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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锐, ”宫惟平静道。
尉迟锐“”
“请问你现在还觉得鄙上天界遇事不决,先打曲獬的原则有任何问题吗”
“”
氿城再次迎来了黑夜,惨白月光照在空空荡荡的长街上, 满地都是民众仓惶逃跑时留下的狼藉。两侧民居门户大敞, 低矮的院门被风推动, 不断发出“嘭”“嘭”的撞击声。
十来个活死人拖着蹒跚的脚步,漫无目的游荡在街角。
更远处黑暗中隐藏着难以计数的身影, 只有此起彼伏的哀嚎和偶尔响起的惨叫随风传来, 昭示着此刻城中正发生的一切。
尉迟锐怀疑道“他这是在干什么”
只见寺庙金殿顶上, 曲獬背对着月光席地而坐, 一手拥着宣静河, 一手把玩他流水般冰凉的鬓发,轻声吟唱着悠长而古怪的歌谣。
那曲调中似有一种直入人心的靡乱魔力,化作一缕缕神光没入宣静河眉心,让他昏睡中犹自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渐渐现出迷茫的神情。
宫惟说“移心动魂。”
“啊”
“其实是鬼修的一种秘术。”宫惟负手站在虚空中, 弯下腰去打量宣静河苍白的面容, “能在人重伤神志不清时趁虚而入,强行亲近这个人的灵魂, 迷惑他的神智,让他清醒后莫名其妙对施术者产生熟悉感, 觉得对方仿佛是自己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从而进一步产生信任甚至是喜爱。”
尉迟锐不由一愣,诧异道“难道他还打算在宣静河面前继续装下去”
宫惟说“那当然了, 对曲獬来说不演戏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没可能不演戏的,正经做人又不会, 只能趁宣静河睡着时赶紧在他耳边唱唱催眠曲这样子几十个赵家修士莫名其妙都没了,待会宣静河醒来一问,就算他脑子烧坏了也能察觉出不对啊,只能趁这时候用秘术强行提高一下好感度,争取待会蒙混过关啦。”
尉迟锐震惊了“这邪术能让人对自己产生好感”
宫惟深沉地点点头。
世上竟然有如此恬不知耻的邪术
尉迟锐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扭头向后一看。只见徐霜策长身立于月光下,气势脱俗、翩如谪仙,虽然表面不苟言笑,但目光无时不刻落在宫惟身上,好似这世上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分走他丝毫的注意力。
“”
尉迟锐一手掩住嘴,在宫惟耳边小声问“你老实告诉我,这邪术你对徐霜策施展过多少次”
宫惟仿佛遭到了天大的污蔑“胡说,我是凭本事把徐霜策搞上手的”
徐霜策“”
尉迟锐一脸毫无掩饰的不信任“呵”
“呵什么呵什么”宫惟如蒙奇冤,指天画地保证“每年中秋全天界你最喜爱的神仙评比大会哪次我不是榜首连财神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像徐白这样的假正经,我想勾引他还用得着唱催眠曲我勾勾小手指他就投降了”
徐霜策“”
尉迟锐斜觑宫惟,满眼怀疑,终于忍不住扭头问徐霜策“真的”
“假的。”徐霜策淡淡道,“他小时候有一年,恰逢宣静河刚飞升,票数力压他一头,拿了当年的魁首。气得他中秋夜宴整整少吃了两大碗饭。”
宫惟脸上一红,恼羞成怒“没有的事”
这时曲獬哼歌的声音一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向虚空中望来。
他们三人是顺着姻缘线来到这里的,属于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虚幻投影,按理说应该不可见但曲獬作为成年天神,五感实在是太敏锐了,视线直直对准了半空中宫惟的方向,狐疑地皱起眉。
三人同时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也不动作,只有凄厉的风从他们与曲獬之间呼啸刮过。
“”
曲獬一手撑瓦,似乎想站起来,但这时他怀里的宣静河突然动了动,微微睁开了眼睛。
“矩宗大人”曲獬立刻变了脸色,面上完全是一派担忧混杂着欣喜的表情“你醒了”
宣静河受损的金丹并没有被修复,但昏迷前致命的剑伤已经完全愈合,连一丝伤痕都没有留,因此再次醒来时并没有剧痛感,只感觉全身上下都酸软乏力,那是虚脱过后正常的精疲力竭。
曲獬关切道“您怎么样”
宣静河枕在鬼太子臂弯中,怔怔地望着他。
诡异的秘术歌谣还盘旋在宣静河的潜意识中,让他的头脑一时清醒、一时恍惚,觉得眼前这少年人就像自己多年失散的故友,又像同生共死的伙伴,亲切和依赖从心底油然而生,情不自禁抬起手。
直到指尖触碰到什么,他才骤然恢复清醒,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抚上了曲獬的侧脸,慌忙立刻收回手“我”
曲獬适时抓住了他的手腕,紧紧握在掌中,眼圈似有些不易察觉的微红“太好了,您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宣静河竭力张了张口,声音嘶哑至极“发生了什么”
“您不记得了吗我们在山林中遇到赵家修士围杀,您带我御剑回到氿城,登上瞭望塔,要通过传音阵去向岱山仙盟发出警示”
关于这部分经历,宣静河还是残存一部分印象的,轻轻地“啊”了一声。
“赵家修士尾随而来,竭尽全力阻挠,但千钧一发之际您还是把令牌投进了传音阵中法阵顿时发出强光,我们还听见对面传来了千里之外仙盟的钟声,想必总算把讯息传过去了,真是谢天谢地”
宣静河的记忆就像被洗过一遍似地,茫然望着曲獬。
有这段经过吗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但曲獬直直地、耐心地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似有一丝幽深难辨的魔力。
当宣静河触及他的目光时,脑海中突然无来由地浮现出零碎画面,甚至连自己亲手将令牌投入传音阵中的景象都异常清晰,历历在目。
“然后呢”他不由自主地沙哑问。
曲獬诚恳道“赵氏修士一见罪行暴露,当场骇得心胆俱裂,有人走投无路之下想要劫持您作为人质,待仙盟赶到氿城后与他们谈判,但情急之下没有得手。”
宣静河脑海似有一丝眩晕,喃喃道“我记得我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曲獬俯下身。
他们两人原本就挨得很近,这样一来更是几乎额头相贴,只见鬼太子眼底闪烁着一丝诡异的血光,语调却很轻柔“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
“”
宣静河闭上眼睛,恍惚道“是啊,都过去了。”
曲獬几不可见地一勾唇角,道“赵家修士心知已无事于补,生怕再耽搁下去被仙盟抓到,当场立刻作鸟兽散。您本想留在瞭望塔顶等仙盟派人到来,但赵家修士罪行曝光恼羞成怒,竟然从远处发射火药,硬生生将瞭望塔炸毁。”
说着他话音一顿,似是后怕不已,说“幸亏在爆炸前一刻,您御剑带我冲下塔顶,一直逃到此处,才力竭昏迷了过去”
“之后我便一直守在这里,所幸您最后还是醒来了,可见吉人天相。”
宣静河睁开眼睛。
头顶是岑寂广袤的夜空,无星无月,漆黑深邃,远处活死人尖锐的呼啸夹在风中。
“法阵真的已经传过去了”
“是。”
宣静河脸色史无前例地难看,强行翻身坐起,尾音甚至带着一丝不稳“那为什么仙盟到现在还没有派人来”
氿城上空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放眼望去没有半点灯火,四下寂寥无声,根本没有任何援兵到来的迹象
“不仅如此,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了一件事。”曲獬顿了顿,似是难以开口,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艰涩道“城中怕是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
宣静河失声“什么”
“白天瞭望塔被炸塌的时候,如此地动山摇之景,附近竟然没有任何居民前来查看,我们一路逃亡至此,沿途也不曾撞见半个行人。我在这寺庙顶上从上午守到半夜,别说活人了,连猫狗都没看见几只,只有夜晚时活尸从各个角落钻出来游荡。”
曲獬注视着宣静河苍白的脸,凝重道“人人都知道活尸昼伏夜出,白天是把它们集中起来焚烧的最好时机,但氿城中即便白天也看不见任何百姓,更不闻半点焚烟。如果不是因为幸存者都集中起来躲藏到了某处避难所,那么就只能是因为”
因为根本就没有幸存者了。
赵昭远说氿城“十室五空”,竟然连这都是谎言矫饰。恐怖的真相是城内十室九空,连活人都不剩几个了
宣静河嘴唇不住颤栗,突然强撑起身,剧痛霎时穿透胸腔,被他咬牙一手按住胸膛,踉踉跄跄就往外走。
曲獬变色“矩宗”
宣静河充耳不闻,对附近街道上觅声而来的活死人也视而不见,在一双双竭力举起的枯手中跳下屋檐,一跃掠出数丈,落在附近一户人家的房顶上。他一手掀开屋瓦一手托起灵光,向脚下屋内一照,明显是看见了极其血腥糟糕的景象,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毫不犹豫地起身跃向下一家接下来一连四五户人家都是如此,整条长街直到尽头,家家户户不是空无一人就是血流满地,甚至有一户人家乃是绝望自尽,房梁上整整齐齐吊着一家四口
“矩宗”曲獬从隔壁人家房顶一跃而下,气喘吁吁追上来,焦急道“您千万不要冒险,务必保重自身,也许我们再等待两天就”
宣静河仿佛突然听见了什么,一抬手打断了他。
“呜哇呜哇”
夜风中传来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婴儿在放声啼哭。
宣静河敏锐地觅声望去,视线越过脚下蜂拥而至的活死人,只见远处街角有一具女性活尸在蹒跚走来,她背上捆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哭声正是从襁褓里传出来的。
“小心”
曲獬阻止不及,只见宣静河毫不迟疑拔剑出鞘,纵身跃下屋檐,几乎是踩在密密麻麻的活死人头顶上,几下纵跃就来到了数十丈外那名妇人面前。四面八方立刻有无数双腐烂的锐爪向他伸来,然而宣静河动作更快,一脚重重踩在活尸肩膀上,借力飞跃而起,半空俯身伸手,瞬间割断了那妇人背上的布条,将襁褓捞在手中;紧接着他单膝落地、铿锵出剑,扇形剑光将周围活尸清扫一空
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眨眼间,简直比闪电还快。
紧接着,他起身一脚踩上树干,凌空旋转,犹如飞鸟,反身一脚踏上了树旁的院墙。
无数活死人挤到院墙下竭力伸手,但宣静河视若无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握着不器剑,几个纵跃便原路返回,如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落在了曲獬面前。
“呜哇”
宣静河半跪下来,双手剧烈发抖,打开了那满是血污的襁褓。
一个面孔乌青的婴儿出现在他眼前,腹腔已经腐烂大半,嘴巴烂得几乎横向贯穿了整张脸,眼睛直勾勾盯着宣静河,一边尖声哭嚎,一边拼命向他伸出乌黑的小手。
“”
宣静河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回过头,望向远处城郊。
黑夜犹如浓墨,借助极其微弱的天光,可以望见城郊高地上矗立着一座石塔,正是瞭望台。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上半段塔身已经完全被炸毁了,残垣断壁形状怪异,沉默地指向夜空。
“矩宗,”曲獬似有不忍,低声劝慰“您重伤未愈,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等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出城,从山谷一路穿出去,再找船沿河下扬州求救”
“来不及。”宣静河沙哑道。
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平静得可怕“这场瘟疫之所以爆发四天都不为人知,是因为氿城四面环山,轻易无法跨越。但昨夜活尸潮已经抵达深山湖边,最多明日破晓,就能登陆扬州届时新一轮瘟疫爆发,江南全境沦陷,就再也不可能控制住了。”
曲獬安慰“也不至于那么快,兴许仙盟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只要我们再等一等”
宣静河却反问“你知道援兵至今没到意味着什么吗”
“”
“用传送阵从仙盟到氿城,最多半日可至;若是从附近都城调派人手,只需要两个时辰。之所以到现在都不见援兵抵达,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块令牌根本没有被传送到岱山,二是仙盟已自身难保,根本抽不出任何人手,因为瘟疫不止爆发在氿城一处。”
无数活死人聚集在他们脚下,熙熙攘攘人头涌动,向房顶伸出一双双腐烂的手,尸山血海触目惊心。
“如果瘟疫已经顺江而下,直达扬州;如果仙盟内部,也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活死人”
宣静河望着屋檐下密密麻麻的活尸潮,明明在叙述最恐怖、最不堪设想的可能,却每一句话都清晰冷静,甚至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如果接下来瘟疫将在各地爆发,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怎样才能利用剩下的几个时辰,最大程度的挽回局势,为外面活着的人争取时间”
曲獬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人性了,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充斥着死亡、绝望和血腥的黑夜里,他看着宣静河如苍冰般削瘦冷峻的侧脸,突然陷入了一种带着迷惑的,陌生的情绪里。
他紧盯着宣静河低垂的长睫,情不自禁向前探身。宣静河一抬眼,略微后仰“怎么”
曲獬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咦,那边似乎有火光”
宣静河一回头。
只见十余里以外,氿城东南,在风水位置极佳的高地上坐落着一处连绵宅院,显然是世家豪族之所在。此刻绵延不绝的院墙内正升起火光,隐隐照亮了一方夜空,方圆百里极其醒目。
“赵家,”宣静河轻声道。
赵家突然失火了
怎么回事
然而不待他们看清,活尸潮先有了反应。就像一大群飞蛾在黑夜里发现亮光,它们发出悠长凄厉的嘶鸣,浩浩荡荡拖动沉重的脚步,海潮般向城南赵家涌去
难道赵家这是在针对活尸作法
宣静河按住曲獬肩膀“抓紧”
两人御剑腾空而起,夜风从耳边呼啸后掠,从活尸潮的头顶上疾速掠向城南赵家。
十余里路程风驰电掣,离赵家大宅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两人就同时发现了火光从何而来不是赵家建筑失了火,而是大宅正中的校场上,用火油浇灌木料,点起了一座直径长达六七丈的火圈。
这巨大的火圈正中,矗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曲獬的视线往上一看,连见多识广如鬼太子都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
只见旗杆顶端吊着十来具平民打扮的尸体,明显是才死不久,清一色被刀捅穿了喉咙,全身都被鲜血浸透了,一双双无力的脚尖还在汩汩往下滴血。
新鲜血肉让远在城外的活死人蜂拥而至,却被堵在青石府墙之外,汇聚成了山呼海啸的浪潮
曲獬心说真会玩,神情却像一朵发抖的小白花,连声音都不稳了“矩宗大人”
宣静河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突然抬手示意他噤声,御剑凌空越过高高的府墙。落地后他连声都没出,拉着曲獬疾步闪身,瞬间便躲进了火光难以映照到的角落暗处。
“有人,”他沙哑道。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校场边缘矗立着一座高达十丈的塔楼,顶端设有哨卡,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正是赵家修士。
曲獬“啊”了一声,义愤填膺“那姓赵的果然撒了谎,他家还有这么多人”
宣静河面沉如水,没有回答。
曲獬眼珠一转,小心翼翼问“大人,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想把活尸引来集中焚烧吗那我们现在应该”
“不。”宣静河望向远处塔楼上晃动的人影,“他们在尝试从活尸潮里找出赵元良。”
曲獬顿时愣了下。
外面尸山尸海,数以万计,简直连深山里的活死人都要被吸引进氿城了,呼啸拍门之声震得大地都在轰响,而赵家人竟然还没放弃他们家主的那颗金丹
这何止是置生死于度外,简直是疯狂
这时远方夜空下,突然传来一声格外响亮的尖啸,几乎压倒了整片活尸潮。宣静河脸色微变,觅声回头望去,紧接着只见一道利箭般的身影划破夜气,一纵跃过赵家府墙,落在了校场上。
就在它落地那一瞬间,整个身躯被火光映照得雪亮
这是一具格外高大的活尸,全身披着锁子甲,光看身体跟活人没什么两样,但半张脸已经烂通了,侧脸上直接露出猩红的牙床和两排利牙,浑浊双眼直勾勾望向旗杆顶端的新鲜尸体。
是赵元良。
赵氏家主已经完全没有生前威风凛凛的模样了,现在的它看上去更像一头庞大的、腐烂的猿猴,仅仅半空全力一扑,就越过六七丈的火圈,“嘭”一声巨响死死抓住了旗杆中段。
紧接着它四肢向上几下攀爬,很快爬到顶端,捞住了吊在最近的死尸腿,毫不犹豫大嚼大咽起来
宣静河蓦然一手捂住嘴,强行压下喉间干呕的冲动,火光中脸色如雪一样白。
“”
曲獬诡异地沉默片刻,略微侧身遮挡在他面前,一下下拍抚他的背,摇头唏嘘道“太恶心了,怎能做出这么残忍的景象来,真是太恶心了”
与此同时塔楼顶端却是一片踊动,人人又惊又喜“来了”
“家主终于来了”
“快,快去通知昭远师叔”
立刻有修士御剑冲出塔楼,凌空冲向后宅通风报信。
宣静河喘息一停,视线越过曲獬的肩头,望向高处旗杆顶端的活死人,熊熊火光倒映在他森寒的眼梢中“赵昭远不死,是我一箭之过。”
那支淬毒的白银箭仅仅将赵昭远射下高空,但被弟子中途所救,他本身肯定也备有解药,这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既然已经跟宣静河撕破了脸,赵家就彻底肆无忌惮起来,连点火杀人吸引全城活尸的办法都敢想出来,就为了能找到家主赵元良的那颗金丹
活死人赵家主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正抱着尸体把脸埋在腹腔中贪婪撕咬,突然耳边“咔咔”两声机括声响,一张灵光闪烁的缚仙网当头而降,瞬间把它兜住一提。
“抓住了”
“快送去给昭远师叔”
“吼”
活死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啸,拼命挣扎撕扯,缚仙网却牢不可破,由旗杆顶端设置的滑轮一滚,迅速掠过夜空。
紧接着,四个修士御剑飞来,半空抓住缚仙网的四个角,带着网兜里那个不断挣扎的活死人,径直向内宅冲去
角落暗处里,宣静河回头与曲獬一对视,曲獬便心有灵犀握紧了他那只冰凉的手,只听他轻声说“跟上去看看。”
赵府内宅亭台阁榭,楼宇繁复。宣静河御剑跟踪到后院一处磅礴辉煌的大宅边,不敢轻易暴露踪迹,如落羽般悄无声息隐在树梢间,看见脚下那四个赵家弟子用网兜拖着活死人,匆匆钻进垂花门,很快就消失在了宅子里。
宣静河反手从后腰拔出一把短匕,放到曲獬手里,俯在他耳边低声道“藏在这里不要出声,我跟进去看看,等我回来。”
他说话时唇齿间微凉的气息拂在曲獬耳梢上,鬼太子嘴角一勾,但随即被他自己强压下去了,诚惶诚恐地“好。”
宣静河翩然掠下梢头。
大宅内部处处精致,珠玉雕凿的游廊上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活死人赵家主的尖啸。
宣静河脚步极轻,隐没在墙壁阴影里,尾随着那恐怖的尖啸声,一路穿过游廊来到了正堂前。正堂两扇大门重锁,透过窗户却可以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宣静河略一沉吟,飞身落在屋檐上,无声无息就硬卸下了两块铁水封死的青瓦。
刹那间从屋瓦缝隙中泄漏出来的,不仅是屋内的亮光,还有冲天的血腥气。
宣静河向脚下望去,只见偌大正堂地上用鲜血画着成千上万个诡异符文,组成了一座庞大的法阵,阵中阴风惨号,邪气冲天。包扎着绷带的赵昭远被弟子搀扶着站在法阵中心,他面前有一座半人高的水池,以青铜浇铸,铭刻妖异符文,灌了满满一池殷红血腥的液体
宣静河的呼吸停住了,心头弥漫出难以言喻的冰凉。
“城内十室五空”,剩下的活人去哪了
在他脚下的青铜池里,变成了这满满一池用来压阵的人血
“以青铜血池炼化死者金丹的秘法,据传是数百年前鬼太子亲手创造又传到人间的,但一直被仙盟严厉禁止,视作鬼道禁术,敢用此法的修士全都被盟主亲手处决了。”赵昭远惨笑一声,向左右叮嘱“将来我死以后,你们也要用这个办法将我的金丹炼化出来,交予下一任家主,令我赵氏代代延续,荣光相传不息。明白了吗”
左右十余个弟子不由动容,俯身齐道“明白”
这时有人将缚仙网拉进正堂,赵昭远顿时站直身体,带着在场的所有弟子虔诚拜倒,向缚仙网里那个狰狞、腐烂的赵家主下跪磕头,尽管回应他们的只是活死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紧接着,几名弟子合力把缚仙网提起来,放进了青铜血池中,法阵中上万个诡异字符同时氤氲出血红的灵光。
这场景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活死人浸入人血后变得极度疯狂,两手死死抓着网兜,急不可耐大口痛饮,喝下去的鲜血又混杂着它自己的腐血,从烂穿了的肚肠中持续不断流出来。
与此同时法阵越来越亮,灵光越来越瘆人,仿佛有千万条怨灵拧成一只无形的鬼手,硬生生探进活死人的胸腔,抓住了一颗明光璀璨的金丹,眼看就要硬生生掏出身躯。
“吼”
活死人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浑浊双眼瞪得几乎要脱离眼眶,在人血和怨灵的双重刺激下竟竭力抵抗起来,皮开肉绽的双手死死抓住了缚仙网,登时将网索绷紧到了极限。
赵元良生前是大宗师,死后金丹无损,变成活尸后堪称巨无霸,跟外面那些普通活尸岂能是同一个物种
突然赵昭远神情剧变“不好”
刺啦
缚仙索在活死人手中发出一声刺耳的撕扯声,霎时所有人心脏停跳,紧接着那绳索死死地绷住了
众人神情同时一松,但还没来得及感觉心脏恢复跳动,房顶上,宣静河面色苍冷,弹指疾射出一道锐光。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道锐光将岌岌可危的网索一举切断,血池泼天溅起,活死人瞬间脱网而出
“谁在那”
“跑,快跑”
赵昭远的咆哮还没落地,活死人已当空向他扑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后的弟子冲上来一挡,立刻被活死人徒手抓住,发力一拧身首分离,鲜血直喷上了房梁。
“啊啊啊”
厅堂里乱成一团,所有弟子都冲上来想要抓住活死人,但寻常仙剑根本砍不穿赵家主尸变时身上所穿的锁子甲。四面八方的新鲜人肉气息让赵家主更受刺激,猛然把手里血淋淋的人头一砸,回头按住身后弟子的头顶,发力喀嚓扭断了脖颈;同时又抓住另一名冲到近前的修士,在惨叫中狠狠咬断了他的咽喉,撕下一大块肉
鲜血迸射出两丈远,有人狂吼“砍头必须砍头”
然而砍头谈何容易赵家主变作的活尸光站起来就接近九尺,四五把剑同时砍在它胸甲上,它却毫不在意,顺手拽住离自己最近的弟子,当空举起一撕,血肉内脏喷洒了满地
赵昭远怒吼“快跑”然后强忍肩部箭伤,用左手拔剑出鞘,就想冲向活死人。
然而他刚一动,两名弟子就冲上来拉住他,奋不顾身地护着他往后撤“走”“师叔快走”
眼前已经变成了真正的修罗地狱,到处都是血肉,人人都在惨叫,残肢撕裂与活尸咀嚼声不绝于耳。赵昭远踉踉跄跄被两名弟子推向厅堂东首,巨大的悲痛让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眼角余光突然看见一道白衣的身影从屋顶飘然而下。
弟子警觉回头,顿时失声“宣”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宣静河落地、拔剑、厉风扑面,这名弟子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头颅已经飞旋而起,在半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无头的尸身扑通倒地,至死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另一名弟子拔剑扑上来要拼命,被宣静河当胸一脚,整个人横飞出去数丈远,混乱中一头撞在了活死人赵家主脚下
赵昭远惊怒“是你”
话音未落,他喉咙一紧,被宣静河从身后死死地勒住了,不器剑锋正抵在咽喉间“城里还有没有活人被你关在何处”
“”赵昭远被挟持着一步步向后退,胸膛不断急剧起伏,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到极点的冷笑“活人氿城里哪还有活人”
他颤抖着手往远处那座青铜血池一指,咬牙切齿道“剩下的活人都在那了,怎么矩宗大人还想去救他们不成”
宣静河淡淡道“既如此,你就自己下去向他们请罪吧。”说着毫不犹豫把剑锋向下一抹。
宣静河不轻易杀人,但动手杀人也毫不犹豫然而就在咽喉血溅五尺的那瞬间,赵昭远竟然一把抓住了剑锋,当场十指白骨尽出,几乎齐根全断。
“我下去我们一起下去吧”剧痛让他的声音犹如厉鬼“反正一切都完了,谁也别想跑谁也别想跑”
不远处一声恐怖的咆哮,活死人几乎将众修士屠戮殆尽,大步疾奔而来,飞身扑向赵昭远与宣静河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只有活死人狰狞的脸在宣静河瞳孔中越来越近。
就在这危在旦夕之际,一道黑衣人影从左侧如箭一般冲来,一把将宣静河推出去几步远,与活死人擦身而过。
轰隆一声重响,活死人撞上大理石屏风,沉重的屏风架完全坍塌了下来
宣静河被冲倒在地,额头刚要撞上地砖,被来人出手稳稳护住,额角重磕在了对方的掌心里。
“曲”
宣静河一手撑地,还没来得及诧异出声,只见不远处大理石屏风稀里哗啦,活死人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
来人正是曲獬,但此时局面已经火烧眉毛,根本来不及说话。宣静河一按曲獬手臂,就要带他从屋顶青砖破口处离开这座修罗地狱般的正堂,曲獬却破口厉声喝道“在那别让他跑了”
宣静河回头一看,只见被摔出去的赵昭远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躲在正堂东首的鎏金大扶手椅之后,用肩膀用力去顶墙上挂着的一副字画竟是道暗门。
电光石火间,宣静河意识到了暗门背后是什么。
活死人爆发出狂叫,瞪着浑浊死白的眼睛直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宣静河抱住曲獬就地一滚,避开了活死人致命的抓挠,起身一个凌空跃过鎏金扶手椅。
恰好此时赵昭远正将暗门机括艰难顶开,身后宣静河拽着曲獬从天而降,一头把他狠撞进门去,三人同时滚进了门后的暗道
下一刻,三人脚下同时一空。
宣静河连一句小心都来不及说,下意识死死搂住曲獬,呼啸直坠而下
砰
其实撞击在地只有一声,却仿佛在耳膜深处震出了长长的、无尽的回响。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好似只是短短瞬间,宣静河终于在剧烈眩晕中恢复意识,全身骨头的痛觉也终于慢慢地全部归位了。
周围十分昏暗,身下是坚硬的青砖地。
而他们进来的那道暗门,赫然在头顶十余丈高度上,已经在机括的作用下立刻闭死,把狂暴的活死人挡在了外面。
“矩宗大人咳咳咳”曲獬呛咳几声,摇摇晃晃地从宣静河身上爬起来,看动作倒不像是受了什么伤,只声音十分嘶哑焦急“您没事吧”
坠落那瞬间宣静河用全身护住了曲獬,以自己的右侧背部撞击地面,右手肘重磕在青砖上,此刻关节正呈现出一个相当扭曲的角度,必然是错位了。
曲獬单膝跪地,俯视着宣静河。足有好几秒的时间里他眼神非常沉,像涌动着无法形容的暗流,但很快别开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再回头时,已经变成了他惯常诚恳、害怕又自责的表情“都怪我不好,幸亏有您全力保护”
“没事。”宣静河强忍眩晕,咬牙坐起身,“喀嚓”“喀嚓”两声脆响,干净利落把右肘骨头接好,精疲力尽地长吁了口气“不过你怎么这么重啊。”“”
曲獬嘴角抽动了下,像是要笑又忍住了,温声道“是您太轻了。”
地道狭窄寒冷,两侧墙上的火把不住摇曳,前后都幽深得看不到头。不远处地上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赵昭远这人应该是掉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头,此刻还昏迷不醒,全身浴血狼狈不堪,与平日里那个慷慨、沉稳的世家宗师相比,几乎看不出是同一个人了。
头顶地面上,正隐约传来尖锐的嘶吼和沉闷的撞击,是活死人赵家主。
但开启机括需要按步骤使用巧劲,它根本弄不开,只能一下下不知疲惫地撞击那道暗门。
“咳咳”宣静河刚起身向往前走,就猝不及防呛出了两口血沫,只得一手紧按胸腔,喘息着靠住墙,被疾步上前的曲獬搀扶住了。
“您还是先休息片刻吧。”曲獬眉宇间全是担忧,“反正现在也出不去,也许到天亮就有转机了。”
宣静河却疲惫地抽回手,随意一摆示意不用,靠墙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沙哑地问。
曲獬问“暗道”
“豪门世家,因代代秘藏珍宝,又有家族修行密法,库房里都贮存着惊人的财富。万一举家事败,这些财富就有可能流落到外人甚至天敌的手里,成为对自家子孙后代赶尽杀绝的利器。”
“所以,当世豪门大多会在密库地下设置机关,一旦遇到生死关头,便启动机关将宝藏付之一炬,甚至可以与外敌同归于尽。”
宣静河目光对上曲獬的眼睛,一字字道“赵家贮存在这暗道深处的,便是千斤火药,足以将大半座氿城化为废墟。”
“”
曲獬默然片刻,唏嘘道“他一家败落,却要全城陪葬,也是格局颇大啊。”
宣静河只摇了摇头,声音沉缓平静一如平常“附近深山中的活尸都被赵家吸引,此刻正向氿城大批聚集,所以天亮前是将活尸潮完全清剿的唯一时机。待会等赵昭远醒来,问清楚引燃那千斤火药的具体地点之后,我就立刻动身送你出城。”
“此刻大约刚过子时,御剑一去一回,天亮前我自己还来得及赶回到这里。”
空气仿佛一分分变重,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连彼此最轻微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良久曲獬沙哑地重复“你自己。”
宣静河面容秀丽而冷峻,就像是用上好的丝绸包裹住了一副铁石般冷硬的风骨,天生就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丝毫动容,甚至在这种境地下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简短道“曲公子,你还年轻,拖你下水非我所愿。”
“”
曲獬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沉默片刻后,他突然一抬眼直视着宣静河,无来由地道“宣宗师,我有一事心下不明,想请教你。”
“何事”
“我刚才在外面树上等您时,无意中听见了两名巡夜修士的对话,是关于最早传出瘟疫的那四个赵家弟子的。”
曲獬顿了顿,说“关于他们被困深山的那十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回城后就变成了活尸。”
那四名因为暴雨被困深山,回城后将瘟疫传遍全城的赵家弟子
宣静河蹙眉问“你听见了什么”
曲獬单膝半跪在宣静河身侧,两人彼此贴得极近。少年身上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鬼气,但在昏暗的地底并不明显,只见摇曳火光映出他俊美到诡异的面容“那四个人,都是赵家的嫡系子孙,都非常年轻,因此都还没能完全辟谷。”
“而被困山洞的不仅有他们四个,还有附近村里一个打柴的樵夫。”
“既是打柴为生,樵夫原本就有些积劳成疾,被困山洞的第三天就又累又饿地病倒了。此时他的食物已然耗尽,又饿得钻心,便开口向山洞中另外四名衣着华贵的世家公子乞讨,想得到一点吃的。”
“然而,这四名赵家公子携带的干粮也已濒临断绝,外面的暴雨山洪又丝毫不见止歇。如果将食物分给樵夫,未必能救他的命;但如果不分,他们自己便能多一丝坚持到获救的可能。”
“他们没有分。”曲獬语气间有一丝遗憾,“所以第七天夜里,樵夫死了。”
隧道之中落针可闻,良久宣静河轻轻地道“生死关头,当先顾自己,亦无可指摘。”
曲獬叹息赞同“是啊,人性如此。”
“第七天之后呢”宣静河问。
第七天过后还有第八天,第九天据赵昭远之前所说,四名赵家子弟从被困山洞到最终获救,中间可是整整过了二十多天
也许是因为火光摇曳不清,曲獬削薄的唇角好似勾起了一道弧度,但那瞬间光影过后便消失无踪,只见他面上一片凝重
“第七天后,四个世家公子切身感受到了死亡的危机。他们靠静坐不动的方式把自身消耗降到最低,靠喝雨水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在绝望中又硬生生捱了数日,终于被饥饿逐一打倒,真正进入了生死绝境。”
“为了活下去,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山洞里剩下的最后一样食物你猜是什么”
“”
两人四目相对,宣静河缓缓道“那名樵夫。”
曲獬说“对。靠着生食人肉,他们终于捱到了第二十八天获救。”
难以言喻的安静笼罩了幽深的地道。
“这四个人获救时意识尚且清醒,赵家修士在他们身旁发现了一副被啃食的人骨,以及腐烂的血肉,此事才被外人所知。回家后当晚这四个人就开始发烧、抽搐、剧烈呕吐,呕吐物中全是樵夫的尸骨残渣。随后不久,他们就变作了第一批活尸。”
“所有人都说,这是那死不瞑目的樵夫在作祟,这整场瘟疫都是那樵夫亡魂的报复,但我有一事不明。”
曲獬直勾勾盯着宣静河的眼睛,问“宣宗师,如果当时山洞中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宣静河一言不发,半晌咽喉轻轻一滚,低声道“我早已完全辟谷,即便将食物分给他人也无妨,不需要生食血肉活命。”
曲獬柔声说“我知道。我还知道像您这样的人,即便没有辟谷也会将食物分给那樵夫,但我问的不是这个。”
“”
“我想问,如果您是那位被分而食之的樵夫,您会怎么做”
隧道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火把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宣静河在曲獬的注视中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道“含怨而逝,不得超脱,不计一切代价要报复那些分食自己血肉的人,以至于瘟疫横行杀人无数,其罪无可恕其情有可原。”
曲獬似乎对他会这么说感到很有意思,微妙地重复“情有可原”
“但,这世上人人都只有一条性命,别人不肯将生死攸关的食物施舍于我,不能说是善举;将我尸身分食以求得活命,也不能说是恶行。危难当头时人性可分高下,却没有对错。”
宣静河垂目望着眼前幽暗的虚空,缓缓地说“如果我是那个樵夫,也许死了就死了,这场瘟疫从最开始便不会发生。”
曲獬瞳孔深处掠过一丝笑影,面上却没显出来,唏嘘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多谢矩宗大人。”
宣静河问“你又会如何做呢,曲公子”
曲獬诚挚地说“我尊您如师长,自然与您一路,您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了。”
宣静河直觉他话里有话“与我一路”
“是啊。”曲獬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不疾不徐地道“如果您想逃命出城,我便与您一路出城。但如果您想把我送走后独自回到这地道里点燃炸药那说不得,我自然也跟您一路回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
宣静河看着眼前这少年,眼底渐渐浮出一丝无奈。
但他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良久才轻叹了口气,说“不,曲公子,你对我始终有个非常大的误解我们并不是同一路人。”
曲獬挑眉“何解”
鬼太子诡辩无双,从无对手,素来擅于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连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是活的。他已经做好了无论宣静河说什么都能从容驳倒的准备,却没想到宣静河欲言又止片刻,缓缓道“你刚才说我即便没有辟谷也会把食物分给别人,但这个推论是错的。”
“实际的情况是,如果我是赵家弟子,我也未必会把食物分给樵夫。”
曲獬大出意料之外,当即愣住了。
“那四个弟子修为浅薄,不能算是修士,倒更接近凡人。凡人能力有限,能承担的责任也有限,在人性受到考验的时候无论怎么选择都不应被苛责,因为人人都有求生的权利。”
“而我不同,我是修道的人,能力超越你许多,理应承担的东西也比你多很多。我留下来引爆炸药是应当的,却不能让你也陪我走上这条回不了头的路。”
隧道里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宣静河眼底似有微许能称得上是温情的东西,伸手一抚曲獬后脑的头发,随即主动把他按向自己,拍了拍少年的背。
那是个非常用力的拥抱,像至亲交付最后的嘱托。
“对不起,曲獬,此生无缘收你为徒了。”宣静河柔和地道,“我只希望你能活下去,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曲獬一动不动俯在他肩头,鼻腔中满是睡莲花的气息,全身肌肉都好似僵硬住了。
“你猜曲獬现在是什么心情”不远处隧道里,宫惟盘腿坐在半空中,唏嘘着摇头道。
徐霜策一哂。
尉迟锐双手抱臂斜倚在墙边,远远望着曲獬埋在在阴影里的侧脸,摸着下巴猜测“感动得要死了”
宫惟微微一笑“被气得要死了。”
尉迟锐“啊”
“如果宣静河刚才松口让曲獬留下来,那他这辈子就注定跟飞升无缘了,因为这等于是让原本可以活命的凡人陪死,会坏了宣静河的道宣静河跟上天界所有人都不同,原本没有飞升的命数,最终能封神靠的是道心至坚,举世无人能出其右,曲獬也看出了这一点。”
“所以,如果宣静河那独一无二的道坏了,他从此就于飞升无望,三千镜中预示的未来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宫惟一手撑着下颔,揶揄地摇了摇头“曲獬费这么多心机就是为了在不弄死宣静河的前提下改变未来,结果宣静河竟然又把他给绕回去了你说曲獬能不气吗我要是他,指不定会气得跳起来狠狠扇自己两个嘴巴呢。”
宫惟跟尉迟锐真不愧是从小一起干坏事的好朋友,他这话还没说完,尉迟锐早已蹲在曲獬面前,隔空啪啪左右开弓,扇得一头来劲。
宫惟说“让开点,我也来我也来”
这时曲獬却突然一动,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颤栗,无声无息抬了起来。
半空中的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徐霜策从身后一手一个,瞬间把他俩提到了数步以外,谨慎地站住脚。
却见曲獬的脸埋在宣静河肩头,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深深吸了一口气,话音带着微许奇怪的颤栗,听不出是愤怒、失望还是古怪的喜悦
“没关系的,宣宗师,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
然后他那只手在宣静河耳边,“啪”地打了个响指。
“他又要干什么”尉迟锐登时震惊。
在这个时空中,他们一共看到鬼太子打了三次响指。第一次是在猎户宅院中,操纵活死人去攻击玄成道长,最后玄成被咬感染变作了活尸;第二次是在瞭望台传音阵边,强行扭曲时空打开地狱,把十多个赵家修士吊在深渊上空,被群尸啃食得骨头都没剩下。
现在他打了第三次响指,就在宣静河耳边。
这是想干什么
宣静河似有所察,但还没来得及反应,猝不及防全身一定,紧接着无声地向前倾倒。
于是曲獬就着这个相拥的姿势,左臂弯托着他的身体,右手探入宣静河后脑,指尖从他脑海中勾出了一丝银色的微光。
那光亮清澈温暖至极,竟然还对曲獬十分亲近,被他拢成一小团收在了袖中。
“那是”
“人的情绪。”徐霜策皱眉道。尉迟锐不解“怎么,他在收集宣宗师的情绪”
虽然曲獬一贯行事诡秘,但此举也太过于诡异了,一时谁都没想明白其中的关窍。茫然片刻后还是宫惟最熟悉鬼太子的路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啊”了声“原来如此,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其余两人同时看向他。
宫惟抚掌不语,用一种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鬼太子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曲獬啊曲獬,你真是机关算尽坏得让我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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