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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邺单手抵着眉心, 双眸阖上,微微屈着腿坐在太师椅上闭目眼神。
自那日变乱后,他就不曾好好休息过一次。
单是处理太子和苏尧明一派的党羽便花费了他许多心神, 加之皇帝突然卧病不起, 朝中变故颇多, 他半点都无法松懈下来。
更让他心力交瘁的是扶玉的消失。
在淮阳王被处死之前, 他去天牢里头见过这人几次,但无论他怎么舌灿莲花,淮阳王都坚持原先的说辞。
把人杀了, 也喂完野狼了,想要人, 想要尸骨,都没有。
时间已悄然过去有半个月,任萧邺和绥远候怎么命人搜寻, 找不到扶玉其人不提,便是她如何被带出平阳侯府都没有线索。
希冀如星火一般微弱渺茫,萧邺开始有些慌了,那淮阳王本就是疯子一般的人,说不定真的那么做了也未可知。
萧邺置身在寂静的室内, 周围点燃着宁心净神的熏香,但他心里头反倒突突跳个不定,压着眼眸的那只手忽地感受到一跳, 是右眼皮在跳。
常言道, 左眼跳吉右眼跳凶, 他往日总对这谬言一般的话语一笑而过,今日却是再也无法轻松揭过,心里头如揣着千斤重的巨石, 沉甸甸的。
心里头想到了什么,他倏然睁开眼,起身往里卧而去。
他在床头的紫檀木小桌上翻找了几遍,没有找到本该放置在上物事后,又不放弃地在塌上和整个里卧找了许久,还是没有。
他颓败地躺在了塌上,两眼失神地看着帐顶。
在外卧见不到萧邺人后,李嬷嬷便去里卧寻人,她隐隐看见一道人影在塌上,还有两只墨黑色的鞋靴。
她心知,那人是萧邺,更知他近日心情不顺,便不敢怎么高声,“世子,轻絮姑娘回来了,你看要不要问话”
听闻轻絮回来的消息,萧邺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他掀开帐子走出来,问“只有轻絮回来吗”
说完之后,萧邺忽地发觉这话问得多余,他骂了一声婆婆妈妈的自己,心道,出去瞧一眼不就知道了。
萧邺心想,轻絮来回是个好讯息,她当日一直在扶玉身边服侍,且和扶玉一样消失了这些日子,她此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那么,扶玉说不定也无事呢
拐过一扇屏风,萧邺只看看到了面容、衣裙脏兮兮的轻絮,没有扶玉。
没有。
萧邺收下心里头的那点失神,坐在首座的太师椅上问向轻絮“你不是应该服侍在扶玉身旁,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此外,你们二人是怎么消失的还回忆地起太后寿辰当日,扶玉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吗”
此刻,站在萧邺面前的是真轻絮,被竹溪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郊外医馆关了将近两月后,她终是回到了自己呆了十多年的地方。
还没来得及热泪盈眶,她便被带到萧邺面前,原以为会得到一番温柔宽慰,却不想是提审一般的质问,轻絮那点欢愉的心就此灭了。
萧邺的那番话,听得轻絮晕头转向,她迷惑地问“我何时侍奉过扶玉姑娘世子,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不明白。”
见轻絮这般迷糊,李嬷嬷上前道“轻絮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你伺候在扶玉姑娘跟前还未满一个月,虽然半个月前你们都忽然失踪了。”
轻絮却是一脸惊愕,她的记忆没出错不提,在她被人关押在暗室之时,曾一日一日的数着日子,可能数得并不十分精确,但她数的日子将近两月,一个月前又怎么会出现在侯府
轻絮解释道“世子,一个月前,我并不在府上,我不知是何人冒充我。”
“大约两个月前左右,我本是去府中的药局为扶玉姑娘取药,但在回去的路上被人蒙了眼,就此被关了起来。今日我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被装进麻袋里,我原以为自己性命不保,但没想到回到了侯府。”
萧邺看向轻絮,她没有必要说谎,那么在这两个月里头,问辞阁里的轻絮一直都是“假轻絮”,“假轻絮”来问辞阁定有所图。
他还没有理出个所以然来,琴刀的身影忽地闪了进来。
萧邺眼皮倏然一跳,就见琴刀一脸沉重地跪在了地上,琴刀双手向上高举,声音悲戚,“世子,属下无能,没能找到扶姑娘的尸首,只找到了几块破碎的衣袂和一个荷包。”
琴刀说的每一个字,传入萧邺耳中的每一刻,都让他如耳鸣一般,耳畔嗡嗡作响,仿佛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一眼便瞧到那几片嫩黄色衣袂。
一月前她言笑晏晏地在自己面前对镜梳妆,嘴里不时说着,她腿伤还没好,不想走动。而他扶了扶女人平滑的肩,一句不言便去了父亲那处。
回来时便见她滑倒在湿水中,将她抱到塌上后,见她身上的衣服湿答答的,他便任意拿了一身衣服,拿时没有注意,等到穿在她身上之时,他才发觉,这件嫩黄色的襦裙很是衬她,美得恍若九天神女下凡尘。
他也瞧到了那枚很入眼的锦囊,当日他要求她为自己做一个,她推脱了许久,见他态度强硬,终是应下。
后来他才发现,她应该是第一次绣荷包,她的速度很慢,每日都只做出一点点进程,在他的督促之下,方才快了些许。她虽做得慢,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认真思虑后才下手的。
他若是没有去公衙,便会拿着书卷坐在一旁,时常就被她温柔小意,又专注的神情吸了目光去,而后扔了手里的书卷,全心全意看她为自己做小东西。
那锦囊还剩一点点便要完成了,他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拿着与她的赐婚圣旨,同她交换锦囊。这锦囊也算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信物,却不想突逢异变,出了这样一个大意外。
看着拿在手心的嫩黄色衣袂,以及绣着青云和小字的锦囊,萧邺右眼皮又跳了起来,比之前跳得更快更有力。
萧邺的心头好像被利刃强硬地剖开,一下又一下地割着他的心肺,疼地他不能发出一点声息。
喉头霎时攀上一股腥甜,直冲冲便要往外而去,他原是下意识地要拿手去擦嘴,看到手心里的东西后,眉眼俱是伤痛,这是他珍爱之人留下之物,怎能让污秽坏了它们的干净
萧邺生生地把喉间的腥甜咽下去,想到淮阳王和苏晴好的那些话,还有琴刀呈上来的这两件物事,他的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
强忍着心里头的酸涩颓然,萧邺颤抖的声音仍旧出卖了他,“没见到尸首,她就还活着。”
好半晌,又道“我不认”
重新坐回太师椅,他失神地望着手心里的物事,耳边却是响起来一阵琴刀的哽咽声。
“世子,属下是在京城郊外有名的食人岭找到的衣袂和锦囊,这两样东西丢落在同一处,属下将整个山岭翻了几遍,都没有扶玉姑娘的踪迹。属下亲眼瞧见,山林里不少森然白骨,还有被撕裂的人类躯体,所以扶玉姑娘怕是凶多吉少了。”
琴刀原是想说,扶玉可能已经在野物的肚子里,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话语太残忍直白,终是换了一个说辞。
分明将要入夏,萧邺只感觉入坠冰窖,这外头太冷了,他有点想要回那个有扶玉气息的被窝里暖暖身子。
眸光黯淡,萧邺扶着桌子起身,不冷不热落下一句,“我要休息了,你们都出去吧。”
接收到这样的命令,又见萧邺脸上面无表情,堂上三人面面相觑后,自觉还是听话地退下为妙。
当他们要从地上起身,却见走到屏风处的男人一只手按在上面,屏风上忽见一幕鲜血,而男人继而踉跄着脚步,人沉沉地倒了下去。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当看到那一抹魂牵梦萦的倩影时,萧邺心头悸动不已。
他想上去瞧那朝思暮想的人儿一眼,双脚却如灌了铅石一般无法移动,他怕走上前后,那人便会消失,他不敢再贪心,只远远瞧一眼便足够了,他如是想。
当那道窈窕身姿缓缓转身,一张妍媚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之中,他的眸子一下子就湿润了。
他听见那道舒缓地能拨动心弦的嗓音,慢慢道“我要走了,再见。”
他开始恨自己方才怎么能如同懦夫一般不敢上前,他反悔了,用尽手段都要把她留在身侧才好,他奋力上前去抓她,她却再次消失不见。
目光在四周游走,她不见了,也不要他了。
他颓然地瘫坐在雪地之中,好不落寞。
寂静寥落的雪夜之中,忽然传来那道他熟悉的声音,“你总是这样,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想法,也不尊重我,在你面前许久,我也会累的。我真的要走了,这会回是真的。”
这道声音消散掉后,除了落雪声,雪夜中再没有听到别的声响,他忽然变得钝钝的,心如刀割,迟迟地出口道“不要”
萧邺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昨日听闻孙儿吐血又晕倒,萧老夫人担忧地在床畔守了一下午加一夜,这会见他醒转,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心知孙儿此番寥落的模样是为了何事,于是避而不谈其他,只是道“我已教人给你休了假,劳累了许久,这阵子便在府中好好休息才是。我们侯府又不需要你去挣什么功名,不用那么拼命的。”
萧邺清清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双眸子在帐子外扫了扫,而后又失望地收回目光。
萧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瞧我这坏记性,你好几顿没用饭,定是饿了,祖母喂你喝点清粥如何”
言罢,萧老夫人的手中果真出现了一碗清粥。
萧邺无奈地朝萧老夫人笑了笑,语气淡淡的,“祖母,我只是多睡了一会,没什么大碍,手也好端端的,怎敢劳烦您喂我,我自己来便好。”
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他哪里能让老人家担忧,于是取过清粥,就着勺子用下一小碗清粥。
见他用完,萧老夫人笑眯眯地又端了一碗在手上,萧邺摇摇头,道“我吃不下了。”
又道“祖母为我担忧劳累了许久,快回去休息罢,我一个身强体壮的少年郎,身子骨好着呢。”
萧邺嘴上说是如此,但兵败如山倒,人的身子状况也是。
扶玉的香消玉殒成了萧邺的心疾,缠绕他心头久久无法放下,精神气一日一日的差下去,他大多时候少眠多梦,从来不多饮酒之人成了一流的“酒鬼”,真正地做到了百坛不醉。
在萧邺两个月没有上朝后,如今已是胤朝太子的萧怀琅再也看不下去,气急败坏地去了问辞阁。
但当他看到萧邺时,却不由得一愣,他几乎无法把眼前人和丰神俊朗的平阳侯世子联系起来,此时的萧邺,大概只能用“鬼样子”来形容。
一眼看过去,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原本一张英隽的面容清减了许多,几绺发丝松散地遮在眼前。
走的近了,萧怀琅又发现,他的眼底满是血丝,下巴耷拉着一丛胡茬子,憔悴地一点也无往日的风采,但依旧能感受到清贵的气质。
看他如此,萧怀琅心中如起了轩然大波一般,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话都无法吐出嘴了。
发觉有人来,萧邺将遮眼的发丝弄到一旁,倒是先开口了,“你如今不是应该很忙,怎么有闲心来我这”
看着他,萧怀琅拿出轻松的语气道“内阁中压了一大堆事务,你身为内阁首辅不急,我一个未掌大权的挂名太子也不需要很急便是。”
萧邺叹了一口气,整理一番仪容后,缓缓道“我是有一小阵子没有去上朝了。”
“那哪是一小阵,我每日都记着,都将近两月了。”
萧邺请他坐下,有些不信道“有那么久你别诳我。”
萧怀琅安然坐下,道“你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胡天海地地喝酒,自然无法知晓日月晨曦,是有两个月了。”
取出袖中的一卷信纸,萧怀琅拿在手上挣扎了许久,复又收回到袖中。
萧邺把这都看在眼底,他的心情依旧有些沉重低落,见萧怀琅一副扭扭捏捏的小姑娘作势,便存了取笑他的心思,“殿下不是要将东西给我,怎么到了我眼前忽然又变小气,不愿出手了”
萧怀琅心知这是在调侃自己,这不轻不重的话,他并不在意,只是手里头拿着的信纸对于萧邺来说事关重大,他还未想好是否要给萧邺看,他怕让萧邺空欢喜一场。
萧怀琅手里抓着的信纸,便是当日药神谷少谷主虞隽写给淮阳王请求帮助的书信。
在来之前,萧怀琅已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几乎能把信纸上的每一个字背下来了,若是按信纸所说,扶玉此番便是用了计谋诈死,她人还好端端地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
萧怀琅沉默许久,终是决定将信交给萧邺,空欢喜便空欢喜罢,即便往后找不到扶玉,也能给萧邺留点念想,好过现在死气沉沉的“鬼样子”。
“这封信上的内容,你务必认真一看。”
萧邺接过信纸,正要打开,便听见萧怀琅在一旁道“扶玉姑娘或许没死。”
见萧邺看向自己,萧怀琅道“你看过信纸便明白。”
萧邺麻利地打开信纸,看完第一遍后,他又不可置信地反反复复地再看了十多遍,确认每一个字都记在脑子里头,更没有看错后,他拿眼瞧萧怀琅,“这是哪里来的可靠吗”
“你还记得当日安插在太子身边的那个禁卫军吗就是你在船上留下性命的那一个,他被太子调到淮阳王身边当差,在淮阳王死后,他一时起了贪念,便偷了淮阳王的金银珠宝,这封信纸正好夹在里头,不巧被他一道偷了出来。他发现信纸后原想给你,想凭这升官发财和拿解药,但你前些日子闭门谢客不见人,正好被上门的我撞到,他这才交给了我。”
经过萧怀琅的一番提醒,萧邺终是想起来那人,当日他只留下这一个刺杀自己和扶玉的刺客,让他回到太子身边成为自己的眼线。
苏尧明同淮阳王合作后,太子也和淮阳王有了来往,那眼线之前并未给萧邺带来什么重要讯息,他原本将这人当做废棋,没想到却给自己带来了比什么都让他高兴的好消息。
他宁愿扶玉是从身边离开,也不愿她香消玉殒,她还活着,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此时也不再去计较扶玉是否是主动离开的,只想着接下来把人找着,接回自己身边成亲,那么就圆满了。
萧邺心里头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终于有了微漾,他的眉毛高高一挑,道“若是早点告诉我这好消息,我也不用意志消沉了这么久。”
“我担心空欢喜一场,这张信纸也不能尽信,淮阳王是个阴险狡猾之人,也是有拿这来耍我们玩的可能性的。”
萧邺此时满心满眼只想相信,他拒绝所有不好的猜测,道“真的与否,在于我是否把它当做真的,若是我认为它是真的,那么它就成了真的。我始终认为,扶玉还在这世上,我也会找着她的。”
萧怀琅先前没有将信交给萧邺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怕他这般壮志满酬,最后却失望而归,他忍不住提醒,“信纸上没有明说扶玉姑娘去了何处,天涯海角,想要找人,并不容易。”
萧邺并没有被这泼凉水的话语打击到,他将信张放在桌面上,语气缓缓“信中既然提到了药神谷,那么我第一个要找的便是它了,虽然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人知道它在何处,但我偏偏就是耐性好,耗尽这辈子的精力都要找着它。当然,我明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别处也会尽力去寻的。”
“扶玉既然是绥远候的女儿,要不要写信将此事告诉他,让他欢喜一场”
萧邺否了,“仓惶将这事告诉义父,不妥。义父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一悲一喜,等我找着扶玉了,再带人去见他,这是最好的安排。”
思虑良久,萧怀琅到底还是道“万一在你找着扶玉前,她已经嫁了人,家庭圆满,你还要把她带回身边吗”
“她只能是我的妻。”
这日后,萧邺花了许多心力人力在寻找扶玉和药神谷的踪迹上,但和从前一样,从来都没有好消息传回来。
萧邺半点都不气馁,始终怀着找到扶玉的梦。
且在后来的数年里,扶玉从未入过他的梦,这更坚定了萧邺找扶玉的信念,都说只有死人才会入梦,扶玉不入他梦,定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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