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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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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织金梭,花裁玉剪,晷影稍斜,将沿途枝影叶罅密匝匝扑在车窗,同载欢心,归到奚府,又见巍紫姚黄,姹紫嫣红,处处可爱。

    甫入莲花颠,奚缎云便风急火燎地捉裙过来,往奚桓怀里看花绸,见她脸虽有些白,却隐露着桃旭风光,又捉了她手上来瞧,满布着可怖的红疙瘩。

    瞧得她三魂糊涂,五脏没底,撒着眼泪抓紧花绸的手不住追问:“我的乖,你觉得怎么样呢?可有哪里疼、又是哪里不爽快?”说话掣过椿娘来,“好丫头,你姑娘是怎么样?你跟前服侍,哪里得的这个病?先前大夫到底怎么说的?我使去探听的婆子说不清楚,把我的心说得都要死过去!”

    椿娘一时不知如何开交,花绸见她如此,也心怨自己不孝,忙拉她,“娘,没事的,我不觉得怎样,是单家大惊小怪,怕我过了病给他们,才做出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来,您别担心。”

    恰好早有太医候在院里,奚桓一头将花绸抱入东厢,一头宽慰,“太医在这里,请他瞧过了再说,姑奶奶先别顾着哭,姑妈大约是饿了,您先烧些她爱吃的菜,可好?”

    奚缎云一刻也不放心,不肯去,“我先听太医怎么讲过再去。”

    那太医跟着进去,大大方方打着帐子观病容诊脉,急得奚缎云在旁团团转。诊了半日,方才捻着须笑,“并不是什么痘疮,是发了癣了,那些个野郎中,把不准,只瞧这豆诊便说是痘疮,自家吓唬自家。不妨事,这个病也不过人的,我这里先开个药方,你们按方抓了药吃几日就好。”

    满屋里就只有奚缎云劫后余生一般大喜,使红藕拿赏钱送太医出去,自己在床畔又喜出一地的眼泪,捧着花绸的脸又看又摸,“我的乖,你自小就是三灾八难的,我听见你得了这个病,吓得要死,以后别要这样吓唬我……”

    “叫娘操心,是我对不住。”花绸也潸潸泪下,两个人搂着对哭起来。

    奚桓在一旁拖了根杌凳坐着,只等母女二人哭完了,才见缝插针地与奚缎云嘱咐,“我就说那个病哪里是那么容易得的,姑奶奶瞧,可不是大夫诊错了?但我想,单家听见姑妈是那个病,唯恐避之不及,哪有点家人丈夫的样子?再则,咱们把姑妈接回家来,又说不是那病,恐怕他们也不肯信,反要说咱们家哄骗他们,反要闹出嫌隙。不如就当是那个病,叫姑妈安心在家住着,可好不好?”

    方才听见椿娘说起花绸病中在单家的光景,奚缎云难免唏嘘,拈帕蘸蘸眼泪,握着花绸的手直点下颌,“到底媳妇不是女儿,他们听见你是这个病,就不大管你死活,可见往日对你也不十分尽心。罢了,你就留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我谅他们一时也不肯来接,正好你在娘身边,叫娘高兴些日子。”

    说着便泪眼飞花地笑起来,“告诉娘,你口里想吃什么?娘去给你烧来,你先使丫头们烧水洗个澡,吃过饭再吃药,再好好睡一睡。”

    “娘费心,我不想吃别的,就想吃个小银鱼豆芽菜来。”

    “嗳,娘去,你和桓儿说话,他点了探花,叫他说给你听,你心里也高兴高兴!”

    奚缎云忙不迭应着出去,椿娘整放了衣裳头面,熏香扫灰,与红藕分头往外边烧水抓药,另有素娥等两个丫头,被奚缎云支使到院中玩耍,一个院子一霎空下来,有些静沉沉的。

    久不住人的一间屋子蓦地香气回暖,桌椅宝榻落满阳光,添了好些鲜活气。花绸正张目四看,岂知奚桓亦在看她,见她花研柳静,玉润珠温,便从杌凳起来,走去阖了门,落回床畔。

    “吱呀”一声的余韵回响在花绸耳畔,像婉转低声的情话,绵绵不绝。抬眼看他,他却是无话的,只把目光在她身上依依留恋,深情难遣。花绸蓦地脸红起来,千回百转剜他一眼,“敢是又犯傻了,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可是我身上的疹子吓人啊?”

    “我瞧你瘦了,”此言一出,像是叹息。奚桓郑重扶起她的肩,在脸上细瞧半晌,傻兮兮的点着下巴,“是瘦了。上月咱们在碧乔胡同见,你脸上还有些肉,现在连肉也不见。我上回就说要早些接你回来,你偏不许,生怕耽误我殿试。你瞧,若是那时候就使法子接你回来,我恐怕还能点个状元,就是一月里牵肠挂肚为你担心,这才只点了个探花。”

    花绸嗔他一眼,略拢一拢头发,“你少推到我身上来!是变着法儿朝我邀功还是如何?点了探花,还要怎么的?”说着,憋不住嘻嘻笑,两个腿在裙里挪跪起来,抻起腰往他脸上亲一口,“我到底是回来了,谢谢你去接我,只是我心里有件事放着不好。”

    “你放心,既然回来,我就绝不叫你回去。”奚桓顺势搂着她的腰,鼻尖对着鼻尖蹭一蹭,“只是我要从长计议,怎么叫你长久的从单家脱身才好,眼下倒不急,你住在家里,他们若来接,我自然有法子打发他们。”

    “倒不是为这个。”花绸把腰气馁地松下去,“我晓得一时半会,单煜晗是不肯放我的,他那个人,倒不是有多舍不得我,就是像要跟谁争这口气似的,总有些不该犯硬的地方犯硬。我既然到家,就不急了,只是我那些嫁妆仍放在他们府上,我有些不放心。他们家里为着维持侯门的风光,已是在强撑着,又是养许多下人不肯放,又要在外头摆着体面风光,不肯露一点怯。可这些开销倒不小,我只怕我不在家,他们太太就打起我那些东西的主意来。”

    奚桓瞅她片刻,倏然仰起头大笑。花绸不懂是何意思,只怕他是笑自己小气,便搡他一把,“有什么好笑?我那些使不着的头面首饰、家私古董先不讲,就是那些白花花的现银子,也还有三四千在箱子里呢!”

    笑足一阵,奚桓搂紧了狠狠在她脸上啄一口,掐着她的鼻尖转一转,“你这个人,钱上看着精明,却经不住细敲。你把你那些东西放在他家库里,手里空拿着单子,可常去检点了?只怕你也没有检点一回,早不知被人花去多少了,现在脑子发热想起来。”

    花绸一霎拧紧了眉,往腿上一拍,“哎呀,那不知被他们花去多少了,要想个法子拿回来!”

    “算了,”奚桓将个胳膊绕过她脑后,手转到她额前,将一缕额发别在她耳上,“让他们花吧,正好他花出去,或者往后对我还有用处。”

    “什么用处?……”

    奚桓垂眼见她两个眼饧涩迷离,不由情动,把嘴巴贴近她的唇,却又刻意地离了丝丝距离,“现在还说不准,或者以后得知未可。”

    花绸被他吐出的气拂的腮上痒痒,痒到心里去,便暗暗退开几分,“你这个人,什么时候神神秘秘起来,真格是长大了……”

    她淡淡的脂粉味,暗裹着些玫瑰头油香,像一缕烟,奚桓在像个十足十的登徒浪子,在她脸畔轻轻吸嗅,顽劣地歪着颗虎牙笑,嗓子沉沉的,像压着浓浓的欲,“我早就长大了,不信你试试?”

    花绸被他说得心砰砰跳,脸烧得绯红,重得抬不起来,低着脖子将把他推一把,“哎呀……你这个人……”往下,烫得说不下去了,幸好听见外头椿娘招呼小厮抬热水进来,像是来解救她,她便顺势婉媚地瞪他一眼,“你出去,我要洗澡了。”

    说话人就推门而入,奚桓端坐起来。椿娘把二人睃一眼,招呼小厮将热水和着冷水倒进屏风后头的浴桶里头。

    刷拉拉的水声催促着,奚桓却像舍不得走,磨磨蹭蹭地在屋里踱了两圈,又把花绸缱绻缠绵地望一望,咳嗽两声道:“您洗了澡,吃过饭再吃药,尔后再睡一觉……”后半句,无声了,只有个口型,“我夜里来。”

    花绸在帐里,不可查地点点头,别过眼去不看他,耳朵却在满室倾倒的水声里轻易辨别出他的脚步声,低锵地走远,像他来时,那么动人心弦。

    香闺静掩,窗外啼莺,天色暗得晚了,还没黑尽,绮窗上飘摇小灯,一时分不清是天光还是烛火,映着满地黄花,如梦似幻,离人仙境。

    走进门来,花气依人,纱帐似雾非烟,借来一点胭脂染,帐中美人横卧,素藕丝缠,绰约丰神,背对着瞧不见脸,却闻一丝细微的啜泣声。

    奚甯心里叹息一声,悄然欻步过去,落在床沿够着脑袋瞧她,“怎么又哭了,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唬得奚缎云一跳,忙翻身坐起来,泪珠子也忘了掉,“你几时回来的,怎么连个声音也不出,兀突突走到房里吓唬人!”

    奚甯叫她泪涔涔嗔嗲一眼,骨头酥了,四下里寻绢子,好容易枕下寻得一条,忙为她揾泪,“是你一心哭,才没听见我的声音,又哭什么呢?是谁不好?”

    “没有谁不好。”奚缎云自个儿接了绢子抹干泪,倒笑起来,“是绸袄回来了。”

    原来奚甯还不知道这一节,朝窗户外窥一眼,见东厢门窗紧闭,扭回头来笑两声,“既然妹妹回来,该高兴才是,又哭什么?难不成是被单家驱逐出来的?”

    “你不要胡说哦!”奚缎云忙瞪他,“我的女儿好得很,无端端怎么会被夫家驱逐出来?是听见她得了痘疮,单家有些避忌,怕她在那边不好养病,桓儿就将她接回来将养。谁知到家请太医来瞧,倒不是痘疮,是外头的大夫诊错了,我心里大悲大喜,才哭的,没别的事,只是她身上有些疹子,还要养一养。”

    奚甯听了一会儿,忽然这一段故事,倒将他笑意敛去,拔座起来踱了两步,轻攒着眉问:“是桓儿接她回来的?”

    “是哦,早起红藕打发那府里陪过去的一个婆子回来报,说是绸袄得了痘疮,桓儿听见,就要套车去接,我听见吓也吓死了,还是他有注意。”

    “回来又不是那病?”

    奚缎云万幸地点头,“亏得不是,那外头的大夫,终究没有宫里的太医有数,随随便便就给人诊出天大的病来,吓得人魂儿也要丢了!”

    奚甯转背忖度片刻,什么也不提起,仍旧落到床沿上搂抱她,“你瞧你,什么事儿先急起来,真吓出个好歹,我可怎么好?既没有什么不得了的病,就不要哭了,我看你眼睛也哭得红红的,可吃过饭没有?”

    “与绸袄一齐吃过了,你从衙门回来,可吃过没有?”

    奚甯摇摇头,奚缎云又立马穿鞋起来,拽他到榻上坐,“你在这里,我去烧两个菜来你吃,可要吃酒?”

    “不吃酒,随便烧两样简单的我填一填就得了。”

    未几摆上两样小菜并一碗白米来,只筛来一壶清淡的桃花酒,添放碗筷与他。

    奚缎云在对榻坐下,支颐着脸看他吃,“我想,绸袄要在家住些日子,红藕也跟着回来了,仍旧叫她照管屋子。外头的丫头,还遣她们回原处当差的好。红藕心里明白事,到底便宜些,那两个丫头不晓得咱们的光景,进进出出的,不大好,你说呢?”

    家里枝枝节节的小时,奚甯倒不大留心,连外头丫头也不认得,只把脑袋点着,“你说好就好,你看着调停,不用问我。”紧吃了两口饭,搁下碗来,“夜里我还有点公文要看,看完了又过来,只怕吵着妹妹,不如你到我屋里去睡?”

    奚缎云桃腮薄醉,秋波慵转,“哪个要你说这些?一回来就说这些‘睡不睡’的话,好没正经。”

    情意绵绵间,奚甯掐着她的下巴晃一晃,“我说的‘睡’就是阖眼歇息,你想到哪儿去了?是我不正经还是你不正经?”

    “去!”她臊了,狠狠拍掉他的手,自个儿别腰闷坐半晌,只待他吃净那一碗饭,回眼嗔他,“可还要吃啊?”

    “不吃了,我这里先过去,你一会儿过来。”

    奚缎云低眉喁喁,“你有公文要看,我又去做什么?”

    “我叫丫头铺好床,你睡你的,我在一旁看公文,又不妨碍。”

    这般走出去,却不回房,又到奚桓屋里,见丫头们四下里说笑,见了他要行礼,他忙止住,悄步进屋,见奚桓独在榻上歪着看书,适才满意地点点下颌。

    奚桓剔眼见他,忙起身打躬,“爹怎么想着来?”

    “你做什么勾当怕我瞧见,我来不得?”奚甯冷语一慑,到书案后头坐着,随手翻一翻他写的策论,倒是字字珠玉。

    却怕他得意,默然不提,仍旧硬着声冷着眼,“你虽点了探花,按说可以沾沾你老子的光,插个实职与你做。可我想,你为人鬼僻,又有些不知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不好让你做什么要紧差事。我与吏部商议,还是就将你安插在翰林院,磨磨你的性子才好,过两年才将你派到别的任上,你可有什么意思?”

    早料如此,奚桓也不灰心,笑嘻嘻奉了茶到案上,“儿子全凭爹做主,爹看儿子,自然是看得准的,不论何官何职,儿子全力以赴就是了。”

    奚甯冷眼见丫头出去,呷了口茶,适才把正话提起,“你姑妈,是你上单家接回来的?”

    奚桓稍稍一怔,心窍转一转,忙点头,“是儿子,儿子听见姑妈得了重疾,心里好不担忧,又见姑奶奶哭得那样,便自作主张,套了车去与单家商议,将姑妈接回家中将养。谁知回来太医瞧过,并不是什么重症,姑奶奶与儿子这才安心,好在是虚惊一场,父亲也不必忧心。”

    铜壶漏得奚桓心里七上八下,鹘突等着。

    俄而一晌,奚甯吃够半盅茶,剔眼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姑奶奶的一场‘虚惊’,难道不是你作下的?你个小毛贼心思,想瞒过我的眼去?好好的,你姑妈在哪里染的重症?怎么回到家,又是大夫诊错了?哪里来的野大夫,连个痘疮也诊不好?”

    “儿子的伎俩,哪里能瞒得了爹?”奚桓陪着笑脸再三打躬,“姑妈的确没什么重症,是儿子外头买通大夫诊的,就是为了瞒过单家,将姑妈接回家来。爹不晓得,那单家欺姑妈无父,日日刁难,儿子出这个主意,也是想既不使姑妈受苦,又让大家场面上都过得去。”

    奚甯漠漠将手指点一点案,笃笃声似如警钟,“这是单家的事,如何轮到你一个晚辈插手?单家若对你姑妈不好,少不得我说一声也就是了,你怎好插管别人的家务事?你姑妈既是人家的媳妇,叫你诓骗出来,是何道理?”

    “爹说得不错,”奚桓犹豫片刻,打直腰板来,“这是人的家务事,爹就算提点一番,人关起门来,该如何对姑妈,还是照旧。爹向来忙于公事,不大晓得女人艰辛,这门亲事,原就是单家别有居心,爹不提携单煜晗,他心有怨言,自然就会把气撒在姑妈身上,姑妈教养我长大,我何以冷眼见她受苦?”

    “你说得也有理,只是你做侄儿的,未免也孝顺过了头。”奚甯泠然靠在椅上,两个指端仍旧笃哒笃哒扣着案面,仿佛是一段隐晦的暗语。

    奚桓听得明白,反倒是车临悬崖,索性视死如归了,“什么都逃不过爹的法眼。”

    奚甯倏然顿了手,那点揣测,就在彼此迂回不白的话锋里挑明。这两人一处长大,自幼亲密,大了生出些别的意思,似乎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以己度人,奚甯倒有几分体谅,没说什么,欹在椅背上,似叹非叹,“上回与你外祖一家往千虚观打醮,你外祖母说起你的亲事,想要将松琴定给你,你是怎么个意思呢?”

    到如今地步,奚桓也就直言不讳,“儿子想,只怕要辜负外祖母与姨妈的心思,也不好耽误表妹。”

    默了半日,奚甯挑起眼,“你这个孩子,外头看着不着调,其实心里最有主意,我不好说你,你自家的事情,你自家要想清楚才好。”

    言讫慢吞吞撑案起来,踅出案外把他的肩拍一怕,点到即止间,奚桓对他的背影拜了又拜,黄昏从他弯曲的身影外袭来,还带着残阳未消。

    夜静更阑,闭门推来窗前月,小闲院暂且无人到,湖畔蛙声意绵绵,小荷渐有香,随风越墙来,窗外落满金凤花,心事灿烂。

    花绸穿着件薄薄的桃粉短褙子,肌骨绰约,半隐着葭灰的抹胸,下头豇豆红的裙似弯曲柔肠,乱堆在腿间,露出一截白白的小腿。椿娘拿一条白腹锦鸡长长的尾毛扫在上面为她搔痒,温柔如风,舒服得她端在窗户上的脑袋轻枕在手臂间,香晕酡颜,海棠无力,笑眼弯看蔷薇压东墙。

    好像无论是不如人意的婚姻、或是单煜晗,都不能摧毁她的笑容与纯真,总会有别的人回赠她这些。她惬意地笑一笑,恰好意绵绵花影乱,私窃窃蛙一片,昏暝的廊下,奚缎云阖门出来。

    “娘,天都黑了,您上哪儿去呀?”

    一声惊得人惶恐,奚缎云比做贼的还心虚,扭头在东厢窗户上看见烛火沉沉,花绸的笑颜嵌在上头。她抚抚鬓,抚静一颗又臊又愧的心,款群绕廊过来,在窗外摸摸她的脸,“你怎的还不睡?”

    “身上痒得睡不好。”

    花绸借灯一瞧,见她淡粉薄妆,眉黛轻扫,穿一件湖色罗衫,湘色鲛绡裙,难得鲜亮,“娘,上哪里去呀?怎么连个灯笼也不打?你要取什么叫红藕姐去取来好了。”

    “啊,”奚缎云一阵心慌,失措地反手朝院门指一指,“我我我往你二嫂嫂屋里去一趟,这个月的账还没跟她对呢,省得她过来了。”

    眨眼间似乎想到了什么,愈发理直气壮,“你痘疮这个事情,桓儿不是打招呼不叫人晓得嘛,你二嫂嫂还当你就是得的痘疮,怕过了病气,不肯往这里来,只好我去。”

    花绸想来冯照妆此人不坏,却嘴碎市侩,便因问起:“说我得了这个病住回家里来,二嫂嫂必定是冷言冷语说了您许多了?”

    “你二嫂嫂么,就是这个样子,人却是不坏的,她不过是唠叨几句。你好前,不要往她那里走动,省得她草木皆兵吓得要死,想告诉她吧,又怕她在外碎嘴,叫单家晓得了不知又要生多少枝节。”

    “她不来,我自然也就不去。”花绸垂垂眼皮,将一把橘色绣白猫的纨扇捻在指尖,垂在窗外,“只是娘,您去核账,怎么连个账本子也不带?”

    问得奚缎云脸红红的,揪着绢子一时间再扯不出谎话来。索性花绸也不追问,下榻去点了只灯笼窗户里递出去,“您慢着些,院门我不叫关,您早些回来睡。”

    眼瞧着人出去,椿娘也爬上榻来,挽了她的袖,托着她的手用羽毛细细扫那些红疹,“太太像是瞒着什么事,支支吾吾的,大约是件要紧事,姑娘看呢?”

    花绸另一臂搭在窗台,倒着脸静思半晌,大概是揣摩到什么,两只眼蒙上月色,烛光在里头跳一跳,半怨半颦,似嗟似叹,“长辈的事儿,哪里是我好过问的?娘虽然软弱,看着又像是没主意,其实固执得很,她拿定的事情,凭他谁劝谁管,都不中用。”

    椿娘莞尔颔首,“姑娘与太太也是一个性子,只是看着比她要多几分刚强。”

    二人又笑说半晌,椿娘铺床整被,催促花绸来睡,花绸却在榻上俄延。这时节,忽闻蔷薇摇动,虚掩的院门勿须轻敲,“吱呀”一声锦绣公子来到。

    花绸端起脑袋去瞧,不是奚桓是谁?单打着一只筒形绢灯,照见其穿一件墨绿蝉翼纱大氅,里头歪歪斜斜系着月白中衣锦裤,单用根碧绿的竹节玉笄在脑后挽个半髻,人如静水,慵慵似月,眉宇间英爽照人,丰神跌宕,目中落满皎星,牵牵连连望着她朝廊下走来。

    那椿娘见他进来,随口搭腔,“可要吃茶啊?”

    “不吃。”奚桓摇摇头,吹了灯笼,两眼定定地将花绸看着,见她清影惊鸿,似太真出浴懒,嫦娥倚殿中,把他瞧得呆呆的,一霎口干舌燥,又点头,“还是吃一盅。”

    将个椿娘怄得翻个眼皮,暗朝花绸使眼色,花绸睇见便障扇咯咯笑不住。奚桓不解,将两人睃一眼,走到榻上与花绸同坐,“你们是在笑我?”

    “不笑你还笑哪个?”椿娘一头搬小炉出来,一头点火,“你这个孩子,时而机敏,时而又傻气得紧,真不知叫人说你是聪慧还是愚钝好。”

    奚桓不甚明白,眼向花绸问,花绸笑理云鬟,裙里伸出只嫩白的脚丫将的腿蹬一蹬,“说你傻么,你还听不懂,真格是个傻子。”

    那凝脂的脚背上也生了些红疹,像疏疏落落的梅花淡痕爬在奚桓心甸,他也顾不得人如何笑他傻了,朝花绸挑挑眉,又朝椿娘暗暗努努嘴。

    花绸佯装没瞧明白,纨扇在胸口慢悠悠扑上扑下,上头有只白猫扑蝶,像在起起落落地跳跃,总也抓不住那只蝴蝶,十分憨态可怜。

    连窗外星辰也在调皮的眨眼,仿佛是挤弄奚桓一颗发急的心。他暗里将手伸进她裙里,冲她瞪瞪眼,花绸仍视而不见,胳膊搭在窗台,默默莞尔,是一种温柔挑衅。

    奚桓急了,索性后仰了脸,饧着眼,也挑衅地睨着她。花绸心里正被他看得酥麻麻的,不想他一个指头忽然在她脚心上挠了一下。她猛地打个激灵,从脚心颤到了脊梁,要缩脚,却被他拽住了脚腕子,抽也抽不出来,反被他挠得咕咕咭咭笑出声,“你松开我!”

    他不说话,下巴轻挑着,由着她的脚像条鱼一样在他手里滑滑地挣扎,始终挣不脱温暖的网。

    花绸陡地一阵大笑,唬了椿娘一跳,扭脸看这两个人,明明好端端坐着,又闹得这样,心里翻了一百二十个白眼,手上的扇打得愈发快。花绸笑得肚子疼,扇子也掉在榻上,总算肯讨饶,“好了好了,要笑死了!”

    这才罢了,奚桓松开她的脚,暗里复朝椿娘抬抬下巴。花绸好半晌喘匀了气,左右脸拂拂头发,剜他一眼,向椿娘扭着脸道:“你去睡,我来瀹好了。”

    椿娘迫不及待地丢下扇,将二人别一眼,“早说呀,叫人白忙一场……”

    便似火烧尾巴逃出屋去,带上门走到西厢。红藕早早地就睡在床上,两张床明灯渡影,椿娘落到妆台斜解钗环,镜里见她在帐中翻起来,露出个脑袋,“桓哥儿来了?”

    “来了。”椿娘点点头,拂着髻转过来,“姐姐,太太这大半夜的,上哪里去呀?我方才见她灯笼也不打,说是去找二太太核上个月的账,哪个肯信?”

    闻言,红藕将眼一嗔,脑袋缩回去,撒下帐来,“你问这么多?少打听!”

    椿娘撇撇嘴,抬眼是同一轮月,却照着不同的旖旎风光,相同或者不同的人间,彼时都同醉在月色里。

    “吱呀”一声,月被关在窗外,屋里静得能听见荼蘼花谢,只灯双影,不知几时离了八丈远。奚桓坐在榻上,花绸却在墙根下瀹茶,时不时抬眼望他,隔着清甜的茶雾,眼丝悠远绵绵。

    却在一缕茶香里,奚桓嗅见令他无可描述的玫瑰,种在蓝田。倘或非要描述的话,仿佛灵魂闻见躯体,财狼闻见肉香,想把它吸进五内,或者把自己种在它濡湿的土里。

    “你老盯着我看什么?”花绸在洇润的水雾中抬来一眼,半露半藏,似一朵将开未开的水莲花。

    奚桓想入非非的脑子一霎有些冷静下来,在他的预谋里,花绸迟早会向他走来,于是他不疾不徐地歪在榻上,“谁说我看你?我在等茶什么时候好,等得人嘴巴都干了。”

    此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有些口干,却不是在等茶,而是等她光泽幽动的嘴巴,等得久了,连喉咙都发起痒来,声音益发沙哑,“怎的还不好?”

    不知是被他游丝一样的眼神看的,还是被潮热的水汽烘的,花绸脸一直有些发烫发红,像一颗红玛瑙碎在她脸上。她嗔他一眼,说茶,又像是说别的,“急什么,跑不了你的……”

    “是我的自然就跑不了。”他洋洋地笑,支起条膝盖,手撑在额角,很有些不受羁束的模样,如饥似渴地盯着花绸。

    盯得她连浑身也随铜壶里水沸腾起来,有些不自在地垂着眼,避开他滚烫的目光,转而说起些别的来凉一凉屋里的气温,“点到哪里任职,可说了?”

    “翰林院。”她在水烟后的脸若隐若现,看不太真切,但奚桓知道,她是在躲避某些避无可避的旖旎想象。他只能顺着她的话讲,因为他要侵吞她,所以先迂回地让她一让。

    花绸偷偷抬眼窥他,眼皮又很快落回去,却有收不回的袅袅情丝在蔓延,“翰林院什么职?”

    一个男人总让着一个女人,并不是因为他的涵养,大概他只是让她骄纵起来,轻飘飘得如云一朵,再软绵绵地将他包裹。

    奚桓此刻觉得他就是自私的,他其实并不想说这些索然无味的话,但为了让她浑身的骨头酥软软地放下,他仍旧只能顺着她搭话,“正七品编修,爹的意思,叫我先在翰林院历练历练,往后若有功绩,再往别的衙门去。”

    “你爹就是这样子,是个再公正没有的人,一点不肯徇私,你不要怪他。”

    鎏金铜壶里水波连滚,花绸多此一举地揭了盖瞧,倏地涌出一股烟。白雾茫茫里,她又偷么窥他一眼,不由地把灵魂从脑子里跳到他散漫的肢体上去,亲密地坐在他怀里……

    只要想想就不得了,像被什么痛蛰一下手,壶盖儿叮铃咣啷滚到地上去,“啊!”一声,她从杌凳上跳起来,呼啦啦甩着手,那些羞意与旖旎顷刻被甩开,只剩手背上被烫的痛觉。

    奚桓在肚子里叹口气,下榻过来翻着她的手瞧,“就是有些红,不妨事,回头擦点清凉膏子就是。”

    说话环住她的腰,要揽她到榻上去。花绸只觉心尖跳了跳,痛觉又远去,那些缠绵的思绪复汇拢来,将她轻飘飘托起,却带着重重的羞怯将她的下颌压低。

    她磨蹭着,朝炉上翻滚的水壶望一望,“你不吃茶了?”

    “不吃了。”奚桓笑一笑,他有些好奇,她明明成了亲,怎么还这样害臊?越好奇,心越像爬过一群蚁,想伸手挠一挠,于是抓起她的手亲一亲,“等你的茶,也不知是几辈子的事情了。我记得你出嫁前有天夜里,分明是大大方方的,这会儿又怎的怕起来?”

    花绸有些慌张,她也不知她怕什么,好像上一回,是懵懵懂懂的一身孤勇,眼下经了事,却有些怕了。怕什么呢?怕他解开她,怕没有余地、所有的不完美都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但她还是嘴硬,脚步在一点点地磨蹭着,“我、我没有啊……是你要吃茶么。”

    “现在不吃了。”奚桓也陪着她磨蹭脚步,环在她腰上的手却不大安分,一寸寸往她饱满的裙下挪。

    花绸一阵心惊,惶惶无措地搦腰让了让,“我我、我身上痒!”

    她没撒谎,大概是被滚烫体温熏的,她身上的疹子开始一颗连一颗地发起痒来。痒得她扭动着胳膊,妄图在衣裳上蹭一蹭。

    奚桓果然收了手,拽着她坐到榻上,撸起她的袖管子瞧,“太医留下的药膏子,你擦了吗?”

    “洗了澡,就忘了。”花绸伸着条梅花点点的胳膊,看他浓密的睫毛半撒着,游上游下地在她手臂上吹气,她有些骨头发软了,背靠在炕桌上,坐不直。

    剩下的红疹子往袖里蔓延,看不真切,奚桓倏地抬起眼,胸膛大起大伏,近近地望她片刻,就伸手往肩上扒她的短褙。

    “做什么?!”花绸吓一跳,忙把两个肩头紧紧摁着。

    “我瞧瞧!”奚桓想用力掰她的手,又怕伤着她,有些发急,顷刻又软下来,眼睛却有些发红,“乖,给我瞧瞧。”

    急得倒不像是瞧疹子了,花绸被他这双眼唬住,也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肯让。他没了法子,又往下撩衣摆,手钻进去,摸摸她的臂膀,确实也有些小疙瘩。

    花绸果然看他是摸疹子,有些松缓下来。可下一刻,他的手就摸到她的后背上,扯她抹胸的衣带子,一壁扯,一壁用另一只手去掰她横在胸前的手臂,“乖,撒开手!”

    他越急,花绸越有些怕,脑子里哄哄的,乱作一团,死活不撒手。

    奚桓没了法子,倏地把她搂在怀里,手揉着她单薄的背,像要把她的脊梁折断,脸却低俯着去寻她的嘴,一面亲,一面含含混混地从喉间滚出黯哑的声音,“不怕,我真的就看看你的疹子。”

    他在说谎,花绸明明知道,可被他亲得迷迷糊糊的,错失了反驳的时机,等稍稍回过魂儿来时,他已经抬起了她的脚,舔了一舔。

    有些痒,花绸缩一缩,但似乎,这种湿漉漉的热温能止住疹子的痒。她在迷迷糊糊中软成堆烂泥,偎在他怀里,星眼朦胧中看见他捧着她的脚,一点点地滑过那些疹子,她不再挣了,却还是把脚轻轻缩一缩,或许只是颤抖,“脏呀。”

    奚桓半点儿也不觉得脏,好像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为他生长,每一寸皮肤都被他像一幅名画收藏,以及她每一个婉转绵延的音节,都是对他的唱诵。

    他抬起眼,往手臂上瞧她,“我傻还是你傻?”

    他用嘴巴丈量属于他的土地,把从前有人走过的足迹都覆灭了,然后她就只属于他,没有挣扎,顺服地等待他解开她。

    小炉上还有壶在咕噜咕噜滚着,屋里洇润的雾气愈发重,秾艳得仿佛要滴下水。他的吻熨帖在花绸奇痒难耐的皮肤,暂且抚慰了那些红彤彤的痘疹,仿佛也抚慰了她心里密密麻麻的鼓点,温热的水气包裹着她,在她周围,在身体内。

    花绸从他的臂弯里倒下去,而他在她的腰脐里探起半身来,烛光像跌落在他的瞳孔,连暝暝的天也烧起来,汹涌火焰要把她也寸寸湮灭,“绸袄,你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了。”

    他顽劣地笑一笑,在花绸蹙紧的额间,把她的天真闯过,“还有从里到外。”

    他的身影把潺潺的烛光覆盖了,昏天黑地里,花绸只希望他把她捣破,吻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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