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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和从背后拥住虞歌。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极目远眺, 只见夕阳的余晖正在遥不可及的远山上徐徐沉没,那瑰丽而嚣艳的色彩融成一滴热烈至极的血,渗入绵亘不绝的山脉之中。
她也曾寄居在大千世界里, 见过数不清的落日。
对一位神明而言, 岁月与时代都在转瞬之间更迭交替,唯有自己的生命踽踽独行,永远都无法凋零。
那感觉如同在冰冷的洪水中没顶窒息,连恐惧或痛苦都被时间的河流层层叠叠地消解了, 她在麻痹般的平静中保持着长久蛰伏、而处变不惊的心性,看世间纷乱在周身如风如流, 呼啸而过,直到某一天, 一只由上天恩赐而来的宝贵生灵, 携无边苦乐而至, 猝然落在了她的莲座上
如果她的小谛听也被迫经历了这一切呢
如果在她怀里的这个孩子,也曾迷失在时间的漩涡里、也曾深陷在世界的淤泥中呢
仿佛在霎时间被人击中了隐秘而柔软的要害,有那么一瞬间, 蓝和觉得连五脏六腑都痛得发紧, 那种混合着怜爱、心酸与不忍的剧痛如电流般蔓延到她的四肢, 几乎陌生到令人束手无策的地步。
她在神位上坐了太久, 自认为早已练就了一副铜墙铁壁般的坚毅性情,若是换成她自己,即便是经历了肉身的折磨与衰亡也未必觉得多难忍, 即便是在人世间历劫万年也不觉得有多漫长,那些命定的磋磨与坎坷,对她而言,似乎都是咬咬牙, 就能轻易扛过去的事情。
但如果将这些裹着磨难与蹉跎的经历放在虞歌身上
那真是让她无从想象、也完全无法忍受。
她避开虞歌头上的纱布,将对方严丝合缝地嵌在自己的怀抱里,急促而微弱的心跳声便顺着大面积接触的皮肤传到她的肌理内,一下又一下地,清晰地震动着她的耳膜。
那声音仿佛透过血肉,径直敲在她的骨头上,掀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闷痛与灼热的感觉,她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却像是捧着一堆由残雪堆出来的遗骸,以至于她不敢多用半点力道,也不敢放肆的呼吸,似乎连呵出来的热气,都能让对方在她眼皮底下消融。
庙里在晚课后开始撞钟,不紧不慢的悠远钟声在寂静的室内化作模糊不清的背景,显得那么渺远,那么朦胧,甚至给人一种隔世般的恍惚感。
虞歌艰难地挣动了一下,非常迟疑地回过了身。
以蓝和的视角看过去,她那密实下垂的眼睫基本完全挡住了眼神,唯有眼底有水色一闪而过,那其实是一副有点茫然、又十分不安的神情。
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孩子,蓝和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蹲了下去,像个忙着哄孩子的新手家长一样,伸手去搂对方的腰。
“小歌,不要难过了,我在这里,我在呢。”
然而在她热切而包含疼惜的反复询问之下,虞歌的模样却越来越痛苦,那种迷茫无措的神态从眼角眉梢里满溢出来,根本压抑不住。
“兰提就算你不怨我骗过你,不怪我曾经丢下你。”
她耐心地等了几分钟,才听见对方嗫嚅道“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了,真正的我只是一个寿数有限的、会经历生老病死的、曾经真心错付的普通人。”
蓝和略一怔愣,还未来得及组织语言,就见虞歌的眼泪笔直地滚了下来,落到她的手背上。
那眼泪真是和雪一样轻,和雪一样凉,却又和雪崩一样重若千钧,这样猝不及防的落下来,将她一直绷紧的神经都浸得又酸又软。
她想说我现在也只是个凡人,也总有生老病死,也总有衰亡与离别。
她想说那些真心错付或刻意欺瞒都是迫于无奈,绝非过失,千万不必挂怀,也无需愧疚。
但若是抽离开这幅,她依然是一位久居高位的远古神明,有着无止境的生命与常人难及的阅历,饶是历了劫丢了命,也总有办法,重新回到这世间。
而谛听已然身死,虞歌如今真的只是个侥幸捡回性命的普通人了。
在她面前忐忑不安的这个孩子,会因俗事纷扰而寝食难安,也迟早有一天会老会死会因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而与她分别。
正令虞歌担忧困惑的事情,对她而言,也是一个无法承担、却必将到来的结果。
蓝和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那动作里似乎蕴含着千钧之力,与其说是抓握,倒更像是用自己的力量,将那一把细而颤抖的手指牢牢捆了起来。
“小歌,不要害怕。”
那不详的预感是如此深重,如哽在喉头的一汪苦水,但在真正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是笃定而平静的。
“我们地藏法门出身的修士,在任何困境之中,都从不动摇,也毫不退缩,既然我的小谛听能把我送回神位,那么我也总会找到办法,将它永远留在身边。”
她将虞歌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以低沉翻涌的同频搏动来安抚对方的情绪,那姿态非常郑重,透出某种不宣于众的温厚与深刻,几乎像是一道来自神明的承诺。
“小歌,不要哭了,即便你流落到无数个遥远、广袤而未知的世界里,我也总会一次次找到你,救回你,把你留在我身边。”
那天夜里,虞歌是缩在她怀里入睡的,这个已经成年的女人将自己盘成一只晾干的小小虾米,看着与她印象中的幼犬如出一辙,忠贞赤诚,而温驯可欺。
黑夜静寂,有如长河。
蓝和在冰冷如水的夜色里强撑了半宿,脉搏同频的震颤顺着虞歌脆弱的脖颈传到她的心口,使她从心底里泛起一股由衷的欣悦与怜情,那感情厚重得异乎寻常,几乎能够抚平一切隐忧与苦痛。
待到头顶的呼吸声已经彻底归于绵长,虞歌才骤然睁开了眼。
她蹑手蹑脚地拎起一件外套,扶着自己因外伤而略有些眩晕的脑袋,起身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中间的银杏树已然枯败,触碰的时候都能听见摧枯拉朽般的脆响,仿佛连最后一点生命力都被光阴抽干了,只剩下一副沉默而死寂的枝干,伫立在万年未变的月色之下。
“宿主啊。”
作为系统,444也对这联动世界的构成分外好奇,它围着树干绕了两圈,又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停在了宿主的肩头。
“你圆谎倒圆得挺到位,但你就这么和别人跑了,让正牌的攻略目标怎么办啊”
“都说人死如灯灭,除非死得不明不白,否则一般人在过世之后,是不会有所谓的三魂七魄游荡在人间的。”
许是正在摆脱药物依赖的缘故,即便是在私下里相处,虞歌的表情其实也有点凝滞,那神情像是极力端出一副强韧自持的表象,但在那艳丽夺目的眉眼间,却依稀透出了某种沉痛而隐忍的底色。
她停顿了片刻,轻声叹了口气。
“像谈临非这样已经沾过血的鬼魂,只要没实现执念或诉求,就算她自己有意愿,应当也没办法原地灰飞烟灭,我倒是不是很担心她会消失。”
444忧心忡忡地打量她的脸色,把语调都压低了不少。
“就算不会凭空消失,你怎么确定她就会来找你啊”
“虽然说她挺擅长搞ua的,但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在建造笼子把我框起来的同时,也顺手将自己锁了进去。”
虞歌不置可否地一垂眸,望着自己掌心里错杂而深刻的纹路。
“在她过世的时候,她除了我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交心的朋友、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更没有能够托付的亲眷,连骨灰都只能寄存在公家的灵堂里单从这个世界的剧本来看,我确实离不开她,可她也只有我啊。”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伸手摸了把444的额头,“况且,不是还让你留了一份我的遗物嘛,我们就暂且静观其变吧。”
然而系统却笑不出来。
它甚至不需要查看情感波动的具体曲线,便能觉察出宿主肉眼可见的低迷状态,但宿主现在所讲的剧情都是假的,任务也推动得挺顺利,还达成了当面ntr成就,究竟有什么值得低落的呢
它踟蹰了几秒钟,还是捧出了最后一罐珍藏已久的冰镇可乐。
“宿主啊,你说你演个假剧本而已,怎么还给自己演出代入感了呢”
虞歌闭了下眼,大抵是因为还没有退烧,夏日里燥热发潮的山风拂面而过,却有种战栗的寒意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渗出来,如毒液一般爬满全身。
“也不完全是假的吧。”她轻声道,“如果没有时空管理局的存在,也许这本就是个真实的故事,况且,我当初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攻略目标出了意外而无法直接脱离,最后也确实不得不选择自尽。”
她确实曾在凌晨爬上了顶层,确实曾在夏日的朝阳中一跃而下。
444咂了咂嘴,却无论如何都揣测不出一个人类的心情,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但宿主你这么有经验,又总以死亡的方式脱身,按理来说,不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吗”
这话一脱口,它当即就后悔了。
是了,只要精神还没有彻底失常,怎么会有人类对死亡毫无触动呢,又怎么会有活人能够真正坦然地面对生死呢
即便那些任务中的一切都只是工作,即便在身死后还能以另一种方式醒来,但那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经历却永远都是真实的,其间的绝望与挣扎,也断然不会随着次数增多而得以消解。
况且身为一名宿主,虞歌所亲历过的死亡远远不止一种。
她曾死在灯明几净的温馨婚房里、曾死在烈火熊熊的众目睽睽之下、曾死在冰冷寂寥的昏暗王宫里、曾死在这颗巨大的银杏树之下,在一位神明的怀抱中慢慢咽气
那些死法或惨烈或温和,但总归都要由虞歌一个人来承担。
它想起宿主写在剧本里的句子都说时光如河流,但现如今,曾与我携手前行的人已经纷纷涉水而过,只有我还被留在河里,无法真正溺毙,也无法游到对岸。
444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然而对于系统而言,那绝非共鸣或感同身受,而仅仅是一点令它不适的冷意罢了。
它吞了下口水,啪地一声合上了数据表。
“宿主,到底是从哪一次任务开始,你才产生了这种对死亡的敬畏啊”
虞歌沉默了良久,才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依然带着乏力与苍白的痕迹,但猛地一看,竟然是非常柔和、非常坦然的。
“实际上,”她淡淡道,“是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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