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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二十九年这一年,整个大周都不大太平。
姜黎往常只要做好了杨蕙娘吩咐的事,便能自由地在外头玩耍。
可因着盛京的一场惊变,又因着承平帝驾崩,大人们个个人心惶惶,便开始拘着自家小孩儿在家,不让他们四处乱窜,免得一个不小心便惹祸上身。
姜黎倒也听话,杨蕙娘不许她出去,她便不出去,乖乖在家里学酿酒,偶尔到头面铺或者书肆寻张莺莺与刘嫣说话。
至于霍珏,自那回给他带路后,姜黎便没再见过他。
后来新帝登基,改年号为成泰,整个朱福大街才渐渐恢复从前的热闹。成泰元年的除夕夜,姜黎奉杨蕙娘的命,去给苏世青送酒。
她抱着酒坛子从天井门出去,正要叩门喊一声“苏老爹”,余光忽然瞥见巷尾的一道身影。
那里,清瘦的少年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株杏树下。
雪沫子簌簌落了满肩,他的衣裳单薄,却仿佛感觉不到这透骨奇寒一般,只顾着抬头,望着阴沉的落雪天,不语不言。
明明只见着一个背影,姜黎却没来由地觉着心酸。
大年三十,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
霍珏他是在思念他的亲人罢。就像两年前,爹爹离开后的那个除夕夜,姜黎对着八仙桌上那一副空碗筷难过了许久。
“霍珏”姜黎轻轻唤了声。
霍珏转过身,见她在那儿也不意外,只面色淡淡地应了声。瞥见她怀里那圆滚滚的酒坛子,瞬间便明了她的来意,道“苏伯在里头,随我来。”
姜黎进去送了酒,离开时,将怀里还未捂热的装着压岁钱的荷包悄悄递与他,道“这是我娘让我给你的压岁钱。”
姜黎这两年在酒肆已经能帮上不少忙,杨蕙娘素来大方,这荷包里的压岁钱足有半贯钱,用红绳子串着,沉甸甸的一摞。
姜黎将荷包塞到霍珏手上时,很想同他说,这半贯钱能买不少零嘴呢,你,你开心些。
可她到底怕霍珏拒绝,荷包塞过去后便加快步伐离去,独留少年立在茫茫风雪里,望着手里的荷包兀自怔楞。
因着承平帝驾崩,这一年的春节过得一点儿也不热闹,除旧岁时连鞭炮都不能放。
除夕那日送出那个荷包,姜黎也没旁的意思。就是觉得一个人在难过时,给他一点儿善意,兴许他会好受些。
姜黎生在朱福大街,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勤勤恳恳过日子的老百姓。
姜黎在这儿得到了不少善意,对她来说,再难过的事,只要熬过去了,日后再回头瞧瞧,就会觉着那些苦啊痛啊,也没自个儿以为的那样难熬。
她也不知晓霍珏得了压岁钱会不会好受些,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姜黎再次听到霍珏的消息是在五月过后,姜令去书院读书,回来时同她道,霍珏去正德书院考试,被薛山长亲自招入了书院。
“山长考的那些题可难了,霍珏哥竟然全都答了出来。瞧山长还有几位夫子的脸色,霍珏哥答得应当是极好的。山长不仅免了霍珏哥的束脩,还许他在书院吃住,一个铜板儿都不用给。”
姜黎诧异道“那他以后就要留在书院,不回朱福大街了吗”
姜令摇头“霍珏哥说要照顾苏老爹,拒绝了山长的好意。不过霍珏哥回绝后,山长好像更加开心了。”
见姜令一脸艳羡的模样,姜黎忙拍了拍他的头,道“那你以后可以同霍珏一块儿去书院了,霍珏若是功课比你好,你还能同他求教,多好。”
姜令听罢这话,挠了挠脸,迟疑道“霍珏哥瞧着不大爱说话,我还是”
姜黎忙打断他“他不爱说话,你多说些不就成了你嘴拙,正好练练口才”
姜令“”问题是,同一个冰垛子说话,能练什么口才
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霍珏得正德书院山长高看且被书院免去束脩破格录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朱福大街。
张莺莺同刘嫣也听说了,来酒肆寻姜黎时,张莺莺一脸扼腕道“我爹说苏大夫同苏瑶的运气可真好,竟然救了个能读书的回来。日后他要是中了秀才,那苏瑶就是秀才娘子了”
刘嫣笑道“那是苏大夫的福气,若非苏大夫心善救了霍公子,又怎能成就眼下这桩佳话”
张莺莺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反驳刘嫣的话,只转了话茬,道“我让我爹也给我寻个童养夫,最好能同霍珏一样,模样生得好,还能读书。”
张莺莺说着便开始掰着手指头说起桐安城几个家境清贫且读书不错的少年,这些少年都是张莺莺的爹张大掌柜正在资助的对象。
“阿嫣,阿黎,你们若是瞧中了谁同我说,日后我让我爹给你们说亲去。”
张莺莺嘴里说的那几个少年,姜黎也曾听闻过,只是在她心里,霍珏同他们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姜黎把下巴支在桌案上,幽幽叹了声,道“你给阿嫣挑便好,我不想养童养夫。我还是把攒下来的银子供阿令读书,努力做秀才的姐姐吧。”
姜黎话音刚落,姜令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你的银子还是自个儿攒着,我要像霍珏哥一样,努力让书院免去我的束脩。”
姜黎偏头望去,便见姜令提脚走进天井,身后还跟着个修长清瘦的少年。
少年只着一身粗糙的青布衣裳,眉眼冷淡,见树下坐着三个小姑娘也不窘迫,只平静地点了下头,便随着姜令进了里屋。
与他的平静相比,姜黎可就不淡定多了,同他对视了一眼便慌里慌张地挪开了眼。直到霍珏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那悬在喉头的气才像是找着了出口,缓缓吐了出来。
大半年未见,霍珏又长高了些,愈发彰显出一种清隽的气度,似春日里的一株秀竹。
不像她,虽然也往上拔了一小截,可大抵是被杨蕙娘拘在家里拘多了,不能在外头漫山遍野地跑,身上便跟着长了不少肉。莫说什么清隽的气度了,别长成个圆滚滚的小团子便已是不错。
霍珏与姜令从里屋出来时,张莺莺同刘嫣已然离去。
空荡荡的天井里,就姜黎不吭不响地坐在树下。小姑娘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就揪了自个儿脸颊一下。
小姑娘肤色白,面皮儿也嫩,还带点儿婴儿肥,这一手下去,脸颊上便多了个淡淡的印子。
才刚揪完,大抵是听见他们二人出来的动静,姜黎回过身来,悄悄放下手,呐呐道“阿令,霍,霍珏,你们忙完啦”
霍珏“嗯”了声,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她微红的脸颊,同姜令道别后便从侧门出去。
霍珏一走,姜令便道“阿黎,你方才脸怎么了可是被虫子咬了”
姜黎打量着姜令的脸,阿令虽说比她小了一刻钟,可身量比她高不说,脸还瘦。
她苦大仇深地叹了声“没被虫子咬,就是觉得我脸上的肉有些多,看看能不能揪少点儿。”
姜令“”
姜黎一直到十四岁那年才渐渐褪去了脸上的婴儿肥,也是在这一年,她终于来了初潮。
大周朝的女子过了十五岁的笄礼便能嫁人,从前她还是个小豆芽菜时,嫁人这事对她来说是顶顶遥远的事儿。
直到她来了初潮,杨蕙娘教她缝月事带时,她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大姑娘了。这种身体上的成长,让她又是羞涩又是惶恐。
杨蕙娘把缝好的月事带塞入她手里,笑道“第一回来小日子,小腹大约都会有些难受,你若是难受便在床上好生躺着,忍忍便过去了。以后我们阿黎是大姑娘了,可莫再像从前那般跳脱莽撞。”
姜黎倒是没觉着小腹难受,只不过因着心里古怪又奇妙的少女愁绪,来小日子这几日她半步都不曾离开厢房,弄得姜令都以为她病了,差点就要去隔壁药铺寻苏世青来给她治病。
小日子一过,姜黎很快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活泼,初潮来时的那些个愁绪也被她抛诸脑后。
只是到底是不如从前那般没心没肺了,譬如再遇见霍珏时,藏在心底的那点朦胧心事一下子便明晰起来。
从前知晓霍珏是苏瑶的童养夫时,她只有个模糊的认知,那便是日后霍珏是要娶苏瑶的。只那时年岁小,总觉着成亲是件极遥远的事儿。
眼下她成了大姑娘,是再过一两年便能相看人家的大姑娘,“成亲”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已是迫在眉睫的事儿。
只可惜她这辈子都不能嫁与自己喜欢的人。
姜黎常听旁的掌柜娘子说,年少时的喜欢压根儿谈不上是喜欢。朱福大街喜欢霍珏的小娘子着实不少,兴许就像大人们说的,经年之后再回想,豆蔻年华时的喜欢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喜欢。
可姜黎知晓,便是有朝一日她齿落背弓华发生满头,她依旧会记着霍珏,记着年少时的这份喜欢。
诚然,他这人对谁都冷冰冰的,瞧着便不大好相处。但她就是忘不了四年前的除夕夜,他站在杏树下孤零零望着一穹飘雪的身影。
那时她毫不犹豫便将杨蕙娘给她的压岁钱塞入他手里,想让他开怀些,也想让他知晓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事。
若是姜黎能回去四年前的除夕夜,她大抵还要同霍珏道一句
“你别伤心,你没了家,以后定然会有人再给你一个家。到得那时,你便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姜黎初潮刚结束没几日,中秋月娘节便到了。
这一年是成泰四年,自打成泰帝登基后,大周倒算得上是风调雨顺。百姓们日子过得好了,过年节时也比从前要舍得花钱,出摊的小商贩比往年都要多。
街上花灯如昼,人头攒动。
姜黎提着个花灯,与张莺莺、刘嫣一同行在最热闹的西柳大街。这里不仅有庙会,还搭了个傩祭戏台子,戴着面具便能进去听戏。
今儿是中秋月圆日,傩戏便以祭月神为主。
姜黎挑了个没那么吓人的兔儿神面具,才刚戴上面具,身后忽然涌入一群戴着面具的小孩儿,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窜。
手上的花灯被撞落,姜黎慌忙去捡,再回头时早就寻不着张莺莺同刘嫣的身影。
“杵在这作甚快走”
身后密密麻麻的人着急着往里走,姜黎只好护着怀里的花灯,在喧闹声中前行。
行至半路,她身后忽然挤入一个高大的身影,人潮拥挤,姜黎回不了身,只能从前头的影子瞧见那是个身量高大的人。
说来也是奇怪,这人来之前,她被周遭的小孩儿撞来撞去,脚下的路走得磕磕碰碰的。可这人来了后,她身边那些急吼吼的小孩儿再也撞不着她。剩下的半截路,她抱着花灯,走得安然极了。
在看台坐下时,身后那人也顺着坐在了她身旁。
看台那处地儿没有打灯,姜黎偏头望去,借着淡淡的月色,只能瞧清那人脸上戴着将军周武的面具。
将军周武可是傩祭三元将军之一,一个为父报仇后得道登仙的少年将军。
姜黎定定望着那面具,也不知为何,只觉心如鹿撞,直到戏台响起一声震耳的锣鼓声,方才回过神来。
戏台上演的是嫦娥的故事,故事里的嫦娥与后羿相爱异常,却逼不得已偷了灵药飞到月宫去,从此与后羿天人永隔,日日夜夜都只能孤零零地望着月下的人间烟火。
这是姜黎格外爱看的一折戏,可成泰四年的中秋夜,她的心就像漂浮在海里的浮木,台上的戏词她是半句都没有听进去,满副心神都在身旁那戴着周武面具的人那儿。
台上的戏唱罢,出去时,依旧是姜黎在前,那人在她身后。
周遭的人正热火朝天地说着方才那出祭月戏,姜黎抱着一盏小兔花灯,出了门便摘下脸上的面具,回头去瞧身后的人,却哪儿还有那人的身影。
“阿黎”张莺莺拎着一个嫦娥面具,兴冲冲地朝姜黎跑来。
姜黎又朝四周望了望,最终失望地收回眼,对张莺莺道“莺莺,你方才可有瞧见一个戴着周武将军面具的人”
看完傩戏,出了戏棚,大多数人都会摘下脸上的面具,姜黎本想看看方才跟在她身后又坐在她身侧的人究竟是不是霍珏的。
“今儿戴周武将军面具的人可多了,一抓一大把。”张莺莺歪了歪头,好奇道“你为何要寻戴那面具的人”
姜黎捏紧了手上的兔儿神面具,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夜里回到酒肆,姜黎放下花灯便去寻姜令。
“阿令,你今儿不是和同窗去逛花灯了嘛,霍,霍珏可有同你们一起去”
姜令瞥了她一眼,道“自是没有。明年霍珏哥便下场参加科考了,哪儿有时间同我们出去”
顿了顿,他又语重心长道“阿黎,霍珏哥早晚会离开桐安城的。他那样厉害的人,不可能会困在这里一辈子。”
姜黎自是听明白姜令的言外之意。
其实她也觉得是自个儿想多了,她与霍珏,虽然挨着住了好几个年头,可他们二人实则一点儿也不熟,说过的话满打满算都不超过十句。便是那戴着周武将军面具的人是他,他也定然不知晓他身旁那戴着兔儿神面具的人是她。
更遑论,他今夜根本就没出去。
思及此,她抬眼笑道“那你可要同霍珏多学学,早日让我做上秀才的姐姐”
姜令挠了下脸,道“我自是会努力”
回了厢房,姜黎将那兔儿神面具与周武将军面具挂了起来。离开西柳大街时,也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又买了一副周武将军面具。
秋夜虫鸣啾啾,夜风徐徐吹,两幅面具被风吹得窸窣作响。
姜黎望着墙上的面具,那乱糟糟地跳了一整晚的心渐渐冷却。明年霍珏科考结束后,大抵就要娶苏瑶了罢。
而她也要开始说亲,像她娘说的,寻个能疼人的老实人嫁了。
姜黎拉起被褥盖住了脸,黑暗中,好似又瞧见了那年的除夕夜,少年立在杏树下的那道孑然身影。
“虽说苏瑶那人脾气不好,还特爱骂人。可你与她成亲后,你便又有家了。你在这世间,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少女说到后头,声音儿便低了下去。
阒然的屋子里,唯独墙上两个面具,在柔和的风里,渐渐挨在了一块儿。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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