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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外。
恒娘快步走到陈恒旁边, 略上前一步,朝对面高声说道“向来只听说脚踩狗屎弄脏鞋,看人拉屎长针眼。请问诸位君子, 在你们眼里,男子身体究竟是什么污秽物事以至于本来好端端的女子, 看一眼就被玷污了”
陈恒本打算长篇大论, 与对面好好讨教下孟轲的学术地位, 贞字的古今异义,没想到恒娘一来就作此粗俗之语,惊得脑袋一颤, 乌纱差点掉地上。
恒娘胆子原也没这么大, 然而无忧洞中的经历, 几乎击穿她所有认知的底线, 让她忽然发觉,自己以前认为难以为情, 说不出口的许多东西,拈到指上,竟不过草片一样轻。种种羞涩顾虑, 放到阳光下,便如积雪, 缓缓消融殆尽。
对面大哗, 跳脚大骂, 口沫横飞, 然而众人都在说话, 一片乱嚷嚷,反而听不清谁说了些什么。
恒娘等他们吵嚷一阵,声音慢慢小下去, 又抓紧时机,高声问道“若区家女儿该受旌表,那么,一辈子不嫁人的女子,不是个个都该有此荣耀朝廷还设什么逾时不嫁条款索性天下女子个个当老姑子,一辈子不见男人身体,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去,满地旌表,家家节烈,可好”
陈恒不禁失笑。这薛恒娘与那日在京兆府里一样,说话出人意料,粗听似无理至极,细想来,却极难反驳。倒似有极深道理在里头。
对面汲取教训,公推了一人出来与她对峙“小娘子强词夺理。女有从夫之义,并无自专之道。女子一切,皆属夫君。女子若是见的是自己夫君,自是无碍。”
恒娘定睛一看,这人倒是见过,便是那日引导众人,在服膺斋唾骂童蒙为常平钱卖身的贫苦学子。
冷哼一声,“这两位娘子并无夫君。照你们的说法,女子未嫁从父,要守的是孝道,不是夫道。她们为了未来不知道在哪里的夫君,轻生求死,抛弃父母亲人,算不算不孝不悌朝廷为什么要旌表不孝不悌之人”
那人一愣,顿时语塞。
仲简嘴角浮起一丝淡淡微笑。恒娘大有长进,竟无师自通,会了这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对方恼羞成怒,有人喝问“你是什么人”
下面有嘈杂声音回答“那人是太学里头的浣娘,我见过她。”“好像叫做薛恒娘”“薛恒娘周婆言主编可不是叫做这个名儿”“听说就是她”
区家人也急了“你是周婆言主编周婆言不是帮女子说话的吗你为什么不帮我这两个可怜闺女,反而站在狗官男人那边”
恒娘看了看地上两口棺材。区家为博取同情,未曾封盖,虽蒙了白布,也能看出两具纤细躯体。
点点头,慨然答道“你说得对,我当为这两个枉死的娘子说话。”
她举步上前,朝棺材走去。区家人警惕地看着她,但看她身后只跟着个瘦高书生,也就让了她靠近。
恒娘走到两幅棺材中间,朝左右敛衽一礼,“两位姐妹,你们听好了,小妹薛恒娘,替你们申冤”
转身对着陈恒,并指如刀,高声指斥“陈大尹,你身为朝廷官员,百姓父母,为何让你治下的百姓有冤不得申,有苦不能诉”
众人见她忽然倒戈,面面相觑,大是捉摸不定,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卖的啥药。
陈恒跟她打过几回交道,对她的路数有几分认识,故意沉下脸来,问道“哦,她们有什么冤屈,你可替她们一一道来。”
“她们有千古奇冤,请大尹做主。”恒娘眼神炯炯,声音朗朗。
“其一,生而为人,足不出闺阁,白白来一趟世间,从未见识天地之宽大无边,岁月之深远无极。十七八年光阴,全都浪费在内帷之中。就算于大水中苟得性命,余生也不过从一个牢笼去到另一个牢笼。虽然为人,不过一囚犯耳。此为奇冤之一。”
“其二,生而为民,受朝廷雨露之恩,国家庇佑之德,安然长大,却没有机会报效朝廷,为国尽忠。一腔碧血丹心,无处可寄,无处可托。路见不平,不能为一声吼。国有弊政,不能进洋洋之言。此为奇冤之二。”
“其三,生而为女,从小被打骂呵斥,还要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日日受女教荼毒,自甘下贱,自甘愚昧,自甘柔顺,从不知女子亦有勇武壮烈之德,也可有气吞山河之志。就连四肢身体,也被戕虐残害,不得健全。此为奇冤之三。”
区父跳了起来“你含血喷人。什么叫戕虐残害你当我家是行那采割之术的凶徒妖人我家女儿四肢健全,哪里容你这样信口污蔑”
恒娘盯了他一眼“你没让你女儿缠足,学做宫样儿”
棺中女子虽然头脸蒙了白布,双脚却没盖全,能看到形状弯折扭曲,比常人小了许多。
“这这岂能算是残害”区父气得结巴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她们将来嫁人,讨夫君欢心,可不得有这双金莲小脚”
“且不说女子缠这鬼样子,如何痛入心扉,如何辗转泣号。单说缠成之后,如何行路李太白感叹行路难,难在多歧路,不得出。女子是实打实的行路难,便大道朝天,也难走远。既难远行,便不得不困守门户,不得不委顿精神,不得不羸弱身体,不得不依附他人。”
“只因生而为女,故而再不得为朝廷之民,不得为天地生人。一朝为女,便成隶。陈大尹,这难道不是千古奇冤”
陈恒皱起眉头,不接她的话。
对面学子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一开始出言粗俗的娘子,居然能够从家国朝廷的层面立论,一时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被推出来那人方硬着头皮道“谁说女子就不是朝廷之民不过民也有分工,女子之用,在家室之内。一样是为朝廷出力。”
恒娘笑了笑,很客气地问道“我只听说过民分四类,士农工商,请问女子属于哪一类”
对面百来学子,被她这一问,居然问得尽皆沉默。
顾瑀眨眨眼睛,悄悄看看余助,本想不耻下问,然而见余才子也是眉头紧皱,似乎不得其解,聪明地闭上嘴巴。
与此同时,太学小经堂内。
国史馆两位编修带来了最新修成的第一百四十三卷唐史,正在太学与鸣皋书院众人之间传阅。
因是昨夜才誊写完成,墨迹尚未完全晾干,纸张捏在手里,尚有些濡洇软绵的手感。
宗越最早看完,目光立即瞟向身边的阿蒙。她带着帷帽,看不见神色。此时也正慢慢放下手中书册,纤长手指在书面停了片刻,轻轻落下两个指头,敲了两下。
问问题的时候,声音懒散,似乎还带着点笑意“请问两位编修,后晋所著旧唐书中,列女传录有魏衡妻王氏,忠烈感人,义薄云天,怎么今日这新的列女传中,再不见其人”
左边编修姓龚,闻言答道“也是有的,只是经过众位编修商议,将魏衡妻王氏附于薛仁杲传之后。”另取出一册,递给阿蒙。
阿蒙接过,一边翻阅,一边讶然“附于薛仁杲传之后这是怎么想的”
她博闻强识,读过一遍的书本过目不忘,随口就道来“武德初年,薛仁杲部将房企地侵掠梁郡,劫获王氏,逼而妻之。后,王氏趁其饮酒醉卧,取其佩刀斩之。提着首级出去,房企地部众一看,顿时做鸟兽散。王氏投唐,高祖大悦,封为崇义夫人。旧唐书”
“此女有功于大唐,受封于李渊,你们居然将之移出列女传,附于敌将仇人之后这究竟是何道理,我颇是不解。”
另一位吕编修见她是女子,有点为难,想了想,方含蓄答道“问题主要便出在这后字上。”
阿蒙此时已看完新册子,指了一段,读道“至始州,掠王氏女,醉寝于野,王取企地所佩刀斩之,送首梁州。新唐书”
读毕,啪地一声,重重地扔在书案上,冷笑道“逼而妻之没了,后这个字也没了。这么一写,倒似王氏上一刻被掳,下一刻就杀了房企地。中间数日数月时光,都被你们生吞了”
“你们是史官,刀笔之下,便是千秋,首要当重史实。这样斧削刀凿,任意剪裁,究竟在害怕什么”
胡仪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喝茶,见两位编修被指责,一皱眉,淡淡道“王氏从贼失贞,虽有忠义之举,究竟于妇道有失,不足为天下女子之训,故而移出列女传。”
“新唐书替她隐去这一段,也算是成人之美,为贤者讳。再说史家用春秋笔法,暗寓褒贬,本就是圣人成例。哪里说得上害怕”
阿蒙冷笑连连“为贤者讳王氏受辱,其错不在她,在敌寇。王氏自己不避讳,唐高祖英雄豪杰,亦不避讳。倒是你们,巴巴地替人避讳又还自作聪明,将她从列女传剔除,附于仇敌之后。王氏地下有灵,必定白骨难安,黄泉夜哭,唾骂你们小肚鸡肠,为虎作伥。”
她骂得过于尖锐,胡仪气得胡子都飘起来。两位编修知道她身份,不敢回嘴,尴尬无比。
宗越想了想,决定今日不做和事佬。反而替她添了一杯茶,方便她润喉。
常友兰只好站起来,含笑说道“王氏事迹固然感人,但列女传篇幅有限,总要优中择优。”
阿蒙拿起那本新编的列女传,“优中择优”
晃一晃手中卷墨迹未干的书册,怒道“你们选的列女,李妙法为父奔丧,小儿哭啼挽留,割一乳留子,啧啧,这血肉模糊的样子,你们就不怕小孩子被自己母亲吓死归家以后,父亲已经下葬,持刀刺心,逼着众人重新启土开棺,用舌头把灰尘舔干净,又用头发去擦口水”
宗越听出她话里的嫌恶之意,几乎可以想象,此时若是两人在楹外斋独处,她会是怎样一副气得暴跳如雷的样子。
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怕被阿蒙发现,忙低下头去。
暗自计较,待会儿出去之后,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逗她开心。
阿蒙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帷帽摇晃,嫌弃地道“你们看看自己选的列女,读着不犯恶心吗这李妙法比王氏更优”
又指一行,念道“还有这个,坚贞节妇李者。十八岁守寡,夜来忽梦男子求为妻,初不许,其后不断梦见。李疑心是自己容貌未衰丑,所以招来这些邪祟。于是截发,麻衣,不薰饰,垢面尘肤,自是不复梦。刺史白大威钦其操,号坚贞节妇,表旌门阙,名所居曰节妇里。新唐书”
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起来,轻纱颤动“诸位,这做梦与否的事情,纯由她自己口述,外人不得而知。你们怎么就知道她只梦见求娶,没做其他不该做的梦你们又能断定,她后来就真不做梦了这位白刺史昏庸,诸位史官也一起跟着发懵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欺世盗名的女子,也能被你们列入列女传,你们真以为天下人都是这么好骗的”
有几个年轻学子没忍住,“咕”地一声笑了出来。
胡仪脸色铁青,断然喝道“你口没遮拦,胡说什么”
阿蒙霍然起身,径直面对他,同样厉声喝问“欲亡其国,先灭其史。祭酒将此等手段,用之于列女传,是欲亡女子之史乎”
“自汉书开始,历朝国史皆出列女传,从来选取标准是才华出众、行为优异的女子,英武忠义,霜节凛然,不输男子。”
“而今之新列女传,失贞者不得入,高才者不得入,独以酷烈孝行、守贞愚行,为诠选之衡。这是要张弥天之网,将天下女子紧缚于网眼之中我是女子,断不能从。”
胡仪亦起身,面有风雷之色“正是有你这样的邪言妄论,才使得今之人心不古,风气不正。二十年间,天下阴阳颠倒,邪说流窜,竟有大道将亡,圣人湮灭之虞。”
二十年
阿蒙倏然握紧拳头“我明白了。祭酒所在意的,哪里是国史哪里是旌表不过是鬼机楼那几十位娘子的性命罢了。”
“二十年前,八十五里路,林中满目的自缢者,是祭酒以为的正道。二十年后,鬼机楼娘子竟敢苟全性命,大大犯了祭酒的忌讳。”
胡仪森然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亦知惜命,我岂是冷血之人只是,由来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若是人人顾惜性命,谁来做忠君之事谁来为家国牺牲男子为义节,女子为贞节,都是同理。理之一字,便是万物之大道,无论男女,皆应尊奉。”
阿蒙一双眼睛太过明亮,以至于透过轻纱似能见到一双着火的眸子“是以,你趁着周婆言停刊,鬼机楼事发的机会,想要从士林到市井,全面围剿恒娘和她的女子之论”
一字字如冰如刀“你想,把女子重新踩到脚下去,压上重重大山,好让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京兆府外。
一阵沉默之后,人群中忽然有个声音“薛恒娘,你自己淫荡无耻,在无数男人面前赤身露体,自甘暴露,叫人从上到小,看了个精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今居然敢在这样的贞烈女子灵前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你简直是天下女子之耻,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这句话如同石子投入静流,溅起无数飞浪。
人群中开始飞速流传“清溪渠口”“”“主动脱衣”等字眼,更有无数不堪入耳的下流话语,在一片交头接耳,连连哄笑声中交换、传递、添油加醋、绘声绘色。
适才被一个市井娘子驳得张口结舌的恼怒,此刻都通过尽情肆意的言语羞辱,加倍地奉还了回去。似乎无论这女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要骂一声“荡妇”,就获得了无上的胜利。
何况,这是有根有据的事情,又不是随口诬赖。众学子们觉得,简直理直气壮至极。
顾瑀与余助相顾失色,赶忙回头,担心地朝恒娘望去。
恒娘原在人群之中,一袭青袄,侃侃而谈,如珍珠处瓦砾,如明月照万里。
如今仍旧站在相同的位置,面对相同的人群,却忽然微微发起抖来,四周越来越大的嘲笑声、议论声、嘘声、彩声,如同洪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几乎高过头顶,高过天际,漫天扑落。
一切似乎回到八日之前,那个被炸毁的洞口,她依旧不着寸缕,站在一群男人前面。
只是那时候,她心里燃烧的是慷慨斗志、是生死情谊。而今日此刻,再没人需要她去保护,再没人与她手挽手站在一起,她孤零零地,站在一群口水滴答的狼群中,手无寸铁。
陈恒没想到局面会演变成这副样子,不由得暗暗叫苦,薛恒娘可是太子的人,若是在自己这里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去撞了柱子,太子面前,自己可不好交代。
早知引火烧身,当时就该咬咬牙,一并旌表了事。
正要硬着头皮,让衙役们护送薛恒娘退下,忽听“当”的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一支寒光凛凛的腰刀不知从何处飞来,当着街上数百人的面,深深插入青石板中,刀柄犹自剧烈颤动。
一个标枪样笔直、岩石般坚定的男子从薛恒娘身后走出,挡在她前面。微微凹陷、犹自带着些血丝的眼睛往对面扫了一圈。
学子们都是斯文书生,被他目光中的阴冷之意所慑,心胆俱寒,不知不觉,闭上了嘴。
那人开口说话。
“卓信之,你出身贫苦,上京途中,与同乡结伴,衣食住行,皆仰仗其人。半途之中,却窃其行囊,尽盗其金,只身赴京,弃同乡于不顾,害其一路乞讨还乡。”
被推出来与恒娘辩论的那人脸色涨红,张口结舌,却无法反驳。心中惊疑不定,这事情自己只跟几个好友炫耀过,这人怎么会知道
“杨硕,孟月月考之时,你身藏夹带册,考场作弊,方能得上中之评。”
“陈奎,你在外嫖宿娼妓,骗其钱财,供你挥霍。数月之后,彼女无故投繯,你究竟做了什么,夜半三刻,问你的天良可知。”
他语气平淡,一一点名道来,对面太学生各个色变,都在悄悄挪动脚步,想要藏在别人身后。
空气如数九天的寒冰,冻得僵硬,只剩这一把冷淡的刀子,不疾不徐,缓缓切割。
直到一匹马儿从远到近,急速靠近,马背上一个娘子翻身而下,朝人群中间跑过来。
恒娘抬眼看去,心神一凛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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