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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天明大雨初停,郢都城内外俱是一片阴云密布,冷风阵阵,凄风冷雨似会随时席卷归来。
若敖氏府上。
令尹子般的灵堂,已经重新搭建起来,可是至今只有一些小门小吏上门祭拜令尹子般,像李老,潘崇,赵侯之流居然一个都没有亲自出现,只是说府上太忙,着人先送了一些东西过来。
“现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忙的”
灵堂里,若敖谈对着令尹子般的牌位哭诉道“人走茶凉,人死政灭子般,平日里他们个个仰仗你,仰仗我若敖氏如今我若敖氏落难了,个个逃的又比谁都快,甚者只怕在我们背后准备棒打落水狗”
“所以我若敖氏”
“我若敖子琰是丧家之犬吗”
一身黑色云雷夔纹丧服的若敖子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挑眉看向若敖谈。
负在背后的大手,戴着令尹子般戴了一辈子的羊脂白玉指环,危险地转动了一圈玉环,对上堂中火盆里的火光,白壁像是跳动着一团冰火,熊熊燃烧。
若敖谈可以蠢。
可以没有能力。
但是身为若敖氏的族人,他不可以说这话
“来人,送族老回竟陵养老”
森寒的声音自大门上响起。
堂上的老人不敢相信的放声尖叫着“子琰,你不能这样,我是族老如果我走了,没有人会再回来帮你”
“只要他们还想要荣华富贵。”
“他们就会回来”
看着叫嚣着被士卒架出灵堂的若敖谈,若敖子琰面不改色挥手,有侍人上前清理着灵堂,恢复着属于令尹子般的死后尊崇和清净。
他看了一眼闻讯赶来的若敖子墉“我以为你来是要阻止。”
“我应该阻止吗”
若敖子墉平静看着被送走的若敖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也许这才是对族老最好的归宿。”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
若敖子琰走到他面前,重新审视这位旁支堂兄。
两个男人,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黑色眼瞳,却找不到相同的视线焦点。
只是静默看着彼此。
相对无言。
近三十年的漠视,他原以为有朝一日听到这样一句称赞会高兴地欣喜若狂,原来却这么平静许久,若敖子墉仰头,看着高了他半个头的若敖子琰反问道“我需要感谢堂弟你的夸奖吗”
“不用”
若敖子琰亦收回视线。
接过江流递上的一打冥钱,曲腿,单膝跪在灵堂上,用力在地砖上拍打散开,将一张一张冥钱,投进火盆之中。
然后一直看着火舌一张一张地舔舐待尽。
他的眼中似有火花在安静的跳动着。
若敖子墉偏头看向浑身是血的杨蔚,齐达等人归来“你昨夜去哪了杨蔚他们为何一身是血的回来”
闻言,若敖子琰只是撩起衣袍,从蒲团上起身,压着他的肩头说道“这些你不用管,只需以后都如现在这般做的很好就好。”
“你现在又要去哪”
若敖子墉拉住他。
若敖子琰的目光,飘过空荡荡的灵堂内外,只有一些小官在门外替令尹子般哭灵,于是挥手将他重重挥开“灵堂太空,父亲会不高兴”
若敖子墉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说的莫名其妙,只见若敖氏封闭的大门再度打开,若敖子琰接过太阿,登车坐定,眼中有锋利的杀气缓缓射出。
不出鞘的太阿,紧紧压在双膝之上。
一声“去李府”。
染了一身血的士卒,再度握紧手中兵锋,护卫着当中的宫车跟着奔跑起来。
一大早,李府就十分忙碌,忙着收拾因为若敖越椒而洗劫一空的府邸,忙着接待走动的各家各族,不过虽然忙碌,却十分热闹,这种热闹甚至取代了往昔人流如织的若敖氏府。
今日的李府,黄花梨的铆钉大门完全敞开,欢迎着各路宾客的到访。
“贵客且慢”
“请解下佩剑”
李府大门两侧,交叉的青铜戟拦住了若敖子琰及其身后军卒的路,响起一声拦阻声。
面对盘查,若敖子琰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身后的杨蔚和齐达,一左一右挥剑格开,脸上坚毅的线条如铜铸般,爆喝道“驸马到访还不让开”
对方听到报名,立即鞠躬让路。
“是,驸马请”
若敖子琰自顾自穿过前院,向青山绿水后的那座华屋逼近。
廖廖数十人,谈不上气势如虹。
却是步履如山岳。
随着若敖子琰举步而来,一身黑色云雷夔纹丧服外罩一件滚裘黑色大毫披风,穿在他的身上,时刻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暴戾蛮横之气。
隐在青山绿树后的大屋里的人们,在听到侍卫的通报,顿时如潮涌出近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吏,躬身迎接,而散漫地走在最后的正是此地的主人李老“哈哈没想到驸马也会来”
“府中还在洒扫,恕我等招待不周。”
李老的四个儿子。
今天格外意气风发。
从来并不出众甚至显得愚蠢的李氏子弟,在这次若敖氏大乱中保全完好,再加上李骊大笔撒钱之举,联合刘亦攻伐若敖越椒,为李氏下一代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
这对于李老而言绝对是最大的胜利。
众臣一路陪着笑脸,说着话。
可是若敖子琰不仅突然到访,对于簇拥在周围李氏子弟热情的笑脸,更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甚至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不问主人,直接走进华堂。
李老见此收了笑容。
身后的齐达,恭敬地替他解下沾了些许灰尘的黑裘披风,若敖子琰只是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大大小小楚国官员,人人面上带笑,除了成氏,潘氏,怕是都聚齐了。
他声音清澈中,带着一丝惊讶,似是恍然大悟般,点头说了一句“原来人都在这,不用再跑了。”
众臣不明其意,笑着拱手问道“不知驸马前来所谓何事”
李老也收了疑惑,上前热情招呼。
甚至殷切地邀请他一同用午膳,说是午膳还是简陋,虽然现在府中食材有限,可是有了各家各府的贡献,已经可以凑出一顿丰盛的宴饮“来人,在老夫的位置边上再为驸马加一席。”
可是李老话落。
“砰”
立在身后的杨蔚,突然如猛虎般,扑向李老,掐住李老的咽喉,将他摁倒在了若敖子琰面前的铜案之上。
“啊”
所有朝臣轰然一声暴退。
下一刻,闻声冲进来的李府护卫,纷纷惨叫一声,中剑倒地。
众臣这才回头惊见。
若敖子琰带来的那少许部卒全部手持利剑,封锁住了整个华堂内外,李府的护卫想冲进来,可是只能握着手中的兵器干嚎,却没有人敢真的抢上前救人。
门外青山依旧。
门内却阴云密布。
一室绝对的寂静中,宴席中没有李老惨呼惊叫的声音,却立即响起人仰马翻求饶的声音。
所有朝臣旦见李老就像是那刚刚被抬上来的烤小牛一样,横躺在饭桌之上。
供人欣赏,却无人动筷下咽。
一场饭局至此。
李老本人沦为第一道惊心动魄的“硬菜”上席。
华屋中,群臣顿时骚乱,可是无人敢轻举妄动。
若敖子琰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李老,明明害怕的浑身发抖,眼里也是惊恐,却依然没有忘记与他对话“驸马老臣若有不周之处,旦请明示”
赵侯也第一个回神,上前跪地颤声道“是的,我们一直都是驸马的坚决拥护者,若有旨意旦请明示,何需劳动六部出马”
“这实在太大动干戈了”
王尹等人早就看见厅外那些指着他们后背的利箭,明晃晃地在眼前晃过。
明明还没有开始喝酒,舌头就已经大了。
说不清话。
李老的四个儿子,脸色发白地挤作一团,早就忘记了要第一时间上前抢救老父的性命,一副吓傻了忘记反应的模样,缩在人群后。
后知后觉中,李骊才大着胆子膝行,痛哭流涕,爬到若敖子琰腿边,为自己的老父求情“驸马想要如何,说一句就好了我李氏必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家父已老,恳请垂怜”
众臣连连点头“是是,驸马旦请吩咐”
用一记重拳就结束了群臣还没有张口的反对之声,虽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开始,却是一条非常有效地告诉所有来宾来人是谁。
李老被迫仰头望着这一切,痛苦难忍也只得忍着,谁叫他是若敖子琰
若敖子琰看着他,慢慢道“李老你有罪,你知道吗”
若敖子琰嘲弄的声音,袅袅然回荡在厅堂之中,却震的所有人心神摇晃,双耳嗡嗡作响,大脑一片混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李老到底有什么罪
一时间,无人可以想明白。
这片刻时间。
他已经想明白了,定是什么闲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惹怒了他,而若敖子琰至今还没有动手,只说明了一点,他不是来杀他的。
李老极尽讨好示弱之能事,乖觉地道“请驸马明示,老臣定定痛改前非”
“致使他们相信你的罪。”
“致使他们意志动摇,心生妄想的罪。”
“还有传递出这种信号的罪。”
“光这些,就足够你”
“去死”
话落,摁着他的杨蔚拔剑就要取他性命,李老被人勒着脖子,性命执掌他人,立即大叫“不不不要杀我”
“驸马,老臣没有绝没有”
“没有”
所有朝臣滚动着喉头,看着若敖子琰不悦地挑起眉峰,提起桌上添满酒汁的金爵,缓步上前。
一双眼低头俯视着饭桌上的老家伙,脸色涨红,勾唇道“那我就来问问你,是哪个愚蠢的家伙曾经跟着成得臣那个老鬼站错队,跌入人生低谷”
“是是我”
李老扒拉着掐住咽喉的手,呼吸艰难地道。
“那又是谁把那个愚蠢的家伙打捞起来,捧到一国右尹的高位上,成为举足轻重的左右手”
李老已经没办法说话,却还被人逼着“回答”。
“我看你是忘记了吧”
若敖子琰手中握着的金爵突然向下一倾,烈酒当头淋下,呛的李老眼鼻咽喉都是火辣辣的疼,酒汁呛的他的更加气息不畅,连连咳嗽,根本无法回话。
“那就冷静冷静,好好回忆一下”
李尹被这酒汁呛的无法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拍打着杨蔚的手臂贲起的肌肉。
“是是若敖氏”
“不不对把我从一介废物变成右尹是令尹我记得”撕心裂肺般地喊出答案,可是这些还是得不到若敖子琰的宽恕。
“可是如今这只右手却不听话,拿剑从后面想算计它的主人”
目光危险地落在李老的右手上。
若敖子琰那布满了战场伤痕的大手,缓缓抬起,突然一把扣住李老上下挥舞的右手,所有人顿时全身寒毛直立“你们说该怎么办”
众臣被问。
却无人敢应答。
“这这”
若敖子琰说的那只不听话的右手。
聪明如他们知道,绝不是单单指李老一人,在场的每个人扪心自问,都有“嫌疑“。
下一刻,只有一个人站起出声。
是刘亦。
“回公子,哪只手不听话,公子就应该废了哪只手”
若敖子琰看向刘亦坚毅的面庞,听着他利落的回答,露出一笑“很好”
“咔嚓”一声。
若敖子琰的大手反手向上一顶。
发出骨裂的脆响之声,一声痛苦的尖叫声,撕裂整座高堂的宁静空气,李老捂着那只右手痛苦地被杨蔚扔在了地上。
可是整个厅堂里却无人敢施救。
全部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倾刻间废了李老右手的男人。
齐齐跪地喊道“驸马饶命”
“驸马饶命”
“我们知错了”
“我们真的一刻不敢忘记令尹大人这些年的提携之恩”
“绝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众人同朝为官,此时见风转舵的本事,完美地如同一人,也许他们不擅长战场上的厮杀,但这里的一剑一矢,他们都懂。
怎么趋吉避凶,消灾降福,是他们的天性。
“啪”的一声松开那条废掉的右手,李老被李骊着人如老狗一般快速抬到一边,用力摇晃。
“父亲父亲”
“您别吓我”
脚下趿着的牛皮靴,在地面上的那一滩血迹上踩过,重重落下两个血脚印,若敖子琰再度踱步坐回当中的主席位置,望着这济济一堂的朝臣们,说道“但是刚才我对李老说的,有人要还是没有听懂,可以回过头来请教一下李老。”
“你们今天不是都是来请教的吗”
“那就好好请教一下”
王尹第一个聪明的说道“我们今天不是来请教的,只是过来相约一起去要拜访令尹的。”
众臣附和连连。
“是吗”
若敖子琰伸手摸着铜案上的金爵金杯,还有上桌的鱼肉,轻轻挑眉环视一圈内外“我看着好像是在庆祝我父亲过逝,我若敖氏今夕不如往日”
“怎么可能”
众臣立即矢口否认。
这话要是应了,那怕是下场比李老还惨。
若敖子琰狠狠剜了一眼这些软骨头,看着他们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若敖氏若倒台了,你们又真能过得好”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但从他宽阔有力的胸膛里说出来,却如重锤一般直击他们的身子骨,令他们的脊背压弯。
众臣不得不承认,比起李老那些虚无令人心动的未来,还是若敖子琰说的更加可信,就算他的手段并没有多少光彩。
因为对于楚国不长的历史,他们只是萤火之光之于日月,偶尔划过的一缕星辉,然而在这过去近三百年,若敖氏却如同天上的第二个太阳,一直在整个荆蛮的土地上播撒着光与影。
而这一切仰仗的正是若敖氏这三百年来建立的强大军队控制权。
王尹痛哭发誓“驸马,皇天后土在上,我们真的不敢有一丝这种念头,否则定遭天谴”
若敖子琰重哼一声“这些话,不要跟我说到我父亲的灵前,摸着你们的良知,去跟他说”
“这真的是若敖氏府吗”
众人虽早就从王尹那听说了若敖氏的一二情况,可是匆匆回城,也未曾亲见。
一众朝臣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环顾四下。
“和令尹在的时代,一个天,一个地”
沿途走来,阖府上下皆是缟素,而府中那些每一代供奉的楚王御赐的青铜大夫鼎全部不翼而飞,原先一百二十八人的兴盛旺族一夜之间凋零歹尽,一族荣光,也只剩下那挂在灵堂正上方的“忠我大楚,世代贤良”的金匾
孤零零的,摇摇欲坠。
大大小小官员,各家族人。
看着这一幕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彼此心里感叹若敖氏可是大楚第一氏族,曾是多么令人渴慕仰望的存在啊令尹子般在世时,全族一门那又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啊
可是这才隔了多久就变成如此
有人又开始小声的骂越椒狼子野心害了若敖氏。
也害了所有人
若非亲眼相见。
李老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破败的府邸会是若敖氏府虽然府内已经开始重建,却绝非几日可以修好的,而那些离了心,离了家族的人要再回来,怕是和他一样也不会再得到若敖子琰的信任和重用。
“看来若敖氏这次真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啊”
李老咬牙忍痛暗道,目光却是微微闪烁地落在那些行走低头的仆人身上划过,往昔庞大的家奴也剩下不了多少,如今就连熟识的面孔也没有看见一二,令人不甚唏嘘。
众人鱼贯汇入灵堂。
人人跪在令尹子般灵前,痛哭,悼念他生前在世之时,楚国是有多么强胜,若敖氏是有多么强大,各世卿是有多么和睦,同心同利
此时所有人的眼泪都是绝对的真心实意。
无限怀念属于令尹子般的时代,而不用如现在这般,日日忍受着每一个新任的若敖氏家主,凶狠如虎狼,驱赶着他们,如猪狗庶民。
一日之间。
一众朝臣。
生生的把令尹子般的丧事哭成了国丧,惊动了大半个郢都内外,包括城内城外的军队,也跟着一起挂起了白旗,各军以军鼓号角长鸣示哀,百姓们被刘亦带人勒令在家中,为令尹子般举丧。
所以令尹子般的逝世,虽然过去月余,却在死后一月,引发楚国更大的追悼思潮,随之而来的还有他身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和权力更迭问题。
终于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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