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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永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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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雨住。

    雨浇熄了长安几处火,生起黑色的烟。一些高楼坍了,废墟砸到街巷。雨后沟渠里的水奔涌疾流,轰轰如雷打之声。

    残旗掠高墙,奔马过幽巷。

    往日商贾行人络绎不绝的街衢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这座曾经日夜喧嚣、坐拥二十万户的天下第一城,此时如死域一样寂静,仿佛几十万人都藏到了地底的缝隙、城墙洞孔里,连呼吸声也听闻不见。

    为最大限度阻绝桂宫天子尚在的消息,宣明军已下行人禁令,让整个长安静默下来要求庶民不得离家,不执令擅行视作反贼,撞见一律枭首。

    此刻,北辰门周遭只有一处在喧闹,就是门楼。

    整个门楼都在震颤。

    长安城内的援军,在源源不绝的往这里赶。

    齐元襄下了死命令,今日日落之前,一定要拿回被太子傅公孙行夺走的北辰门。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朱晏亭在梳妆,鸾刀给她捧药汤来,听见她低着头,轻轻喃了一句。

    她脚步一顿,旋即放轻足音,靠近后屏息俯身,恐惊醒了什么似的,轻声问“殿下今日可觉得松快些了”

    朱晏亭被她忽然接近唬得双肩一颤,神情淡漠地,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药“我没病,为什么要吃药”

    鸾刀奉药给她,殷切望着“这些都是静心安神的药,殿下前几日受惊了,喝几天药就能好了。”

    朱晏亭用手轻轻别开,语气强硬“孤没病,不喝。”

    “求殿下喝一口。”鸾刀声音一哽,眼泪如注的流下来“求殿下求殿下一定要好起来,你不好起来,我们怎么办”

    最终那碗药还是打翻在了地上,朱晏亭执拗起来时,竟将这几日瘦了不少形销骨立的鸾刀攘翻在地,药水也泼了她一身。

    朱晏亭站起身来,鸾刀拽住她裙角还想说什么,她却仿佛不认识她,垂目一扫,命人扯开她的手,在宫婢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

    外面坠着轻飘飘的雨丝,未央前殿被千树万树的灯照亮。

    外头烽火还在烧,未央宫内却依就拥揽着风雅的礼乐和平静,衮衮公卿佩绶带玉,行止气度波澜不兴,不疾不徐。

    未央前殿,芬芳白烟从鼎中喷出,浓烈夺人的脑麝香味殿宇。

    明灯高照的龙椅上,身着华贵谒庙服,抱着太子的皇后像一个精致的偶人。

    只有在她膝盖上双手双脚挣动的小太子,有那么一点生气。

    虽然太子这么小,口中尚咿呀不成语,但在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时节,依旧成了定海神针。

    此前荧惑飘摇、童谣妖异、天子将近一个月未曾露面,朝野人心不定,故齐元襄所举“天子丧,尚书台群阉乱党为祸,栽赃丞相,举兵意图谋反”的旗号一举,百官竟附。

    朝会时,郑沅看见朱晏亭,生生打了个冷战。

    他没料到此生还能再次看到这个女人曾图穷匕见你死我活,却还要俯首对她称臣。只因,他此刻不过是依附在齐元襄之下的一根风雨飘摇朝夕不保的草。

    郑沅恨得眼睛充血,却只能深深缩着头,在大殿无所不至的明光中,把脸藏进影里,像雨打过的鹌鹑。

    齐元襄意态自若,比起丧家犬一样蜷缩在他羽翼下求得庇护的丞相,他才是实际局面的掌控者,一朝得意大权在握,华服美冠顾盼神飞。

    先是宣了封赏的旨意,安抚人心。

    所有受封的人都朝着皇后和太子叩拜。

    接着是丞相郑沅、太尉蒋旭、大将军齐元襄等联名劝进,说先皇猝崩,未留下遗诏,赵睿、谢谊、公孙行、曹舒等御前禁卫和群阉乱党操控“尚书台”,盘踞桂宫威胁社稷,挝杀忠良,染指重器,至长安动乱,民不聊生,请太子先登基,以稳人心,再行发丧。

    回答他们的,是太子独属于孩童的,又圆又大又清澈的一双眼睛,滴溜溜望着齐元襄武冠上的彩雉。

    他伸长手,朱晏亭的胳膊按上了他肚皮,禁在膝头。

    太子“呜呀”一声。

    而皇后已经恍如一个假人,从加封官员、处置罪人,到齐元襄疯狂的敛权,她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偶而微笑颔首。这也是齐元襄嘱咐她的什么也不要做,只需闭嘴和点头。

    劝进的高官还在对着他侃侃而谈,似乎谁也不觉得这这一幕荒诞。

    就在这一幕快要演完时,一声巨响忽然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个卫士飞奔进来报讯桂宫乱党已经攻破北阙

    一言如雷霆动天,惊破了诸卿的面色,低语喧嚣伴随各种流言如飞,齐元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紫。

    当即叫罢了朝会,让喧喧嚷嚷的诸公偏殿休息。

    有人胆小,称病欲归家,都被刀戟所拦。

    齐元襄紧急调兵,但现在重兵都安排在北辰门因为北辰门在今日凌晨被太子仆公孙行带兵拿下,必须立即拿回,就算不能拿回也要将乱军拥上去阻拦皇帝,否则北辰通道一开,“困龙”大计将毁于一旦。

    他大怒喝问“是谁在攻打北辰门为何还拿不下来”

    回答的人看了一眼上座始终未发一言的皇后。

    又看一眼他。

    “是假节、侍中、都督关中,朱恂。”

    长安北辰之门,譬如“北辰”巍峨拱帝居,高入云霄,夯土厚重,尖刀劈上去都只是浅浅白印。

    宣明军虽刀甲足备,但军士多取自囚徒、未经操练、不成阵法,如蝇拥蚁行,遇上训练有素又先占领门楼的北军,不堪一击,节节败退,还丢失了许多军械。

    距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北辰门依旧苦攻不下。

    加急的军令已下了三道,一道比一道措辞更加严厉。

    领军攻门的正是皇后的伯父朱恂。

    十八个时辰以前,朱恂临危受命,任司隶校尉,专命击断。

    六个时辰前,新任大将军齐元襄开府治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收回了司隶校尉、专命击断的职位,夺去了长安诸门的控制权,授中军校尉。

    大约是无人可用,四个时辰以前,齐元襄又以皇后之手下懿旨,授他假节、侍中、都督关中之要职,命他带兵拿回北辰门。

    朱恂十几个时辰没有闭眼,两度临危受命,几经官职改易,儿子朱灵又生死不知,已是心枯神槁,武冠不簪,双目血红,不成人形。

    眼见北辰门苦攻不下,便将督军的太子傅公孙行全家绑到了阵前。

    公孙行在长安的家中老小共有三十二人,其老父苍头皑皑在最前,紧随其后便是妻子,十五岁的儿子,五岁的女儿

    朱恂威胁说,天黑之前,公孙行倘若不从北辰门撤军,三十二颗头颅,将尽数挂上城楼。

    他暂止攻势,将军队撤到“北二十街”之后,以麻布泥袋、木栅栏等筑成简易防御工事,暂时休整,清点伤亡。

    此刻天阴阴的还欲雨,狂风扑得旗裹在竿帷上。

    不多时,公孙行出现在了城楼上,请求见老父一面。

    朱恂将人押了过去。

    公孙行望见就在城楼上扑通跪了下来,泣道“父亲,儿不孝。早知有今日,儿宁可不来长安,在淮阴老家,还有桑麻之乐,可侍奉老父,颐养天年。如今,父亲先去,儿匡助天子挽回社稷,涤清乱军,必伏剑自刎,以报骨肉之恩。”说着,头碰到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竟从袖中取出一带白麻,束到头顶,宛如其父已亡。

    起身拔剑对朱恂道“朱恂,天子尚在桂宫,你还在这里供临淄叛军驱策,你不忠不义,助纣为虐,将殃及全族,今日我家人头滚滚,来自必偿你族尸骨不存就从”

    说话时,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押到城楼上来,按他跪下。

    “你儿朱灵开始吧。”

    朱恂浑身巨震,方寸大乱,面色灰死,眼睁得要裂出血丝来,一口腥甜涌喉“且”

    公孙行冷冷道“要不要就此杀子决裂,还是你迷途知返,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两军之间,朱恂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竟然犹豫了。

    朱恂的犹豫在两军会谈之中是大忌。

    军中如投石一般响起轻微的喧声,士气肉眼可见的消解,副将以手拽朱恂之衣,含了三声“明公”,后者却还是一言不发。

    朱恂在想,未央宫此时不是皇后掌权,而是齐元襄,齐元襄对他有猜忌,一度剥夺他的官职,此时又扔他来夺最艰险的北辰门,让自己的部族都去干“制高官、掠富户、积军资”这种美差,还扬言日落之前不见攻下就要依照军法杀了他。

    倘若公孙行说的是真的,天子尚在,未央宫是伪朝

    那么此时转投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转过头,一张眉眼冷峻的面庞映入眼帘。

    “李”他嗓子才出一个字,那手改抚为抓,朱恂似魂魄都被这只手狠攫了一下,剧烈一颤。

    这才如梦初醒齐元襄是他放进来的,长安十二门是他关的,武库是他去攻打的,此时转投也是必死无疑。

    “将军累了,扶他下去休息。”那人将他肩头抓出的褶皱又抹平了,天色稍霁,暮色笼在他疤痕横覆的面上“将军请把令符交给在下河东刘怀章,日落之前,我必替你完成军令。”

    朱恂认出了这就是皇后旧部李弈,他见过他布衣恭谨模样、冠服簪缨模样,却从未见他穿上甲胄,乍一见,便觉一股寒气森森逼人。他想问他怎么跑出来的,转念一想,长安已经乱成这样了。倒不如问他怎么活下来的,又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姓名。

    李弈十九岁斩频阳王大将名震天下,沉寂多年后,又传闻在北方叛乱中亲自斩杀“战神”老燕王,再度一鸣惊人。其用兵之法鬼神莫测,即便朱恂不甚知兵,也能判断他的将才放眼此时长安当真难寻敌手。

    此时,他已别无他法,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与他。

    朱恂当即暂罢与公孙行的谈判,将其家人押回营内,又总齐军列,称乱世擢军不拘小节,以都督关中之名,封账下主簿河东人刘怀章为奋威将军,授符印,主持攻打北辰门事宜。

    “刘怀章”此名虽闻所未闻,但大敌重任当前,这只军队又是一支刑徒为主的乱军,本就互不相熟,诸将鱼龙混杂,各怀心思,竟无人有疑。

    此时,距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李弈接管军队后,下了两道令。

    其一,拿到公孙行所率领的长安八部校尉副将以上所有将领的名单,缚其家人亲族临阵。

    其二,选出乱军之中原属南北军、缇骑等正规卫队的军士,擢出五百人为精锐队,发出先登赏万金的闻所未闻之重赏,足矢足兵,刑徒庶民混合的部旅后撤,修筑工事、搬运攀城梯等。

    天色已然微昏,北辰门上下,戈矛竦立。

    李弈将五百人伏下,藏匿进“北二十街”的巷道里,长安城北庶民所居的巷道成了极好的隐匿之所。

    被束来的北军将领亲族有几百人,其中男女惨唤、婴儿啼哭、老人晕厥,动静此起彼伏。这些人出现的时候,城楼上的气氛陡然变得不安躁动来。

    公孙行听到异动,再来时,面上骤然改色。

    “公孙将军,你不是要匡助天子,尽忠忘己,当个英雄吗”一道身影,将他目光牵扯。是个魁梧大将,面目黢黑,如昆仑奴,又画纹掩盖伤疤,似绣面獠子,一双眼眸寒森森的,似野兽的眼眸。对着他咧嘴一笑。

    “想当英雄,又打不开北辰通道,很着急”

    公孙行一鞭指他,厉声叱道“竖子退下,我不和无名杂将多费口舌。”

    “我们不过是些杂将、庶民、刑徒,是尔等肉食者、士大夫的足下之泥,泥中之虫,碾碾就死了。”李弈笑道“公孙将军身后都是龙章凤姿的天之骄子,整个长安听一听都要震三震的北军,大家一定都为国为民肯捐躯,全家死绝也在所不惜,是吧”说话时,环顾了一圈。

    公孙行心里煞起寒恻恻之意

    果不其然,他感到身后突然有无数道目光聚在后,等着他的决定。

    朱恂押他全家来他并不害怕,但此时他害怕了。

    此人深谙人性之劣,竟起了这么一条毒计。

    他作为主将可以牺牲全家,凝聚士气,但如果敌军握在手里,并用之威胁的是所有中层以上将领全家的命,那就必定只有一个结果,北军一定会炸锅。

    李弈一抬手,第一行的十几个人押了上来,雪亮钢刀架颈。

    一干老弱妇孺吓得涕泗横流,北辰门上也惊起几声叫。

    他笑着,仿佛浑不在意越来越浓的黄昏暮色,扬着眉,饶有兴趣的等待公孙行的反应。

    不顾其后脊生汗,满面惨白,添油加醋地问“第一刀,请将军抉择,从左开始杀,还是从右开始杀。你说话就是往右,不说话就是往左”

    手抬了起来。

    “且慢且慢。”

    公孙行浑身冒汗的看着他“你到底是谁你知不知道天子尚在,未央宫是伪朝,你这样是谋反会被诛九族。”

    李弈哈哈大笑“我的九族,早就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将军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吗”

    “他们他们也不怕”

    “都是些刑徒子,亡命之徒,拿不下北辰门今晚都得死。我们光脚的,哪怕穿鞋的。”李弈一抹嘲意浮掠唇角“借问羽林子,谁家不在京全军老小性命都被别人握着,还打什么打”

    \你既然说话了,那就是从右开始杀。\

    话音刚落,手起刀落。

    一颗头颅瞬间斩落,血液喷溅出来,腥味窜出来。

    紧接着第二把刀也扬起,刀刃上流动着凄艳的暮色。

    此时,未央宫危如累卵。

    齐元襄等后知后觉的发现,齐凌根本没有逃走的打算,他把重兵放在了未央宫,羽林军由赵睿所领,不计一切代价火速攻下了北阙,直逼北司马门。

    只要北司马门一破,大军将长驱直入,不须半日,未央宫便会易主。

    如若往日,按照未央宫的城防之森严,城墙之厚重,府库之充盈,只要将诸门紧闭严守,至少也能撑上三个月。

    但雪上加霜的是,没有大行皇帝的遗体,只需要齐凌在各个场合露面,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策反随时在进行,赵睿常年替皇帝干肃清诸侯的脏活,已是深谙此道的熟手,几乎时间每过一刻,未央宫都有人叛变,即将日落的时分,局势已经“八面起火”。

    齐元襄万般不得已之下,使出了下下策将皇后和皇太子请上了北司马门,与对方谈判。

    未央宫的卫士旗旄只有玄、纁两色,当一顶巨大繁丽华盖出现在城楼上时,异动被禀报至赵睿处。

    而后不到数个弹指的时间,哨楼旗飞,鸣金罢兵,将士呼喝,弓弦由崩而松,箭矢收回壶中,军士结阵,纵列成阵法,赵睿策马从阵中奔出。

    斯时,云开雨霁,残霞大片大片摇摇欲坠,落日未落,未央宫的墙是一堵龙战于野的玄黄之色,无穷无尽,伸到天边去。

    就在羽林军转换阵法的当头,未央卫士也在飞速变动,举起罢兵之旗,箭手暂释弓弦,大戟士举重盾挡在最前方蹲下,齐元襄受其谋士之谏不亲自出面,反反复复告诫吓唬朱晏亭,说这些人都为了杀她和她儿子而来,让她拿出当日呵斥他的态势,呵令他们退兵。而后自己按刀蹲在女墙之后,观察动静。

    有人问他“此计太险,可行吗”

    齐元襄冷笑道“如果拿不回北辰门,北司马门再丢了,我就杀了她和她儿子,同归于尽。”

    “皇后殿下。”赵睿策缰,向上喊道“我等奉天子命,讨伐乱党。若殿下不欲与乱党为伍,请殿下即刻下令解兵开门,奉天子入宫;若殿下受反贼挟持,自顾不暇,便走下城楼,等臣等营救,切莫以身犯险,助纣为虐。”

    城楼上的华辇里,朱晏亭怀抱太子安然端坐着,对他的质问不置一言。

    赵睿几番交涉未果,说得最疾切时,得她蹙眉不耐的一句“退兵”,面色阴沉额头冒汗,所驭骏马都开始不安刨蹄。

    长安战局瞬息万变,围绕各个城门、街巷、甚至是官员的府邸,几乎是上百个点一起作战,一处的拖延都可能带来不可承受的后果,每一刻都是人命。

    但他又不敢当真将她和太子一箭射死,也不能让战局胶着在此。

    正焦头烂额时,一斥候飞奔而来,向他传信“宫内探子来信,皇后已神智不清,私处时状若疯癫,多进安神之药,今日朝会未发一言,恐已为敌之傀儡。”将探来之事,细细说与他听。

    赵睿惊诧得无以复加,朱皇后的手腕朝野皆知,她从桂宫私下回未央宫结盟乱党,反相已露,怀拥太子这个重器,手中尚有朱恂等,本料和临淄党应当分庭抗礼。

    没料到竟在这个当头脑子坏掉了,能让临淄党全然压在头上,真真切切是失了神智了。

    “陛下知道了吗”

    “知道了,圣驾将临。”

    暮色再浓了些时,齐元襄发现城楼下阵法又发生了变化,精兵攒心,戒备增强,厚重铁盾向前排,知道将有紧要人物至。透过城垛的缝隙,见刀刃戟锋像潮水雪浪一样打开,拥出当中策马玄袍金冠的青年时,呼吸骤止。心跳猛烈的像要擂动城墙,向左右猛使眼色,命手戒备,只要越过一射之地,便将他射杀

    从城楼上看,那青年似大病初愈,面上隐隐透着青白交加的病气,拉住缰绳后,目光的就紧紧锁在了华盖下,眼眸中燃着幽幽寒火,只这双眼睛未让病气侵进,厉得慑人。

    齐元襄全身隐在墙后,只有一只眼睛远远看着,却好像与他对视了,骤觉呼吸发紧,按着刀的手也润出汗来。

    这人出现后,北司马门中发生了不小的骚动,齐元襄颤着声下令“快散布军中,只是样貌相似的人,如有疑者,立斩不赦。”

    还不放心,又手忙脚乱的吩咐“手后撤,盾士也撤下去,换临淄死士来。只要见过他,又不是我们的人,通通杀了。”

    说完这些,犹不放心,起身去塔楼布防。

    不过须臾,朱晏亭身旁竟没了像样的护卫。

    她绀色软衣,一起一伏的柔软胸口,从铜铁盾里剥露出来。

    在城楼掀起这阵恐惧惊讶的骚动中,却只有她没有受到影响,静静的坐在那里,睁着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乍一望去似一个完美的偶人。

    许是雨后风凉,寒气侵腑,齐凌向城楼望过一眼,便五脏六腑都牵痛,佝偻上身咳嗽,苍白面上泛出赤色,推开侍从递来的氅衣,重新抬起头来,看向他为人所挟的妻儿。

    提声喊道“皇后。”

    那美丽人偶今日听了太多这样的称呼,没有任何反应,分明正对着他,却面挂冷冷笑容,眸光低低的,傲慢又骄矜。

    他感到更深的牵疼,哑了些声,一字一顿,再唤“朱晏亭。”

    这才叫她表情新鲜起来,却也仍然只是目中掠过浅浅淡淡的兴致。

    他便又唤“阿姊,你真的认不出我了”

    三唤以后,她才答应,微笑起来。

    “你都要杀我了,我又何须认得你。就凭你嘴上抹蜜,攀叫声阿姊”

    齐凌也笑了,忍耐身上的病痛面上涨如血色,喉咙嗽声不止“你结同乱党,为祸长安,我便杀不得你”

    她笑意凝结在面上,笑靥如花,不做声。

    齐凌嗓音轻颤“那日我病笃,阿姊说哪儿也不去。醒过来,阿姊却已经背信弃诺,携子投敌你做的其他事我都不问,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他们用太子的性命胁迫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依旧不做声,那笑像润不进肤的胭脂,虚浮在脸上。

    问话如投石入深渊,嗡嗡的,只有回声。

    告诉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陛下”赵睿不忍,想提醒他这只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手碰到他肩膀,却发现他颤得厉害,后颈也布满了白粒,是森森的汗。

    他握着马缰的手被一圈缰绳绞得发白,像要用缰绞断了手。

    喉咙细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四个字,森冷刺骨。

    “拿弓箭来。”

    赵睿做了很多这样的事,这确是他最惧怖的一次,凉意像利箭刺穿了背脊,望着齐凌半隐霞色、什么表情也看不见、如染了层血一样的侧面,震愕得说不出话。

    城楼上,朱晏亭轻轻“咦”了声,把熟睡在臂弯里的太子放在坐上,饶有兴致的靠近城墙。

    迈出两步,方才离开去塔楼布防人的齐元襄急得大喊让她后退,声音嘶哑得仿佛喉咙已经渗出血。

    朱晏亭恍若未闻,甚至有些少女天真之态,将两只胳膊都撑上了城墙,笑靥盈盈,笑骂道

    “有贼叩门,还理直气壮。你这贼人就这般对主人家我若不是痴痴傻傻,怎会被你吓唬住,为你开门呢”

    她一手托腮,刀子一样美丽又明艳的眼睛掠过他面,神态大似不屑。

    “你既要踏我家,践我门,伤我儿。我便弱无骨,手无铁,也将持棘一战。”

    齐凌手里接过一把沉甸甸的弓,声音也被坠落、听着有些凄怆“你说这是你家你可有一日当这里是家”

    她点点头,理所当然“是我家。”

    “你家在哪里”

    “未央宫。”

    明霞照在她脸上,她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说答完便忽地粲然笑了“其实,你欲入我家门,也不必强如贼寇,掠我夺我欺我。

    “我愿意嫁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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