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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家有青梅变鬼妻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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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喧嚣的雨声如潮水般席卷而入, 将人密不透风地徐徐淹没。

    因保存不当,那张被水彩浸过的画纸已经脆得不成样子,只消轻轻一碰, 上头凝固结块的颜料便混着飞灰簌簌散落, 那薄薄的一层纸里, 似乎凝结着岁月沉痛的重量, 以至于让谈临非油然生出一种捧都捧不稳的错觉。

    她盯着画纸上一处沾了颜料的指纹, 有那么一瞬间, 甚至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胸腔内重新长出了血肉, 那团新鲜的器官鼓噪着跳动, 仿佛要膨胀勃发, 挤压出所有空气,几乎令她体会到了一种反胃作呕的感觉。

    明明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 当白纸黑字的呈现在眼前时, 竟还能激起这样强烈的震颤。

    她下意识地想将这只箱子合上, 然而那只剧烈战栗的左手却不受控制地将下一张画纸骤然掀开,她连眨眼都做不到,只得木讷地立在远处,任凭虞歌曾画下的一切都化作鸿泥雪爪,裹挟着蛮横强悍的色彩,在她眼中纤毫毕现。

    在这张画里所出现的, 是一间窄小老旧的卧房, 整体布局类似于一居的筒子楼,除房间的轮廓以外,只以寥寥数笔随意画了几样家具,没有半点装饰或美化的痕迹。

    在图案一旁的大片留白里,虞歌用铅笔密密麻麻地写

    「从前我一直庆幸, 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做了天大的好事,才能得到这样一份长足又完满的缘分,好像永远都望不到尽头,哪怕是不熟的朋友,也常常羡慕我,能拥有这样一位优秀专一的爱人,还能一路携手相伴,从校服穿到婚纱。」

    「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渐渐地、渐渐地意识到,在这份感情背后,所需要的牺牲与奉献简直永无止境,把人从里到外都掏干净了,从前我总觉得,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付出得还不够多,可惜时至今日,我已经没有事业、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我甚至根本想不起来,我本来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我想不出理由来为我的爱人开脱。

    恰恰因为我们相识二十年,我才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与其说是出于某种歹毒的动机或目的,倒不如将这份恶意看作是她骨子里的本性。

    我在公事上见识过她步步为营的心计,也在私底下佩服过她计谋频出的手段,只是在过去,我竟然从来没有弄明白,原来这份恶意,也同样隐匿在决然无悔的旧情里、同样藏身于嘘寒问暖的温情中,同样贯穿了我的整个人生。」

    「我再也不敢在她身边睡觉了,在她身边躺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和她一起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谈临非将这几句话反复咀嚼了几次,只觉得脑子里的神经似乎蜷缩成了又酸又胀的小小一团,又好像已经被一双无形的手,抻成了颤抖的弓弦,马上就要啪地一声猝然绷断。

    这副画里的线条时粗时细,乱得几近模糊,有好几处都洇在了拓开的血渍里,但她一眼就能分辨出虞歌所画的地方。

    在虞母过世后,精神状态万分消沉的虞歌曾闹过一次离家出走,足足跑了一两个月,还在南城自己租了间房。

    那房子在许多年前,是附近某家国企的职工宿舍,后来因地方偏僻条件又差,几乎全被外租给了外来务工的单身租客。

    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当她终于确定了虞歌的位置、踏进这间连床都没有的小单间时,心里的确浮现出一点近乎于荒谬的得意。

    她当然也在兴师动众地搜寻自己失联多日的爱人,但虞歌说到底也是个具备行事能力的成年人,又是留了字条要离家出走,报案失踪不大作数,私家侦探又算不上得力,她之所以能找到这里来,其实是虞歌自己低头屈服的结果。

    在离家一个半月以后,她身无分文又无处投奔的年轻爱人,总算被逼入彻底走投无路的境地,在出租屋门前的药房里动用了信用卡副卡。

    她查过消费记录,知道虞歌所购买的是一系列的消炎药与强效退烧药,她一方面怜爱生病在外又郁结于心的妻子,一方面也为虞歌犯倔出走的这档子事感到失落恼怒,但在这复杂难言的心绪之下,却有种更滚烫、更炽烈的感觉,如同沸水般倾轧流淌。

    因为虞歌那时病得很厉害。

    说是重感冒,断断续续地拖了一整个月,也足以摧挎一个健全人的身体,更何况,虞歌那段时间整天都在担惊受怕,只能睡在一张漏着弹簧的破床垫上,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她把虞歌接回家里,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姑娘就只能终日陷在床榻之间,不仅喂饭灌药得经由旁人,连上厕所都得她亲自来扶。

    某天夜里,她正用酒精替对方擦拭后背,只见虞歌吃力地把脸偏转过来,嘴唇由于高热而红得发乌,像是一片鲜血缀在苍白的脸上,显出湿而娇气的颜色。

    “咳你滚开,我我不用你管,就算死在外面也不用,咳咳呕。”

    那听起来简直像有嗓子里的血呛入了喉头,即便是咳到几近呕吐,说话的声音却非常微弱,甚至由于声带被压迫,而夹杂着一点骇人的沙哑。

    她伸手去摸虞歌因情绪激动而绷紧的皮肉,只觉得疼惜又心酸,然而这份怜悯像是蒙在一层纱后头,沉闷而不清晰,反而有股不能外道的慰藉从骨髓里缓缓渗了出来,在她脑海中虬结出痛苦而又快乐的阴影,哪怕是刻意压制,也明显到难以忽略的程度。

    一无所有的虞歌,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她。

    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甚至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欣赏妻子的窘境。

    离家出走就吃不起饭、自己生活连身体都照顾不好、最基本的起居饮食都不得不托付于她,那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满足感真是太久违了

    她从几年前起就总陷入这种荒唐又扭曲的幻想,希望能回到虞歌最软弱可欺的幼年时代,将她无法自理的小小恋人悄悄藏在身边,迫使对方接受她的悉心照料与狎昵摆弄,在这份幻想发展到最极端的时候,她甚至想要卸了虞歌的一身骨头,让对方只能躲在卧房里、瘫在轮椅上。

    她自己也清楚,幻想只是幻想可事态不受控制地发展至今日,居然使她那些无稽又荒唐的念头一点点成了真,这真可以算得上是上天垂怜。

    她怀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鄙薄,去亲吻虞歌消瘦而憔悴的侧脸,肺腑间那种快要决堤的躁动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使得她连吐息都带着一种腥甜杂乱的味道。

    “宝宝,你真是烧糊涂了。”她软着嗓子道,“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什么都没了,又怎么可能离得开我呢。”

    在她印象里,她高烧未褪的妻子,当时是没有任何动静的。

    她用唇舌去安抚对方微微战栗的眼睫,却只感觉到虞歌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那眼泪那么烫、那么多,转瞬间便消失在二人肌肤相贴的地方,如同夏日蒸发的几滴水渍,留不下一点痕迹。

    原来虞歌在离家出走时,已经发现了这段婚姻背后血淋淋的真相,也早就看穿了那些混杂在温情悱恻中的残忍破绽。

    在被她抓回家里照顾的那段时日里,她年少的妻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她身边、又是怎么忍得住,一个字都不来质问呢

    恶鬼不得而知。

    她攥着那张画纸,盯着自己看似完好无缺的一双手,肌理深处却翻滚着一种奇异的痛觉,仿佛碎骨刺破了皮肤,血液凝在毛孔里,被风轻轻一吹,就掀起干涩又滑腻的剧痛。

    那真是连身死都无法比拟的痛苦。

    她活着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报应;在意外身亡之后,又觉得怀着遗憾挣扎离世,已经是上天能向她索取的最大代价。

    可到头来那些所谓的报应与代价,居然悉数落在了虞歌的头上。

    她死死地阖上眼,焦灼苦痛的灵魂似乎在冥冥之中分裂成两半,一半怀揣着悲哀而无望的忏悔,在往事的泥沼中发出尖厉变调的哀叫,而另一半

    则化作了虞歌年少时的模样,从敞开的老旧房门外颠颠地跑进来,笑容单纯而面带笑意,将下一张画纸径直举到她面前。

    仿佛噩梦猝不及防地在眼前上演,谈临非觉得连浑身的血液都彻底冷了下去,那寒意从骨头缝里弥散到每一根神经末梢,令她连瞳孔都微微放大了。

    虞歌画了她的葬礼。

    在那张仅由铅笔涂鸦的场景里,她的遗体孤零零地躺在灵堂中央,周遭既没有前来吊唁告别的亲属好友,也没有挂着挽联的花圈环绕,只有大片潦草划拉出的黑色布景,被水渍浸得扭曲发皱。

    虞歌用中性笔在那张画上打了个非常显眼的叉号

    「今天是姐姐火化的日子,但我不敢去参加她的葬礼。

    我在姐姐的床上睡了一整天,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几乎有种一厢情愿的臆想,总觉得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因为逃了月考,悄悄藏在姐姐的房间里,好像下一秒,那个照顾我长大、又总是特别好脾气的年长挚友就会推门而入,一边数落我的不上进,一边催我快点起来去做作业,而妈妈就在楼下等着我,喊我去吃刚刚切好的哈密瓜。」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我还没有真的疯。

    我以为我是想让谈临非去死的,但在她真的死掉以后,我却依然在心里管她叫姐姐,依然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旧事,依然日思夜想地盼着等着,希望她能来到我的梦里,让我再见她一面。」

    「在妈妈死后,我一直在自我谴责,觉得我离不开姐姐、抽离不出这段感情,纯粹是因为自己软弱不成器的缘故,但也许是吃的药终于起了作用,躲回老宅的这几天,我突然就有点想开了。

    怎么可能彻底抽离呢

    我从记事起就和谈临非没日没夜地待在一起,我们生命中的一切都紧密交缠、息息相关,我从小就爱她,那就像是一个人会爱亲人、爱自己一样,是一件再自然又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在我们结婚以后,她就是我生活中的全部,我爱她,甚至胜过爱我自己。

    我所需要的,并不是要和一段感情、或者一个死人告别,而是要放弃这段人生。」

    中间的两段字迹都被凝固的血污浸得脏污,半点都分辨不出了,唯有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模糊在未亡人的眼泪里,勉强还能看出形状。

    「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这辈子也没什么能让我遗憾的,但如果此生能重来的话,姐姐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再认识你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停了下来,唯有沉而躁郁的雷声时断时续,谈临非茫然地偏过头,只见窗外的凌霄花随残存的落雨摇曳不休,呈现出甘霖正盛,而秾艳湿润的派头。

    属于少女虞歌的那道柔和虚影裹挟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于她的身侧悄然消散,她伸手去捞,甚至摸不到一把细瘦的骨头,也留不住一句郑重其事的道别。

    原来在决定赴死的那个时候,虞歌就已经在这间落满了岁月尘埃的卧室里,独自和她道过别了。

    她将那一沓画纸摆在旁边,倒出了箱子底下的一堆小物件。

    虞母生前用过的扇子、虞父常常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她在结婚时送给虞歌的婚戒、她们在二十出头时交换过的情书

    最后滚出来的,是一个从书里撕下来的小小纸团,单面印字,上头只有几行她在少年时念给虞歌的诗。

    在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她也曾替赖在房间里的虞歌掖好被角,用最耐心、最温柔的语调,拖着声音哄妹妹入睡

    “她洁白如雪如百合,却浑然不知道,她已是一个女人,所以,她甜甜地成长。棺木和沉重的墓石,压着她的胸口,我心汹涌着孤独的烦恼,而她已经安息。”

    那时候,她也曾捧着一颗鲜红而毫无欲望的真心,发自肺腑地倾注爱意,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这份爱意却如同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一件文物,珍贵又易碎,哪怕重见天日,也会在锥心刺骨的往日时光里迅速衰败成一滩烂泥。

    谈临非将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码回去,她坐在房间落满灰尘角落里,抱着那只又旧又硬的箱子,看光阴从无动于衷地从窗边流逝,又从窗边爬走。

    她到底是无法同当日的爱人感同身受,但这样坐得久了,想得多了,那些炽烈而灼人的剧痛还是从麻痹的感官中生长出来,如同在沼泽里探出苗头的一株荆棘,将她一点点拖入了泥潭里。

    那箱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虞歌的一辈子,也是她完完整整的一生。

    如果她注定要守着这些旧事熬过这一甲子,那么要是能在消失前再见虞歌一面就好了。

    要是能和她曾经的爱人当面道个别就好了。

    感化进度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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