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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起灵来到张家的第十五年,阿蝉的师父去世了。

    阿蝉的那颗桂花树开的很好,尤其是今年,特别的好。

    那天师父就和阿蝉在院子里泡着茶,师父躺在摇椅上,被初秋的太阳晒得眯上了眼睛。

    阿蝉泡茶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了,就像当年她熟练着每一个能杀死粽子的动作一样,刻在她的记忆里一般。

    “小七,我好像闻到了桂花的香味。”

    阿蝉愣了愣神,滚烫的茶水就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浇落在阿蝉的手背上。她看着师父眯眼晒太阳的惬意样子,好像那水只是常温的山水泉一般,一声不吭,甚至露出了浅淡笑意。

    “我们的院子隔着很远,您应该是闻不到的。但是今年的桂花真的开的很好,是有史以来开的最好的一年,有机会的话师父一定要去我院子里瞧一瞧。”她说。

    师父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她小七了。

    久到阿蝉忘记了有多少年没叫过,也久到阿蝉有些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叫小七的名字。

    “真的闻到了,真香啊。”师父闭上眼睛嗅了嗅,嘴角挂着笑。

    阿蝉只当他在开玩笑,垂头继续泡着茶。

    师父却突然说“你的母亲,她很喜欢桂花。”

    阿蝉这次没有被滚烫的茶水烫到,她还是垂着眸,把一杯泡好的龙井放到了师父的面前,盯着那一片在茶汤里打着滚的小小的茶叶。

    “我好像从来没和你说过你母亲的事吧你母亲是一个很开朗的人,时时刻刻都在笑,好像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她难过一样。可是她那样活泼的人,都被张家关得失去了生气,你说这张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师父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就和多年前阿蝉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的一样,变得浑浊不堪,掺进了他们这一生所有的悲喜苦乐。

    “你的母亲原先是不想生下你的,她说啊,对于张家来说女人只是一个工具,她不愿意生下一个女儿来,她已经成为张家的工具了,她不要自己的骨血走和自己相同的路。可你的母亲啊,肩负着整个张家的希望,希望她生出下一个张起灵来。

    可是你的母亲没有,你的母亲生下了你。

    她只抚养了你小半年,这半年里她日日以泪洗面,很快地就苍白瘦削下去。”

    恍然间阿蝉好像真的闻到了不知道哪儿飘过来的桂花香气,熏得她思绪混乱成一锅扑腾的热粥。

    师父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可是阿蝉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有时师父停顿下来的时候,或许他在喘气,或许他在思考,阿蝉就和他一起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你的母亲曾经在放野的时候途经一个种满了桂花的江南小镇,从此她就爱上了桂花,总是不知道那儿变出来一株桂花小树,可是总也种不好。后来将将种活了的两棵,也在你出生的那一年莫名枯萎了。

    和桂花树一起枯萎的,还有你的母亲。”

    师父的声音一直是平静的,和张瑞哲提起自己母亲时的哽咽不同,师父一直是听不出什么悲痛情绪的,只不过时不时会溢出一声叹息。

    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两人身上,初秋,阳光还是带着温度的,照得两个人身上都是暖洋洋的。

    “她死的时候,托张瑞哲来把你带出了张家。张瑞哲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张家的大祭司,前些年时候也去世的那一个。想来你是记得他的,他是你母亲的哥哥,你母亲让他把你带到那个种满了桂花树的江南小镇上去。

    我不知道最终你去的那个小镇是不是当年我们放野途经的那个,但是想来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吧”

    阿蝉听得发愣。

    师父转头看见了愣神的阿蝉,突然就咳出声来,可他的嘴角依旧是带着那一点点的笑容。

    师父早些年在阿蝉的印象里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很少是这么微笑着的。

    师父咳了咳,又说“你的母亲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也成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里我对你的教导让你长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这些年里我对你算不算得上是照顾。

    自你母亲死后我就是孤身一人,后来收了你的师兄,他也是一个性子冷淡的人,我一直不知道教养一个小孩是什么样的,想来我是做的不太好罢。那个教书先生,叫想不起来啦,若是你由他教养长大,想来是可以比现在开心多了的。

    他对你的期望不过是简单的平安喜乐四字,我却将张家所有的艰苦训练都压在了你身上。”

    平安喜乐。

    是宋先生。

    阿蝉已经很少去想起在那个江南小镇上的事了,也很少再想起宋先生,时间的洪流之中阿蝉甚至不再去执着于那些自己不能做到的事。

    “师父,能成为你的徒弟,是我来张家后遇到的最幸运的事。”阿蝉一直盯着那片小小的茶叶,现在那片小茶叶已经停在茶汤里很久了,能够平稳地停在那儿,不再上下翻腾摇晃了。

    师父又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阿蝉只觉得她的母亲好像对于张家来说是一个避忌不谈的人,她对于自己母亲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别人谈话中的只言片语,阿蝉很难在自己的思维里拼凑出一个人来和这些碎片对上。

    当年在张瑞哲口中听说了自己的母亲后,阿蝉也曾在张家的资料之中寻找过这么一个人,可是在漫漫无数的卷宗之中,阿蝉从未看到过类似的资料。

    就好像被张家抹去了存在一样。

    “在你被送走后的一周里,你的母亲就去世了。她真是一个像风一样热烈的人,拿着那把锋利的刀,站在高塔之上,划破了自己的喉咙。我赶过去的时候,就只看到她的身体从高塔上掉了下来,像一只破碎的蝴蝶,血液是她残缺的翅膀。

    我没能救得了她,没有人能救她了。

    她说,如果有下辈子一定不要出生在张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有来世的话,她现在一定在开心地生活着罢如果有来世的话”

    他却突然间不再说下去了,脸色带着点颓废的灰败,冲阿蝉摆了摆手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改日我们再说。”

    阿蝉看着他,顺从地收了茶具。

    走出师父的院子门时,她说“明日我就叫人送一枝开的最好的桂花来,您插在窗前,风就能把香味带到房间里去,闻着也开心一些。”

    师父还是那样颓然地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

    可是师父没有等到那枝桂花就去世了。

    消息是师父院子里的小厮带过来的,阿蝉正拿着剪刀修剪着那枝原本要送到师父窗前的桂花。

    “瑞昭先生他他在我今早我去的时候就已经是冷的了,应该是夜里睡觉的时候去的,脸上带着笑,想来没有什么痛苦。”

    那枝桂花枝上缀满了饱满的金黄色的花朵,叶子也是翠绿的,香味浓郁得扑着阿蝉的脸。

    可是师父再看不到了。

    阿蝉把那枝桂花放在了桌子上,垂眸出着神。

    她不断地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师父时候的样子,他很高,站在阿蝉的面前,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声音也是冷的,他说,七姐儿不好听,以后我叫你小七。

    又想起来昨日自己去见师父的时候,他脸上的颓败。

    脑袋里乱糟糟的。

    辞镜站在她的身后有些担忧,可是直到小厮都走了良久,夫人也没有抬起头来,更没有哭。

    阳光从窗户洒落进来,投射在阿蝉的身上,她的发梢在阳光之下变成了微微透明的暖黄色,她低头刚好可以看见自己旗袍上绣着金线的祥云纹,那金线在阳光之下变得刺眼。

    阿蝉眨了眨眼,一滴泪就掉在了那祥云之上,很快地就氤开了,变成一小块暗色。

    她再抬头时,又成了那副挂着微笑的样子。

    “师父去的时候一定是觉得开心的吧。”

    辞镜就在后面巴巴地接上说“是的是的,那小厮说脸上带着笑呢。”

    过了一会儿看阿蝉没什么反应,辞镜又说“夫人你可别难过,瑞昭先生已经老了,人都是会走到这一步的。”

    阿蝉起身,捻着那枝桂花枝就走出去了。

    辞镜跟着她走出去,就看到阿蝉把那枝桂花枝插进了枯萎的那棵桂花树身边去了。

    有一阵风吹来,吹落了不少桂花,扑簌簌地就从树上掉下来,掉再了铺满青石板的地上,走上去的时候像踩上了一点点柔软的棉花。

    香味也是风带过来的,一时间阿蝉院子里其他花的香味都被桂花的味道盖过去了。

    今年的桂花开的真是好啊。

    阿蝉看着那棵繁茂的桂花树,又看了看这棵枯了以后就再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冒出绿芽的桂花树。

    最后她盯着那枝被自己插进去的桂花枝,笑了笑。

    “没关系,这样你们也是在一起了。”

    辞镜一点儿也没听明白,被桂花的香味熏得呛了一呛,问“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阿起什么时候回来呢,这次去的稍微有些久了。”

    “大约就这几日了吧。说起来是有些久了,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些什么不好的事,不过族长这么厉害,一定不会受伤的,夫人不用担心。”

    辞镜就这点好,她从来不去纠结夫人真正在想什么,只要夫人给他一个台阶,她就会麻利地往下走。

    又是一阵风吹来,吹起阿蝉的长发。

    “快些回来吧,阿起。”她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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