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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也同样满路霜雪中震了震,抖得花绸身子略微偏一偏,辛得奚桓扶住,顺势接了她赍抱的汤婆子,执起钳子揭了熏笼,夹了几块细碎的炭在里头,又搁回她裙上。
花绸垂眸望一眼珐琅彩汤婆子,再偷偷抬眼窥一窥他,心在冰天雪地里蓦地变得暖洋洋了。她噙着笑,耀眼地闯进奚桓的余光,他斜斜眼,将金丝编的熏笼又架上去,“你笑什么?”
“没什么,”花绸拂拂裙,还是笑着,“瞧着连翘如今好了,我心里为她高兴。”
话里难辨真假,奚桓无从计较了,熏笼上搓着手,“周乾有件事儿想托你。”
“什么?”花绸稍稍蹙额,“我与他见也没见过,他是你的朋友,倒有事儿来托我?”
“他想求连翘为妻,家中长辈又都在福建,没个人说合,算一算,你都是我们的长辈,因此想请你与薛太太说一声。他虽是商贾出身,家中在福建却是一等一的富裕,又是位饱学之士,今年会试殿试,是必定能蟾宫折桂的,也不算委屈了连翘。”
“真是巧了,今儿席上,薛太太还托我留心人家呢,周乾家世人品都好,我看是门好姻缘。你回他,开了春,等你们考完放榜,我往薛家来,将他的事情说一说,一准儿能成的。”
奚桓抬眼瞧她,窗缝里蹦一点阳光在她唇角上,显得有些跃跃欲试的娇态。他一颗心像落在云端,也笑笑,“你这个人,对别人的事总对自己的事要上心些。”
话音落了静一阵,花绸抿抿唇,歪着眼瞧他,心底里的话一思再思,声音放得轻飘飘,“你近日可往你外祖母家去了?”
“没有。”奚桓知道她要说什么,一颗心不由往下落了落,常年累月的,像在一个万丈深渊里,总坠不到底。
“我们桓儿也大了,春天考完,也该把亲事定一定。你外祖母与你姨妈的意思,想把松琴指给你,你父亲也是这么个意思,只等你入仕,就摆到台面上来。”
“那姑妈的意思呢?”他仍在绝境里不死心,没敢看她,笑得不以为意。
花绸却一眼不错地等着他的侧影,在窗缝偶时露进来的雪光里,是一抹苍苍的绿意,“我的意思……我还是觉得松琴好,碧乔巷的姑娘你若喜欢,成亲后,赎了她出来一样的。你娘生前,大约也是这么个意思。”
她半点没醋意,她对他的爱,是怀有长辈的纵容的,好像只要他高兴,她也由衷地为他高兴。奚桓却半点儿也不高兴,酸倒了牙,端起腰来,泄出抹冷冷的笑意,“你的意思他的意思,大家都有意思,可曾问过我的意思了?”
叫他蓦地一震,花绸脸色凉下来,心里没缘由地生出一股委屈,越委屈,就越怨他,怨他傻,就是她的心不开口说,他也该懂啊!
恰值马车停在了单府门口,椿娘撩帘子来扶,她便一股脑躬着腰往外钻,行动见卷起气涌。途径奚桓,被他暖热的手拽住了手腕,“对不起,别生气,我无意要凶你。”
花绸晓得,也不是生他的气,可叫他低声下气这么一哄,反哄出她些女儿娇态来,在他面前,她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娇纵。她回过眼,冷冷淡淡地甩开手,扶着椿娘的臂膀跳下车。
奚桓蜷回手,握紧了她刹那的体温,紧跟着撩开车帘子往外望,盯着她单薄的背脊挺起来,端得大方端庄,十分有当家夫人的派头,将独有的娇柔抛在背后,走进那扇崇闳的大门。
门背后,夫妻聚首,恩爱团圆,小窗月下数不尽的柔情蜜意,皆是他毕生可望不可求。
而门外,喧喧扰扰过年节,东家张罗西家唱,唱罢了冬去,唱来春寒料峭,渐有熙熙风花草满园香,桃红梨白绿映池塘,小窗又糊了茜纱,火炉儿也灭了。
“不该灭,”
奚甯甫进屋,便被屋子里的冷空气激了个哆嗦,摘了乌纱就去拽奚缎云的手,摸到她手上凉凉的,便埋怨,“还该点着火,虽说过了年,天也见晴,可还冷呢。你点炭又花不了几个钱,何苦在这上头省检,倘或冻病了,又请太医抓药,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从哪里来?”奚缎云仰着脸对过去,阖上了眼,等着他亲一亲,亲过了,往墙角搬了小炉到炕几上瀹茶,“既晓得冷,里头也不多穿几件衣裳。”
“内阁里头十几个熏笼架着,倒不打紧。”说着,奚甯又去拽她的手,“只是你,实在犯不着为我省钱,你不花,弟妹可比你能花,底下的下人也比你能造银子。”
“说的就是呢,你们家这些人,个个都是大手大脚的,照妆就罢了,她是主子太太,自然该花的。可底下那些下人,谁也不省检,惯常买些多得使不着的东西放着,譬如厨房里的菜吧,多少都白白放坏了,浪费了多少钱。”
奚甯笑笑,要将她往这头牵,“所以你也犯不着省检。过来我跟前坐,叫我抱抱你。”
谁知不妨,听见细细的脚步声,紧跟着打帘子进来个丫头,叫素娥的,尖尖的脸,挑得高高的髻,抢眼瞧见个影儿,是奚缎云将手从奚甯手中急急抽回,虽没瞧真切,可见她脸上红红的,素娥心里已有了几分成算。
当下面上不显,佯作没瞧见,到跟前去接奚缎云手上的铜壶,“太太,我来吧。”
“不要紧,”奚缎云的手让一让,还有些脸红心跳,“我做惯了,你到外头去逛去,有事情我再喊你。”
素娥福身出去,奚缎云隔着窗纱见其婀娜出院了,适才安下心来,瀹了茶,另添了红枣杏仁等物,递给奚甯,“你瞧你,险些叫人瞧出来!”
奚甯亦有些不是滋味儿,拇指刮一刮光洁的人中,些微讪笑,“窝窝囊囊的,倒不成体统,回头……”
“回头什么?!”奚缎云知道他要说什么,忙凶巴巴嗔他一眼,好像话不说出来,彼此间总有点回旋的余地,“你不要胡来,又不是年轻人了,可千万别冲动。况且,我又不是要你什么,既不要你的家财,又不要你的名分,闹出事来,你官场上那些对头,还不紧着到皇上跟前参你十本八本的?”
奚甯有些怅然,支起腿歪在榻枕上,却有些浑身都被捆绑的不自在,笑意也是将开未开,“谁家没有点这些理不清的事儿?只恨我身居内阁,纠缠党争。”
“是了,你晓得就好,要放寻常人家,这点事儿不过叫人嚼嚼舌根子,谁真去衙门里告不成?只是你不一样,你就是没错处,别人也要想法子捏你点错处,真有错处,他们还不得敲锣打鼓的给你安上许多罪名?甯儿,听我的话,我不图你这些,只想你好好的。”
床上铺满金黄的阳光,像秦胡的弦,拉得暖洋洋的散漫。奚甯有些困倦,不再想这些暂无结果的事情,起来拉着奚缎云到床上,由身后搂着她的腰躺倒,“只要你在就好,陪我睡会儿。”
奚缎云翻过来,亲亲他的下巴,蜷在他怀里,“怎么老犯困?”
他阖着眼,笑抖了睫毛,“你说呢?白天在内阁户部连轴转,夜里回来,还要来服侍你,你说我困不困?”
“去你的。”奚缎云将他胸膛搡一下,又把自己挪近,紧贴着他。
“去我的?”奚甯拍拍她的背,两只手臂将她锁紧,温温吞吞地笑声益渐低沉,“你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自个儿也不知道自个儿有多缠人,像个发了情的猫,夜里哼哼唧唧哼哼唧唧没完没了,是个男人就把持不了……”
“越说越没正行了,真真……”
一抬头,他业已睡沉了,奚缎云静看他半晌,岑寂里笑笑,把烧得滚烫的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叮咚、叮咚,与铜壶,滴成离别泪。
另有叮叮当当的佩环声响在素娥的裙角,院儿里出来,她转背就往角门上头去,递了个条子与个不识字的、相好的小厮,“送到范家去给庄太太,回头有了赏钱,我自然少不得你的好处。”
那小厮接了条子,暗瞅四下里无人,趁机够着手掐一把她的屁股,“好姐姐,怎么这些时又与范家太太勾缠上了?自打咱们家姨娘没了,可就与他们家再无了瓜葛,你上赶着巴结她,有什么意思?”
“关你娘的屁事儿,你只管去,我又不少你银子!”
“得得得、我去。”小厮猛地亲到她嘴巴上来,转背一溜烟跑出长巷。
素娥十二分厌嫌地朝门墩上啐了几口,抬眼见他猴子似的跑远的背影,她渐渐又噙起笑来,旋身进了门,飞漾的裙边上,仿佛满载着大好的前程,或是大片大片的春光乍泄。
隔帘外,几番风送卖花声,桃李疏影,杨柳满晴,那家楼宇上燕回,这家青翠满袖生,东家醉倒西家唱,百年酿成酒,年年三百六十场。
奚桓宿醉起来,一时有些发懵,竟不知今夕何夕,风又几度绿垂杨?迷迷瞪瞪走到外边榻上,又倒下,恍惚中见个婀娜妙影落在身边,一颗小痣在他眼前打晃,晃得他心猿意马。他倏地一笑,撑起来掐着她的下巴亲一口,有些傻气地笑,“你怎么来了?”
几个丫头姨娘端着水托着面巾笑作一团,独月见心里泛了酸,她从没见过这样孩子气的奚桓,愣头愣脑,傻里傻气,却是别样的温度,像个在大人面前讨糖吃的孩子,看人脸色,低三下四,又有孩子的全情投入,无怨无悔。
倏地窗外晨光折射,将月见的神魂与现实一齐射回来。她忙敛了伤春悲秋的念头,妩媚嗔笑,趁他头脑还不甚清醒,拧了面巾,一双杏眼凑到他眼皮底下天真地眨巴,“前儿连大官人打了金牡丹鸾鸟分心给云见拿来,引得姐妹都去看,姐妹们都赞好看得要不得!唉……满院儿里,也就云见了,谁叫人是魁首呢。”
奚桓抹了把脸,吭吭笑两声,“你想个什么样的,直接说。”
倒把月见讲得有些没脸了,低着下巴,“你是不是觉着,我奉承你,就是为着你的钱呀?”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奚桓十二分坦诚地睇她一眼,正开口,喝了口风,猛地咳嗽起来,匀下来开口,嗓子还是那样哑,“你们做生意,不为了钱还该为了什么?我叨扰你的酒饭,总不好白叨扰吧?你要什么样的,告诉北果,叫他去金铺里打来就是。”
一句话说得两清,月见思想来,倒也是这个理,正该两清才好。便叫来北果吩咐一通,也不客气,又要纯金底的,又要嵌红宝石的,另又要了一对三两重的手镯。
北果一一记下,正往拜月阁出去,门前撞见一辆饬饰精美的马车,不禁多瞥一眼,却瞧见是家中的小厮,往车里搀下采薇来。
那采薇打扮得伶伶俐俐,在车前将脚一跺,“好小子,滚过来!我满世界寻爷,你倒天天裹着他往这地方来!”说着拧着他的耳朵转一圈,“你等我寻着爷,回去叫余妈妈把皮不剥了你的!”
“哎哟哟我的姐姐!”北果捂着耳朵环顾周围,忙将她往马车那头堵,“这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叫人瞧见,你脸面还要不要了?!”
“呸、请我来我还不来呢,爷呢?去告诉他,姑奶奶要回扬州去了,说话就动身,我听见二太太使人在外头雇车马呢,二太太还私下里拦着不许往衙门里告诉老爷,敢去的,又不认得宫里的公公,只好你叫爷使人去告诉丰年一声儿。姑奶奶真走了,你们爷俩,看谁躲得过老爷一顿板子!”
闻言,北果撒丫子往院内跑,跑进房内一告诉奚桓,彻底将他酒给吓醒过来,忙提着靴子踅出门,“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说走就走?怎么这时候才告诉?!”
“姑奶奶瞒着不让告诉,生怕咱们款留,她老人家那个脾性,您又不是不晓得,生怕麻烦了谁。这时候老爷多半在内阁,爷,您使个认得宫门的小厮赶紧去告诉丰年一声儿,好将姑奶奶拦下啊,否则咱们可真就要挨板子了!”
“还用你说?”奚桓急奔出去,一跃上马,拉了缰绳,“你们先回去拦着,我往午门去告诉丰年。”
哒哒急促的马蹄声里落在石板路,渐起咣咣拍案的回响,声声气绝,伴着潘凤慷慨激昂的詈骂:
“卫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我不甚明白!什么叫‘年前才批了一百万,现在伸手又要五十万,国库是国库,不是谁家的库房。’你口里的谁家,只怕就是说我潘家?!”
卫珺些微憋红了脸,朝上案闷不做声的潘懋剔一眼,复转回来,“我不过是打个比方,潘大人何必急着把这顶帽子往自己头上戴?我没这个意思,不过是陈表事实,夏天才刚刚按你工部的请款批了一百万,白纸黑字上写着,预算一百万的修堤款,这才批了半年,你们工部随随便便又要来补请五十万,怎么一早不将预算做好?!现户部手头的银子,都有别的开支,哪里你要五十万就随随便便给你拿五十万?!”
“卫闵文!”潘凤一拍案,胡须如剑,簌簌抖擞,挑起袖指着他,三两步行近,“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么叫‘随随便便’?今年山东大雪,后期所需修堤的砖石不够,都是从山东运过来,道路不通,本钱自然就高了些,再有所用填缝的糯米砂浆,糯米是打浙江运送,途中几处山崩,都是本钱!哼哼,你卫闵文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一早就能算到冬天几处大雪天灾,既如此,不如把钦天监罢了,你卫闵文兼了这份差!”
言讫拂袖剪手,半转了身望出殿外。其父潘懋在上案坐着,眼稍稍斜窥下头安坐的奚甯一眼,见他面色岑寂,眼色些微蒙着阴霾,便将案拍一拍,“潘凤,说事就说事,扯什么钦天监不钦天监的。”
潘凤眺目望一望潘懋,憋着一股气,不屑地瞪卫珺一眼。
卫珺冷笑涟涟,撩了衣摆落到一张太师椅上,“我不能神机妙算,可倒要问问潘大人,这山东的砖石往南方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工部监管各省工程,怎的就算不到冬天会提本钱?”
这般说着,斜眼对奚甯笑笑,“我看,是有人将我们户部耍了,打量着先请一百万,后头再添钱也不多,我们户部不会咬得太紧。哼,我看他是打错了算盘,户部的钱,就是一分一厘也得精之又精地算。”
潘凤亦在对面坐下,“那你说说,是谁耍手段?阴阳怪气的,有什么意思?你拿出证据来,当着内阁首辅、次辅、众多阁员在这里,是谁耍手段,咱们就请内阁拟票给都察院拘了谁,抓了慢慢审就是!”
若有证据,他潘凤何敢如此嚣张,卫珺也不至不言语了。
殿内倏地沉默一阵,奚甯靠在椅背上,笑声打破了沉闷,“都是为国为公,户部也不是谁的家库,没什么好吵的。闵文,你回户部,将那五十万两的单子细细核算一遍,若没什么差错,写了疏本递到内阁来,我与潘阁老批了就拨下去,荆州的堤,不好再拖。”
潘懋适宜地将老态龙钟的脑袋啄一啄,“奚大人说得有理,民生大事,耽误不得,快快审了,递上奏疏,内阁拟了票,好上呈皇上朱批。”
到此节,那潘凤洋洋得意地端起盅来呷一口。奚甯望他一眼,复朝潘懋睇去,“另有件事儿,河南冬天大雪,登封闹了饥,春天的秧苗又才插下去,眼下正是青黄不接,我想着……”
正值有个小太监进来,打断了下头的话,走到奚甯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见奚甯面色乍变,起身到殿下拜礼,“家中发了急事,几位与阁老先议着,我先告退一步。”
“好好好、”潘懋端起身来,朝大门处摆摆手,“奚大人先去,回头使段大人将今日所议之事转述与你,先去先去。”
奚甯旋身,睐眼递了卫珺一个眼色,便提着衣摆跑入如瀑如幕的晴光中,太阳似滚滚的火,吞没了他鲜红的背影。
吐出来的则是一片遥山蓊薆,山河锦绣,以及萋萋芳草上蜿蜒的路途。两岸垂杨苍树光阴断续,滑过奚缎云的脸,眼如画楼空,想昨日相偎相抱情正浓,今朝各西东。
花生满路,马车在路边停驻,花绸搀着奚缎云下车,朝寂寂前路望一眼,又把后路瞧一瞧,抓着奚缎云的手,泪洒了长襟,“娘,路上千万保重,到了扬州,记得给我来个信报平安。”
“晓得,”奚缎云拈帕替她蘸泪,自己哭了一夜,倒无泪了,“你在夫家好好的,倘或煜晗有哪里不周到,你为妻,要多多忍让,不要与他争,若实在不好了,去找你大哥哥,叫他为你做主。”
“既有大哥哥,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花绸匆匆蘸干眼泪,将她扶上车,“娘去吧,别为我操心,回去若缺什么,写信给我,我使人捎回扬州去。银子千万放好,别叫那几房亲戚晓得,省得他们见天打您的主意。”
奚缎云安坐好,冲她摆摆袖,“我的乖,城外风大,快回去吧,娘到了扬州就捎信。”
花绸让了几步,又对车夫千叮咛万嘱咐,适才放她去,自个儿在后头站了片刻,捉裙返回马车上,钻进去倒瞧见红藕哭得泪人似的,花绸心里一霎空荡荡的,万种凄凉不可言,向窗外空长叹。
不曾想哪里听见快马惊蹄,叠翠堆岚的远路策马来人,花绸将脑袋够出去急喊,“大哥哥!”
奚甯急拽缰绳,马在车旁踱了几圈,甩下他一脑袋的汗,“你娘呢?!”
不知怎的,花绸见他似见了主心骨,一霎高兴起来,伸出拈帕的手朝苍茫前路一指,“往前去了,才走出去没多远,哥哥千万追上她!”
“放心,她跑不了!”奚甯笑一笑,狠狠挥鞭,马扬前蹄,闪电般劈出去。
前路上翠烟荒芜,山路颠簸,还没走上官道,马儿嘶鸣,狠狠顿一下,将奚缎云由坐上颠了几寸高,险些撞着车顶。等稳下来,撩开车帘一瞧,前头横马拦车的不是奚甯是谁?风醉袖袍,气定乾坤,天地一下被他衬得那么窄。
“下来。”他纵身下马,走到车前。那车夫一瞧穿的补子,唬得从车上跌下来伏跪在地。奚甯没闲理他,朝车上递出一只手,“回家。”
车夫一瞧这阵仗,不敢在前听觑,四下里把眼转,跳下左边田埂,远远寻了一堆草垛藏身。
奚缎云穿着草黄的掩襟,半罩碧绿的裙,似一片萋萋山色,乜他一眼,丢了帘子不理他,坐回车内,嗓音涩涩地从帘子后头传出来,“你不听话,内阁里当着差,跑出来做什么?你自家快回去,一堆事儿等着你呢,别管我,我要回扬州去。”
“回扬州你怎么活?姑父没了,家里的房产田地也都卖了,你拿什么维持生计,谁照管你?”奚甯在帘外,语气有些发急。
“你也太小瞧人了些。”眼泪洇润了她的心肺,却十分要强地吸吸鼻翼,空瞪着车帘,“常青虽没了,家中总还有几房亲戚,穷虽穷了些,总愿舍我口饭吃。况且我们绸袄孝顺,给了一千银子,我回去办几间屋舍,置几处田地,再办一房下人,天底下又不是我一个寡妇,大家还不是日子照样过起来。”
处处计划得当,也万全,奚甯却不忍心将她丢回人海,也不忍将自己完全沉没在枯燥番外的宦海。他撩开帘子,满脸落寞难写,“那你走了,我怎么活?”
奚缎云心一颤,颤出许多心酸,隔着半丈泪眼婆娑地望住他,“就是为了你好,我才要走。我们两个,终究算什么呢?倘或不妨哪日露出来,叫人抓着你的把柄,你怎么处?何苦来,咱们俩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经过?你离了我,也能活,我离了你,也照旧,何必为了这些没要紧的情爱毁了前程?”
听了半晌,奚甯垂眸笑笑,又抬起来,多了几分沉沉的郑重,“你说得没错,我没了大乔,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你失了姑父,也挺过来了。你走,虽是山高水长,也不是生死之隔,没什么过不去。可我想,云儿,人世茫茫,我们老早就相识,还是上一辈认下的宗,辗转了许多年,竟让我爱上你,这是不是老天爷的赏赐?我孤独许多年,每日与公文为伴,抱负是我的,日子却不是我的,是你来了,我才一点自己的日子。我奚甯一生报国,难道不配这点恩赐?”
问哑了奚缎云,倘或她算他的恩赐,那他当然配得,可她更怕成为他的祸端,便固执地遥遥头,泪洒长袖,“甯儿,你不能意气用事。”
“我很庆幸,”奚甯笃定地盯着她,“我还有这点意气用事,还没成为一个大腹便便、精于算计的官场老滑头。云儿,别怕,就是没有你,别人要整我,也会寻出许多别的把柄。从前我极重官声,生怕有一点点的不端损我声名。可如今想来,人非圣贤,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倘若有一天你成了我的‘污点’,我也甘愿承担,何况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个污点。”
说到最尾,风卷了衣袍,凝重得像是对旷野天地许下一个誓言。奚缎云盯着他半晌,想找出一丝不可信的地方来反驳他的话。
可找啊找啊,她发现,她竟然如此相信他,信得连自己的固执都怀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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