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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持续数日的闷热之后, 平城终于痛痛快快地下了场雨。
那雨裹着低沉轰响的连绵雷声,从天幕间密密麻麻地倾斜而下,不过半宿便在院子里积下了深浅不一的水洼, 从高处望过去, 如同无数道漆黑蜿蜒的河流。
在几年之前, 这院子里还是不大会积水的。
像虞母这样的全职太太, 总对家装家居或庭院打理抱有超乎常人的耐心, 每到春天, 便总会提前雇人来修整院落, 待到梅雨季来临时, 潺潺的雨水就顺着精心搭建的竹槽汇入小池塘里, 再从池塘内的水泵涌出,通过细窄的水渠环居所而过。
还住在家里的时候, 虞歌也会时不时地挑个好天气, 跑到院子里去画画。
那画里的内容往往都非常日常, 有时是桌上摆着的新鲜蔬果,有时是池塘里还没完全盛开的几朵荷花,有时是从外头溜进来的温顺野猫。
相较钢琴或奥数,画画算是虞歌坚持最久的一门爱好,但那也仅仅是爱好而已,远远算不得什么特长, 在谈临非的印象里, 这位热衷于半途而废的年轻恋人甚至很少能画完一幅完整的画,每每都是安安分分坐下十几分钟,便用水彩随随便便地上色了事。
恶鬼从窗台边后撤了半步,将视线从蓬乱凋敝的院落里挪开,那张被血痕浸透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这样垂眸睨视的时候,反而显出一点阴骘而压抑的本性。
既然虞歌不会再回来了她为什么还会徘徊在这人世间呢
仿佛连愤怒或酸妒都在麻木中被悄无声息地抹平了,她顶着一副惊悚渗人的死相走下楼梯,心内其实只剩下一种空空荡荡的惫惰。
但在那惫堕之下,却似乎隐藏着某种更消沉、更晦暗的感觉,如同终年生长的附骨之疽,总在她的骨髓中萦绕不散。
她天生就难以与人共情,哪怕时至今日,也生不出什么掏心掏肝的悔恨,那感觉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在忽明忽暗的廊灯之下,谈临非微微侧目,却见暖色的花纹壁纸上,刚好挂着一副蒙尘已久的相框。
昏黄闪烁的灯光照着旧照片,里面有一对璧人,正对着镜头相视而笑。
即便在此情此景之下,她都能透过这张单薄的旧纸,清晰地回想起来,虞歌本科毕业时的模样。
人在年轻时,总会对人生的每一个新阶段,都抱有一种兴奋而毫无根据的期待,拍毕业照的那一天,虞歌特意涂了色泽鲜艳的唇釉,又非要拉着她一起在学校里东奔西跑,强迫她一同出镜,那真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天真无知与情深意笃,不能不使她心头发软。
“姐姐,你放心吧就算我没有你聪明,也总有一天会追上你,成为和你一样厉害的人,光明正大地和你并肩”
她激动过头的小恋人根本没在意父母的无奈叹息,在车上还一味地扯着她的胳膊,絮絮叨叨地畅想个没完,她当时只觉得这番豪言壮语过分可爱,刚想喂两口水让对方消停一会,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虞歌的眼睛。
与热切玩闹的语调不同,那其实是一种有点不安、又透着点卑怯的眼神。
二十出头的虞歌还还尚未经历过现实社会的摧残与洗礼,却也凭着一副不谙世事的少年心性,觉察到了二人之间的差距,这份混杂着自惭与怯懦的热忱倾慕,也许从那时候起,就奠定了一场注定要输的结局。
恶鬼微微敛目,僵硬而冰冷的指尖略有点神经质地抠着相框,力道大得连指甲都泛出明显的青紫。
要打消虞歌的这份期许,对她而言,真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甚至不需要什么不留情面的责难或冷待,而只消一点点模棱两可的微妙态度。
譬如在午休前,往虞歌的饮料里兑半片安眠类的处方药,并在对方因迟到而在会议上公开道歉时,用最和婉最宽厚的语气来安抚。
譬如在虞歌感冒发热时留在家里,花时间炖上一锅清亮滋补的汤水,并趁着对方在慢慢喝汤,当面处理几通其实算不得紧急的公务电话。
譬如牵着虞歌的手,光明正大地拒绝前来告白的追求者,纵使那追求者同样漂亮年轻、同样出身优渥、还比虞歌优秀了不止一星半点
那又如何呢
她不是已经明确表态了吗
“不好意思啊,两个人在一起,谈不上什么拖后腿或耽误,不管旁人怎么看,我心里都只能容得下我们家小歌一个人。”
她从十几岁起就把年轻的妹妹捧在手心里,时时刻刻都满足对方的需求、掌握对方的情绪,虞歌对这一切的反应自然也全在她的意料之内。
虞歌不会怀疑这些粗浅又浮泛的刻意为之,也不会用精确的语言来恰到好处地抒发负面情绪,那些掺杂着恐慌、委屈与自责的感觉酝酿得久了也只能通过幼童一样的无理取闹来发泄。
毕竟从来没有人教过这孩子,要怎样像成年人一样去处理情绪,又要怎样去辨别和经营一段感情,
她会在夜里敞开怀抱,接纳对方的埋怨与眼泪;也会在争吵时缄默不言,好脾气地打扫虞歌摔破的东西;甚至在虞歌心情极度恶劣,不愿意洗澡出门的时候,也会体贴地替对方请好假或办好离职,给爱人足够多的时间与空间来休息。
在与社会彻底脱节之后的某一日深夜,打了整天游戏的虞歌彻夜失眠,最后终于忍不住,悄悄蹭进了她怀里。
她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却只碰到了大片汩汩留下的水渍,在昏黄温暖的床头小灯之下,虞歌那张白到不见血色的脸已经完全被眼泪浸透了,连声音里都全是沙哑的哽咽。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和你发脾气,姐姐,对不起,别讨厌我。”
说是发脾气,那其实不过是几句微不足道的口角。
那一天傍晚,她好言好语地叫虞歌放下游戏机去吃饭,烦闷不堪又正玩到兴头上的小姑娘,随口甩了她几句“少管我。”之类的抱怨。
关系再亲近的家人或夫妻,在素日相处中也难免产生摩擦,放在几年前,虞歌断然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不仅不会为这事辗转反侧或哭着道歉,甚至还有可能故意沉下脸来,气哼哼地等她去哄。
仅仅是事业与学业双双受挫、仅仅是在家里当个全职太太、仅仅是少了她整日陪在身边便能将一个任性恣肆的孩子,在短短一两年时间里,磋磨成这副患得患失的可怜样吗
她点上用以安神的室内香薰,用自己的掌心焐热对方发凉的手脚,一低头,却正对上虞歌那非常软弱、又非常空茫的目光,与其说是撒娇缠磨,那副神情几乎像是在无声地乞求。
仿佛满心酸涩都于霎时间涌上喉头,歉疚的负罪感如同海水一样淹没了她,令她一句安慰都说不出来,但在窒息之中,又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荒谬快意。
物是人分,而身份颠倒,在她们之间的这段关系里,那个永远处于下位、只能活在猜忌与忧患中的人,终于从她自己,变成了她年轻的恋人。
她心甘情愿地照顾了虞歌二十年,自然熟悉对方性格中的点点滴滴,这份照顾与熟悉,总算在十年如一日的情深似海中发挥了作用,为她打造出了一位完美的爱人。
柔软、无助、易掌控、无威胁。
剧烈而狰狞的兴奋与怜爱纠缠在一起,如同硫酸活生生烫过脏腑,令她连鼻腔里都泛出炽烈而疼痛的气息。
她勉强端出一副宽厚温柔的姿态,摆弄着对方的小腿,去亲吻虞歌藕色的脚踝,温凉而细腻的皮肤确实让她意乱神迷,可在这份看似滚烫的爱意背后,却总是酝酿着不为人知的驯服与控制,在不知不觉间堆积这毒素,发酵出罪孽,使得最初那份饱含着渴慕与怜惜的感情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掩埋之下,沦为一捧腥酸而恶臭的黄泥。
谈临非盯着那张陈年泛黄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泛出模糊而明亮的大片阳光,几乎像是要透过这样一层薄薄的玻璃,深深挖进她的眼窝里。
她将相框反扣回墙面上。
一切纷繁无序的记忆都随着画面中的色与光,一同湮灭于茫茫的沉寂之中,连同迟钝的意识都被缓缓地磋磨殆尽,她伫立在回廊里,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才注意到墙面上的几处空白。
说是空白,那其实只是处方形的印子,因印在斑驳脱落的墙纸上,显得格外抢眼,好像那里本该也挂着什么东西,却在许久之前被人一起摘离了。
那里本来挂着什么,又是在什么时候被人取走的呢
仿佛有新鲜的血流在冲击着头颅,在颅腔内唤起鼓点般急促而猛烈的闷痛,恶鬼将手指无声无息地贴到墙面上,却只碰到了满手发潮的白灰。
老宅的顶层内只有她和虞歌的房间,她又从来不干涉这些家装布置,因此在虞父虞母过世之后,会回来取下这些相框的,也就只有虞歌一个人,而她还尚在人世的时候,她年轻的爱人应当并没有机会,单独回到这间长大成人的小别墅里
而在她意外身亡之后,她精神失常的爱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故所,又究竟整理出了哪些旧物才会在那无人知晓的一个月里,最终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这念头陡然勾住了谈临非的心肠。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混杂着恐惧与忐忑的剧痛便如毒蛇般盘踞而上,将毒液注入她痉挛成一团的五脏中。
她踉跄着冲进虞歌的房间,从衣柜顶层一路翻找到床头柜里的小小暗格,却只翻出了一地的药片与玻璃碴,在她带着虞歌回家后,还没从头到尾地打扫过顶层,因此这房间基本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主人离开时的惨状,连枕头上的血渍都因干涸过久而彻底发乌。
这些日子,她极力效仿着常人的生活,在一层打理着虞歌的起居,却并未找出任何奇怪的物件,而依照虞歌的性子,也不大可能将特意留存的东西保存在地下室里,那么剩下的倒只有她自己的房间。
虞歌在死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原来是她所生活过的房间。
谈临非停在那扇纯色的木门前,轻轻转动了门把,只听金属扇叶发出几声不堪重负般地吱哇细响,才将房间内的全貌,完完整整地重现在了她面前。
说是她的房间,其实从年少时起,这间屋子里堆放得最多的,反而是虞歌的私物。
她的床头摆着虞歌的布偶、摆着虞歌看书时戴的眼镜、摆着虞歌随手画的简笔画、摆着虞歌养得半死不活的盆栽
在与虞歌确认了恋爱关系以后,她便在校外租了房子,大学毕业后又直接置办了婚房,是以,在这间虞家老宅里所留下来的小玩意儿,多数都是年少时淘汰掉的,却因常年闲置,而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原貌。
谈临非立在昏暗逼仄的小卧室里,身形如同凝固的雕塑,她怔忪地垂下头,却见原来立在五斗橱上的一张贺卡被开门的动静一刮,不当不正地落在了她脚边。
那是一张许多年前在学校里很流行的立体贺卡,这样摊平打开时,刚好能看见从里头支棱出来的一簇纸玫瑰,玫瑰旁边,留着虞歌见缝插针写下的潦草字体
「祝姐姐成年快乐希望姐姐在成人之后,也能像小时候一样,每天、每天都和我待在一起永远都开开心心」
十几岁的虞歌还尚未接触过任何感情与疾苦,便只能用最质朴的方式,祝她开心快乐,盼望她们能一直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听见了虞歌在说这话时的声音,那么青涩,那么雀跃,如风如流地侵蚀着她的全部感官,如同一把刮骨的尖刀,将血肉与骨髓都凌迟刮净。
她将那张贺卡捡起来,勉力迈到床边,那不过是短短的几步路,却显得如此漫长艰险,令她的整根脊骨都在不自知地战栗。
在那张单人床的正中央,摆着虞歌曾用过的一只旧箱子,那箱子安静规整地平摊开来,从俯视的角度,只能看见最上头的一张画。
那是张色调极其灰暗的水彩画,蓝灰与棕褐的色斑铺陈在一处,勾勒出一只从海面上探出头颅的畸形海怪。
而在图案的最下方,只有一行用铅笔写出来的、略显拥挤的笔迹。
「我终于明白,那只总是出现在我梦里的怪物,原来长着我最熟悉的轮廓。」
落款日期是两年前的夏日刚好是虞母去世后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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