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笔搜屋 www.BISOWU.COM】,无弹窗,更新快,免费阅读!
山桃杏野开无限,绿水青山林碧影。青禾茅舍相映间,只恐春光虚过眼。
柳枝与阳光相扶疏,慢摇在奚甯肩头,仿若有一段崭新的春意跃跃欲试。他还撩着帘子递着手,悠然淡远间,十分坚毅,“下来,跟我回家。”
奚缎云瞧见他肩外的淡淡遥山,山间隐隐的返乡之路有多苦,她能预见,还有孤独,想想都像有一片冷冰冰的湖,要将她淹没了。
她吃得苦,可真是怕了孤独,看得见黄昏月影,听得见鸡鸣五更,每一刻都凄苦地熬着,望不见来路,看不尽归途,只有她在寂寂的道路上,挪一步,再挪一步。
她很心动,可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肯交出手,与他僵持不下。或许还是为他前途担忧,又或者,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娇纵。
在奚甯的期待里,她倏地蹿一下,撒了他手上的帘子,声音从帘后泼出来,闷闷的,像是撒娇,“我要回扬州。”
闻言,奚甯却在帘外闷头笑了,“真要回去?”
“要回去。”她在里头梗着脖子,绞着绢子。
外头静了会儿,才有一声叹息,“我说了这样多,你却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也罢了,算我们有缘无分,你且去吧,我内阁还有事儿,先赶回去了。”
稍刻就有马儿的嘶鸣,叫得奚缎云一霎心慌起来,撩开帘子,眼前阳光晃一下,是奚甯蹿了进来,勾着唇角一笑,将她揿倒在车里,“一会儿颠得屁股疼,路途遥远,你怎么受得住?不去了,跟我回家。”
奚缎云两手在脑袋左右挣一挣,泪眼飞花地瞪上去,“胡说,车里垫得软和,哪里会颠得疼?”
“此刻不疼,一会儿就疼了。”说着,他松开她一个腕子,火急火燎地往下撩她的裙,窸窸窣窣衣裳磨响,像是急不可耐地拆解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奚缎云便攒起眉喊了一声,跟着血从脖子根烧了整张脸,疼得她连捶他的肩,“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
“你回、扬州!给我打、招呼了吗?”字节随着他上蹿,用力的打着顿,像是毫不客气地就要给她个教训。蹿着蹿着,挤出她许多的眼泪来,从眼角绵绵地滑到耳根,润了他的心,他轻轻地抹一抹,将她亲一亲,“不疼了不疼了,马上不疼了。”
眼泪渐干,却有什么从她身体的别处涌出来,从里到外润了她瞻前顾后的一颗心。她不得不承认,她十分贪生,十分贪恋他在她生命里跳动,或许有点痛,但正因这种疼痛的开垦,才令得春漫过寒冬,重回大地。
清风拂百丈,涌来梦蝶,生命忽然绚烂得似要在这一刻化为灰烬,灿烂浓烈的花香从野地袭来,重新洗礼了天地。即使无人为证,还有蜿蜒的山路,记载了无数的离别,与相遇,在这相爱一季。
这一场魂梦重逢始于哒哒的马蹄声,急促而慌张。敲得花绸也急促慌张地撩开帘子去往,果然是奚桓策马过来,径直擦过她,扬起漫天黄土。花绸心里暗骂一句“瞎子”,忙伸出手去挥绢子,“桓儿!”
“瞎子桓儿”业已跑出去几丈远,听见青山隐隐里的呼喊,猛地勒了缰绳,踱着马蹄四处张望,寻不见,竟望到天上去。花绸老远地翻个白眼,车窗上歪出半截身子,“我在这里!”
奚桓适才瞧见,打马过来,朝车里望望,瞥见椿娘在里头翻了好几个眼皮。他假装没瞧见,抻直了腰,“姑奶奶呢?”
“你爹去追了。”花绸歪进去,绢子在鼻前挥一挥,挥去马蹄渐起的飞尘,“我在这里等着,想他必定能把你姑奶奶追回来。”
“我去瞧瞧。”
眼瞧着奚桓转了马,红藕比花绸还急,一把捞开她,脑袋蹿出车窗,“嗳,傻小子!我劝你别上赶着去挨打,你追上去,你爹腿给你打折一条,你信不信?”
奚桓虽听不明白,却怕挨打,只得转马回来,“好好的,我爹打我做什么?”
花绸也听不明白,懒得计较,拨开帘子挑下车,“就随我在这里等着好了,你爹做事,谁不放心?下马来歇歇,你们从哪里跑来?”
“从宫里,采薇到碧乔巷秉我,说是姑奶奶要走,我怕留不住她老人家,就往宫里去告诉爹。他正在内阁与六部集议,听见后丢下事儿就骑马赶来,好歹赶上了。”说花间,奚桓已将马栓在树上,朝花地里向她走来,歪着嘴笑一笑,“也怪,你们家人都喜欢把人瞒着,什么事儿自己就做了决断,从不肯与人商量。”
这是指桑骂槐呢,花绸听了,暗里白他一眼,不吭声,地里随手掐了朵野花,黄黄的,五个瓣儿,倒好看,要往头上戴。戴上后嫌头上金钗妨碍,便摘在手上,乌髻里变得素素的,单衬一朵没要紧的野黄花,穿着草黄的裙,莺色的对襟,好似她就是长在这片野地里。
也长在奚桓心里。
四野无人,抬眼间,却有红彤彤的满树野果。他折下一枝来,细看一看,软软的,上头满布密密麻麻的白点子,递给她,“这个好吃。”
“是什么?”
奚桓摇摇头,自己嚼了一颗,“我在书上瞧见的,能吃,你尝尝看。”
花绸摘了一颗,细嚼片刻,两个眼弯起来,“有点儿酸。”
酸过后,又回着甜,她索性接过那一枝来,一颗颗往嘴里送。低着脖子,暗窥一眼他睡得发皱的衣裳,又想起说采薇是将他从碧乔巷揪出来,便有些语重心长。“没几日就是会试,还只顾日日在烟花地里鬼混,可好好读书了?真格耽误了学业,我不拿你说话,你爹先要打你。”
“你为什么不拿我说话?”奚桓瞥一眼她鼓鼓囊囊的腮,转过背,牵着衣摆,递嬗折下果子兜在上头,“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倘或我沉迷烟花,你先打断我的腿。”
潺湲的风散着他有些发哑的声音,透着些寂寥。花绸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透彻,他又长大了,学会藏起心事。她叹一口气,酸裹着甜在她的口齿间迴泛,“你长大了,染风弄月也没什么,只是为了玩耽误了正业却不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凡事都有分寸。”
“我要是没分寸呢?”说着,他兜着满衣红彤彤的野果走来,挤破的果浆沾污了他的银鼠灰的衣摆。
花绸也分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分寸了,看看果子,又抬眼看看他,“那我也就顾不得什么名声体面了,亲自往碧乔巷去揪着你打一顿!”
他却洋洋得意地笑,“我等着。”
春光从叶罅里撒下来,是跌破金灯与流火,跃在花间,跃上二人的脸与当中横隔的一尺距离,不近不远,似乎又回转当初,什么都没变,她从未嫁人,只有两颗心在无人之境里迂回试探。
可走出荒野,回到红尘,花绸用绢子兜着果子甫入房门,就被屋里阴沉的气氛蓦地吓退了整个春。
外房里向案跪着个丫头,衣裳上挂着湿漉漉的茶汤,对着风口吹得直打抖,是原就在这屋里伺候的,花绸记得,叫秋桂,一直侍奉单煜晗的饮食起居。
花绸绕到前头去,见她哭得可怜,便将果子递给椿娘,躬身去搀她,“好端端的,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地下凉得很。”
秋桂却将胳膊让一让,不敢起身。须臾见单煜晗卧房里踅出来,脸上挂着笑,“让她跪着,做错了事儿就该受罚。”
“她做错什么了?”
他走到上首一张折背椅上,斜花绸一眼,又垂望秋桂,使人上了茶,慢吞吞呷一口,等得人心焦了,他才启口,“奶奶不在家,问她去哪里了,她回不知道。一个丫头,连主子的动向都不晓得,这差事当得也太马虎了些。不罚一罚,倘或奶奶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儿,把她的命折了,也不为过。”
花绸稍一琢磨,便听出些弦外之音,忙辩解,“娘要回扬州,我去送一送,走得急,没告诉一声,怎么怪得着她呢?叫她起来吧,地上凉,仔细跪出病来。”
说着去搀秋桂,秋桂窥着单煜晗脸色,仍旧让着不敢起。花绸心里不由起了火,直起腰来,往那头椅上捉裙落座,“你有什么话儿,来问我好了,犯不着拿个丫头出气。倒怪了,娘回乡,我做女儿的,去送一送能有什么错处?也值得你这样生气?”
单煜晗听了,别眼瞧她,笑意阴鸷,语气淡淡,“我倒不知道奶奶这样大的脾性,往日千般和顺万般温柔,今日为着个丫头却要与我争一争。”
“秋桂起来。”花绸朝椿娘抬抬下巴,椿娘便搁下果子,旋裙拽起丫头。
“跪着。”谁知单煜晗又淡淡弹压一句,秋桂立时捉裙安分跪回去。他笑笑,嗅见酸甜的果子香,揭开绢子瞧一眼,鼻稍翕动,又笑,“奶奶真格是好雅兴。”
花绸向来烦他这吞吞吐吐阴阳怪气的调子,有些失了耐性,拢了果子兜着往卧房里去,耳后听见他在外头打发人出去,脚步声跟着进来。她懒怠与他周旋,便随手撒了帐,牵了被子佯装睡觉。
帐外一霎静悄悄,绮窗透进来几线斜阳,如同虱蚤爬在单煜晗一侧的臂膀,在得到与失去间轻轻搔痒。他隔着纱帐看那条玲珑的曲线,好似仕途一样崎岖,他在上头徒徙一生,走得坎坷疲倦。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抱着她哭一哭,诉说他不为人知的辛酸,可往往她给与他的,是挑不出差错的娴雅文静,她拿他当个长官一样服侍,唯独不给半点爱。
她的爱都给了谁呢?是比她还让他欢喜与落寞的奚甯!他忍无可忍,终归是撩开了帐,掰转花绸的肩,眼里饱含着可望不可即的恚怨,粗鲁地解她的衣裳带子。花绸吓得神魂失措,忙往里头缩一缩,“你要做什么?!”
单煜晗将她的手揿在枕上,半条膝盖跪在铺上,接着扒她的衣裳,“装什么样子?回回这样问,你心里难道不知道?”
行动间,将床架子摇得咯吱响,花绸瞧他有些走火入魔的神态,愈发慌张,手脚并用着往外挣,“放开我、你放开我!光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
“原来你也有脾气?”单煜晗扼住她的手腕,整个人罩在上头,却倏地不动了,嗤嗤发笑,“真巧,我也有脾气。”
话音甫落,他敛了笑意,敛起那些呼之欲出的倾诉欲,让另一种汹涌的欲念来取代它。他俯下去亲她,被她偏着脸避开,他便顺势伸出一截舌舔她细细一折就能掐断的脖子。
像有一条毒蛇缠在花绸的脖子上,蠕动中滑出她浑身的鸡皮疙瘩。她在忍耐他与推开他间反复盘桓片刻,最终认命地阖上眼。可黑漆漆的里,有光点恍惚闪现着奚桓悲恸的脸,哑哑地发出声,“是我太孩子气,还是你太懦弱?懦弱到连争也不敢争。”
大约是她不想叫他失望,倏地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掀了单煜晗,抬手掴了他响亮的一巴掌,“你在哪里受的窝囊气,别撒在我身上!”
单煜晗怔了半日,眨眼间,恍回神思,漠漠的眼瞥过花绸,下床拂整衣冠,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风度翩翩地走进书房,从日落干坐到黄昏。
直到丫头门口奉茶来,被毕安拦住,接了茶端进黑漆漆的屋里,摸黑点亮几盏灯,擎着银釭走到案前赔笑脸,“爷别生气,虽说户部河南清吏司的员外郎之职落到了别人头上,可咱们还有潘大人那条路可走呢。”
说到此节,单煜晗两手交叠腹前,怆然地仰头望向屋顶,“我实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奚子贤为什么情愿从江苏调任官员来补缺,也不愿意给我。上回在他家中,我分明觉着他有这个意思……”须臾,他抛掉悲愤仰回来,匆匆重振旗鼓,只是仍有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轻跳着疑恨,“未必上回,他只是试一试我?”
“小的留心打听,也没打听出个什么来。咱们奶奶回去,多半是陪着太太说话儿,也少在奚大人耳根前嚼什么话。况且,爷既是丈夫,奶奶巴不得您有个好前程呢,也不会无端去阻爷的仕途。”
一缕风透进来,卷起单煜晗唇角上半寐的笑,像黑暗里迸出一点冷光,很快又熄灭,“横竖奚子贤是不会有助于我了,也好,早点认清,也好早点将心思放到潘懋那里。我听见说昨儿范贞德使人来递过拜帖,他有什么事儿?”
毕安埋首想一想,“只说有件要紧事要来拜访爷,别的没提。”
“什么事儿衙门里不能说?”
“小的也奇怪呢,他进了太常寺,与爷见着也便宜,何苦还要往家来?我猜,大约真是件要紧事儿,在衙门里人多嘴杂,不大好说。”
单煜晗撑案起来,踅到床前,窗外是一轮下玄月,割着他忿忿的心,他想对着夜空嘶吼出所有的恨与怨,却是轻轻地一低头:
“寻个奶奶不在家的时候,请他来吧。”
夜,亦随他低低地沉下来。
几番日升,那天的事便像一只苍蝇,被花绸合着茶水恶心地咽下,没对任何人提起,只是恍惚有些怕起单煜晗来,入夜趁他没回房,先早早睡下,避着与他说话。好在打那天起,他多半睡在书房,甚少进屋,二人一连好些日子没讲半句话。
这日趁着他往衙门里去,花绸早早地就收拾停妥出了门,一则是回奚府里探亲,二则是为打发奚桓入场,皆有个正名头。
可饶是如此,那魏夫人还言三语四发了酸腔,“好妇人家,就不该成日往外跑,日日赶着车马在街上乱窜,成什么样子?就是家里不说什么,别人瞧见,也要说闲话。”
花绸闭口不言语,走出门来,倒是红藕发了一肚子牢骚,“什么意思,几条街上住着,我们回去瞧太太还不成?既做了亲,她不见去拜访亲家母就罢了,女儿去瞧娘,她还有话说。可见从前那好人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如今娶进门,就原形毕露了。”
既是回去瞧奚缎云,红藕自然是要跟着的,她向来与奚缎云要好。单留下椿娘看屋子,只怕又像上回似的,单煜晗归家,没人答他的话,又带累别的丫头受罚。
这遭坐的软轿,钻进去,没颠出一里地,不知怎么的,花绸一颗心就被颠得发慌,撩开帘子因问红藕,“咱们出来时,烧茶的炉子熄了吧?我心里跳跳的,总怕椿娘打瞌睡,房子点起来。”
红藕跟着轿走,绢子掩面,隔着街市人流嗔她,“姑娘只管放心,秋桂她们两个还在呢,就是她打瞌睡,也不会全都是睁眼瞎。”
如此罢了,花绸揿着鹘突的心口,摁下焦虑不题,走到奚府门前来,正瞧见韫倩打马车里钻出来,哎呀呀,不得了,粉云吹做修鬓,金光折为凤钗,桃花染做胭脂,芙蓉裁了玉裙,打扮得粉雕玉琢,好不精神!
乍见她比往日愁减许多,花绸的心也不跳了,高兴着就去挽她进门,“算你孝顺,喊你来瞧你姑奶奶,你巴巴赶了车就跑来,你姑奶奶见着你,也高兴。”
“呸、”韫倩笑嘻嘻搭口啐她,“我往前吃了姑奶奶多少顿饭,听见她不回扬州了,我比你还高兴呢,怎么不来瞧?”
花绸后搦了腰,将她上下扫量,“嗳,我瞧着你吃了什么仙药似的,粉面红光的,未必是你那卢正元要病死了,你怎的这么高兴?”
一提卢正元,韫倩便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日日盼着他死,嗨,你说他死了多好,底下又没子侄,上又没父母叔伯,死了,满副家财还不名正言顺落我手里?顶多分些与他两个女儿,养着他那几房小妾,我还乐得清静又自在。偏这黑野猪,身子壮得跟头牛似的,别说死,一冬天,我连喷嚏也没见他打一个。”
一席话讲得花绸前仰后合地发笑,挽着她园中款步。满目蕙草扶疏,松荫乱影,红日摇翠,绿野晴天,密匝匝逼春意,乱麻麻花间横。趁着这景致,花绸轻叹一声,将那日愁事说与身边人。
柳影啼莺,唧唧伴着韫倩乍起的簧啭,“什么?这单煜晗看着温文尔雅好个读书人的样子,竟然也做这等事?!”
“也吓了我一跳。”花绸裙探绣鞋尖,撇着唇角,“虽说服侍丈夫是本分,可我偏不喜欢他那股用强的劲儿,往日我都顺着他,那天我打了他一巴掌,就没成。可我事后一阵后怕,我的天,我把他打了,还不知他告诉太太,我要怎么挨骂呢,害我担惊受怕了好几日,他倒没告诉太太,只是不大往屋里来歇了。”
“他不来,你倒还乐得自在,怎么反倒愁眉苦脸的?噢……我晓得了,你是怕他长久不来了,你落不下个孩子,往后没个依靠?你且放宽心,他自己也三十来岁的人,膝下没个子嗣,比你还着急呢,不过几日仍旧回去。”
花绸默默无言,愁心点点,往前去,撞见冯照妆,正领着一班丫头婆子往二房屋里去,个个儿手上抱着不少东西,想是乱着为奚涧收拾入闱。花绸福身问安,冯照妆面上却是淡淡的,随口寒暄两句,便往那头里去。
韫倩够着脖子望她一望,才收回眼来,“你这二嫂嫂,怎么又变了副脸色。”
“嗨,她盼着我娘回扬州,满副家业就好交给她照管。我娘上回走那天,她高兴得就差蹦起八丈高,又听见我娘不走了,自然有些不高兴。”
“说起来,姑奶奶都快走到官道上了,怎的又叫老爷说动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
花绸淡淡抿唇,说话间蹀躞进莲花颠,嗅了一鼻子饭食香。奚缎云昨日夜里就得消息两个要带着丫头来,天不亮就起来烧鸭子弄鹅,做了满当当一桌,又是木樨饼又是猪肉腊肉,并着春笋煨的鸡,一壶荷花酒,娘们几个吃起来。
不一时见奚桓东西收拾好,使几个小厮府门外套车等候,自个儿往这屋里来辞。花绸见他身上穿着崭新的墨绿蝉翼纱袍子,隐隐露着白里子,走上前去拈着衣袖摩挲两下,“夜里里头冷,你这里子也薄了些,换件厚点的来才好。”凑近了,嗅见他身上酒气淡淡,便提起两弯眉问:“你打哪里来?”
奚桓垂眼看她迷卷的睫毛滗下淡淡的光,扑朔地颤在她嫩嫩的腮上,整颗心就恨不得跳出去拥抱她,面上却声色不动,“自然是从屋里来。”
“我是问屋里来前。”花绸抬眼瞪他,须臾有些失了分寸。
“噢,是问这个,”奚桓饧着眼笑,转了个身,慢条条落到榻上,“碧乔巷来,昨夜与施兆庵连朝周乾在拜月阁吃酒,吃多了,就歇在那里,一早起往家来。”
刹那间,花绸瞅他那羁傲模样,有些恼,眼色在暗淡中亮起一点火光,“今儿要考试,你昨夜还吃酒?”
瞧她似有些生气,奚桓暗里反高兴得不得了,将下颌随意点点。可花绸却将那些要泼出口的话嚼一嚼,像苦守着什么,又咽回腹内,温柔地朝窗外望一眼,“走了,我送你出去。”
风吹皱一池碧玉,湖中荷叶连天,岸上有情人正苦,杜鹃声却啼归去,叫惨梨花散。花绸轻点脚尖,款挪莲步,风拂过下颌,她抬起来,看着烟柳铺了十里堤,他墨绿的衣摆飘摇在她眼底,仿是一抹离恨。
大约是她头脑迟钝,那日与单煜晗拉扯,有害怕有怀恨,就连与韫倩说起时,也只有余悸和厌烦,可眼下奚桓在身边,却有委屈后知后觉铺天盖地袭来。想与他说一说,开口却成了,“好桓儿,我记得你往前也不爱吃酒啊,怎么这些日子夜饮晨醉的?”
奚桓歪着脸笑睨她,答案兜在眼底,好像在等着她挖掘,“你记得不错,从前不知事,也不晓得酒是个好东西,现在却觉着好。”
他静候一会儿,她还是迟迟不肯来发掘,他便敛了笑意,将那些长期埋在酒壶中的失意与她说说,也只有与她能说,“醉倒就能暂时忘记你。”话音甫落,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风索性就从这窟窿眼里往里旋了,“我不用睁着眼睛想你与单煜晗在做什么,他可能会抱你、亲你,对你做我从没做过的事,我还没有资格生气。”
柳荫秘密地将花绸的眼色掩藏,平静得看不出她心里的震荡,好像他说什么,都不得到她的回响。
奚桓料到了,只是没料到他仍旧会失望,他跨一步挡在她面前,垂着眼虔诚地睇住她,“姑妈,你说句实话,你过得好吗?要是你过得不好,只要你一句话,你从前说的那些阻碍就都不能阻得了我,你就是埋在十八层地狱,我也会带着你杀回人间来。要是,你过得好,我以后就只拿你当姑妈,不敢越雷池半步。”
言毕,他歪着脑袋去捞她的目光,“只要你一句话。”
杨柳千丝,记得往年曾到此,恍如旧时。只是他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却仍有少年意气的固执。花绸眼内亦有晴光万丈,又有浓情百字,但她不能说,她知道奚桓言出必行,她若开口,就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远信无凭,盼杀了多情,久久等不到她开口,奚桓失望地退了两步,珍而重之地朝她作了个揖,“就到这里,不必送了。”
言讫一转身,花绸的心紧了一紧,跟着跨出一只脚,想喊他,却又谨慎地止了步,生出来的一点点甘勇与冲动,无端端又被春风吹灭了,只剩得香消玉簪,恨染长衫。</p>
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m.bisowu.com 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书架与电脑版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