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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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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把凤凰气走以后,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叫九雒。

    仲筤说,“雒”是幽都山上玄鸟的名字,曾经的百鸟之尊。他那时候还听不懂这些话,从仲筤的袖子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尖喙啄了一下仲筤的手。没有用力,更像是一种讨好。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是闯祸了,不过仲筤看起来没有生气。

    “一只凡鸟。”仲筤边说边摸了摸他的头,“倒通灵性。”

    然后他很浅地笑了笑“凤凰都不及你,那你才是百鸟之尊啊。”

    他洋洋得意,去山后池边跟大鹅显摆。大鹅是他的朋友,也算是鸟吧。大鹅那时已经有点儿修为,能说人话了。他还不能,只会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但大鹅听得懂。结果“百鸟之尊”还没说完呢,差点让大鹅一嘴叼秃了头毛。

    “你就是个杂毛畜生”

    杂毛怎么了呢他伸出翅膀护着他头上那两根褐色的杂毛。要不是这两根杂毛,当初他被埋在冰天雪地里,仲筤还看不见他这小白雀呢这两根杂毛可是救了他的命。

    看来“百鸟之尊”的威风是摆不起来了,他非常谄媚地绕着大鹅叽叽喳喳地飞,哄他高兴。

    “你问幽都山”大鹅拖着调子,叫了两声,嘎嘎的。“幽都山嘛,就在幽都。人取的名字不都这样吗这里有座山,所以就叫有此山。”

    他歪了歪脑袋,觉得大鹅是除了仲筤以外懂的最多的人。他还想问关于凤凰的事,还有那个凶巴巴的,非要让仲筤把自己交出来的仙尊,但是大鹅只顾一摇一摆地往前走了,他只好呼扇着翅膀跟上去。

    “既然给你取了名字,那你也算是这山上有头有脸的鸟了。”大鹅一边走,一边嫌弃地瞪他,“看你,别说化形了,连人话都不会说。”

    他叫得更加厉害,绕着大鹅的长脖子一圈圈飞,快得几乎成了一片残影。

    “你修行还不容易”大鹅又嘎嘎地叫起来,“仙尊的那些灵丹甘露”

    他又是好一阵叽叽喳喳,打断了大鹅的话。灵丹甘露是有,但是仲筤不许他吃。他刚被救回来的时候,仲筤就喂了他三滴甘露,第二天他一嗓子尖唳,山上的雪都让他崩下来两层。仲筤不相信他拳头大一个鸟儿天生就有这种嗓门,觉得肯定是仙露给他喂多了,从此严禁他接近。

    大鹅沙哑地叹了口气“你这嗓门确实太大了。”

    他们又说了些话,大鹅三句话总是不离仲筤那些仙丹。但要他接近仲筤住的那个竹林,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有此山上的飞禽走兽们沾着仲筤的灵气,多半有些修行,但他们把仲筤当做天神,万万不敢造次。这些年来,能在竹林出入的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叫小岚的女子。

    他不喜欢小岚,小岚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吵,小岚说,他会扰了父亲清修。

    不错,小岚称呼仲筤为“父亲”。大鹅说,小岚原本只是山里的一阵风,是仙尊将她化形成人,陪在身边。大鹅还说,他可以去求求仙尊,也干脆把他化成人好了。

    “那你也得会说话才行啊。”大鹅不无可怜地看着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又急又恼,扇着翅膀飞起来。大鹅在地上,伸长了脖子,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忍不住取笑大鹅,生了那么大一对翅膀,却飞不起来,一定是吃得太胖了。笑声化作鸟的尖唳,响彻云霄。

    他闹完了,轻捷地在空中滑了出去好远,回到了竹林。

    仲筤有客。他停在竹枝上,认出了坐在仲筤对面跟他下棋的樵夫。他上山砍柴,误入有此山中,仲筤觉得与他有缘,已留他多日了。小岚侍立在一旁,谁也没看见他。

    那樵夫正在跟仲筤说话“我看南禺仙尊很是宝贝他那只凤凰,你此番得罪了他,他不像是个会善罢甘休的人。”

    仲筤没有任何反应,只当没听见。

    那樵夫又道“他现在是走了,以后总是要找场子回来的。”

    仲筤听到这里才轻笑了一声“你一个凡人,又活不到那一天,你操什么心”

    樵夫闻言便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斧头,斧柄已烂作朽木,摇摇欲坠地挂在他身上。他若有所思“也是。”

    他感到仲筤对这樵夫有几分熟悉的纵容,和仲筤摸着他的头的时候一样。那会儿他还不明白,在仲筤眼中,他和樵夫都是一样的,不过都是朝菌蟪蛄。他只感到莫名的苦涩,甚至嫉恨那樵夫。他想,一定是他还不会说话的缘故。

    樵夫突然问他“我在这山上已有多少时日了”

    仲筤道“山中无日月,你愿意是多久,便是多久。”

    樵夫神色微怔,突然长叹了一声“连日月更迭都没有,那该有多寂寞啊”

    仲筤指尖仍拈着一粒棋子,半晌没有落下。

    “凡人皆为求长生而苦。”他将棋子落下,仿佛没听到樵夫那句慨叹,“你的机缘难得。”

    “修行为了什么”樵夫一笑,“像你一样,成仙吗”

    他站在树梢上,看到小岚的眉头狠狠一皱,但她什么都没说。他气得“啾”一声,淹没在风拂过竹枝的声音里,没有人在意到。

    樵夫又问“你既然已经成仙,为何还在修行”

    “仙之上,还有神。神可定天地秩序”仲筤的声音很邈远,“在修行之外。”

    “不明白。”那樵夫摇摇头,“你再说详细点儿。”

    仲筤揽袖落子,慢悠悠道“盘古开皇天后土,清气升,浊气降。他身化万物,便成了神。”

    那樵夫道“那不就是死了”

    仲筤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唇边有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是吧。”

    樵夫“你若是想成神,岂不是寻死”

    小岚终于忍不住轻叱了一声“胡说八道”

    樵夫不以为忤。良久,又轻声道“我当下山了。”

    仲筤仍未抬头,只道“下完这盘棋吧。”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他仍站在竹枝上,不多时就无聊得闭上了眼。风吹过的时候竹枝晃动,他也随着风轻轻地晃。直到听见仲筤叫了一声,“九雒。”他尚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只是睁开眼,看见仲筤站在竹下,朝他伸出手。他立刻从枝头滑下来,停在了仲筤一根手指上,仲筤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他注意到樵夫已经不在了。

    那天晚上,仲筤带他去了覆偃台。那是山上最高的地方,据说一步即可登天,是有此山的禁地,连小岚也不曾来过。大鹅告诉过他,覆偃台设了禁制,但他缩在仲筤的衣袖里,什么都没感觉到。他抬起头,果然看见满天星斗,近得仿佛他稍微飞起来一点点就能碰到。

    仲筤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覆偃台上,坐了很久。他渐渐在仲筤袖中呆腻烦了,大着胆子跳了出来,停在仲筤的膝头,仰着头看他。仲筤的脸很白,像玉石,没有半分活气。眉间有一道深深的印痕,隐隐透着金光。他觉得仲筤丑得很竟然一根羽毛都不长,怎么会有小雌鸟看得上他那只凤凰,虽然是趾高气昂了一些,但羽毛可真亮啊他杂七杂八想着,心里几乎同情起仲筤来。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仲筤救了他,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虽然大鹅嘲笑他只是一只人话都还没学会说的鸟,但是仲筤觉得他通灵性。有些事情他是懂的,比如仲筤在南禺仙尊面前护着他的时候,还有那个樵夫说他要下山的时候,他觉得他好像能明白一点仲筤在想什么。

    没关系。他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依偎之情,歪着头去蹭了蹭仲筤的手指。就算你丑也没关系,我会罩着你的

    仲筤感觉到指边毛茸茸的触感,睁开眼,低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他唇边带了一抹很轻的笑意,几乎是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把小鸟看得痴了。他在心里承认,虽然仲筤没有羽毛,但他可能在人里面还是非常好看的。

    仲筤看着他又在自己的手边蹭了蹭,会错了意,用指腹在他的小脑袋上揉了一下“不必讨好,我没怪你。”

    他歪着头,眼睛眨了两下。他那个杏仁大的脑壳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好像无论他做什么,仲筤都不会怪他。

    仲筤收回手指,揽袖重新搭在了自己的膝上。

    “你知道这覆偃台下是什么吗”

    他当然不知道,知道也说不出来。所以他就这么看着仲筤,小心控制着音量,“啾”了一声他怕仲筤又嫌弃他吵。

    “这台下是鸿蒙大阵。”仲筤微微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满天星斗,“说什么仙山,只是一根撑天的永劫柱。而我”他停下来,喉间仿佛一声叹息,“九雒,那凡人是对的。”

    他没有听懂,但他记住了仲筤那天晚上最后一句话。

    “我得道成仙,便要永受这天罚。”

    小岚第一个发现,竹林里最吵的那只鸟安静下来了。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仲筤,白天的时候,他便栖在仲筤肩头,仲筤到哪儿他就到哪儿。晚上也不肯宿在枝上。他用自己的尖喙,从小岚的衣服上抽出了丝,给自己结了个窝,大逆不道地睡在了仲筤床边。小岚好好一件短衫让他活活抽短了三寸,肚脐都快露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靠自己苦修,还是靠着在仲筤身边蹭来的灵气,总之,在大鹅化人还不能把自己的翅膀完全收回去的时候,九雒已经修出了人形。整座山的飞禽走兽都不得不服气,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凡物,每跨一层修为都要挨一次雷劈。九雒挨了七次,有两回劈得尾巴毛都焦了,蔫不唧儿地单脚跳着去找仲筤救命。大家都说,再劈两回,这鸟说不定能得道了。谁也不敢“杂毛杂毛”地叫了,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九雒大人”。到后来,他还帮仲筤出去送信传话。

    其时有言,南禺山有凤凰,青水东畔有毕方,而有此山上,有他九雒。

    九雒不知道自己在有此山上到底度过了多少岁月。仲筤说过,山中无日月,他觉得是多久,就是多久。只有偶尔外出的时候,他才会看到外面是如何沧海桑田。山中时有误入的凡人,但他却再也没见仲筤出面过,总是他或者小岚随意地施个术法,便把人打发了。他时时回想起当年那个陪仲筤下棋的樵夫,此时他已经再也不是枝头那只对世事无所洞察的小鸟。

    他终于明白,对仲筤来说,永远被困在这山上,连日月更替都不再有,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

    可是那道天雷劈下来的时候,他看着被拦在覆偃台禁制之外的仲筤,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遗憾。

    还是太短了。他想。没有过够啊。

    那时他已经不觉得仲筤没有长羽毛不好看了,但他也确实没见过仲筤更不好看的样子。仲筤鬓发散乱,面上是被那些如利刃一样的黑气割出来的道道血痕,衣服也都快碎成了一片一片。九雒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鸿蒙大阵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覆偃台上千年万年都没有变化的石台裂开了,整座有此山好像被他凌空劈开,地下的浊气冲天而出,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要裂开了。

    好疼啊,他想。我只是一只鸟。一只鸟的骨头,本来就很轻,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重击

    仲筤的眼睛红了“九雒住手”

    他看见仲筤手里已经捏了一个引雷决,天上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这是他渡劫时挨的九天玄雷,以他现在的境况,一道下来就够他形神俱灭了。他竟然不觉得怕,反而问了一句“你要亲手劈了我吗”但声音太轻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大声说一个字。

    仲筤咬着牙“我、说,住手”

    九雒脑海中突然响起一段很久远的对话。

    “鸿蒙大阵要是破了,会怎么样”

    “那永劫柱就会倒。”

    “永劫柱要是倒了,会怎么样”

    “那天就塌了。”

    “天塌了,你是不是就自由了”

    整座山都在晃动,黑气呼啸着,从更大的地缝里直冲天际,与天上聚集的黑云凝结成了一团。他催动最后的灵力,血在蔓延,沿着覆偃台上那些陈旧的铭文像蛇一般爬行小岚的声音淹没在厉鬼的嚎哭声里,她在喊“不要”,但是仲筤捏决的手指已经重重地往下一压

    电闪雷鸣,黑气中瘦削的年轻人顷刻之间被电光照得雪亮。但那双眼睛只是闪现了一瞬,随即再次被黑气包裹。雷声不绝于耳,震得天地都为之撼动。仲筤突然整个人扑进了那团黑气中,但黑气不敢靠近他,只是像火舌一样舔舐着他的衣角。几缕金线从他手心流出,穿针引线一般,飞快地缝住了鸿蒙大阵的缺口。在石台铭文里流动的鲜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催动着,主动融进了黑气里。那黑气像活了过来,凶狠地撕咬着悬浮在半空中的九雒。仲筤眉心的刻痕发出愈加耀目的金光,他的眼中竟然盈满了泪。他似乎很想伸手把九雒救回来,但那金线缠着他,另一头牵着已经破碎的鸿蒙大阵,于是他只能看着那些黑气一口一口地吞下了九雒。

    又是一道雷劈下,黑气被短暂地震开,九雒毫无知觉地垂落下一只手,腕下已经只剩森森白骨。

    仲筤发出一声不似人的低吼,金线崩断了,他的衣袍被罡风鼓动,突然有什么东西包住了九雒残存的身体,另一道雷劈下来,顺着那无形无质的防护膜一下子劈到了仲筤身上。

    小岚惊声尖叫“父亲”

    仲筤牙关紧咬,眼中流下了一行血泪。雷是他引来的,如今反噬到他身上,威力翻了一倍。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飞快地催动灵力。一时金光大盛,九雒残缺的身体在那个茧一般的防护膜里渐渐融化。他的灵体消散了,逐渐变回了原形。一只满身是血的白雀儿,脖颈无力地垂下来,掩在了自己的翅膀下。

    仲筤看着那小雀儿,眼神有一瞬的怔愣。

    从裂开的阵下冲出的黑气突然放弃了撕咬小白雀,化作几道黑龙四散而去。仲筤蓦地回神“想走”

    他袖中突然蹿出无数条泛着金光的铁索,在空中缠住了那些四散的黑气。仲筤一手紧紧攥住铁索,另一只手并指为刀,在腕上一划。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手滴下来,流进了铁索中。黑气中似有无数厉鬼,一沾到仲筤的血,就在空中炸成了无数蓬血雾,他的袍子很快便浸透了铁锈一般的暗红色。仲筤眼中的血色更重,裂开的覆偃台在他强大的力量下开始缓缓向中间并拢

    又是一道天雷,仲筤惊骇万分地转过脸,看见那拳头一般大的白雀儿,就这样在他面前被玄雷劈了个烟消云散。

    “九雒”

    地动山摇终于归于岑寂,小岚冲破了禁制,冲上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仲筤。

    黑气散尽了,云霁天开,一缕天光照了下来。

    仲筤抬起头,看见一根洁白的绒羽,飘飘荡荡地,落进了他的掌心。

    “我以为,你不会怪我。”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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