存活下来的,也在东海屠魔之后不大见世,闭关养伤了。
事情实在是混乱复杂,许多人也都说不清楚了,但垂云君毫无疑问是当时除了三大仙门宗主以外的主力,甚至可以说其他仙门都是组团去的,明心宗就出了他一个人。
东海周边至今还有老人提及,当年随着垂云君剑气如海水倒挂,一道道数十米的巨浪凝结在岸边,形成雪墙冰塔的堡垒。那冻结的浪头如盾阻挡住了魔神扫射向岸上的邪法,居民只能从雪墙上端看到天空中的云,被搅散撕碎,化作成缕的轻烟,而后消失,万里无云。
最后的结果是魔神身陨,各大仙门遭受重创,而垂云君消失了。
在场的仙门说是,垂云君给魔神致命一击时,反被它所重伤,二人神魂俱损,一同拖着残躯坠入东海海底。
有传闻,说是垂云君以性命将魔神囚禁在海底。
有人说魔神将他的神魂捏作齑粉,它却逃之夭夭。
只有明心宗内,他的那盏魂灯,几乎只剩一点星光,被钟霄守着不肯放。
所有人都以为钟以岫已经死了,甚至连他的名也渐渐无人提及。而东海屠魔之后十年,他突然出现在了明心宗外,身上衣衫甚至还是当年屠魔之役的白衣。
那白衣已经布满皱褶抓痕,甚至隐隐泛黄,上头都是海水浸透的盐碱,他仿佛还活在那一天。
但明心宗却并没有活在那一天,他在明心宗的山门之下,却只看到一片凋敝。
明心宗少了垂云君这个招牌,立刻就人心散了大半,再加上后来三大仙门说,东海屠魔并没有将那魔神杀个干净,各地仍有作祟的迹象,很有可能是失踪的垂云君勾结魔神,给那魔神造了一条生路。
于是各大仙门动不动就找机会讨伐明心宗,甚至想把明心宗打成邪派。
垂云君的名号被人有意抹去,像是不存在的传说。
关键时刻,一位大师姐站了出来,带着仅存的几位弟子与上了年纪的长老,四处借兵求人,守住了单薄的山门。
钟以岫恍如隔世的回到草长莺飞的山门,见到了那位大师姐,也就是他的妹妹钟霄。她人到中年,修为晚成,在这个岁数开始突飞猛进,只着布衣,手持一把无刃玉剑,守住了那盏魂灯与云雾中几座野峰。
兄妹再见,都变了太多。
钟霄早已不是当年的圆钝。
玉刃无锋,她已是压山剑、定海针。
而钟霄也发现,兄长除了一身衣衫未变,内里已经全都变了。
他虽自小是避人避世,不喜与他人言语来往,强大外表下是孩童般的慌慌张张。但多年后再见到他,他的不安与避人,几乎到达了顶峰,甚至连后来的脉主,他都不肯相见。
而曾经认为善恶分明,剑能救世的心,似乎也对许多事都晦暗了。他只隐约的表示,东海屠魔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参与,从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除了性子,改变更多的是他的仙魂经脉。
他仿佛是被人撕扯开又拼在一起的,多年积累的修为荡然无存,但又有一些隐隐游荡的灵力,将他拼凑缝补起来,在缓缓修复他残破的经脉。
钟以岫说自己当时经脉尽毁,被坠落的魔神带入水下,他在某处水下的洞府找到了残卷的悲问仙抄,凭借修炼这一功法,才得以活下来。
垂云君并不知道自己很不会撒谎。
但钟霄没有多问一个字。
因为她替他探查元神的时候已经看出来了。
在过去的十年,钟以岫成为了旁人的炉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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