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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北京在下雨。电闪雷鸣的雨夜, 楼下画室,瑾瑜把摇滚乐开到不能再大声,穿着围裙在架上作画。
根本听不见敲门声, 叶辞推门进来时, 瑾瑜吓了一跳,埋怨老爸不懂礼貌。
叶辞无奈,叮嘱瑾瑜早点休息, 上楼换下沾湿了的衣衫。
他今晚喝得多了, 人清醒着,只是头痛。
太多年了, 学会静,将大大小小的藏在心里。朋友不少,交心的也有几个, 但费清晖有时也说看不懂他。
甚至说,他自己也觉得在香港对小理透露的那些话是一种策略。他是一个遇阻就会调整方法的进攻型的人。
去美国念书后开始接触家里的事,结婚后他一度自信地以为叶家尽在掌控中。彼时还是太年轻了, 做得愈多,愈感觉到蹊跷,然后就想起了少年时期一些细节。
以叶二公子身份存在这么多年,终于得到爷爷最后的肯定。前前后后不少人反对,大妈跪到爷爷病榻前, 施展眼泪攻势。叶辞以为这只是大妈情感上的反对自然是出于情感,可后来发现其实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同他竞争。
他们不可能拥有名正言顺的身份, 却也因此更想剔除他。于是才有叶辞以为自己背运而遇到的抢劫、车祸。
即使如此,叶辞从没想过这些事与大妈有牵连。
后来回北京,叶辞摸爬滚打多年, 没那么狂妄了,不觉得他占据叶家半壁,可也不觉得他岌岌可危。
世人认他这个叶二公子,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子能有法子再扳倒他
千错万错,他的逻辑上缺失了最重要一环叶家的人对他是没有感情的。他握有这个家族太多秘密了。
捧他至顶峰,是为了让他跌重。
他们不再需要他。
尤其近年,父亲退了,大哥稳健,叶玲也备受看好。一池清泉,浮藻不再,也未曾有过底下的浊垢一般。
其实就这样转身,也算得急流勇退,可一辈子为了家族而活的人怎会甘心叶辞查到了另一个人。另一条狗,然后像野狗一样将其撕碎。
给小理说的话确是事实,一查清楚后他就开始动作了,但对方有大妈及一帮亲戚支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当时临时回深圳便是因为此事。几个月来明争暗斗,他忽然被宣告胜利。
就像按下遥控器快进键,从中段跳到结尾,顺遂得不像话。
傍晚费清晖几人叫他去饭局,他很久没这么放松了,玩开了。一屋子纸醉金迷,他想起了小理。
这肮脏的世界,他想带她一起逃离。
稚拙的冲动占据了他的身体与大脑,然后发信出去只有三个字。
我也是。
怀揣想见你的心绪,庄理好似期盼最初一次的爱恋的少女来到东京。
相处一段时间,同行的翻译说庄总太轻盈了,庄理微愣,是吗
“我没有在其他客户身上见到过这种状态。”
“那你现在见到了。”
二人相视而笑,乘车去银座和资方一起吃晚餐。
之后其中一位中介商邀请文化公司的社长等人和庄理来到酒吧。
一间需要经熟人介绍才能光顾的会员制酒吧,店面不大,暗色调装潢雅致高级,沙发座上西装革履男人和店里的女孩饮酒说笑,气氛惬意。
妈妈桑穿鼠灰色和服,亲热而客气地接待他们。
庄理来之就反复确认过,真的可以一起来吗中介商连说大丈夫、大丈夫。没关系
来了发现店里确实只有她一个女客,但并非印象中歌舞伎町声色犬马的样子。妈妈桑也会在适宜的时候介绍邻桌的客人认识,交换名片,几乎都是有来头的人物。
中介商是这家店的常客,妈妈桑陪坐一会儿,便叫来几位女孩。
按照刻板定义,女孩们并不都是漂亮的,但她们有着舒心的笑容、最佳的倾听姿态,无论什么话题都能和客人说道一二,也不会喧宾夺主。
坐庄理身旁的女孩是位新人,在美大念书。庄理问怎么想起来这里打工,女孩端着酒杯,垂眸笑说这家店常有文化艺术界人士光顾,能够学到很多,又说像庄小姐这样的人,在专业领域这么厉害,又这么绮丽。美丽
庄理玩笑说“所以是为了和我相遇吗”
女孩笑弯了眉眼,男人也都笑起来。
即使女孩还有些青涩,却也将庄理照顾得很妥帖,添酒、适宜的转换话题,一点细枝末节的反应都能注意到。
庄理忽然有些懂得了,为什么风俗店到这样高级的银座酒吧,这一产业经久不衰。
没有人不喜欢获得介于色与性之间暧昧感觉,区别只在于环境与自身社会地位是否相得益彰。风俗店的女孩就一定比银座粗鄙吗他们用数不清的规矩划分出泾渭分明的阶层,实际上根本不在意这些女孩。
甚至于,女孩们自己也认为是用笑容为了客人带来欢乐,让他们忘却辈分森严的职场、絮叨的全职太太。
那么女孩们又去哪里找不必小心翼翼侍奉的喘息空间
后来庄理听人说,虽然也有牛郎店,但事实上光顾牛郎店的很大一部分客人是陪酒女。
青春易逝,大部分陪酒女未来只有两条路,成为妈妈桑或嫁人。
席间谈话愉快,可庄理兀自泛起了物伤其类的心情。
叶辞发来消息,庄理发去酒桌照片,问他来过这间店吗叶辞说不记得了。
庄理说哦,也是,你什么灯红酒绿没见过。
叶辞发笑,只回明天见。
翌日下午,庄理空出时间,回酒店给叶辞父女接风。
远远看见叶辞的身影,只觉经年的想念都要在这一刻涌现。她安耐住心绪,缓步迎上前。
叶辞身后拖着行李箱的女孩个子高高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穿吊带背心和送落落的破洞牛仔裤,戴耳机,一张臭脸,不愿搭理老爸的样子。
“跟姐姐打招呼。”叶辞说。
瑾瑜百般不情愿地朝庄理点了点头。
“怎么了”庄理笑问。
“你问他。”瑾瑜睨了叶辞一眼,又低头看手机。
叶辞无奈地说“没睡醒。”
“是吗”庄理在两人间来回看了看。
瑾瑜郁气道“我都跟朋友约定好了,他明明也说可以去的,结果临时变卦”
“什么呀”庄理轻声询问叶辞。
叶辞不得已说“她要见网友,那是随便能见的京都,那么远,新干线都要坐两小时。”
瑾瑜瞪了叶辞一眼,哼哧哼哧拖起行李箱往酒店前台走去。
叶辞冷笑,“别理她。”
“你答应了人家的事情”
“我没答应,我说到时候再看。”
“可你们这样子,我”
“没你的事儿。”叶辞哄说。
庄理无语至极,“我不会管的,展览开幕之前你最好解决。”
话是这样说,庄理走进他们的套房便打客房服务电话,点了一杯巧克力巴菲。
待巴菲送来了,庄理像哄过去那个小女孩一样,去敲瑾瑜房间的门。
瑾瑜开了门锁,转头扑到床上,继续听歌玩手机。
庄理把巴菲放在床头柜上,说“待会儿有开幕式,你要和爸爸一起去的呀。”
“我又没说今天就要去京都。”瑾瑜哼声。
“那你什么时候去”庄理在床沿坐下,倾身以示亲昵,“你不会日语”
“我会认五十音图”
庄理笑了,“你现在长大了,独立了,可是爸爸担心你啊,我也担心你一个人走那么远。”
“我不觉得。”瑾瑜忽地看向庄理,“一声不吭就走了,骗子。”
庄理语噎,笑了笑又说“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我明白你讲过的,你们都会离开。”
“离开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对吗”
瑾瑜一顿,定定地看着庄理,“你以为我很需要你”
“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知道吗”庄理抿笑,“我正式地跟你道歉,瑾瑜,对不起,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离开了。”
无论外在怎样变化,是否开朗了,能融入社群了,瑾瑜内心依然是纤细敏感而易受伤的。
她同父亲置气,又听到这番话,情绪翻涌,鼻子酸酸的。
“为什么”沉默片刻后,瑾瑜问。
“那需要你再大一点才能告诉你。”
“你们大人永远是这样,自以为了不起,把人当傻瓜。”瑾瑜说,“你去美国有变好吗”
庄理惊讶于瑾瑜和叶辞逻辑思维上的一致性,顿了顿说“嗯,变好了。接下来几天你可以查验到底有没有。”
瑾瑜长睫毛微颤,从庄理脸上发现了不曾见过的由内而外的自信力量。
庄理说“你一定要去京都的话,之后我可以陪你去。今天的展览是你也想来的对吗你小时候见过闻澍,我想他也期待见到你。”
艺术家闻澍原在香港就备受瞩目,去年画作在拍卖会上再创最高记录,一举跻身世界级的青年艺术家。
少有人知道闻澍与其重要藏家叶辞之间的隐秘闻澍是瑾瑜的生父。
瑾瑜跟着叶辞曾见过闻澍几次,并没有亲昵到世叔的地步。但不知是否由于血缘天性,瑾瑜小时候就喜欢闻澍的作品,而今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更是在闻澍的作品中找到了某种共鸣般,称闻澍是她最喜欢的艺术家之一。
此番在东京举行的重要展览,是瑾瑜主动提出要和叶辞一起来看的。
青少女不愿表达内心,反问庄理你也喜欢闻澍吗
庄理一直记得当年小展中闻澍执意要展出的一幅画作。即使时光蹁跹,遗落了画作的细节,可随着时间,画中那双手反而愈发牵住了她的心弦。
对月吟诗、赏花作兴,自古以来人就有毫无道理的寄情行为。或许这就是艺术的力量,一个不完全懂得技法与创作的人也能从艺术中寻找到情感共振。
“喜欢。”庄理拿起正在融化的巧克力巴菲,“你不吃我吃了”
瑾瑜别别扭扭地和庄理分享一杯巴菲,好似找回了时光。
瑾瑜说老爸寄礼物其实有问她意见,她说全球化什么都买得到,又不是以前还要背老干妈拌饭菜越洋跨海。
“其实爸爸就是想用家乡的东西诱惑你回去,就像培养用户习惯。”
庄理挑眉,“你还知道这些。”
“一个喜欢自由而独立阅读的人,是最难被征服的,这才是阅读的真正意义 精神自治。在一个毫无权利可言的时代,阅读是有教养者唯一的特权。”
庄理惊讶地点头。
瑾瑜将最后一勺巴菲送入口中,隐隐带着骄傲说,“茨威格说的。”
少倾,父女俩握手言和,换上稍正式的着装前往美术馆。
夕阳为美术馆镀上丰富而柔和的色彩,展馆里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庄理不经意抬头,看见叶辞也正看过来。
人影浮动,遥遥相望。
你知道吗阿辞,他们有个词叫一期一会,是说所有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我正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来见你。
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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