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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困在钢铁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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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十一日记。

    主讲人裴罗庚霍克伍德

    书记员朱可夫霍克伍德

    两兄弟登上战场时,在一辆军车里相聚。

    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之后,他们回到了酒馆。

    哥哥朱可夫的右眼蒙着一层黑棉纱,断臂的旧伤在隐隐作痛。

    弟弟裴罗庚身上带着战斗时留下的十六个弹疤,伤痕有新的也有老的。

    一个从军人医院的病床上爬下来。

    一个从法庭的审判席位上放出来。

    哥哥是英雄。

    弟弟是逃兵。

    回到热闹的酒馆大门前。

    他们从军车的尾门互相搀扶着,讨论着军车的两条铁轮。对酒馆里的预备役兄弟们指指点点。

    朱可夫面无表情,打量着战车的新结构,为了应对西线复杂的泥沼地形,前轮换成了摩托车的红色钢圈铁轮。

    他想起了一些事,于是和弟弟说。

    “我说裴罗庚,我的意思是我”

    有太多太多事情一言难尽。

    等哥哥整理好思绪,终于把心底的疑问句,都变成了感叹句。

    “真是该死”

    就是为了这两条铁轮,为了这两颗圆滚滚红彤彤,工厂加班加点生产出来的“兽瞳”。

    为了两个探雷兵的尊严。

    为了几颗子弹,一条森七七。

    为了一把钻石。

    朱可夫失去了一只眼睛,一条手臂。

    还有一个本来应该成为战斗英雄,却变成逃兵的弟弟。

    朱可夫有足够的自信,只要他能一直陪伴在弟弟身边,弟弟绝不会变得如此落魄,以至于家族蒙羞,以至于民族蒙羞。

    裴罗庚显得很沮丧。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的兄弟。”

    朱可夫安慰着弟弟“我知道你很伤心,有很多人会骂你,还会来伤害你

    樱花城里,没人看得起俘虏,更看不起逃兵,我在医院里认识了不少病友,他们恨不得立刻拖着残躯投入战斗。”

    裴罗庚让哥哥住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们说的不是一件事,兄弟

    我们说的从来不是一件事,我见过祖国人民的战斗热情,我有两个学弟还没有达到参军的年纪,他们为自己的年轻而懊恼,在姑娘们的嘲弄下相约在蔷薇大桥下投河自尽。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不为此感到羞耻”

    他们都是军校出身,读书认字,更懂法律。

    在樱花城里,你找不出比他们更文明,更开化的几个人。

    哥哥朱可夫疑惑地问“你看起来很沮丧,裴罗庚,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说来听听吧,把你的事情都分享给我,我来给你当书记员。”

    弟弟裴罗庚的眼神已死。

    他扶着哥哥的残废之身,两人齐头并进,挤进热闹的酒馆里。

    稍等一下

    在这个时候,我需要你回到恋人一卷的第二章。

    章节的名字叫great day。

    这一章回中详细地描述了酒馆和樱花城坊间民家的生态和风貌。

    我们不做复读机,不用再描述一遍。

    除了凶神恶煞的宪兵队以外,刚从军校毕业的年轻人们齐聚一堂,像一年之前,两兄弟和老板娘奥黛丽把酒言欢的场景一样。

    酒吧的名字叫“我把财宝都留在那里了”

    两兄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拿上菜单,点好饮食。一切安排妥当。

    在嘈杂喧闹的环境下,在热闹时,说起冷酷的事。

    弟弟给哥哥倒茶,哥哥给弟弟倒酒。

    他们像是两头三色豺,在舔舐着氏族同胞心头的伤口。

    朱可夫用左臂执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但不妨碍他的记录工作。

    “你可以开始了。”

    裴罗庚说起自己的故事时,眼里终于有了点生机。

    “和你分开以后,我被游击队抓住。”

    “他们折磨你了”

    “没有。”

    “他们给你穿裙子了吗”

    “没有那么可怕”

    “我听战友说,如果红毛土著抓到米特兰士兵,要用刀片做一条裙子,烧得滚烫发红,再套到战俘身上。”

    “那是谣传。”

    “真的吗”

    “我没心情开玩笑,哥哥。”

    “好吧咳好的好的你说。”

    “我和一个空军飞行员关在一块,这些事情我都在书信上写给你看了。”

    “是的,我收到了你的信,和这个阿方索尉官分别之后,你去了哪儿”

    “身为俘虏,按照皇后公约的规定,第三师团用两车粮食把我换了回去。我回到了部队里。”

    “然后呢”

    “宪官认为我是军队里的耻辱,把我分到了第三区。”

    “第三区”

    “是的,就是工兵团里的第三区集中营。任务是排雷。没有排雷工具,用肉身去排雷。”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我的生命得发光发热,对吗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两车粮食哈”

    “弟弟你的长官是谁我要去告他我要弄死他”

    “不,哥哥,我的长官对我很好,他叫布朗,已经战死在伤心河。”

    听到此处,朱可夫终于意识到某个事实。

    自己的兄弟,身上经历的事情,可能远超出他的想象。

    他没有当过逃兵,更没有当过被抓回来的逃兵。根本就不知道战场上,集中营里的战友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他在战争前期就光荣负伤,英勇退伍。

    战争中后期的炼狱,他见都没见过。只在广播中听过。

    弟弟裴罗庚接着说“我在第三区待了两个月,有兴趣听听我的见闻吗”

    哥哥朱可夫捏笔的手在出汗,“你给我说说,不用太详细。”

    裴罗庚放下茶杯,眼睛里的生机在消散。

    “战争持续得越久,士兵就越年轻,一开始我们还能看见一些红发的森莱斯年轻人对吗”

    “是的。大概十五六岁。”

    “排雷兵永远活跃在前线,我处在第一军三师团的步兵排组里,为坦克开路,我的战友教我如何活下去,我前后向六个老师学习,学习处理地雷的火鞘和击发装置,怎么把炸弹从泥土里认出来。”

    “然后呢”

    “到了后来,我发现,与其去对付地雷,不如对付这些年轻人,我用米特兰的特产,扑克牌和糖果去贿赂俘虏,再找到游击队里的小孩子,和他们学森莱斯俚语,扮成一个列侬人,偷偷把弹壳卖给军火供应商,再从军火供应商嘴里问出地雷的运输路线,这种易爆品很难储藏,一般运到哪里,就埋在哪里,我知道这一点,就能活下来。”

    “真聪明我的弟弟你真聪明”

    “不,这些都是老师教给我们的,你忘了吗”

    “对这是修斯老师教的说起来修斯老师去哪儿了你还记得他的行踪吗”

    “不记得了。他是芙蓉城的列侬人,被宪官抓走了,现在应该被处死了吧。”

    “那就不提他了。”

    “好的,那就不提他了。”

    说回正事。

    裴罗庚又讲“离开第三区之后,我回到了冲锋队。又有了一批新的战友。”

    朱可夫“感觉怎么样”

    裴罗庚“很不好,哥哥我感觉很不好,不能用不好来形容,简直是糟糕透顶。”

    “他们敢欺负你”朱可夫拧眉暴躁。

    裴罗庚摇头挥手“不是的,我失去了他们。”

    朱可夫疑惑“为什么”

    裴罗庚吐出一个残酷又惊人的事实。

    “战争打不赢了。”

    朱可夫骂道“你疯了吧”

    “哥哥,你在军区医院呆了八个月,你不明白我看见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事。”裴罗庚形容着“在前线的战壕里,每过十来天就能发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新玩意,是军校里听都没听过的战争兵器,军官每天都和我们说,会有新的秘密武器送到前线来,却对推进起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一开始我们都觉得,是敌人太幸运,我们的武器是最先进的,最厉害的。

    然后,我们认为是敌人太狡猾,他们也学着,开始制造战车和飞机。

    再然后,当冬天到来,机械都开始因为钢铁的冷脆性变得孱弱易碎,变成废铁时。

    我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下来,我的哥哥。”

    朱可夫声色俱厉地反驳道。

    “你不能这么说裴罗庚我警告你,你不能打击他们的热情。”

    面对暴怒的兄弟时,裴罗庚表现得非常冷漠。

    “我的小组因为雷达站和据点,高地和几个炮弹坑,为了夺回这些临时战壕,死了十六个战友,我是小组的指挥官,他们看不起我这个逃兵,但是会听我这个老兵的话,在长官眼中,我是个身经百战的战斗精英,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他们活着回家。”

    但是他做不到。

    “但是我做不到。”裴罗庚从衣服里掏出一本书,书名正是圣杯往事,是大卫先生写的。“我养了一条狗,在第三区时,狗是非常好用的排雷工具,它很机灵,但最后还是死了。

    说回这件事吧,哥哥。

    进入军队时,我想为了胜利去打仗。

    然后,为了战友的性命去打仗。

    变成为了活下来打仗。

    我找过很多理由和借口,比如为了你去打仗。

    时间过去了,你很少给我回信,于是我要为了某个任务,为了某个战争机器去打仗,比如开着炼狱机车,骑上摩托,给它多贴几个狗牌,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就得去参与战争。

    我给自己定的目标都失败了。包括给我下令的长官,也换了好几个,他们也失败了。

    到了上个月,我决定为奥黛丽打仗,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洗刷逃兵的耻辱,风风光光回到祖国,回到这里来,为了为了”

    酒吧里的唱片机,放着最新最潮的摇摆舞曲。

    它曾经被明令禁止,宪兵队视它为文化宣传的洪水猛兽。

    现在用来给军官助兴。

    它的主唱大家都很熟,叫做奥黛丽亚美利。

    她为三十一家军火公司做广告,从军服军裤鞋帽袜巾,到军粮罐头速食蔬菜和枪械弹药,任何与战争有关的商品,她都来之不拒。

    她是裴罗庚的梦中情人,现在是大部分北约士兵的梦中情人。

    朱可夫欲言又止。

    裴罗庚充满决心。

    “是的,我想娶她,那么就要跨过好几个阶级,和大卫先生写的另一本书一样。”

    从衣服里掏出第二本书。

    书名是致命紫藤花。

    将它们放在一边。

    “我是这么想的,为了奥黛丽,我要继续战斗。”

    轻佻的萨克斯和灵动的钢琴曲糅再一块,配上奥黛丽清冷优雅的女声,勾动着年轻士兵的心弦。

    朱可夫唯唯诺诺“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裴罗庚语气冷漠“不这么想了。”

    朱可夫“为什么”

    裴罗庚“如果一个士兵,是为了女人去打仗,你觉得这场仗能赢吗所以我说,我们打不赢了。”

    “嘶”朱可夫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种话在樱花城要是传出去,不等宪兵来,光是这些热情的预备军官,就要把弟弟给毙了。

    “你小声点”

    裴罗庚“还能怎么样呢他们会把我吃掉吗像他们说的野蛮人一样,把我杀了,然后丢掉内脏拧掉脑袋,分而食之”

    朱可夫气得喘个不停,在这个时候,酒馆里的年轻人里,有个小哥哥看见了这位战斗英雄,也看见朱可夫身上的军功章,凑到两兄弟面前,兴高采烈地问。

    “长官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朱可夫掩面低头,生怕这些士兵听见兄弟二人的谈话。

    “没事我没事。”

    小年轻追问不止,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和热情。

    “长官,您立了什么功劳前线是什么样的您给我说说呗”

    朱可夫哪里知道前线的战事,只能尴尬地笑笑。

    裴罗庚说“回去陪你的妈妈吧。兄弟,多陪陪家人。别去军队了。我们打不赢了。”

    小年轻听了怒发冲冠,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

    “你说什么是疯了吧你这种人也能进入军队吗你一定是害怕功劳被我抢走了,才会说出这种卑劣歹毒的谎言来我要向宪兵队检举你你马上就得进铁牢吃鞭子砍断几根手指头”

    裴罗庚依然冷得像一块冰,他亮出少校的军官军衔时,年轻人原本还想喊上几个兄弟来打人,突然就变成了哑巴。

    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实打实的军人,是战功赫赫的战斗英雄。

    裴罗庚质问“你为了什么进军队”

    年轻人答不上来。

    “我为了祖国。”

    裴罗庚“说实话。”

    年轻人涨红了脸“就是为了祖国。”

    裴罗庚“为了祖国的什么钱还是姑娘你要去什么地方”

    年轻人“森莱斯西线战场。”

    “很好,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祖国在哪儿”裴罗庚又问“它在森莱斯吗它的姑娘和钱都在那里森莱斯人提着刀,要把你的姑娘心脏给剖出来要抢走你的钱吗”

    年轻人这下彻底没了辩驳的心思,他愤愤不平,满脸悻悻之色,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回了中队战友的队伍里。

    “我再说一次,朱可夫,我很少会叫你的名字,我的哥哥,我一直都不敢喊你的真名,以前我认为这是一种不敬。”

    裴罗庚握住了哥哥的断臂,握住断臂和钢铁假肢的连接处。疼得哥哥龇牙咧嘴。

    “你感受到了吗它很疼对吗疼得你出汗了,疼到心扉里,朱可夫。我为了什么去打这场仗呢我的敌人告诉我,他们身后就是他们的祖国,他们脚下每一寸泥巴里,都埋着他们的同胞,他们战斗不需要理由,我们去战斗,需要千百万个理由和借口。我们打不赢了,再有几个人来和我说你疯了吧这种话,我也坚持我的观点。”

    他们还年轻。

    一个二十二岁。

    一个二十一岁。

    酒吧依然在放摇摆舞的曲子。

    刚来的陪酒女郎憧憬着军人俱乐部的浪漫,心中还有正义和公理,像奥黛丽一样,朝着宪兵比中指,脖颈枕着军队里年轻才俊的结实手臂,身后站着五六个兵员作为靠山。脸上留着烂番茄和臭鸡蛋的污渍,心中有放纵和轻狂。

    两兄弟面对面,问出最残忍的离别致辞。

    “你要去哪里呢哥哥”

    “和你说的一样,回家。”

    “爸爸妈妈还好吗”

    “不如你亲自去看望,你现在是少校,比我风光多了。”

    “不,我不能回家。”

    “为什么”

    “我的家不在这里,在军队里。又来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批任务。”

    “你这次回来,不是办退伍手续”

    “不是的,法庭给我批完罪,军部给我假释,哥哥,我不想退伍,打到现在,我开始迷茫,如果战争结束,我还能干什么一个没有战争危机,没有武装冲突的世界里,军人能干什么”

    “大概当保安”

    “那不是军人的工作,是保全公司的工作。”

    “你到底想说什么裴罗庚。”

    “我回来见见你,然后,重新回西线,我还要打下去。”

    “你”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的生命安危,哥哥。谢谢你。”

    “你”

    “不必说了。任务又要开始了。”

    拿起帽子,穿上外套。

    喝完茶和酒,提上枪兜。

    一言不发,眼神复杂。

    没有道别,分作两辆车,在初春的寒风中,在黑胶唱片的歌声中。

    肢体健全的男人,困在战车的钢铁里,把车轮当做腿脚,把炮塔当做血肉。

    身体残缺的男人,困在假肢的钢铁里。把指节当做荣耀,把伤痕当做生命。

    像是皇帝那一卷中的章回首语一样。

    只是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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