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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
宫惟半蹲在一具身首分离的活尸身边, 仔细观察片刻,做出了结论。
在第一缕晨曦透进山谷的瞬间,所有到处游荡的活尸似乎同时感应到了什么, 不约而同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向原始丛林, 钻进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 如同真正的尸体一样僵硬扑倒,失去了所有反应。
山谷深处密林虬结, 阳光难以透进, 可视条件极差。如果此时有活人经过, 哪怕只隔几步远, 都很难发现在丛林厚厚的腐殖层下, 竟然藏匿着层层叠叠数以千计的腐尸。
只有到了夜晚,它们才会从死亡的国度回来,成群结队寻找新鲜血肉。
尉迟锐皱眉道“既是瘟疫,源头在哪里”
“锐啊, ”宫惟捂着鼻子, 心平气和地说, “我来教你上天界遇到麻烦时公认的第一原则遇事不决,先打曲獬。只要人间开始流行这种莫名其妙的瘟疫, 我们一般都是直接打上门去找鬼太子算账的。”
“”尉迟锐点头道“难怪人家背后骂你体弱脑残。”
“这就是纯污蔑了。”宫惟站起身一跳两跳,穿过层叠堆积的腐尸, 钻出茂密的树丛站在山道边,用力拍了拍袖子“我从小生得比牛还壮,三岁那年扛着整座转生台绕鬼垣跑了一个来回, 曲獬跟在后头狂追了两个时辰都没追上, 除了平生第一次吃辣椒拉了半天肚子以外,九千多年就没怎么生过病, 体弱在哪里”
尉迟锐竟无言以对,半晌问“那脑残呢
宫惟冷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时我确实会反省自己为什么能和你成为朋友。”
尉迟锐“”
宫惟昂首越过呆若木鸡的尉迟锐,紧接着被道旁伸出的一截僵尸腿绊了个跟头,所幸被徐霜策一把扶住了。
这密密麻麻的满地腐尸里,有粗布葛衣一看就来自附近村庄的平民,也有绫罗绸缎显然出身不凡的富户,唯一共同点是腐烂速度极快,瘟疫开始散播没几天,不少腐尸已经烂得黑水遍地,甚至腹腔都前后穿透了。
“这场瘟疫明显扩散得非常快啊,”宫惟摸着下巴,说“我只有一事想不明白。”
徐霜策道“何事”
“活尸吃人如此可怕,致死率又如此之高,甚至连仙门世家都不能幸免,为什么我对当年这场瘟疫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身后半晌没传来回音,宫惟好奇地回头一瞥。
只见徐霜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平静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因为九千年前的这个时候,下天界刚巧新飞升一名神官,相貌甚是秀雅。”
宫惟“啥”
“你天天跑去下天界同人家谈经论道、饮酒下棋,每日乐不思蜀,熏熏然不知身在何处。人间爆发瘟疫时,众仙不敢去打扰你,便把消息直接送进东天神殿,第二天就被呈上了我的案头。”
宫惟“”
“我立刻准备下降人界查看情况,然而尚未动身,人界再次传来消息,瘟疫就像它当初爆发一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腐血不再传播,活尸亦不再伤人,传播范围自始至终未曾出过氿城地界,然后就结束了。”
宫惟一脸震惊。
“因为最终影响甚小,我便没有特地去通知你。”徐霜策冷冷道,“所以你不知道。”
周遭静默良久,只见徐霜策一挑唇角,转身拂袖而去。
“”宫惟不引人注意地后退半步,一手掩着半边嘴,回头小声问“我锐。”
“”
“我策刚才好像不太爽,是我的错觉吗”
尉迟锐诚实道“不是。”
“他为嘛不爽”
两人四目相对,尉迟锐一脸“你竟连这都不懂”的表情,震惊道“你为了偷懒出去玩,连本职工作都推给徐霜策,你策心里怎么能爽”
宫惟拖长语调无声地“哦”终于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后的宫惟十分愧疚,在尉迟锐谴责的视线中做好了心理建设,期期艾艾蹭到徐霜策身边,诚恳道“我错了徐白。我”
“你二人为什么能成为朋友,不各自都反省一下吗”徐霜策和颜悦色地问道。
晨光穿过山谷,映在宣静河紧闭的眼睛上,他终于在剧痛中渐渐恢复了意识。
高烧尚未完全退去,全身肌肉甚至五脏六腑都沉浸在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中,尤其右手腕受伤处几乎痛得彻骨。他勉强低头向下望去,却见手腕被一块黑色锦缎作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边缘还渗透出血迹来,却已经不是腐血的青黑,而是鲜明刺目的殷红。
我没有变成活尸
宣静河咬牙要去撕扯绷带,却被人伸手一把拦住,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曲獬沙哑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宣静河一怔,朦胧中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曲獬怀里,头枕着少年结实的臂弯,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片纸都插不进去。
他立刻要挣扎起身,但彻夜高烧把体力消耗到了极限,手刚撑地就是一软。曲獬立刻关切地卡住了他“矩宗大人尚未退烧,还是先别起身。来,喝口水。”
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个瓷碗,水倒是很干净,宣静河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喝了半碗,终于积攒起微许体力,沙哑地问“怎么回事”
“昨夜矩宗大人昏迷时,将全部腐血汇聚在了伤处,我见您灵力即将衰竭,于是斗胆用匕首将那一小片腐坏的皮肉削了下来,之后果然毒素排清,流出的就全是鲜血了。”曲獬诚恳地俯首致歉“虽伤您贵体,但事发紧急,请矩宗恕我不敬之罪”
少年似乎是熬了一整夜,不过到底年轻,神态风姿并未折损,赔罪的姿态亦恭敬而柔顺。
但宣静河看着他那张完美无可挑剔的面容,内心隐隐有些异样,似乎昨夜有什么荒诞、怪异的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一掠而过辽阔无垠的血海,破开苍穹的巨龙,阴森华丽的鬼蜮寝宫然而只要再仔细回忆,脑子就开始拉锯似地痛,所有残存的画面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矩宗”曲獬含笑道。
他低柔的声音仿佛蕴藏着一种古怪的力量,霎时间让宣静河思绪一空,足足半晌才在空白中回过神来,皱眉道“我我的手”
他右手无力地摊开掌心,指尖微微一动,剧痛顿时麻痹了半侧身体。
曲獬愧疚道“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伤在手腕这样的位置,以后拿剑怕是要受一点影响了。”
宣静河的心往下一沉。
对于修士来说,境界越高灵力就越强,但剑术却不是如此。仙盟很多灵力强大的宗师却有着非常平庸的剑技,概因剑术是必须打小苦练的童子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丝一毫取巧的机会都不能有。
宣静河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超卓,年幼时正是因此才被上任矩宗收入门下的。剑术可以说是叩开他修仙之路的敲门砖,也凝结着他无数不为人知的钻研和心血,若撇开当世剑宗不提,这偌大仙盟中如果他认了剑术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认第一。
曲獬更歉疚了“矩宗大人”
“无妨。”宣静河却温和地打断了他,沉默良久后道“你只是为了救我的命,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他用左手撑地,从曲獬怀里咬牙坐起身。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耗尽了他的力气,脸色因为剧痛而发白,嘴唇没有半丝血色。
两人之间顿时拉开了一段距离,曲獬五指微动,仿佛是想伸手把他勾回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脸上满是内疚和楚楚可怜“千万不要这么说,若不是玄道长与您全力保护,在下必定活不过昨晚都是我太没用了”
宣静河虚弱至极,疲惫地一摇头“应当是我多谢曲公子。”
宣静河持身雅正,即便是在这么病弱的情况下,都跟人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风度礼仪纹丝不错,低头时修长后颈与挺直脊背折成了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角度。
曲獬看着他,不易察觉地眯起了眼睛。
三千年后,眼前这位持身雅正的矩宗飞升封神,摄政鬼垣十二府,而他自己则被封印在混沌之境,每日被迫聆听宣道,终年不得离开半步。
虽然曲獬很难想象那匪夷所思的局面是因何而产生,但他知道最关键的一点三千镜中映出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天道是世间无数因缘综合作用的结果,哪怕一个小小的改变,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天翻地覆的结果,产生完全不同的未来。
那么,如果一切因果从昨夜起,就被悄然改变了呢
如果宣静河没来得及飞升就死了呢
高床软枕,珠帘玉簟,红烛高悬。曲獬的视线在宣静河咽喉停留良久,只要五指轻轻一扣,他就能把那脆弱的颈骨完全绞断,让这绝世的美人无声无息死在鬼太子寝宫里但最终他没有这么做。
他单手把宣静河脖颈重重摁进床榻里,俯身印下一吻,极尽缠绵悱恻,良久意犹未尽地抬起头。
“你飞升不了,未来也不会发生。”他注视着矩宗苍白沉睡的面容,眼底带着笑意,语调却既轻而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别无选择地踏进这道殿门。”
山崖上,鬼太子不动声色的视线从宣静河脖颈处移开,问“我们如今还去氿城吗”
从表面完全看不出刚才他脑子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宣静河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瓮中的猎物,闻言只摇了摇头“我金丹有损,未来数载都未必能恢复,此刻去氿城怕是只能送死。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尽快将瘟疫之事通知岱山仙盟,让他们派出大量人手来清剿活尸,才能阻止瘟疫继续散播。”
曲獬怅然轻轻“噢”了声,良久不语。
“怎么”
“”
宣静河蹙眉道“曲公子”
曲獬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黯然笑问“如果回了仙盟,矩宗大人说收我为徒的话,还会作数吗”
宣静河神情蓦然一怔。
昨夜他说这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必死矩宗死了曲獬却活了,回仙盟后各位宗师怕不是要把曲獬撕成碎片,因此他只能用这个办法临终托孤,并不是真心想收徒。
宣静河对自己是什么命格心知肚明,习惯于在沉默中为所有人考虑周全,但从不跟任何人过从甚密,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他与这世间红尘格格不入,独自站在山巅远眺众生。
他太独了,从本能里就拒绝跟任何人产生长期的关系。
宣静河吸了口气,委婉道“曲公子”
曲獬却没有给他把话说死的机会。
“大人不用多言。”他倏然起身扶住宣静河,一条手臂稳稳托住了他全身的重量,温声打断道“在下与大人先是萍水相逢,后又同生共死,这一路生死对我而言就像个荒诞又绮丽的梦。是在下一时糊涂,竟想把这梦境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说着他笑了一笑,声音柔和地道“方才是我无理,矩宗大人务必不要放在心上。”
曲獬天生音调华丽,说话时微低着头,微妙的气流几乎拂过宣静河鬓发。
但那只是瞬间的事。
“既要回仙盟,便事不宜迟。”曲獬一发力揽着宣静河站起身,善解人意地道“此刻怕是无法御剑,请让我搀扶您一路回渡口登船吧。”
那一刻两人距离极其紧贴,宣静河本能地推让半步,婉言谢绝“曲公子不必”
就在这时,远处山谷上空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宣静河觅声猝然回头,只见一道红色硝烟“嘭”地冲上天际,数里以外清晰可见。
那分明是世家大族标记猎物所用的信号烟。
果然仅仅数秒后,远方天际便出现了十几道人影,俱是宽衣广袖、各自御剑,从山谷另一侧的氿城方向疾速飞来,直直地扑向了两人所在的这一处断崖
宣静河霎时色变“氿城赵家。”
驻守在当地的仙门,赫赫有名的氿城赵家本应昨日来渡口迎接矩宗大驾,却借口记错时间而没有出现,为什么会在此刻突然来到这里
曲獬却似乎还不明白,兴奋道“太好了矩宗大人,来者既是修士,我们便得救了”
宣静河却一伸手拦在他身前“这些人不可能是来救我们的,快走”
“什么”
宣静河厉声“别管我,你快走”
这要换作玄成、玄正这样的弟子,肯定二话不说立刻御剑而起,但曲獬却仿佛非常迷惑似地,迟疑地“啊”了声,才赶紧向后退去。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间,为首那名赵家修士从身后翻出一把大弓,开弓拉箭、一气呵成,精钢利箭破空而至,就在钉死曲獬面门的前一瞬,宣静河不器剑闪电出鞘
锵
钢铁箭身被斩成两段飞旋出去,与此同时第二箭瞬发而至,“夺”一声深深钉进地面,封死了曲獬撤退的路。
十多位赵家修士落地收剑,为首放箭的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肃然拱手长揖“在下赵昭远,拜见矩宗大人。”
宣静河重伤在身,一剑出手后力不继,被迫把剑重重刺进地上才稳住了身形。
赵昭远一抬头,视线落在宣静河血迹未干的右手腕上,刹那间神色剧变“不可能你被咬伤了竟没有变成活尸”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面八方所有目光同时钉在了宣静河手上。
“”足足数秒死寂后,赵昭远才颤声道“久闻矩宗一身仙骨,天赋拔绝,没想到竟是真的能把尸血之毒全部逼出体外,这灵力必然是天下第一了吧”
宣静河根本没搭理他这茬,脸色森寒如冰,视线一瞥身周的包围圈“拘禁仙盟宗师,律令罪可当诛。你赵家想从仙盟除名了是吗”
这话并非威胁,乃是实情三宗四圣地位超然,尤其宣静河还是全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乘境宗师,在仙盟的地位比九五至尊还精贵。即便赵氏是名门望族,以下犯上拘禁宣静河,事发后斩杀主谋都是轻的,整个家族从仙盟一笔除名都有可能。
谁知赵昭远闻言,古怪地笑了一声“除名”
紧接着只见他抬手指向周围那十七八名各自持剑的赵家修士,惨笑道“宣宗师,你可知道,我赵氏大半子弟此刻都站在你面前了满门覆灭近在眼前,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除名”
宣静河眉角不由一跳。
堂堂仙盟世家,何止千余子弟,最终竟只活下了几十个人,这是怎样可怕的传播速度
“瘟疫是何时开始爆发的”
赵昭远艰涩道“四日前。”
“氿城中还有多少活人”
“十室五空。”
“为何不及时上报仙盟”
赵昭远默然不语。
“氿城十室五空,赵氏却濒临灭族,你以为封锁消息就能将此事瞒天过海这瘟疫分明就是从你赵家先传出来的”宣静河厉声呵斥“赵昭远你赵氏一族到底在私下研修何等邪术,才传出了这么一场瘟疫”
远处带着腐臭的山风穿过丛林,赵昭远眼底布满血丝,缓缓道“宣宗师,我知道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瘟疫的确不是我赵家惹出的罪孽,事实上,我们才是这场瘟疫的第一批受害者。”
他沉重地闭上眼睛,似是往事不堪回首“一个月前,我嫡系子弟四人奉命潜入深山除妖,因暴雨山塌,被困绝境,音讯全无。雨停后我们派出大量门生巡山搜救,一连搜索了二十多日,才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四名奄奄一息的弟子。”
“将他四人救回家后,族中立刻请医延药,当时脉象饮食均一切正常。但就在当天晚上当天晚上他们四人同时开始高热,身体扭曲抽搐,一度生气断绝。半个时辰后他们相继复苏,却变成了见人就扑、六亲不认的怪物”
“被他们咬伤甚至抓伤的人,很快就会毒发身亡,紧接着变成同样渴求血肉的怪物,继续攻击更多活人。瘟疫传播的面积迅速扩大,根本无法控制在赵氏一族以内,众多活尸冲上街道,开始撕咬吞吃过路行人”
赵昭远长长地呼了口气。
“瘟疫的源头必定在深山中,那四名子弟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才会中毒变成活尸。我赵氏修士为救城中百姓已然竭尽全力,绝非私下研究邪法、传播瘟疫之徒”
周遭一众修士,各自满面憔悴疲惫,衣袍上均有彻夜厮杀后狼狈的痕迹。
宣静河微微眯起眼睛,冷不防突然问“你们家主赵元良人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曲獬敏锐地发现他这话一出口,空气顿时凝固了一瞬。
然而赵昭远神色自如,双手向左略一作揖“家主大人尚在城中,率领数位族中高手,趁白天集中焚烧活尸。”
答得合情合理,语气也听不出一丝异样。
于是宣静河神情也没有一丝异样,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这样听来,赵家与瘟疫的源头自是无关了。”
赵昭远斩钉截铁甩出四个字“本就无关”
宣静河道“既如此,我便速回岱山通报仙盟,由盟主亲自带人前来援助,氿城之危顷刻可解,赵家子弟也不用再送死了。如何”
周遭众人齐齐色变,身后几名修士同时紧张地上前半步,只听赵昭远的尾音几乎破了调“不可”
宣静河仿佛没察觉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何”
“虽然损伤众多,但此事尚在可控范围之内,我赵家完全可以一力承担,何必麻烦仙盟”
宣静河淡淡道“仙盟中储存着大量火药,可以派人将所有百姓紧急转移到岱山,然后烧山炸城,半日之内即可斩草除根。”
烧山炸城确实是阻止瘟疫传播最彻底的方式然而宣静河立刻就能想到此法,轻轻一句话就将整座城市从地图上彻底抹除,其心志岂是强硬可以形容,简直杀伐决断到了可怕的地步。
众人看着他那张秀丽如少女般的面孔,一时间都有些不寒而栗之感。
“此法我也想过,这四天来族中已经商议数次。”赵昭远嘶哑道“我们赵家大宅下的暗道中也藏着千斤火药,一旦爆炸即可摧毁全城,不需动用仙盟库存”
宣静河冷冷道“那为何还不炸”
“我们只是”
“难道是嫌自家子弟死得还不够多”
“绝对不”
“家族死伤惨重,氿城事态紧急,这个时候你们根本不可能有闲心来寻我,但刚才发现我们的人却随身携带着红色信号烟瘟疫已经到了这骨节眼上,你们还有心情带着信号烟漫山遍野乱转,总不可能是在打猎,难道是在找东西”
赵昭远脸色苍白,宣静河却话锋犀利,一字一句步步紧逼“你们封锁消息、拖延时间,宁肯让自家子弟送死也不肯用炸药清扫活尸,可见你们要找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舍不得随着活尸潮一并炸毁。”
“所以你们想尽一切办法封锁消息,想要不计一切代价,赶在仙盟出手前找到它。”
不仅赵昭远,周围所有修士的脸色都彻底变了。
宣静河直视着他,一字字问“那到底是什么”
周围无人吭声,空气一丝丝紧绷,身后修士悄无声息地抽出了长剑。
“宣宗师,”赵昭远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但语气却是平静的,他说“您重伤在身,此刻万万不宜赶路,不如先由我们接回氿城去悉心照顾吧。”
宣静河一手隐隐挡在曲獬身前,另一手无声握住了不器剑“如果我不去呢”
话音未落,箭光遽然袭至面门,赵昭远厉声“那就休怪我等请您动身了”
当啷一声震耳欲聋的亮响,宣静河一剑斩断钢箭,反手拉住曲獬,御剑飞身而起“走”
他刚才连站着都勉强,谁都没想到竟然还隐藏着一搏之力,而且如此刚烈、迅捷无伦。赵昭远一个“追”字尚未出口,已经有数道身影闪电般腾空追去,赵昭远厉声喝道“抓活的结阵”
最后一字尚未落地,宣静河已当空对上数名赵氏子弟他翻手数道法诀,道道矫若惊龙,在场竟然无人是他一合之敌,甫一照面便被打退,连结阵都来不及。不器剑如同白昼流星杀出重围,直直向着氿城方向而去
脚下茂密的树海急剧后掠,曲獬在狂风呼啸中担忧道“矩宗大人没事吧”
宣静河站在曲獬背后,把他护在自己身前,从胸腔重重震出两声带血的闷咳“无妨。”
怎么可能无妨,金丹是修士最重要最脆弱的命门,他因尸毒而金丹受损,已经伤了根基,此刻是真正的强弩之末了。
“别回头,听我说。”宣静河一手按住了曲獬的动作,“我现在只提着最后一口气,气泄了就尽了。”
“”
“赵家既然找到我们,肯定已经派人去渡口凿了我们的船。眼下连最近的扬州我都无法御剑过去,所幸氿城最高处建有一座瞭望塔,塔顶有一座传音阵;只要将我的令牌投入阵中,仙盟懲舒宫就会得到氿城异变的警报。”
宣静河左手一翻,狂风拂起袍袖,果然腕间用青绳系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翡翠牌。但那雪白剔透的肌肤只在曲獬视线中一现,便被衣袖再次遮盖住了,宣静河闪电般伸手把曲獬的后脑向下一按。
精钢利箭贴耳飞过,身后远处隐约传来怒吼“抓住他们”“快”
曲獬视线犹自停留在遮住那截手腕的衣袖上,少顷才不动声色收回来,问“大人是不是已经知道赵家在找什么了”
宣静河说“是。”
曲獬佯作讶异“难道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
宣静河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片刻后才无声地苦笑了一下,问“你知道为什么在仙盟中宗师的地位比世家高吗”
曲獬摇头。
宣静河道“因为世家易成,而宗师不易得。世家可以轻易收拢上千门生,却传承几代都未必能出一位宗师;而一个突破了大乘境的宗师,却有呼风唤雨、移星换斗之能,很轻易就能把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门派抬举成世家豪门。”
“因此对赵氏一族来说,哪怕死得只剩最后人都不要紧,只要身为大宗师的家主赵元良还活着,犯下再大罪过仙盟都得给几分薄面,东山再起是指日可待的事。”
曲獬神情一动,敏锐地悟出了什么“那么那位大宗师赵家主还活着吗”
宣静河语带嘲意“死了。”
曲獬奇道“可刚才您问那赵昭远的时候,他分明是回答说”
“他说赵家主正率领高手在城内焚烧活尸。”宣静河顿了顿,道“他在说谎。”
曲獬到这时才是真正有点奇了“你怎么知道”
宣静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你还记得赵昭远刚发现我受了伤,却没变成活尸的时候,震惊之下说了什么吗”
曲獬皱眉一回忆“他说您能把尸血之毒全部逼出体外,这等灵力怕是能称天下第一啊,”他恍然抚掌,“我明白了”
“是啊。”宣静河淡淡道,“他又没被咬伤过,他怎么知道逼出尸毒需要耗费巨大灵力,只有天下第一才能做到必然是因为他曾经亲眼目睹身为大宗师的赵元良逼毒不成,最后变成了活尸啊。”
曲獬失语片刻,表情多少有些复杂“矩宗心思缜密,果然超乎常人。”
宣静河疲惫地摇了摇头。
“那跟赵家带信号烟到处搜索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还想把那个已经变成活尸了的赵家主救回来”曲獬在狂风中忍不住又问。
远处一群修士还没放弃御剑紧追,不器剑已被催发到极致,宣静河胸腔里震出两声带血的闷咳,才沙哑道“不,是为了金丹。”
鬼太子是各路邪术的老祖宗,闻言立刻反应过来,轻轻地“啊”了声。
修士死后七天,金丹才会消失,但鬼垣有一种邪术是将死人的金丹提取出来,融入己身化为己用,这样便能立刻拥有死者生前几乎全部的修为和灵力。
赵家主一死,赵氏一族的顶梁柱就倒了,加上这次瘟疫之灾死伤惨重,整个家族被仙盟除名是毫无疑问的事。想要东山再起,唯一办法就是把早已变成活尸的赵家主给找到,挖出金丹,融进赵昭远体内,用这种邪术把赵昭远强行推进大宗师之列。
“子弟减员又如何,死伤惨重又如何只要赵昭远得到金丹,哪怕最后死得只剩下他一个,赵氏就不算灭门,家族的荣耀照样能延续。”
宣静河短促地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讥讽和失望“这些世家子弟,早已把家族延续四个字烙进心底、融入骨髓,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更遑论氿城中的平民百姓了。”
眼前豁然开朗,茫茫树海被抛在身后,前方赫然是氿城。
这时身后利箭瞬发而至,赵昭远怒吼炸起“拦住矩宗别让他去瞭望台”
宣静河五指陷进曲獬肩头,指节突起泛出青白,不器剑遽然炸出磅礴尾焰冲进了氿城。霎时无数利箭当空而来,宣静河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完全避过,只听刺啦布帛裂响,身侧袍袖被利箭生生撕裂,在狂风中一卷即逝
曲獬瞳孔微缩。
正当这时远方出现了一座高塔,宣静河嘶哑道“到了”
是那座设有传音阵的瞭望塔
“拦住他”
根本不用吩咐,所有赵家修士拼命追捕放箭,漫天黑影密密麻麻,无数利箭擦身而过,宣静河手臂、腰侧、大腿外侧同时飚出血线;但他的速度却没有丝毫降低,不器剑一瞬冲出重重包围,犹如耀眼的白虹划破长空,直扑塔顶传音阵
根本拦不住。
赵昭远一咬牙,反手抽出最后一支白银箭,明晃晃的日头照出箭头一丝蓝光,赫然是淬了剧毒,拉弦绷到极致
嗖
岂料就在出箭瞬间,不器剑恰巧一偏,白银箭呼啸撕裂空气,却略微偏离半毫,没有瞄准宣静河的心脏,箭锋直指曲獬后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宣静河来不及回头,反手双指一叩,利箭夹在指间,剧毒箭头离曲獬后颈不到半寸。
但箭身所挟的巨大灵力全部冲到了宣静河身上,把他整个人往前一推,撞在曲獬肩头,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滚烫的血刹那间洒了曲獬半身。
与此同时,瞭望塔已由远而至,两人在巨响中撞破了紧闭的门扉,裹着无数碎砖木块摔倒在地。
“矩宗”
曲獬厉喝尚未落地,只见宣静河滚地起身,右手持剑,一脚蹬住地面。他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左手握着那支淬毒白银箭,反手就将它原路甩回
那箭影如一道寒芒,逆行穿过箭雨,穿过混乱的战场,穿过所有修士惊惧的视线,在赵昭远的瞳孔中急剧放大。
真正是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下一刻,箭头破体而出,血花冲天溅起。赵昭远连一声都来不及出,肩部中箭摔下高空,连人带剑砸向了地面。
有人失声惨呼“师尊”“叔父”
有两三道身影立刻折返地面去救,然而更多人却更加疯狂地向瞭望塔冲来。
如果说罪行暴露的危机让他们心焦如沸,那么此刻赵昭远中箭,更是把他们刺激得失去了神智。宣静河没有一丝犹豫,起身拔剑出鞘,不器剑在众人面前划出灼目的光弧,眨眼间便陷入重围,前后左右、天上地下全是森寒的兵刃。
“杀”
“杀”
宣静河如同一道锋利流光,剑锋所及无人能挡,裹挟厉风将当头兵刃击飞,反手压下刺向胸前的三把长剑,借力转身一掌拍向身后的修士,那人当场口鼻喷血向后横飞,轰然撞塌了半面白墙。
包围圈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宣静河袍袖呼啸扬起,飞身退到了传音阵前。
瞭望塔顶层是一座古朴的八角形厅堂,实心青砖铺地,正中有一座圆形法阵,阵内青光氤氲,直通岱山仙盟,正是为了在当地遭遇天灾时向仙盟求助所设。
只要把令牌投入法阵中,千里之外的岱山仙盟就会收到警报,氿城中发生的一切就都瞒不住了。
“别让他把令牌投进去”
众人早已杀红了眼,全部一窝蜂压上来,六七把兵刃同时向宣静河后颈斩下。但宣静河如同背后长眼,右手持剑全力一横,“当啷”重响震耳欲聋,刹那间竟架住了所有兵刃,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脚下青砖瞬间粉碎。
与此同时他左手一抖,翡翠令牌滑至掌心,眼见就要掷向传音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厉吼平地炸起“住手不然我杀了他”
宣静河动作凝住,回头只见有个赵家修士抓住了曲獬,正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放、放下令牌”那修士双目赤红,剑锋已经划破了曲獬脖颈,一缕缕鲜血映在宣静河紧缩的瞳孔里“把令牌扔过来,不然我砍了他的头我砍了他的头”
空气仿佛一瞬凝固,宣静河对上了曲獬的视线。
少年似乎非常惶恐,脸色微微发白,眼错不眨看着宣静河,好像要把他此刻的每一丝表情、每一点反应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似的。
但那只是眨眼间的事。
如果此刻有外人在场,也许会觉得宣静河连半丝迟疑都没有。
他突然将剑回撤、投掷出手,不器剑身化作白光,从心脏贯穿那修士的身体,把他整个人重重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混乱中不知是谁从背后刺向手无寸铁的宣静河,一截剑尖从他小腹破体而出,血光冲天溅起
扑通一声重响,宣静河单膝跪地。
法阵就在他身后,但此刻他连转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只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令牌扔向曲獬。
紧接着,他颓然倒在了血泊中。
“啪”的一声,曲獬单手稳稳接住了当空而来的翡翠牌。
场面只静止了一刹那,有人如梦初醒“不许动”“站住”“把令牌放下”
曲獬只是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面无表情凝视着血泊中的宣静河,手中握着那块碧绿的翡翠牌,满掌心都是滚烫的鲜血。
此刻他身边没人,只要甩手就能把令牌抛进阵中,闭着眼睛都不会扔偏。
赵家修士们简直都要疯了,纷纷怒吼扑来,争先恐后伸手来抢这块令牌然而就在这无比混乱、沸反盈天的场景中,只见曲獬闭上眼睛,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啪
时间突然静止,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所有人定在半空,动弹不得。
“怎么、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
曲獬俊美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在四面八方惊恐的视线中走上前,来到传音阵边,捞起全身浴血的宣静河,仅用一手就轻轻松松把他搂在了自己怀里。
而他的另一手悬空在传音阵上方,只要手指一松,令牌就会笔直地掉进去。
身后顿时爆发出成片惊呼“不要”“把令牌放下”“不要扔进去”“快放下”
法阵氤氲的灵光映在曲獬眼底,瞳孔如一片深潭,映不出丝毫喜怒,对四周疯狂的喧杂好似充耳不闻。
“你看。”他注视着那块令牌,略微偏头贴近宣静河昏迷的、苍白的面孔,轻声说“你触怒我了。”
他五指蓦然收紧。
众目睽睽之下,玉牌无声化作了一把齑粉。
场面随之突然静止,所有人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僵在半空不能动弹。
紧接着,曲獬闭眼仰起头,狂暴的神力如狂澜喷发,席卷了所有空间
时空被迫发生了极度的扭曲,虚空中传来千万鬼哭,地狱烈火如岩浆般淹没了视野。众人发现他们眼前不再是瞭望塔顶层大堂,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深渊,黑暗通向深不见底的地心。每个修士都仿佛被无形的铁索吊在深渊上空,发出惊惧的呐喊
“这、这是什么妖术”有人竭尽全力挣扎,发狂地尖叫“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一开始他们都以为这少年是宣静河的学生,但看他毫无修为灵力,且对宣静河毕恭毕敬,都觉得是不入流的外门弟子。
直至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判断失误,简直错得离谱。
曲獬凌空盘腿而坐,让宣静河躺在他臂弯中,一手扳开他下颔,低头亲吻了下去。
伴随着这个吻,一口神息闪烁着血红光泽,缓缓渡进了宣静河的身体。他腹部被贯穿的剑伤在闪光中止血、愈合、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先前因为尸毒而濒临断绝的灵脉也重新续上,脉搏恢复了跳动,昏迷中痛苦的面容微微放松下来。
曲獬直起身垂目看他。
他的表情甚至是平和的,但这一幕却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有人挤出颤抖的声音“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不是想知道那四个人为什么会变成活尸吗”曲獬淡淡地道。
“因为他们在深山里遇到了我。”
那四名因为暴雨被困深山,救回赵家后变成活尸的弟子。
氿城中活死人瘟疫最初的源头。
足足数息后,众人才反应过来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铺天盖地的恐惧顿时汹涌而来,把每个人都淹没至顶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发出声音来了。
一扇高达九丈的血漆大门从深渊中浴火而出,轰然打开,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具活尸喷涌出来,一个攀爬着另一个,瞬间堆叠成了高高的尸塔,并且高度还在不断攀升。被吊在深渊上空的修士意识到灾难临头,拼命扭动挣扎狂喊,但最顶上的活尸已经探出深渊,争先恐后伸手抱住了他们的脚,开始大快朵颐。
有人在嚎哭,有人在惨叫,鲜血与碎肉如同下了场倾盆暴雨,被下方的活尸们争相吞食。
曲獬一手拥着宣静河,十分愉悦地欣赏这修罗惨景,衣摆上大朵血红的彼岸花好似在风中活过来了一般,终于有修士在绝望中认出了他的身份“你你是你是鬼太子”
“他是地狱之主,他是鬼太子”
曲獬亲昵地搂紧宣静河,最后向众修士微微一笑。
撕心裂肺的惨叫被淹没在群尸中,一团团碎骨与内脏掉下深渊,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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