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笔搜屋 www.BISOWU.COM】,无弹窗,更新快,免费阅读!
眨眼已是欣欣三月,皎梨残飞,荼蘼新盛。京师里开殿试,惠德却借病不出,请内阁众阁员会同六部首魁堂官监考,自然了,家有子弟会考的官员自当避忌,便由潘懋领着十几位官员当堂。
入场那日不见花绸归家来送,独有奚缎云与一众家人将奚桓送至门口。送完踅入奚甯房中,见三个丫头坐在廊外做针线,招呼了两声。丫头们起身行礼,“姑奶奶来了?老爷还没起呢,姑奶奶屋里坐,给您上茶。”
奚缎云忙摇手,“不必不必,我有事情来问甯儿,你们坐你们的,我自己进去。”
众人因见奚甯待其格外敬重,只好依她,不去招呼,仍旧廊下坐着穿针引线。奚缎云独自捉裙进屋,迎面在正墙上望见大乔的影,便在案上取了线香,焚香拜完,打帘子踅入卧房。
屋内陈设简单,不过桌椅榻案,案上宝鸭焚兽,靠墙放一架多宝阁,并无奇珍古玩,只堆了满架子的书。有一架黄杨木架子床,挂着鸦青的帐,撩开条缝,果然见奚甯阖目在睡,婑媠的眼不见,高高的鼻梁与一对浓眉愈显英武,只是跟个孩子似的,睡梦里抿着唇咂嘴。
奚缎云笑笑,不忍吵他,正欲撒帐出去,谁知他陡地抬手一拽,将她拽倒在怀,唬了她一跳,撑起来拍他,“要死,你装睡吓唬我!”
他振着胸膛发笑,揽着她的背又使她扑倒下来,撩开眼皮瞧她一眼,“送走桓儿了?”
“叫我起来,仔细丫头进来瞧见!”奚缎云复撑起,脸悬在他脸上,对望一瞬,蓦地嘻嘻笑起来,“什么时候醒的?”
“你在廊下与丫头说话我就醒了,闭着眼听见你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偷看我。”
“谁偷看了你?!”她拍他一下,端坐起来。正理云鬟,不妨又一把被他捞下去,“做什么?丫头真格进来了!”
“不怕,我不叫,她们不敢进的。”奚甯就搂她在身上,怕弄散了她的头发,不好造次,只是对着亲一亲,“桓儿去了?”
“去了,真格你这个当爹的不像个当爹的,说你不疼他,你又比谁都疼,说你疼他,他入场殿试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说送一送,叮嘱两句也好呀,你却倒在屋里睡大觉。”
“不是我贪睡,”奚甯翻身将她放平在枕上,撑着脑袋,往她对襟里露出的一截皮肉看,手就解起她的衣带来,“为着今日内阁与六部堂官还有翰林院的监考,昨夜赶着就将许多事情议定,到四更才归家,你瞧我都没去你屋里请安。好在今儿我有儿子参试,我不得去,还能在家歇一歇。”
说话间,业已解开了她抹胸的带子,揭外衫的衣襟。奚缎云忙把两个胳膊护在胸口,飞眼嗔他,“那就好好歇着嘛,又闹什么?”
一眼瞪得奚甯似一片锦缎,被个暖呼呼的熨斗将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熨得酥酥的,埋下去在她颈窝里又亲又蹭,“早上起来,就想闹一闹。”
奚缎云软化了骨头,要推也推不动,横波一盼,想出口埋怨,一开口话还没出来,先泄出一缕不成调的声音,软绵绵间,他却把坚坚的身子罩了上来,胡乱磨缠半日,到晴光破窗入帐,才算了结一桩事。
奚缎云还有些喘喘的,又恐怕丫头进来,忙起身系衣裳扎裙,又想起晨起不见花绸来送奚桓,因问:“绸袄已好些日不见家来,你在衙门里见着单煜晗,可听他说起过绸袄,是不是她病了?”
大约是一番鸳鸯弄帐,将她弄得色容添彩,风流绰约,身被珠围翠绕,好不动人心魄。
奚甯看在眼里,心情大好,爬起来,龙门架上拣了件水天碧的圆领袍套上,扭头与她笑,“妹妹若有什么事儿,少不得会打发人来说,没说就是没事儿,你只管安心。别时时操心这些事,今日内阁六部翰林院监考,索性我偷个空闲,带你出去逛逛。”
“可她也近一个月没回了,往常三五日就要回来瞧我的。”说到此节,有些悻悻地把腿放下床来,走到跟前替他栓腰带,“是了,大约是从前回来得多了的缘故,魏夫人少不得要唠叨几句。也怪我,嫁了个女儿,自己却不省事,还当她是姑娘一样,时常请她往家跑。”
又为他带好半额网巾,两个人走到外间,奚甯走到正墙下,点了香,对大乔拜一拜,往榻上去,“如何怨自己?是你的女儿,就是嫁给仙班里的神仙,也该时常下凡来瞧你。别顾着自艾,去换身衣裳,包着要用的东西,我带你出门去。”
奚缎云有些转忧为喜,“咱们往哪里去?”
“往千虚观去打醮,岳父大人今日传话过来,说是阖家今日往千虚观去,我有事要与他老人家商议,正好带着你去逛逛,你也好与小乔说话。”
奚缎云难得出家一趟,当下高兴起来,眼见着屋里没丫头,便吊着他的脖子亲一亲,“我正想去为绸袄拜一拜神,求她早些生下个孩儿,只是怕折腾下人们,不好去得,耽误至今,多谢你想着。”
奚甯搂过其袅娜纤腰,趁势回亲,唇舌相缠中,低声发笑,“也好,你也为自己求求三清真人,给我也生一个孩儿。”
“胡说!”奚缎云抬手打他,嗔怨不跌,又因大乔在墙影上,愈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春日映着粉面光华,把奚甯看得骨头酥了半边,将她搂抱在怀里,脉脉晴丝,就在离离合合的唇舌间闪烁,像噙着一颗救命的珍珠,我吐给你,你吐给我。
这朱门中车马奴仆大张旗鼓地出去,那绿户里范贞德红光满面地进来,如今做了太常寺寺丞,装束得益发荣光体面,瘦高的骨架上挂着件空落落的洒金蝠团纹直裰,走起路来衣随风荡,十分有官样子。
信步跟着小厮走到书房里,见单煜晗笑脸起身迎来作揖,“范大人,稀客稀客,虽说常在衙门里打照面,却难得在家一见。快快请坐。”
“大人如今是我的长官,哪里敢劳大人如此大礼,大人先请!”
两个人相邀到墙根地下落座,单煜晗使毕安上了茶果,又另吩咐治席摆酒,寒暄一阵,走到小厅上来吃酒,请了一个唱的在下唱了一套《折桂令》。
唱毕后,单煜晗见范贞德有些缄口之色,便使粉头退下,执斝请他一杯,“我料定范大人今日来,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我协商。大人不防直言,若能相助,我必尽力而助就是了。”
漂亮话一说,范贞德见其亲善有加,打量着卖这一回人情,往后仕途必定通顺,适才迟迟说起来意,“今日造访,原不为托赖大人什么事,只为一个要紧的消息,我想来想去,无人排解,只好说与大人听听。”
“噢?”单煜晗斜毕安一眼,待他出去,亲自筛了酒,“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你我私交如此,不必吞吐。”
“那我便直言不讳了。大人也是知道的,想当时我小妹嫁与奚大人为妾,在他家中饱受冷落,倒是拙荆常去陪伴说话,一来二去,便与他家下人有些熟络。谁知前不久,听他家下人说起,奚大人暗里竟与他那位姑妈互有首尾,大人道这事儿奇不奇?”
话音甫落,单煜晗手上玉斝惊落在案,“叮咚”一声,如水敲在他额间,便如涟漪在他面目上微荡起一抹粼粼笑意,“这事当真?”
“若不当真,下官也不敢来告诉大人。”范贞德洋洋瞥他一眼,端起了腰板,“起先听说,我也不敢信,因此叫那丫头留心看着,那丫头暗里瞧了许久,发现那二人早有了夫妻之实!我朝律法,同姓不可为婚,为婚者婚姻无效,长幼不得有私,有私者杖刑一百,他们两家虽说是认的宗,既认了,又互有往来,是不是同宗,就看怎么定案。横竖同宗奸尊,或处绞刑,奚大人官居高位,知法犯法,岂不要罪加一等?”
半晌,单煜晗陡然泄出笑声,离坐起来,围着案信步几圈,胸膛里的快意恨不得飞出九霄,却碍着范贞德在此,不显出来,依旧气定神闲,“大人所说的那个丫头,能否为证?”
“自然能,不能还敢到大人面前说嘴?”
“好、好。”
单煜晗怀笑点头,满腹心志,折于怀内不提。又请回唱的,曲筵连回,许诺少不得范贞德的好处,又嘱咐他将丫头照管好,少不得某日要请其往都察院为证。种种安顿妥帖,便于散席后,等夜间亲自坐了马车往潘家去。
那厢去,这厢已是夜半灯阑,明月当窗。
廊下有两个丫头翠衫红裙转来,提着两只髤漆食盒,却不是往正屋里去,翩转于单府另一处冷清屋子。四下蛙鸣虫声,窗户上长灯静怡,昏昏的烛光无端端熬长了更漏,拉得夜也格外漫长。
门上栓了把金灿灿梅花锁,丫鬟取钥匙开了,走进屋内。那门里便有椿娘急急来拽,拉着二人到案上摆饭,“请问姐姐,爷有没有与太太说过情了,还要关我们姑娘到几时?”
其中个丫头抬着高高的下巴,将椿娘睨一眼,笑得冷淡,“我看姑娘先别着急,这会儿爷不在家,回头等爷得空了,自然去与太太说放奶奶出去。”
椿娘听见,泼口大骂起来,“好个没良心,我们姑娘在这里关了半个月,他不去求求太太,连瞧也不来瞧过,倘或我们姑娘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有人拿他的命说话!”
原来是上回花绸不顾魏夫人劝阻,执意往碧乔胡同去捉拿奚桓闹下的事。那魏夫人当口里阻拦不住花绸,过后气得七窍生烟,当下便在家里打定注意,非要将治一治花绸这总爱往外跑的陋习!
于是使人将用不着的一间空屋子收拾出来,只等花绸那日归家,便带着人怒气冲冲往屋里来捉拿,“我不关一关你,只怕收不住你的性子,你只管到外头去污了你丈夫与单家的名声。今日我就要拿出长辈的派头来罚一发你,你既在这屋里呆不住,那就换一间屋子睡。给她收拾几身衣裳,锁到那边屋里去,什么时候知道悔改,什么时候放出来!”
当下唬得椿娘红藕两个脸色大变,花绸却并无异色,从容不乱地使椿娘打点了两身衣裳,搬到那边屋里去,因不放心椿娘,也带了去,行前只对红藕吩咐,“你在这里看屋子,若有什么话,往那边屋里告诉我。不许叫那边府里晓得一个字,省得娘担心。”
正和魏夫人的意,锁了们,使花绸在屋里反省,每日使下人送了饭食来,外头只对单煜晗说:“你这媳妇也太不知规矩了些,该去不该去的地方,她都要去踩踩。自进了咱们家以来,从不肯安分一日,不是往这里去就是往那里去,场面应酬竟比我一个侯爵夫人还多。你不要管,屋里自有丫头服侍你,且让我关她几日,收收她的性子才好,以免日后闹出什么不要脸的事,伤的是你的体面、是单家的体面!”
单煜晗向来有些听她的话,又暗忖花绸本不规矩,让她吃个教训也好,便不过问了,每日夜里有丫头服侍,日间又有公务缠身,晃晃一过竟半月。
花绸每日在这里不愁吃穿,还顺势躲开了单煜晗,心里也十分自在,益发不肯认错,眼下由卧房里迤逦行来,拉了椿娘,“不要骂她们,她们也不过是奉了太太的命,与她们何干系?先吃饭。”
那丫头见花绸知事,不计较,摆了饭旋裙出去,“奶奶吃了,我们一会儿来收拾碗碟。”
摆下一瓯熏鱼、一瓯火腿并三样素食两碗白米,饭食上并不曾苛待。花绸没事人一般,亲自端了一碗饭放在椿娘面前,挑下巴使她吃。
她吃了两口,气闷得吃不下,搁下碗来,“姑娘怎么不着急?天天关在这屋子里,您倒是松快,每日睡醒来吃,吃饱了窗户底下做针线,累了倒头又睡,权当无事似的。倒是我为您着急得不行,难不成要在这屋子关一辈子?实在不成,您就假意向太太认个错,这会子忽然又十分有骨气起来……”
花绸媚眼横挑,捧着碗怡然一笑,“若放平常,我认个错也就认过错了,这回却不想认。”说着,倒像是她不争气似的把她瞪一眼,“你忘了你吃的苦了?怎么不见他们来向你认个错儿?我就是往日没骨气,如今才要长起骨气来,一定是你与我一齐关在这里,你自家受不得了!”
“我倒不是受不得,只是怕你受不得。”椿娘没好气,握着牙箸将碗里的饭捣着,“嫁到这里来,你又个犟性子,十二分不肯服帖,单煜晗那样的人,我也不是要叫你服帖他,只是想叫姑娘少受些罪。姑娘如今却又与桓哥儿拉扯起来,此时不过为着多回两趟家,就被锁在屋子里,若往后你们闹出事来,我只为你担心!”
见她如此苦口婆心,又曾无端被牵连,花绸有感于心,放软了脸劝她,“你吃你的饭,别的不要你操心,你再耐着性子等几日,桓儿一准儿来接我们回家去住。”
椿娘一霎目瞪口呆,稍刻回缓神来,有些不肯信,“回家去住自然是好,可如今我们连门也出不去呢,如何回去住?就是那边肯来接,这边哪里会放?你瞧太太那副样子,多出两趟门就怕坏了她单家的名声,我们回娘家去住,她还不得跳起来?”
“哎呀……”花绸缠她不过,只好放下碗来,与她交头接耳将那日奚桓定下的计与她细说一番。
只见椿娘两个眼骨碌碌打着转,抬到天上去,便把一弯细月转下来,寒兔一去,金乌再到。
第二日大早,椿娘已在窗下翘首以盼,隔着绮纱瞧外头,只见廊下空空,并无一人,正盼得心焦,却见花绸醒了,只得过去搀起她来,外间端水进来洗漱,镜前挽发。
花绸临镜瞧她眉黛轻蹙,好不着急的样子,便捂嘴笑,“你瞧你,像是比我还急些。”
椿娘梳好发,又往榻上去叠被,一头僝僽轻语,“不瞒姑娘说了吧,自打上回出了那一遭事,我总是心里毛毛的,看见单煜晗就有些害怕,与他递个茶,不小心碰着他的手,都要吓出我一身冷汗。能回家住些日子,也是好的。”
花绸妆台前搦转纤腰,想自从出了那回事,她面上倒过得快,不曾抹眼掉泪,可心底里如何过得去呢?
于是轻叹着过来,握起她的手,“桓儿先前就说叫我用了这法子他好来接,是我怕闹起来耽误他殿试,因此拖到今日。你放心,他昨日殿试毕,今日一准儿送东西来。咱们回去住些日子,就是日后单煜晗去接,我也不再带你来了,你就留在家伺候太太。”
说话间,听见窗户上“笃笃”敲了两声,外头立着抹纤影。花绸过去,透过茜纱瞧见是红藕,立时迸出个笑来,“你瞧外头窗户也上了锁,打不开的,你只把东西从窗缝里塞进来。”
“嗳,”红藕应着,将一个信封塞进来,一头嘱咐,“桓哥儿说不可擦多了,只怕痒得你受不住。”
“就他蝎蝎螫螫的,不妨事。”
花绸接了东西,追她回去,拿了信封到床上打开来瞧,里头却是短短两截嫩枝,上头结了好几片叶。
椿娘挨着看一看,心下好奇,就要伸手去抽枝桠,被花绸狠拍一下,“这个叫山漆,摸上人身上就要起红疹子,痒死个人呢!京城里不常见,也不知桓儿哪里弄来,你且别碰,先收起来,等午间送饭的丫头过来,我先装出发热的样子,你好叫他们告诉太太请大夫,大夫来前,我就抹在身上,必起疹子。”
两个人小心折起信封,塞在枕头地下,静待太阳悬空,树荫移窗,丫鬟提着食盒送来饭。
进屋摆了饭,却久不见花绸出来,便向椿娘调笑,“这个时候奶奶还没起?”
椿娘装得好模样,坐在案前风僝雨僽,“姑娘昨儿夜里身上有些烧,到晨起就说身上不爽快,我喊她起来坐了一会儿,又没精神,又睡了过去。”
“哟,”那丫头走到门帘子前,撩开条缝往里瞧,果然见花绸还睡在帐中。她又走回来,在案上坐着与椿娘说话,“这时节,将热未热的,大约是夜里掀被染了风,可烧了滚滚的茶来吃了?”
“一早起来就吃了四五盅了,我想她也是伤风,便盖了两床被在她身上,她又总嚷嚷热,死活不盖。姐姐,你去回太太一声,是请个大夫来瞧瞧还是怎么的?”
“自然要回的。”
那丫头转走到魏夫人房中,将这一节提起。魏夫人冷端起腰,拈帕子掸掸裙面,“这个媳妇儿,专会装怪,关她这些天,口里死活不肯认错,却把自己做起病气来吓我。我是吓大的呀?她要死就凭她去死好了,我煜晗好好的人品,如今又升到太常寺少卿,就再续一房千金小姐也续得!她嘴硬嘛,就叫她病着好了,不许请大夫瞧!”
巧在那单煜晗为着奚甯那一档子事,近日忙着与潘凤商量主意,不得空过问家中事,便耽误了两日。花绸见不请大夫,装得愈发严重起来,连着两日不吃饭,送饭丫头瞧了,只好走到魏夫人房中劝:
“瞧那样子,像是真病了,太太还是请大夫来瞧的好,倘或有个好歹,奚家来问,咱们如何开交?看好了她,谅她病这一场,往后也肯乖乖听话了。”
那魏夫人细细思来,便请了家中长请的大夫来。那大夫虽是单家常请的,可在来前,早被奚桓暗中威逼了一番,又许了他几百两银子,这倒是在单家瞧几年病也攒不下的钱,大夫无有不应。
这厢背着医箱子走到单家来,随着人进屋,先隔着帐子把脉,稍刻便把一对稀稀拉拉的眉毛挤掉了几根,“能否揭帐让小的观观夫人病容?”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椿娘索性大大方方撩开帐,“大夫请观。”
那大夫观一观星眼,又观观病额,又叫吐出一截舌来瞧瞧,装模作样窥摩一番,把眉越挤越紧,俄延半晌,口里嘟囔着“得罪得罪”,手上卷起花绸的袖口来。
众丫头跟着歪脑袋一瞧,见花绸手臂上好些红疙瘩,不由惊呼,“这是什么病?”
不问便罢,一问,那大夫先跳开几步远,急得脑门上发汗,“不好,是痘疮1!”
“痘疮?!”
这病向来令人闻风丧胆,患者发热头疼,身上起痘疹,极容易过人,得了此病,九死一生。丫头们虽没见过,却都听说过,眼下一见,纷纷避走外间,唬得浑身冒汗,你窥我我窥你一阵,竟都丢下花绸去回禀魏夫人。
那魏夫人听见,当下有些胆颤,使人请了大夫来,却不许人近身,隔得八丈远问话,“大夫,这病实在没法子?”
大夫摇首嗟叹,“虽有些药方,却多是拖延之术,得了这个病,少有见好的,别说病人,就是跟前伺候的,只怕也不好。夫人切勿往病患屋里去,也不要许跟前的人去,只叫/床前侍奉的人每日煎了药给病人喂服,好不好,还看造化吧。”
魏夫人心有余悸,一只手揿在心口,扶椅坐下,半天木呆呆不讲话,直到那大夫写下药方,嘱咐几句,走了半晌,她才回过魂儿来。斜眼一瞧,那几个方才进屋去瞧的丫头早哭得雨打梨花一般,都生怕染上了病。
屋里呜呜咽咽哭得魏夫人三魂丢了七魄,乱着使人去报老侯爷,拿方子抓药。
闹足一阵,听见单煜晗归家来,她忙使人将他叫到跟前来嘱咐,“媳妇得了痘疮,你回去使丫头将她先前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你也换一间屋子睡,千万别去瞧她,可记住了?”
单煜晗屁股还没坐定,冷不丁听见这消息,脸色大变,“好好的,怎么会得痘疮?”
“这家里并没有个根源……”魏夫人绞着绢子细想,一颗心还惴惴不定,“少不得是她去碧乔胡同染上的,只是现如今才病发出来。碧乔胡同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没有?你父亲的意思,还将她现住那间屋子锁起来,单使她的丫头侍奉,若好了是造化,若不好,早早抬出去,免得带累全家的性命。”
缄默半晌,单煜晗怅然地点点下巴,“也只好如此了,母亲做主吧。”
言讫拜礼出去,玉树珊珊的侧影一帧帧滑过长廊,斜阳熨帖在他的侧脸,是金灿灿的冷漠与无情。
阖家乱哄哄忧愁难计之际,却有月悬螭吻,银河星好。娇影横在窗上,被烛光晕染得格外迷人。
更迷人的,是潺湲的夜风,从未如此带着无限的希望朝花绸吹来,要不了两天,她就能回家了,思及此,窃窃的笑声似春风弄笛,莺蹄林间。
“哎哟!”正笑如风拂菡萏呢,冷不防手臂上又犯一阵锥心的痒。
她忍不住要去挠,亏得椿娘外间端药进来,忙喝住,“快别挠!仔细挠破了留疤。”说着,将药搁在炕桌上,下巴朝花绸抬一抬,“姑娘,这药怎么好?”
“傻子,搁凉了倒在花盆里就是。”花绸叠腿歪腰倚在榻枕上,拿把扇不住往手臂上扇,稍稍止了痒,“嗳,红藕方才来送药时可说什么了?”
椿娘止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挨着她夺了扇替她打,“说是满府里急得要不得,方才屋里跟着瞧那几个丫头,哭得没法子,生怕染了病,连太太也不许她们出屋子走动了。太太险些吓破了胆,不许人往这里来,就连药也是到那边屋里交给红藕,再使红藕送过来,瞧这样子,都怕被咱们给带累病了。”
“亏得那大夫,是个守诚信的人,收了桓儿的银子,倒也不怯,说得有模有样的。”花绸朱唇巧啭,一副轻松神色。
“也是姑娘装得像,”椿娘竖起个大拇指,连连称赞,“憋得那一脸的汗,眼也半睁不睁的,真像个将死之人。”
“呸,你才要死。”花绸笑一笑,渐渐又愁上眉心,“就怕娘听见,将她吓出个好歹来。”
“姑娘放心,桓哥儿既出了这法子,自然也有法子哄太太。只是不知他几时来,我想,他明日来才好。”
花绸皱着鼻子狠剜她一眼,“你又想他来了?你从前总叫我远着他,这会子又盼他,心也转得忒快了些。”
“嗨,谁知道单煜晗是这样的人,我是时时都为姑娘想的,从前劝姑娘远着他,也是为您好,如今不劝,也是为您好。跟单煜晗这样的豺狼过一辈子,才真是害了姑娘,若有法子,永远离了他才是,只是就算姑娘担得起流言蜚语,我看他也断不肯轻易就放了姑娘。”
“走一步看一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花绸笑叹着,将脑袋依在窗畔,斜眼见明月渐满,像一个玉盘,从她生出勇气的那天起,便日益盛着丰盈的希望,一日多过一日,终有一日,这些问题都不再能成为困扰她的问题,她会闯过这些牵制,朝她爱的人与日子靠近,连这间闷屋子也为她流溢着欢喜。
到下一日,花绸得了痘疮的消息便走到奚府,奚缎云刚一听见,险些吓晕过去,扶住榻寸寸跌坐回去,好像天榻了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来气,只觉心口绞痛得直不起腰来,不过须臾,眼泪就大颗大颗地砸在裙上。
可把奚桓吓得一跳,忙上前搀扶,慌着手脚倒茶与她,“姑奶奶别着急,我正要套了车往单家去,接了姑妈回家,咱们请宫里的太医重新瞧过。他单家不过是请的外头的野郎中来瞧,多半是诊错了,我那日见着姑妈还是好好的,哪里会得这种病?您千万安心,等我去接了人来再说。”
奚缎云黑漆漆的眼前像是蓦地迸出点光,急攥住他的腕子,“真的?我要吓死了,好孩子,你快去接她回家来,只怕单家听见是这个病,避她还避不急,哪里会悉心照料她?!”
“正是这个意思,您先别顾着哭,我这就去!”
奚桓又急又怕,急着去接花绸,怕则怕将奚缎云吓出个好歹来他如何担待?于是忙着招呼人套车,带着七八个人小厮往单家去。
红日嫩风摇翠柳,八分春色去,一半杏花休,却道是,云山重叠,分钗合钿,归期在眼前。这厢坐在马车里,想着接花绸回家,只把春风笑断,笑得虎牙歪出,露着一股天真的孩子气。
却在单府门前,收敛了天真,只表露出不动声色的沉稳。走到厅上,见单家二老皆在,他拂整衣袍上前恭敬作揖,“二老一向身子康健?”
“好、好,”老侯爷忙将拐杖抬一抬,向他指坐,“听说小公子殿试得了探花?真是年少有为,奚大人养了个好儿子啊,日后你父子二人同朝为官,确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啊。”
奚桓谦卑言谢,将魏夫人睃一眼,眼神凛然间迸出些冷意,“我今日来,是受家中长辈之命,前来探望姑妈。听说姑妈身染重疾,家父与姑奶奶十分担忧,不知得的是什么病,二老怎么一早不使人到家报个信儿?”
这一问,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那魏夫人在上首,把下颌稍稍低垂,讪讪发笑,“大夫说是痘疮,我们家里并无一人得过这种病,也不知是哪里染来,急得阖家乱作一团,我与老爷煜晗一夜没合眼。”
震慑两句后,奚桓又软言相笑,“姑妈一向身体孱弱,从前在家就三朝五夕的生病。家父的意思,若是别的病,倒罢了,只是这个病不可掉以轻心,想着将姑妈暂且接回家治疗。一则,我家园子大,好将病人隔开,若在府上,只怕人来人往传出去,带累了二老与姑父;二则,我家一向是请宫里的太医瞧病,就是南京医署里也有相交的太医,或可请这些医术高明之人前来治疗;三则,姑奶奶她老人家听见女儿病了,急得险些晕厥,将女儿接到她身边,她眼看着,终归放心些。”
可巧那魏夫人正日夜悬心这个病过人,又怕奚家怪罪没照顾好媳妇。眼前听他一说,正中了她的胸怀,喜得险些要笑出声,到底忍者,拼命挤出两滴眼泪拿帕子穷蘸着,“是我家的媳妇,原该是我家照料,别说是这个病,就是阴司里来拿人,我们也要与鬼差拼一拼的!只是你既如此说,一来接回去是为媳妇的病好,二来也是为亲家母安心,我们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话音甫落,又忙慌慌添补几句,“只是接回去,到底怎么样,好歹时时使人往家来递信,叫我们晓得也好放心,结果好不好,我们都是要去接的,终归是我们单家的媳妇,我们没有不认的道理。”
“这是自然。”奚桓拔座起来,拱手作揖,“请带我先去瞧瞧。”
那魏夫人要带他去,又怕过上病,便叫来丫头领着往那屋里去。这时节花绸正睡在床上装病,听见声音,着急忙慌翻身起来扒在窗户上瞧,见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迤行而来,喜得她一颗心随他的步子咚咚跳个不停,险些从口里跳出来。
椿娘跟着一瞧,忙将她拽回床上,“快躺着,别这节骨眼儿上叫人瞧出来了!”
说话牵了被子将她浑身裹住,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眼儿将开未开,淡唇将启未启,眼瞧着帘外来人,被子里抬起只满是红疙瘩的小臂朝他伸过去,“桓儿,你来了?”
这弱弱的一声喊,险些把奚桓的心喊停了,又见她钗横髻亸,脸色惨白,眉间凝恨,游丝一系,他一时也恍惚起来,纷扰扰分不清真假,只顾去抓她的手,“姑妈,您好不好?”
花绸瞧他急了,忙趁丫头不注意的间隙里朝他挤挤眼,他这才心里落停下来。这厢使椿娘拣了衣裳,又等着红藕收拾了些要紧东西,拿了件斗篷将花绸团团裹住,勾着腿弯便抱起来。
走到外头,魏夫人见抱着甚为不妥,又想人家是自幼教养长大的侄儿,与儿子无一般,不好说什么,只是隔得八丈远地假意嘱咐几句。
不巧在府门口撞见单煜晗衙门归家,正打马车上下来,瞧见乌泱泱一堆人,又瞧见是奚家的车马,心知是来接花绸回去养病。
正有些疑惑,倏见奚桓抱着花绸出来,心里有些不悦,面上却周道着,“瞧见门前的马车,我就猜准是世侄来了,听说殿试点了探花?我一时有些忙,还没上家中贺过,请勿怪罪。”
奚桓把步子放慢,从石磴上蹒步下来,望着他笑,却有些高高在上的疏远,“小小探花,不敢劳驾大人。”
花绸窝在他怀里听见单煜晗的声音,只怕横生枝节,偷么将奚桓的衣裳掣一掣,示意他赶紧走。
奚桓却不急,刻意抱着她走向单煜晗,“大人向来公务缠身,连我姑妈病重,也不见在家守护,可见大人为公之心尚能抛家舍业,我又怎么敢劳动大人尊驾来贺?”
见他嘴角噙笑,眼色凛然,单煜晗猜出他心有不善。又看花绸病恹恹窝在他怀里,似落子归棋,春燕归巢,蓦地叫他心里不痛快。
可又怕过了病,不得不将脚退了几步,“世侄如今大了,还与姑妈亲如母子,我瞧见亦不禁动容。只是大路上,这样抱着终究不好看,放她下来叫丫头搀扶着就是。”
“噢?”奚桓乜眼一笑,两手将花绸微微递给他,“姑妈病重,有些走动不得,你们是夫妻,不如大人抱她上车?”
行动间,花绸的手垂下来,露出半截红疹满布的手臂,单煜晗瞧见,眉宇惊蹙,不动声色地又连退了两步,白白对花绸嘱咐两句,“你回到岳母身边养病,我也放心,等过两日我得空了去瞧你,千万珍重。”
奚桓笑一笑,“那我们先告辞。”那目光,仿佛是端坐在天上的神明不经意瞥见人间的蝼蚁,连不屑都懒得。
单煜晗侧脸瞧着他不可一世的背影,肚子里像有新的一场大火燃起,将他一双美目烧得寂若死灰。
————————
1痘疮:天花。</p>
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m.bisowu.com 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书架与电脑版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