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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些,楚稷未再言及其他,就带永昌回了行馆。
若说得太多就显得假了,若永昌有所察觉,就会适得其反。
慢慢来便好。储位之争从来不是儿戏,永昌既动了这份心思,便非仅靠几句话就能打消的。
父子二人回到行馆门口时,永昀正好从行馆中出来,一揖“父皇,大哥。”
楚稷“出哪儿”
“儿臣带柿子出去走走。”永昀佯作从容。
说得还挺委婉。
楚稷扫了眼的确等在大门外的柿子,不问也知永昀这又是要去跑马。
这小子最近怎么这么爱去跑马准是让良王带的
但楚稷没说什么,任由他去。径自与永昌进了大门,便问永昌“下盘棋”
“好。”永昌点头,二人就一道去了书房。行馆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合,不多时,一小宦官从侧旁供下人进出的窄门出了行馆,至永昀跟前,安静地躬身见礼。
是驯兽司的宦官。皇子们日常出去骑马,身边总要带一两个这样的宦官,以免意外。
永昀习以为常,便也没多看他,径自翻上马背“走吧。”
那宦官欠身,也上了马。那马虽远不及柿子这贡马,却也算得不错,永昀前脚绝尘而去,这宦官马鞭一扬,一道白影就追着前面的枣红色追了出去。
宫中,天色黑下来。冬日里本就寒风凛冽,太阳一落山,更显得四下里都冻透了。
顾鸾原有心守株待兔,等着悦颖过来,可左等右等没等到,终是怕杨青跪坏了,便吩咐宫人“让杨青回去吧。你们备好马车,送他回去。”
“诺。”身边的宦官长揖,退出寝殿扶起杨青,就往外走。
杨青其实没什么事。他本就穿得厚实,顾鸾又给他添了个蒲团,冻是冻不着的,左不过跪得久了腿有些酸,走了一小段便也缓了过来。
在他心里,倒对顾鸾“性情大变”的困惑比不适更重。
很快,杨青行至后宫与朝堂间的那道宫门处。一道倩影带着几名宫人等在那里,他遥遥望见,便是一滞。
一时之间,他下意识地想换条路走。但那倩影提步迎上来,看看他身侧的宦官,就道“我有话跟他说,你们回吧。”
“禀殿下。”宦官躬身,“皇贵妃娘娘吩咐下奴备好车马送大人回去。”
“车马我已备下了。”悦颖口吻清淡,“你去复命便是,请佳母妃放心。”
宦官迟疑了一瞬,终是没再说什么,施了一礼,便告了退。
杨青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月色之下,熟悉的面容多了一层朦胧,眉目间好似有什么愁绪。沉吟了半晌,她将自己带来的宫人也屏远了些。
然后她先一步走向不远处的宫门,杨青提步跟上,她轻轻言道“对不起,是我害你受苦了。”
杨青摇头“殿下不必这样客气。”
“我不是客气。”悦颖说罢,抿住唇。
她想说,让他受罪绝非她所愿,她想说没有早些去纯熙宫找他也是怕旁人看了会多心,反倒会给他惹麻烦。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杨青亦沉吟了良久。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也知道她的心思。可这层窗户纸还是不戳破的好。
他比她大十岁,又是宦官,那些本不该有的心思若说出来,就会毁了她。
可他偏又想起她白日里的一些话她说她不喜欢皇上给她挑的驸马。
犹豫再三,他终是开了口“婚事乃是终身大事,殿下若不喜欢驸马,不妨同皇上直言,另选一位。”
有他或无他,他都盼她日后能过得开心。
可她苦笑“没什么分别。”
“总会有合意的人的。”杨青温声,“就算做不到十全十美,殿下也可挑个相处起来舒服的人。毕竟要过一辈子,还要生儿育女,殿下该为自己上上心。”
“看开了也就好了。”
悦颖浑不在意的口吻。
“公主下嫁,原也不必日日都与驸马相见。我不高兴,不召他入侍即可。哪日想要孩子了,我就跟他生一个,而后自有乳母下人帮我一起带孩子长大,也不缺他这一个男人。”
她说得十分冷静。杨青讶然,没料到她竟会打这样的主意。
“这不好”他心惊肉跳,试图劝她。
可她轻笑“冷暖自知的事,不必你来说好不好。”
“殿下。”他声音一沉,她侧首,美眸投在他面上,他忽而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便只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声,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她又问“我倒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宫里有头有脸的宦官孤身一人的都不多,有的会在外娶个妻,有的会在宫里找个宫女当对食。你你比他们都强,你在朝中有官职,佳母妃还拿你当弟弟看,怎的还是一个人”
杨青又笑了声“既是挨了那一刀,何苦耽误好好的姑娘。”
“可你人这么好。”悦颖眼眸低下去,盯着脚下踏过的一块又一块青石板砖,“对姑娘家而言,也未必就是耽误。”
他只摇头“不行的。”遂吁了口气,“自己过也很好,求个无愧于心。来日若真觉得日子无趣了,我可能会学张公公吧。”
张俊也没有妻妾,但收养了几个孩子,不当差时一回府就有一群小娃娃管他叫爹。
听闻杨青在打算这些,悦颖心中更沉了几分。一直以来她都存着一种侥幸,期盼杨青对她无意只是因为从未设想过将来。可这样一看,他分明是设想过将来的,只是这将来里并没有她。
她于是终是没再费口舌,将杨青送到宫门口,自己就回了后宫。
途经纯熙宫时,她被宫人拦住,说皇贵妃要见她。她便进了纯熙宫的宫门,入了寝殿。
顾鸾姿态闲适地坐在茶榻上,示意她也落座,打量着她问“怎么样,气消了”
悦颖低着头,呢喃道“儿臣原也没那么生气佳母妃这样罚他做什么”
“哟。”顾鸾禁不住地想笑,“舍不得了”
悦颖心中一惊“什么”
“你这孩子心眼儿倒好。”顾鸾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遮掩了句,又道,“这事就过去了,你别挂心。今日尚服局来禀,说为你和明颖的婚服挑好了绣样,明日你们一道来看看。”
“诺。”悦颖应声,心情却愈加低落。沉默了一息,她又开口,“佳母妃。”
“嗯”
“儿臣的婚事”她咬了咬唇,“可还能改么”
顾鸾锁眉“为何要改”
“儿臣不太喜欢他做驸马”悦颖喃喃,声音越说越低,“若是能改,儿臣儿臣愿意再挑一挑。”
“这你现在才说”顾鸾维持住了那份冷淡,慢条斯理地告诉她,“圣旨都颁下去了,若要退婚,必难免一场腥风血雨。”
“那就算了”悦颖薄唇轻咬,不再说了。
又小半个月过去,圣驾启程返京。
路途颠簸,父子四人都不太爱坐马车,宁可骑马。
楚稷坐在马背上边驭马边想事,时不常地看一眼随在身侧的永昌和永昕,觉得这俩儿子还怪可爱的。
这小半个月已足以让他看出来,永昌果然是没因为他那几句话就放松心弦,暗地里还是在和永昕较劲,功课力求尽善尽美。
但同时,他又忍不住地记挂两个弟弟,总记得要待弟弟们好。
偶尔出门闲逛,永昌连买东西都买一式三份。
永昕则一边忧心于这样的暗争,一边又发愁大哥的状况。
私下里,永昕懊恼地叹过气“父皇,若一直这样下去,大哥会不会把自己逼出病来啊要不然要不然您平日多点拨大哥,大哥想来也会有长进。来日儿臣和三弟辅佐大哥便是了。”
这话让楚稷听得百感交集。
这样兄友弟恭地争储位多好啊,不论谁赢了都还能做兄弟。
再看看他儿时的经历为了一个储位,从弟弟们到庶母们都巴不得他死。以致于他后来一朝继位,就不得不先赐死了几个弟弟。
楚稷一壁在心下为这份兄弟情谊深表羡慕,一壁又看向了老三。
老三
他视线找寻很久,才找到这个小儿子。
前头那团烟尘应该就是了。这小子最近骑马骑得发疯,总嫌他们走得慢,马鞭一扬就往外窜。
嗯
也挺好的。
楚稷神情复杂地想。
“你快点啊”数丈之外,永昀驭马转过身,朝后面喊着。
跟在他身侧的小宦官牙关紧咬,勉力驭着马追他,犹是颇费了会儿工夫才跟到他近前。
“你今天怎么了”永昀皱起眉头。
近来他出来跑马都是这个叫小卓的宦官跟着。头一回是小卓自己跟出来当差,后来便是永昀指名跟驯兽司要的人。
因为他觉得小卓骑马骑得不错,跟他年纪也相近,能玩得到一起去。
但今天,小卓明显不大对劲。他变得话很少,马也骑得慢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感觉。
听永昀问话,他答得声音也很轻“下奴没事。”
“若是身子不适,就回去歇歇。”永昀道,转念又意识到宫人的马车都挺挤的吧若有不适,怕是也歇不好。
他于是驭着马朝马车折去,跟他说“你跟我来。”
小卓不明就里,自跟着去。便见三皇子一路慢悠悠行着,与皇上和两位皇子擦肩而过时,皇次子随口问他“不疯了啊”
“嘿嘿。”永昀笑笑,“我歇会儿。”
复行不多远,就是永昀的马车。车夫见他回来,就将马车暂且驶离了车队,以便停下,供他上车。
永昀踩着木凳上了车,回身喊小卓“上来。”
小卓一怔,忙摇头“下奴不敢”
“来吧,没事的。”永昀催他,“你快些,不然一会儿要掉队了。”
小卓略作踌躇,只得上了车。永昀不管不顾地拉着他坐,边执起旁边小柜上的茶壶倒茶边说“等回了宫,我跟驯兽司讨你过来吧”
这话听着像商量,实则也不是商量。因为永昀知道驯兽司的日子并不好过,觉得他必不会拒绝。
然而小卓却立刻摇头“不不行”
永昀倒茶的手一顿,皱眉看看他,先将茶盏递了过去“怎么了”
小卓一时很慌,慌到不敢看他“下奴在驯兽司挺好的”
“我待宫人也不差啊。”永昀道。
小卓头更低了,薄唇紧抿,不说话。他生得眉清目秀,身子又单薄,这副样子让人直不忍追问。
永昀困惑了须臾,松了口“随你,你不愿意就算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
“多谢殿下。”小卓如蒙大赦,轻声道了谢,捧起茶盏饮了口。
而后二人便都没再说什么,复行约莫两刻到了官驿。今晚他们便要歇在这驿站了,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马车一停,宫人们顿时忙了起来。小卓立刻告了退,永昀不着急,犹自在车里歇了会儿。正要下车,视线忽而一滞。
接着他侧首,凝神细看。
小卓刚才坐过的地方,垫子好像按了一小块。他车上垫子是暗蓝色提花缎面的,有了污渍不太明显。可眼下驿馆门口高悬的笼灯刚好投了一缕光进来,就将这块略微泛黑的污渍照了出来。
永昀犹豫了一下,伸手,在那块污渍上按了一按。
再至眼前一看,手指上分明多了一层薄薄的红。
血
他心底一震。
小卓受伤了
如此再做细想,永昀心底的不安更甚了三分这伤处的位置,莫不是小卓刚挨了板子
怪不得他今日骑马都慢
驯兽司真狠啊,动了刑还不让人歇
永昀心下愤意横生,不肯小卓再遭这份罪。到驿馆刚安顿下来,就把身边的宦官推了出去“你去驯兽司,把小卓给我找来。跟他们的掌事说,小卓自今日起调来我身边当差”
那宦官被他推得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忙不迭地应了一串“哎”,就奔下了楼。
这间官驿很大,上下三层,卧房近百间。但除却圣上与几位殿下和随驾的诸位大人外,也就有头脸的宫人能在楼中住下,余下的一众宫人只得在后院里扎帐子,勉强凑合着。
永昀在屋里一想这个就恼火这样的住法,怎么养伤啊
不过多时,差出去的宦官回屋来禀话“殿下,驯兽司的掌事来了。”
永昀目光一凌“小卓呢”
“这”宦官神色为难,缩了下脖子,“殿下自己看吧。”
说着他将门让开,领头进来的有二人,一个掌事宦官、一个掌事姑姑。他二人之后却还有个宫女,身子瘦弱单薄,半张脸肿着,指纹清晰可辨。
但永昀目光在她面上一定,还是傻了眼。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沉默无声地跪下去,旁边那掌事姑姑就开了腔“殿下容禀,驯兽司里没什么小卓,都是都是这丫头瞎了心。她不知从何处听说在殿下给赏钱给得大方,便说服了与之相熟的宦官,让她乔装打扮去当了一次差。”
“原本约是打算有那一次便罢了,可后来殿下又指名要人,她上头的领事怕被问罪,索性将错就错。”
掌事姑姑说完,上前一步,使了十二分的力气一掌掴下去“贱人还不谢罪”
“殿下恕罪”小卓不敢哭,连连叩首,身上颤抖如筛,“奴婢、奴婢不是有意欺瞒,可奴婢的母亲生了急病,若是没钱”
“你还敢寻这些说辞”旁边的掌事宦官怒火中烧,一把拎起她的衣领,手就又往脸上招呼。
伴着又一声脆响,永昀一喝“行了。”
掌事宦官正要再度打下去的手顿住,永昀看着面前的“小卓”,挠头。
这场面,没见过啊。
接着,他看向两位掌事“你们先下去吧,人给我留下,此事别张扬。”
“诺。”二人应声,依言告退。永昀看着面前跪伏在地的姑娘,等房门一关,就伸手扶她“你怎么是女孩儿啊”他声音里带着笑,只觉这事怪有意思的。
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悸。
他便又笑了声“没事啊,你骑马骑得好,是男是女我都可以要你过来。骗钱这事我不跟你计较,你以后别再骗我了。”
这倒给小卓听愣了。
她没想到这位三殿下性子这样好,滞了半晌,迟钝地反应过来“不行,奴婢”
几是同时,永昀也反应过来“啊,我父皇见过你”
这些日子他总找他一起骑马,当中有两三回都碰上了父皇。她是女孩子这事他可以不追究,放到父皇那里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永昀一时苦恼,又挠起了头“这怎么办”
主意却来得也快“要不这样”他一惊一乍的,弄得小卓双肩一搐。
“我就还当调了个宦官过来给你单独拨间屋子,你自己住,便也没什么影响,你看好不好”
永昀这般说着,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绝顶。
这么好的主意,怎么就让他想出来了呢
而小卓自是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才十四岁,家里穷,原就没见过什么世面,骑马的本事是进了驯兽司之后学的,但除了骑马,也没学会别的。
永昀便见眼前这张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很快绽出了笑,她的眼泪还没干,就这么向他道谢“谢殿下”
永昀大手一挥“以后就是自家兄弟,谢什么谢”
“”近前侍奉地宦官心情复杂地看了眼面前这位新来的“小兄弟”。
而后就听永昀吩咐说“你去找些外伤药来给她。”
接着又问小卓“你身上伤得重不重我有信得过的医女,可以帮你瞧瞧。”
小卓短暂一怔,遂道“奴婢身上没伤。”
“还说没伤”永昀不满,“我都瞧见车垫子上的血了。”
“血”小卓面色顿时惨白,直连呼吸都虚了。
永昀循循善诱“你别客气啊。放心,我身边没那么多规矩,很轻松的。”
“不是”小卓只觉脑中嗡鸣不止,神色愈显为难,想要解释,又难以启齿。
倒是永昀身边的宦官先看出了端倪“姑娘是不是来月事了”
这回轮到永昀面色一僵。
他屏息看着小卓,看到她死死低着头,点了点。
“哈哈哈哈”他笑得僵硬,故作轻松地一拍大腿,“原来是来月事啊哈哈我没往那儿想”
尴尬又不失爽朗的笑声,让小卓愈发地无地自容。
“没事啊,没事”永昀强撑着那份从容,“没什么丢人的,你别不好意思啊”
“”旁边的宦官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恨不能找只臭袜子塞住三殿下的嘴。
没见过这么会聊天的。
小卓面红耳赤,绣鞋里的脚趾都在忍不住地往下抠。她生怕三殿下继续就着这个话题硬做安慰,赶忙一福“殿下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
“好。”正愁接不上话的永昀立刻点头,“你们收拾间屋子给她,嗯再找两身宦官的衣裳送过去。记得多叮嘱驯兽司那边一声,给我管住嘴巴,不然有他们好看。”
“诺。”那宦官一揖,自告了退。永昀看着小卓,也不知怎么想的,忽而手贱地碰她肿胀的脸“疼吗”
“咝”小卓疼得倒吸冷气。
腊月末,圣驾终于赶在新年之前回了宫。那日正赶上顾鸾染了风寒,头昏脑涨地起不来身,也就没去宫门口迎驾。
楚稷回到紫宸殿忙了一阵就去找她,进殿就听到顾鸾有气无力地问两个儿子“你们大哥怎么样了还好吧”
“你好好养病。”楚稷皱眉,永昀永昕闻言,回身见礼,他坐到床边,“我听说是因看明颖冰嬉冻着了明颖疯惯了,你怎么还陪她。”
“我不是为陪她。”顾鸾想坐起身,但撑身就是一阵目眩,只得又躺回去,“是悦颖,最近总情绪不高。我觉着她总这样低落也不好,就拉着她看明颖冰嬉去了。”
楚稷眉头皱得更深了两分“悦颖又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顾鸾意有所指地睇了眼两个儿子。
“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楚稷屏退了他们两个,等他们走远,就苦笑起来,“都说了还要等两年才会出嫁,她这么急吗”
“相思之苦,自然难受。”顾鸾叹气,到底还是坐不住,扶着额头硬坐起来。
楚稷帮她将软枕垫好,她又说“再说,个中猫腻你知我知,可她不知。每每见了杨青都跟最后一面似的,我看着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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