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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遂初有个与家中其他姐妹相比格外与众不同的名字。
据说, 她出生时,她的父亲刘大学士正在读书,下人通秉报喜, 说三姨娘添了个千金,请大人为小姐赐名。
刘大学士闻言,只抬了抬眉毛,捧着的书都没有放下也难怪, 毕竟都是第六个女儿了,还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不受宠姨娘所生,刘大学士惊喜地起来才怪。
因此刘大学士眼睛都没移开书本一眼,看着手中的书, 随口说了书页上的两个字。
遂古之初, 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 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 何以识之
刘大学士拿的那本书是楚辞, 正好翻到屈原天问篇。
于是,刘家刘小姐便叫做了刘遂初。
与其他姐姐们按着排行随意叫的名字不同,她的名字听起来甚至有点像男子,但是刘遂初自己很喜欢。
父亲是大学士,刘家也算得上书香之家,因此家中的女孩子们也会读点书认认字,刘遂初开蒙时, 便问先生借了本楚辞来看, 虽然那时还完全看不懂, 缺不妨碍她知道, 自己的名字居然是来源于那么有名气的人的那么有名气的篇章。
小孩子总是不甘平庸, 渴望与众不同,自身一点点的特殊之处,都可能产生隐秘的自豪感,刘遂初也不例外。
在不知道自己名字由来的具体情形时,她以为,自己特殊的名字,是父亲对她格外宠爱的象征。
刘遂初也的确很讨喜,她长得清秀可爱,还小小年纪就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怎样说话行事才能讨得父亲欢心,让不受宠的姨娘和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甚至嫡母所出的姐姐都不如她会逗父亲开心。
于是,那点与众不同的优越感,益发在她小小的脑海中扎根,她坚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但这点小小的优越感,在她八岁时便被粉碎了一次。
八岁时,她被送回宋州襄邑的老家,去侍奉祖父祖母膝下。
孝敬父母,乃是人伦常情,没什么好说的,刘家祖父母不愿随儿子住在京城,刘大学士又不愿失了孝道,于是只能打发妻儿子女去代替自己侍奉二老膝下。
但京城与襄邑,一个繁华富丽之处,一个穷乡僻壤相比京城之地,谁都知道哪里更好。于是没有人真的愿意去那遥远的地方,陪伴两个老态龙钟的老人。
刘大学士原定的人选,正是那个不如刘遂初讨喜的、正室夫人所出的姐姐。
可是到出发前,却变成了刘遂初。
那是刘遂初第一次在那个自以为爱她的父亲面前哭泣,甚至舍了一直以来的自矜,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父亲的腿哭泣哀求。
然而刘大学士大怒,怒斥她不懂孝道人理,眼里的厌恶厌烦丝毫没有遮掩。
前面说过,刘遂初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孩子。
所以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此时的举动不讨喜。
可是
她真的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想离开姨娘啊这就是不孝吗
或许是的,不然父亲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那么厌恶。
于是她终于乖乖听话,回了襄邑,去陪伴那两位几乎没见过面的老人。
襄邑的生活,并没有刘遂初想的那样可怕。
刘家祖父母住在老宅里,仆人只有三两个,规矩并不多,相比起京城刘府的人口众多和种种繁文缛节,襄邑刘家算得上十分简朴,十分贴近普通百姓生活。
刘遂初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便尝到了这种生活的乐趣,她甚至可以和街头巷尾的孩子们玩耍,哪怕玩地一身泥,只要不被祖父母看到就无妨,祖父母年老觉多,几个老仆宠她,常常帮她打掩护,于是她越发自由肆意。
没有父亲和嫡母要讨好,不用跟几个姐妹争宠,哪怕日子没有在京城那么好,刘遂初也觉得这样的日子不错。
她如野草般肆意生长着,她甚至和男孩子们一起玩耍、交游、读书
这在京城时都是不敢想象的。
祖父母靠培养儿子读书培养出个大学士,因此对读书的力量很是迷信,别的不怎么管刘遂初,但书却是一定要她读,比她在京城时,刘大学士对女儿们的要求更甚,因此刘遂初一直有先生教导,先生还是祖母特地从县学请来的教谕,以让刘遂初能像同龄的男孩子们一样读着四书五经,之乎者也。
可是
男孩子们读书能考功名,能像她父亲一样以后做官,能让家族光耀门楣女孩子呢
在得知女孩子并不能考取功名,并不能靠读书让家庭光耀门楣时,刘遂初问出了这样的话。
教她的先生一时语塞,回答不出来。
于是刘遂初又去问祖父祖母。
而祖母,则鲜有地慈爱地摸着她的头,说,读书能让她身价加码,能让她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那时的刘遂初完全情窍未开,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如意郎君。
可是,总算有了个目标。
既然是祖父母说的,既然是能与做官考功名并列的,那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东西。
于是,奔着这个模糊的、她自己也不甚懂的目标,她继续读书、玩闹、成长。
然而,或许女孩子真不应该读太多书。
这是后来,刘遂初脑海中曾无数次涌现出的想法。
因为书读地越多,越明白,而越明白的人,越痛苦。
傻子是天底下最容易快乐的人,因为傻子不懂,天才是天底下最容易夭折的人,因为天才太懂。
书读的越多,刘遂初越明白,当初先生为何语塞,以及祖母口中的身价加码,以及如意郎君。
和读书考功名的男人不同。
他们读书,读的书是拿来用的。
而她读书,是为了装饰的。
所以实际上,她并不需要读书读多好,只要在读书,只要宣扬下书香门第、幼承庭训的名声,那么“读书”这个华丽的装饰品,便戴在了她身上,便成为她华丽外表的一部分。
可是刘遂初不服。
她明明读书很聪明,很用功,教她的先生说,她比许多他教过的县学的学子还聪明。
如果读书只是个装饰,那么她的这份聪明岂不是无用又可笑
她还记得自己那与与众不同的名字。
她还记得自己幼时那幼稚又可笑的因一个名字而起的小小优越感。
但如今,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她想读书,她想证明自己没有辜负自己与众不同的名字,她想成为一个让自己骄傲的人。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读书并没有什么意义。
读书是为了让身上的羽毛更华丽些
可笑死了。
她渴望证明自己。
她甚至拜托先生,将自己的文章混入县学学子的文章中,让县学其他的教谕们批改,然后在看到朱批上的赞誉高兴地心花怒放。
她仍旧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读书,但起码,她还在读着,她还在寻找自己能找到的路。
也是这时候,她知道了睢鹭。
睢鹭啊
那个少年,容颜从来都是众人的焦点,就连他刚入县学时,刘遂初的先生还特地感叹了句,说今天县学来了个漂亮孩子。
但那时刘遂初并未在意。
小小年纪已经自诩看破了皮相虚伪的她,自觉自己不是轻易被皮相吸引的肤浅之人,因此甚至刻意地,仰头嗤鼻,以表达自己对美少年的不屑一顾。
她第一次注意到睢鹭,还是先生。
先生说,你的文章很不错,几乎已经可以比过所有县学学子了。
几乎。
那就不是全部。
刘遂初很有求知精神,刨根问底,问先生为什么不是全部而是几乎,难道县学里还有比她还厉害的学子吗
然后,先生说出了睢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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