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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扰红尘刮过去一阵风波,暗涌尚未休,已是明月团圆,千里婵娟。闺阁内珠帘轻卷,翠袖相扶,慢拈画扇,半掩花面,红妆对望妆台前。
且说中秋,韫倩打点厚礼来拜,因是常客,丫鬟引入二门,便令其自便。
不想她兀突突走到莲花颠里来,正要张嘴喊花绸,谁知冷不丁瞧见奚缎云倚在东厢廊下,奚甯自在正屋门前,正摊手在说些什么,说得发急,忽地起一阵催心的咳嗽。
那奚缎云屁股刚离廊沿半寸,像是想起什么来,又落下去,乜他一眼,朱唇冷笑,“哼,你休要做这病样子吓唬我,你能耐嘛,成日废寝忘食看公文,这时节还要出去集议,就不该有这病怏怏的样子呀。”
奚甯正要启步绕过去,倏听她跺脚,“你不要过来挨着我!”
“云儿,这事情要怎的你才肯听……”
自来公事再繁琐,总有个条理,可眼前却叫他三魂犯难,七魄无法,满脸无奈地瞥见韫倩站在门口,忙收回手臂,咳了两声,“韫倩来了?”
韫倩悔不该来,只得硬着头皮,勉强捉裙上去两头福身,“姑父身上可大安了?姑奶奶可康安?”
“安、安。”奚缎云立时换了副面孔,笑脸慈爱地将其望住,“找绸袄?她这时候搬到桓儿旁边的‘山中书事’住去了,我使红藕领你去?”
“不敢劳动红藕姐,我晓得‘山中书事’在哪里,我自去就是。虽说天气回暖了些,院里到底风大,姑奶奶别久坐。姑父身上不好,也请回屋里歇息。”
“嗳。”奚缎云点头应着,满目和蔼温柔。
韫倩福了身,急急逃将出去,拽着莲心一路笑,“不想外头说的是真,表姑奶奶与大老爷果然有些说不清。我老早就说,姑奶奶这样好的相貌,不该守着,该寻个可靠的人嫁了才是。只是不想这可靠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姑娘也是,不该这么兀突突闯进去,几多尴尬啊。您没瞧见方才大老爷的脸色,像烧红的云!”
“你能知道大老爷在?谁知他病了不好生养病,又到这里来。”
满庭落叶,白云松风,两个人唼喋不休地循岸而往,走到那题名山中书事的小院,只见花矮院墙,红香绿门,杨花惨乱,半幅云烟淡,别景如江南。
花绸正在妆台挽发,听见动静,乍惊乍喜,斜插绿簪迎出来,“哟,稀客稀客,久不见你,今番怎生想着来?”
“稀罕稀罕,你一向是个不贪睡的人,怎的这时候才梳妆?”韫倩也打趣着,与她相挽进去,把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大老爷伤了,我原该早来探问的,可听见外头说他与表姑奶奶的事情,我又不好来了,怕彼此瞧见脸皮薄。谁知方才我径直往莲花颠去寻你,不巧了,撞见大老爷与表姑奶奶在廊下拉拉扯扯的,闹得大家都是个脸红,我才慌着逃出来的。你怎的搬到这里来睡?”
闻言,花绸障帕嬉笑,“也是为这桩事情,大哥哥伤了,也不回自个儿屋里养伤,就睡在我们正屋里,我娘便将我的屋子占了,我就只好格外收拾屋子住囖。”
“我看蛮好,这屋子有些意思,院墙矮矮的,院中又撒了那些野花,倒有野趣。那你往后都睡这里咯?”
椿娘瀹茶上来,花绸忙招呼她榻上吃茶,“哪里能呢,那边住惯了,到这里倒有些睡不好。大哥哥说话要往武昌去,他走了,我娘仍旧挪回正屋,我也依旧回去睡。”
“听你这意思,像是永世不预备回单家了?”韫倩将一条胳膊搭在炕桌上,挑眉问她。
花绸冷笑涟涟,隐隐一股清丽模样,“不回去才好呢,明白话告诉你听,桓儿正想法子要他写休书。”
韫倩大惊,花绸便凑过来,与她说起卫家的事情。韫倩听后,不住笑嗔她,“怪道你那天说要借银子给他们,原来是为着这一桩事。好,我回头再去太太耳边吹吹风,听见桓儿这里有盼头,她一准儿告诉纱雾去。”
丽日在窗,白甃廻香,风暖富贵兰室,两个人在榻上笑语间,花绸又使椿娘拿了些果碟上来,叉了一样肉脯给她。不想那肉脯有些腥膻,韫倩稍一嗅见,肠胃里便翻腾起来,埋着头打了几个干呕,忙朝她摆手,“快拿回去,好腥,我不要吃。”
花绸自己吃了,嗔她一眼,“你愈发娇惯起来,哪里腥?这是厨房里新做的鹿肉脯,怪你没福气吃。”
“我哪里有你这样的福气呢?”韫倩将碟子往她跟前推一推,拈帕在鼻翼前扇一扇,“还说我娇惯,我看你才是愈发了不得,你们大厨房里做的东西,还惦记着你?”
“我告诉你吧,自从大哥哥与我娘的事情闹出来,家里的人都会看风使舵,对我们益发客气起来。虽说背地里要议论,嗨,横竖听不见,懒得去计较这些。”
“这是明白话,外头说话好生难听,我都不敢告诉你,只怕你听了伤心,眼前见你如此,倒是好事情。日子是自己过,何必听那些人嚼舌根?她们嚼一阵骂一阵,你也不会少块肉,可是这个道理?”
二人相劝相笑,说不多几句,椿娘又捧上来一小碟衣梅来,闻着酸酸甜甜,韫倩脾胃一动,先拿了一颗来吃。花绸瞧见好笑,“你往前不爱吃这些,如何今朝变了胃口?”
韫倩未及答话,莲心先走过来,“我也这样讲,一连半个月,姑娘一改往日的脾胃,专爱拣素日里不吃的东西吃。作日吃橘子就一下吃了四五个,害得夜里闹起肚子来。”
忽忽之间,花绸攒起蛾眉,“你别是病了吧?入了秋天气就一日凉过一日,又下了好几场雨,这两日才见些暖和,你该请个大夫来瞧瞧才是。”
一番计较后,韫倩颔首应下。可这日回去,偏又撞上中秋夜宴给耽搁忘了,只顾着与另三房小妾张罗玳筵赏月,过两日一忙,竟生生把这事情一股脑抛却。
这日节后拜完亲朋,大早起来,无事可做,便使莲心传话要“裁衣裳”,吃过早饭就闲等着,盯着绮窗上的光一点点朝外头爬,久爬不出去,推开窗户一瞧,那杀千刀的太阳还悬在东边天上!
凄恻之时,走到案上,研墨拂袖,写下:无端三足乌,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1?
等到下晌,绿纱透金,却觉翠鬓风寒,心好似悬在哪里不上不下,原来等待如此磨人心。
哪里晓得施兆庵一上午忙着在通政司衙门整理疏本,到下晌才得空出来,迎头见织霞铺里另个伙计走来秉报,他忙不迭就往家换了补服,又往织霞铺里换上粗布麻衣,赶着往卢家来。
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就中我与你才相见,便世间烦恼,受了千千万万2。
这厢施兆庵走到府中来,偏又在路上撞见樱九。那卢正元不在家,樱九乐得自在,四处闲逛,到此处折桂。桂魄婆娑下,打眼瞧见施兆庵跟着小厮进来,倏忆起他一副好相貌,无端端惹人芳心动。
便附耳叫丫头将小厮绊住,自个儿轻拂翠鬟,款挪柳腰,走上去拦在人前,“我当是谁呢,大老远就瞧见。你来,怎么不把我上回做的裙子拿了,这都多少日子了,还拖着。”
施兆庵只恨不得没瞧见她,面上却不得不应酬,“原来是五娘。”
“呸、谁是你五娘?”樱九将媚眼横转,恨不得就着清水将他咽入腹中,“我可不是这家的小妾,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这样一喊,把人清誉都毁了,往后无人敢来说我,难不成嫁给你?”
说着,湘裙轻动,朝前挪将一步。施兆庵便退一步,打个拱手,“是小的叫错了,请姑娘别计较,姑娘的裙子师傅正在赶着做,入了秋,赶着裁冬衣的太太奶奶老爷多,因此忙些,耽搁了两日。”
樱九见他有些避忌,心里不大爽快起来,眼皮一剪,望向别处,“太太的衣裳,你也拖来着?怎么见她的衣裳都是这月定下,下月就有,难不成她给的赏钱多,嫌我的少了?”
“不敢不敢,”施兆庵深深作揖,“都是一样的,只是这会赶上节后,连太太的衣裳也还压着呢,先赶着给姑娘做出来。”
闻言,樱九适才笑了,秋波转回,见他袖口上脱了线,轻轻将他袖口掣起来,“呀,瞧这衣裳,你做裁缝的,怎的连自己也顾不上,心里头只顾记着别人。”
施兆庵将手撤回,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耐烦,面上笑着周旋,“真是对不住姑娘,太太还等着添花样呢,我得先去,回头再给姑娘送裙子来。”
言讫擦身去了,留樱九在后头空跺脚。
这厢走到韫倩屋里,绕过屏风,见她正懒懒歪在榻上摸牙牌,像是摸得不耐烦了,哗啦啦一响,将牙牌悉数推倒。
恰巧滚了两块到施兆庵脚下,他拾起来,含笑过去,“是等我等烦的?”
一听这声音,莫如那风动柳现,春风染了十里店。韫倩一霎来了精神,噌地端起腰来,拉着他坐下,“我晨起就叫人去铺子里传话,你怎的这时节才来?是铺子里没给你传话去?”
“我在衙门里有事忙,”施兆庵见她愁色乍敛,荣光熠熠,心里欢喜,拉她到膝上抱着,“奚大人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如今朝中局势朝夕巨变,我手上有许多事情,这几日就格外忙些。”
韫倩心里明白,面上却仍有些女儿娇态,“你在通政司,无非是审查各地奏疏,又不要你抄写,你有什么可忙?”
“你不知道,为了要给潘懋定罪,朝廷要彻查几处大案,我也得给各省上疏参奏过潘懋父子的官员写信,叫他们重新上疏。我真是有事情忙,这才耽搁了,不然魂早飞来了。”
见他有些发急,韫倩噗嗤笑了,折颈在他肩上,恨不能骨血相融,“瞧你急得,我晓得的,我前番中秋上奚家去,听绸袄说起过这事。不过是逗逗你嘛,瞧,汗也急出来了。”
这一笑,眉黛散浮云,天青露翠微。施兆庵亦跟着笑,两个人绵绵亲了一回,因怕人来,韫倩又离了他坐到对案去,“今日老实些吧,只怕姓卢的回来。”
施兆庵深匀一口气,点点头,“只要看着你,怎样都好。”
两个人便面对面傻看半日,好像不需要说什么话,就似说了许多话。他的脸有些倦色,眼睛很亮,嵌在高高的眉骨与鼻梁间,是两轮明月,一轮在天上,一轮在水里,把她漆黑的夜照亮了。
他从不提未来,最远的未来,也就是定下几号来看她。韫倩也从不问,隐隐中,好像问起,倒叫彼此为难了,白白伤了情分,何必呢?
她低下头,在案上碟子里拣了个橘子,却叫施兆庵接了过去,“我来。”他剥着,溅了一手苦黄的皮汁,半点也不介意,又将白筋剔干净,递一瓣与她,“你不爱吃橘子的,怎的又吃起来?”
韫倩匆匆咽了,攒着眉,又朝他伸手要,“我也不知怎的,近日就想吃些素日不爱吃的,走到绸袄屋里,将她一瓯子衣梅都吃尽了,她还笑话我呢。”
说到此节,施兆庵手上蓦地顿了顿,正撕着的一丝白筋兀的断了,抬起眉来睇住她,“你……别是有了身子吧?”
“什么?”韫倩愈发将眉锁死,倏地又笑,“哪里来这没头脑的事?我嫁过来这样久了,从不见有孕的。”
提起这个“嫁”字来,彼此都有些徒生尴尬,不知是出于男人本能的争强好胜,还是别的什么,施兆庵递了瓣橘子给她,笑一笑,“或许,是我的?”
或许……他在同另一个男人分享同一片领地,保不准谁输谁赢。韫倩见他态度不似躲避,心里松了一半,俏皮地眨眨眼,“那我回头请个大夫来瞧瞧。”她顿一顿,把眼皮半垂,假装十分随意、十分不经意地问起:“要真是你的,可怎么办呢?”
问完,她偷么剔起一眼窥他的面色。施兆庵还是那副笑颜未变,任谁也瞧不见他心里的踞蹐与鹘突,“你放心,我必定替你打算。”
韫倩拿不准该不该相信他,但没关系,爱与相信对她来说是两码事,她从撩开马车帘子的那刻起,就从不对未来抱有信心,她只是单纯的爱他,不含期待。
因此,尽管每次幽会都在白天,对她来说仍然像是在黑夜。而他走后,则无时无刻不是在更深更深的黑夜。
夜反反复复罩下来,终到离日。红叶小斋,月灯相照,山中书事格外忙。因打发奚甯外地赴任,这两日就走,花绸便急着使人装点东西,由傍晚忙活到掌灯,丫鬟仆从进进出出,借着灯将一个个包袱皮打开使花绸过目。
花绸坐在榻上,查的甚是仔细,将包袱皮里的衣裳翻一翻,“彩玉,再给大哥哥装些中衣,他爱干净,日日都要换洗,到武昌只怕都是冬天了,洗了不好干的。”
说着,扭头望一望奚桓,“武昌冷不冷?”
奚桓支着一条膝,歪在榻上,“我也不大晓得,我长这样大,还没离过京城呢。听丰年讲,比京城好些,却不像京城干爽,有些寒骨头。”
“那还是多带些厚衣裳,早则夏天,晚则秋天,荆州府的事情办完,皇上必定是要招大哥哥回京的,薄衣裳或可少带些,厚衣裳多带着好。彩玉,你回屋里,将大毛小毛的衣裳各包两个包袱,斗篷也装几件,毛里子的靴子也多带几双。”
丫头领命出去,又问一番车马情况,嘱咐了路上带去的药与药方,适才叫椿娘移来两盏灯,在炕桌上摆晚饭与奚桓同吃。
奚桓下晌才由翰林院归家,花绸这时才得空问起他为何晚归,他笑一笑,每样菜夹一箸到她碗里,“上回请皇上彻查登封乱粮一案的事情,皇上今日批了,我在衙门里,忙着写信给周乾。我回来告诉爹,他听了有些高兴,我看着他方才竟多吃了半碗饭。你也请多吃些,近日连累你瘦了许多。”
花绸倒好笑起来,“你哪只眼见我瘦了?”
“眼瞧不出,可我一掂,就知道你清减了不少。等打发爹赴任去了,你也该歇歇。”
谁知说到这里,花绸便搁下碗来叹,“你爹要往武昌去,又挨了这一顿板子,却不见乔家来人探望,可见为着大哥哥与娘的事情,加上你拒婚的事情,老太太心里起了些芥蒂。”
这一叹,就叹得没了胃口,奚桓再劝她吃,她不再端碗。他也索性不吃了,使椿娘吩咐厨房做了鲍螺来,煮了两碗热腾腾的酥油牛奶搁在灯下。
“不吃饭也好,”奚桓温柔一笑,挪到她边上将她搂着,“省得一会儿睡觉停住食,你吃这个,这个好克化些。乔家你倒不要担心,这里是连着血脉的亲戚,哪有不走动的?不过是外祖母生几日气,等过些时候想我了,仍旧招我去的。”
花绸吃了热腾腾的牛奶,觉得心里有些爽快,便偎在他怀里,猫儿似地蹭蹭,“等打发你爹去了,我与娘往观里去烧香,给你爹祝祷祝祷。我还想着,把松琴与小乔也叫上,或许说说话,什么芥蒂就都开解了。”
“你想得周到,什么日子去告诉我,我好派人去叫观里清扫出来。”
说话间,椿娘铺好床出来,叫花绸去睡。她端起腰来,将奚桓推一推,“你也回去睡吧,明日不是还有事情忙?”
奚桓拽着她的腕子,目光似跳跃的烛火,在她脸上徐徐地扫荡,“我就睡这里,不行么?”
“不行,”花绸瘪下脸来,眼朝右边墙上一斜,“你院子里那些人看着呢,采薇倒也罢了,余妈妈与秋蘅,她们俩那张嘴如此碎,吵嚷起来,又闹出一堆事。”
或许是受了奚甯的启发,奚桓松开她的手,眉宇僝僽,“我倒认为,闹出来也没什么不好,咱们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这样遮着藏着的?”
花绸眼珠子骨碌一转,知道他是为什么这幅模样,便趣他似的笑一笑,“我晓得,你是见你爹这样,你也想学他,要做那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男子汉。我劝你慎重些吧,咱们与他们,终究不一样,你敢是忘了,我此刻还是人妇呢,还真格是见不得人的。若闹出事来,单煜晗那里,岂能甘休?白白又添多少麻烦?等他写下休书,随你怎么吵嚷,好不好?”
奚桓后知后觉,惭愧一笑,“有理,我险些把这个要紧的事情忘了。”
“你呀。”花绸靠在他臂间,伸个指端戳他的额角,“你这个人,在别的事情上,是一顶一的聪明,可但凡沾上个‘情’字,就还跟小孩子似的,只顾着一味的冲动。什么时候改改这个性子才好。”
夜风入堂,门前灯笼摇曳,晃在门帘子上,八宝莲花纹倏明倏暗,显得憔悴可怜。奚桓有些落寞神色,站起来要走,又倏地将花绸揿倒在榻上,扑在她身上亲她。
黏黏腻腻亲了半日,把眼睛朝那卧房帘子上瞟一眼,“什么时候,定要光明正大与你同枕共眠才好。”
说得花绸臊了,捉着他的衣襟,也有些难分难舍起来,“我也舍不得你,这些日子,你也忙,我也忙,难得咱们睡在一处。”
“这么说,你也想我了?”奚桓可恶地将下半截往她裙上蹭蹭,“是想我,还是想这个?”
大约真是想他了,花绸刹那双颊烘霞,他们之间,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小动作,便能点起热爱。她揪着他直裰的掩襟,要放不放地垂下眼,“别闹了,快去吧。”
奚桓笑着贴近,俯在她耳边,呼吸烫人,“你抓着我,我怎么去啊?”
花绸闷不吭声,浑身都没了力气,只能借一双手,抓着他。他轻轻在她耳廓边笑两声,把手插进她的掩襟里,轻轻揉一揉,“我晚些回去,行不行?”
一颗心被揉得乱了,揉得软了,便迷迷糊糊地凭他抱起,穿越漫长的桌案椅凳,安放在绵绵的温帐,卧房里的兽香,就成了迷情的春/药。
另一味上好的春/药,则是离别。没有比离人更催/情的了,催得人心儿粉碎,肝肠寸断,滴滴都是玉人泪。
桃花扇底风,掩香腮数点残红。奚甯是二十八启程,到二十七这日,奚缎云仍不与他说话,只顾着困在屋里伤心,只盼他多将养些日子。
到夜间,月色怆然,星光黯淡,奚甯满怀愧疚,走到窗下,一片影晕在绮纱,声音兀的可怜,“云儿,这些日,你只顾与我别扭,话也不曾好好说。明朝我要去了,你开开门,容我对你讲几句话。”
奚缎云独坐榻上,朝红藕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哪里晓得,烛晕早将她一副玉骨映照在窗,奚甯在外头笑笑,“你傻呢,影子我都瞧见了,还装作不在家。快开了门,我有要紧话要与你说。”
炕桌上焚了一炉香,烟轻飘飘的,像有一双温柔收,把一张雨润芙蓉面轻轻阖拢,“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既要去,不如趁早丢开手,清清静静的去,岂不更好?”
“要我如何清清静静的去呢?”奚甯隔窗穷叹,“你多少日子不和我说话了,我挂着心,成日吃不好睡不好,不知要怎样哄你才好。我这个人,书读得多了,只勉强懂些道理,却不大会哄女人,你大人大量,宽恕我这一遭,好不好?”
言毕便对着窗户深深作揖,奚缎云瞧见那个影,又想明日千里隔红尘,还不知明朝能不能像今朝一般,便觉四海茫茫,身无定所,把心也愁软了,使红藕去开门。
红藕趁势阖了门出去,留两个人灯下对坐,岑寂半日。明月当中,奚缎云瞥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好了,进来又不开腔,愁眉苦脸的这幅样子,给谁瞧?”
冷月黄昏,火焰潺潺,像是把奚甯满腹的话吞噬,吐出一副禅心,格外平静,“我就一句话,我的身子好坏都不要紧,只有你我放不下心。我要走了,得瞧见你不哭了,笑一笑,方能走得心安。”
说得奚缎云泪雨靡靡,萦心绊肠,好半晌走过来,落在他腿上,呜呜咽咽搡他一下,又靠倒在他肩上去,好似妥协了,“你真是我百年的业冤,千年的孽债!”
奚甯忙将她环紧了,拍着她的背,细语安慰一番。到细月高悬,他要留下来睡,奚缎云却不许,硬着心打发他回去收拾文书。他也无法,只得随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再哭,适才回去。
这厢人一走,奚缎云便坐在榻上呆一阵,渐渐把眼色凝聚,聚拢来一点光,唤红藕来,一齐往正屋里去,“你且别睡,先与我把细软收拾一番。”
红藕刚点完满屋的蜡烛,回眸蹙眉,“太太是要陪着老爷往武昌去?可山高路远的,又要入冬了,太太的身子,如何受得住?不如就在家等着老爷回来,桓哥儿讲,至多夏天,皇上就召老爷回来了。”
“不管了,”奚缎云一面叹,一面笑,柜子里翻出两张包袱皮来摊在床上,行动如水,细柔的,却是高山不能阻,“就是山高路远我才要去,他的身子如何,你是看到的,下人虽周到,却不大敢劝他,我在,还能劝一劝他。况且那年我拖着绸袄往京里来,也是山高路远,不是也好好的?你不必劝我,我是铁了心要去的。”
红藕久站一会儿,无语劝了,也跟着拿出个包袱皮来,“太太既要去,我也跟着去服侍太太,太太不惧辛劳,我做丫头的,也没什么好惧的。”
奚缎云扭过头来,看她半日,千言万语,不过在这细月如钩下,一笑一颔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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