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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这些日都在准备中秋节庆,仙居馆中也是如此。这次宫中不仅送来了常见的赏赐,还送来了一些吐蕃贡品。
来送赏赐的太监为公主讲解:“这些都是送嫁玉仪公主的使团带回来,进奉给至尊的。至尊说正逢上节日,分赐给宫中众人。除了永晖宫贵妃娘娘和万祥公主,属仙居馆得的赏赐最多。”
元令霜知道他是恭维自己,毕竟在旁人看来,在皇帝心中宠爱仅次于永晖宫已经非常难得。她没有必要与一个传话太监较真,只是笑了笑,柔声说:“难怪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
她走到桌边,仔细观赏每一件贡品。其中有金盆,金碗,花纹与大盛所产明显不一样。还有牦牛骨雕,羊毛骆驼毛制的衫子,毛毡毯子,都是吐蕃人自产。
她摸了摸毛毡毯子,与宫中常用的红线毯不太一样,图案虽不如宫中精美,但摸起来更厚实,应该是因为吐蕃苦寒,这样的毯子更能抵御严寒。她不禁感慨:“都说吐蕃蛮夷也,但他们这些贡品却能见巧思,可谓物尽其用。”
不一会儿,太监回去复命,这话转给了赵谛听,赵谛听又把话学给皇帝听。皇帝正在练字,听了这话放下笔笑道:“贵妃却觉得吐蕃人的东西不值一提,什么都不如宫中。谛听,你觉得如何?”
赵谛听十几岁时候就跟在皇帝身边伺候,比起前朝的官员,皇帝私下一面他见得更多。听皇帝这么问,他没有犹豫:“贵妃有贵妃的道理,公主有公主的道理。贵妃娘娘喜欢精细之物,这点上吐蕃贡品自然不及宫中。公主看重的是用处,所以……”
皇帝笑着指指他:“你向来圆滑不得罪人。”
但看皇帝这样,赵谛听心中有数,只是不想明说而已。皇帝显然是觉得清宁公主应该在才智,气度,见识更胜过郑贵妃的。
原因不需要太多,只要一条就够了。清宁公主是皇帝的亲女儿,郑贵妃只是郑氏女入宫为妃。
皇帝膝下荒凉,没有皇子,已经十分遗憾,若几位公主中都没有一个出类拔萃的,那就连一点安慰都没有了。
赵谛听亲眼看着清宁公主回宫之后,皇帝态度转变,看得一清二楚。他这个内侍虽然不敢妄加揣测皇帝之后的打算,但十分肯定,如今皇帝就是把清宁公主当做一点安慰。
所以清宁公主比贵妃更聪明,更有见识气度,皇帝不但不会生气打压,反而会很欣赏。
只是赵谛听向来谨慎,更不会仗着皇帝信任就托大,他依然要在皇帝面前矜矜业业,小心说话,宁可圆滑些。
过了两日,到了中秋当天。元令霜一清早起床,今日不用上课,但她依然起床先练字看书,然后让李菱歌陪她用朝食,正商量着今日的安排,就有嬷嬷来禀,说是淳安公主府来的。
元令霜忙叫进来。嬷嬷禀道:“大公主今日凌晨发动,恐怕今日就要生了。幸好府上前些日子已经让御医住下,产婆子也备着。只是大公主头一次生产,心里害怕。”
元令霜问:“父皇那边去禀了吗?”
嬷嬷道:“驸马亲自去了天极宫见陛下,叫老奴过来和公主说一声。”
元令霜叫宫女为她更衣备车,准备了些东西,带着安娘,菱歌还有六个宫女,与公主府的嬷嬷一道回去。
这段时间元令霜去看过大姐几次。淳安刚怀孕时,因为文昭仪薨逝,所以总是哭泣精神不佳。后来才渐渐好转。本来算着产期就在最近,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巧,是在过节这一天发动。
一到公主府,元令霜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李菱歌跟在她后面叫“公主小心”,连忙跟上她。嬷嬷将她们迎进内院,本来外面还觉得气氛安静,一到内院才觉出紧张。一排侍女站在廊下等着伺候。不时侍女和婆子端着水盆进进出出。
府上的佛堂里和尚正在诵经祈福。但绵长的诵经和木鱼敲打声,却遮不住淳安压抑的呼痛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受了极刑的人痛惨了即将晕过去的惨叫。元令霜眉头拧紧了:“不是说大姐姐情形不错吗?”
旁边的嬷嬷说:“大公主这会儿阵痛,难免痛苦尖叫。”
元令霜又看向安娘,安娘也冲她点点头,眼中满是柔和的担忧:“公主这是头一遭见人生孩子吧?就是这么痛。”
越走近淳安的寝居,呼痛的声音越清晰。侍女见到二公主来了,连忙为她打起帘子,迎她进去。大公主身边的宫女玉珠过来急急道:“这会儿是阵痛间隙,大公主略微好些,二公主快进去看看吧。”
元令霜绕过屏风,走到淳安床边。只见淳安腹部高高隆起,侧卧在床上,面色苍白,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汗。银翘在她耳边道:“大公主,是二公主来看您了。”
淳安立刻眼睛一亮。生孩子原本是一件喜事,可真到这一天,她只觉得痛得要死,身边虽然绕满了侍女嬷嬷,母妃已经去了,她恍惚间只觉孤苦无依。此刻一听来了亲人,顿时振奋。
“大姐姐。”元令霜半跪在她床边,轻声唤她。
淳安拉住她的手:“小霜儿……”她眼睛亮晶晶的,心中好过多了,见元令霜满面严肃地看着她,她反而笑了。
“我没事的……一阵一阵疼,等疼完了,宝宝就出来了。你一个未婚姑娘怎么……进产房了,不该见这些。”
元令霜为她轻轻擦汗:“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来了公主府,却不来进来陪你,有什么意思呢?”
淳安满心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妹妹。元令霜一边与她说些最近的事,让她别想着疼痛,一边轻轻为她按摩虎口穴位。
“……最近我没事会看些医书,知道些穴位,还背了些方子。就让我留在这里陪姐姐吧。”
淳安被她这么抚慰,竟然真的好受了些,不过她长长呼吸几次,还是说:“不和你吵嘴……等一会儿,你就出去……”
元令霜满脸不情愿,淳安挤出微笑:“只要你在外面,我就安心多了……”
看她执意如此,元令霜只好答应,只要淳安安心就好。
驸马韩峻回到公主府,先去产房外问情况。正巧银翘出来,她连忙上前回话:“大公主刚刚饮了几口鸡汤,精神尚好。驸马放心。”
韩峻这会儿多少也有些心不定,这一天比起洞房花烛夜更让他激动,连说话都和平时不一样,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是么,是么……你们伺候好了一定重赏,还是要让公主再吃喝一些才好,从昨夜里到现在,没什么正经饮食。”
银翘又说:“刚刚清宁公主过来了,大公主见到了很是高兴。”
韩峻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今早他进宫时候顺便叫一个嬷嬷去了趟二公主那里。没想到二公主真来了。
“清宁公主现在在哪里?已经回去了吗?”
银翘说:“清宁公主说不放心大公主,先留在府上等消息。这会儿正在佛堂里,为大公主祈祷。”
韩峻听到后,立刻说:“告诉大公主我从宫中回来了,父皇也很是高兴,又派了医监来,一定保公主母子平安。我也去佛堂看看,有什么事立刻去叫我。”
银翘还想和他磨几句,但韩峻说完转身就走,她只能失落地看着他离开,回去跟大公主传话。
小佛堂内,供奉金像,香烟袅袅,十分肃穆。前面是诵经的和尚,侍女们为清宁公主单独守一个院子,让她独自安静祈祷。
元令霜跪在蒲团上,默默祷告一番。韩峻走进来时候,就正好看见这一幕,侍女正要出声,他压了压手,示意不要出声打搅公主。
等李菱歌扶起公主,侍女才上前道:“二公主,韩驸马来了。”
元令霜转身看见韩峻正站在院门旁,这里是他家,他是主人,不论出现在哪里都很自然。八月中秋,佛堂后院里的两株桂花开得正好,那味道与香炉中的烟味混在一起,很是奇妙。
元令霜走过去与他见礼,又问:“驸马去看过大姐了吗?”
韩峻刚才远远看着就觉得元令霜比之前长开了些,到了近前更加确信,她确实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再是个小女孩。也许是今日他心思确实忐忑,也许是该换态度了,他说话比之前慎重了些。
他看着元令霜,柔声说:“我一回来就去看她了,但是你该知道你的大姐,她不愿意我进产室,更不愿我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我前两日说要留在产室里,就惹她发急了。所以只能在外面不停询问,更叫我心思不宁。”
元令霜原本不喜欢这个大姐夫,但今日与往常情形不一样,而且她刚刚也被淳安赶了出来。韩峻说得很真诚。她难得不怀疑他话里有话。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元令霜问:“驸马也来上香吗?”
韩峻笑了笑:“不是,我只是来看看。说来可能有些狂妄,我不信佛,也不信道。”
元令霜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不信教。大盛崇佛,宫中从上到下,人人都信神拜佛。连皇帝本人都十分虔诚。宫妃之中,不论是郑贵妃还是文昭仪都笃信佛道,顶多是所信的宗派区别。而且据她所知,她的母亲周皇后,从前也是信佛的。
韩峻这么说,倒引起了她的兴趣,让她不由问:“为什么?”
韩峻伸手抓了一把桂花捏在手中,揉出一手的香气:“不为什么。公主若去过边疆,看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就会知道阿鼻地狱本就在人间。所以若真有佛,佛也该是□□凡胎。”
元令霜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韩峻看她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话对她有所触动,便微笑问:“我还没有问公主,公主是信哪一宗的?华严宗?天台宗?禅宗?公主是为何而信?”
元令霜没有回答。她刚刚在静默中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一直以来在内心深处,并不信这些。一开始她是随着齐王妃,陪她一起礼佛。但她知道齐王妃礼佛在只是因为丧子痛苦。后来回到宫中,对寺院以礼相待,施加恩惠,也都是有原因和自己的用心。
“我为难公主了?”韩峻问她。
元令霜略加思索,道:“没有,我只是与父皇母后一样信佛而已,并未想过太多。”
韩峻这才笑道:“这不像公主。”
元令霜看他一眼,即便她内心深处并不信神佛,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她和韩峻还没到这么推心置腹的程度。
韩峻不再提这话,又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宫。元令霜说:“我想等一等,等大姐生下孩子。”
韩峻略感惊讶:“生孩子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很有可能拖到晚上。今晚是中秋佳节,宫中团聚之日,公主却不回宫中?”
元令霜只说:“我等着。”
她对宫中团聚并不在意。
中午时候,元令霜在大公主府用饭,另外派人回去宫中说一声,说晚上不去宫中筵席,只在公主府陪伴大公主。
这一等果然就等到晚上,眼看着天色转黑,圆月高悬。元令霜一来时候听着淳安的叫声忧心不已,到晚上再听已经能判断进程。最终产房内一阵欢呼恭喜,元令霜连忙从隔壁房间走到廊下。
很快有产婆出来报喜:“恭喜大驸马,公主生下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韩峻在廊下连转几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好,太好了!”
元令霜也十分欢喜,亲自解了身上一个装着碎金碎银的香囊赏给产婆。
等室内为淳安换了干净衣服,清理干净,就派人请元令霜入内说话。
淳安这会儿靠在床边,样子比早上更憔悴,不过总算熬过了这一关,她脸上的神情轻松许多,她轻声说:“来,看看你的小外甥。”
元令霜走到床边坐下,嬷嬷把裹好的婴儿抱给她们看。
一张圆圆的,皱巴巴的小脸,眼睛紧闭着,元令霜觉得他一点都不漂亮,再想到他把大公主折磨得死去活来,更觉得他丑。可是淳安这时候像着了迷一样看着他:“若长得像他父亲多好!”
元令霜好笑:“若是像大姐才好呢!男生女相,又端正又慈悲。”
淳安与她相视一笑,又说:“我和韩郎商量好了,长子的名字会求父皇赐名。不过小名留着我们自己取,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好呢。”
元令霜说:“今天是八月十五,难得中秋出生,大姐不妨取个与中秋有关的小名。“
淳安虽然已经很累了,但还是打起精神,略一思索:“十五郎……叫他十五郎吧……”
元令霜小心从嬷嬷手中接过婴儿,抱在怀中,尽管隔着布料,但她却能奇妙地感到这个婴儿的身体有多柔软,她轻声唤他:“十五郎,韩十五郎。”
婴儿无所知觉,只是抿了抿嘴角。
元令霜又看向淳安,淳安还睁着眼睛,看向孩子。旁边的嬷嬷说:“公主快睡吧,养养精神。还是要先把驸马叫进来见一见?”
淳安知道韩峻也在外面守了一天,这会儿很安心,她喃喃说:“不要……我现在太憔悴了,样子难看。让我睡一睡,等明天……”她说到一半就闭眼昏睡过去。
元令霜从室内走出,韩峻正坐在廊下,他身旁放着酒具。这时候外面人散了许多,连绵一天的和尚诵经声停下。整个公主府恢复了安宁平静,人人心满意足。
韩峻转头看向元令霜:“大公主不让我进去是不是?”
他竟然说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元令霜说:“大姐已经睡下了。”
韩峻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等了一天,连拜月都忘记了。公主也累了吧,不妨坐下喝一杯。”
元令霜确实有些累了,而且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她得明天早上才能回宫,今晚得留宿在大公主府上。这一下突然闲下来,似乎喝一杯庆祝也不错。
但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轻声说:“大姐给孩子取了小名,叫十五郎。”
韩峻点点头,又饮了一杯。元令霜说完转身要走,韩峻又叫住她:“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请教公主。”
元令霜顿住脚步,清冷的月光和她一起回眸。韩峻看着她,笑问:“为什么公主总是对我有戒心?”他把一个很咄咄逼人的问题问得很随意,随意中还透出一丝不甘。
这时候有冷风吹过,四下无人,只有明月与木樨香气。元令霜声音平淡:“大姐夫,我向来尊重你,并没有戒心。若你以为我有戒心,也只是因为我担心姐姐,怕大姐夫辜负姐姐。如今瞧着公主府上井井有条,姐姐姐夫夫妻和乐,我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她说完便离去,只留韩峻一个人在廊下。
韩峻又饮一杯,虽然被驳了面子,但他也不觉得难堪,心中反而更是好奇了。这么一个公主,将来皇帝会把她指给谁?她会安安分分嫁给对方吗?
连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让这位公主红一次脸,也不知道她的心是什么做的。
第二天宫中都知道了,淳安大公主平安生下一子,是皇帝的头一个外孙。虽然不是皇孙,但也让皇帝正式升为了祖父辈。
永晖宫中,郑贵妃也很不得劲。她才三十出头,也荣升祖辈。她既然一心想做皇后,也只能表现大度,给公主府送去许多名贵药材和礼物。
只是这一下,宫中朝中更无法忽视一个问题——皇帝已经是做外祖父的人了,却还没有儿子。
虽然常有已经做外租的人还继续有儿子,但谁也不知道皇帝这里还要等多久,是不是真能等来一位皇子。
下朝之后,皇帝在书房中见了韩峻。韩峻将昨日的情形大致说了说:“昨日二公主特意从宫中赶来陪伴。大公主身边的产婆嬷嬷俱是用心,过程很是顺利,戌末亥初生下孩子。公主给孩子取了小名,叫十五郎。”
又说孩子现在还小,等立住之后还请皇帝赐名。
皇帝点头,又勉励道:“十五郎既是朕的外孙,更是韩家长孙,你们夫妇以后要用心养育,以后才能不辱没韩家。”
韩峻恭敬应是。
等韩峻退出之后,皇帝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心中许多感慨。从二十多岁登基到现在,他一直在盼着一位皇子,从深信不疑到渐渐动摇。如今已经显昭十九年了,明年就是显昭二十年,他真的还能再盼来一个皇子吗?
他心中的那一点希望已经成了一点在风中飘摇的小火星。
他的额角一阵刺痛,头颅内像是有针扎一样,他一阵眩晕,慌乱扶住桌边,却一下手滑。
“陛下!”赵谛听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
皇帝扶着他,慢慢走到榻边坐下。赵谛听忧心道:“臣这就去宣御医。”
皇帝摆摆手:“朕只是有些心乱,把清心丸拿来给朕吃一粒就好。”
赵谛听连忙熟练取药,但他心中很清楚,皇帝这病恐怕是心病。大驸马刚刚来禀过好消息,皇帝居然会“心乱”,这乱在何处,稍微一想就会明白。
皇帝就着他手边吃了药,躺在榻上休息片刻,才觉得渐渐好转,心口没有那么沉重,只是头上海有些刺痛,但这时候他不想叫御医来。
只要一叫御医就会记录在档。大公主头天生下孩子,他第二天就宣御医,朝中一旦得知,定会让一些人想入非非。
皇帝咬了咬牙,十九年,二十年,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等多久。但是一旦他先慌张起来,只怕朝中暗流汹涌,闹得他不得安生!
“不用叫御医……”他又对赵谛听重复一遍,“更不许告诉郑贵妃。”
赵谛听跪在榻边,低声应是:“陛下放心。”
皇帝一闭眼就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美梦。在梦中,郑贵妃还很年轻,周皇后也在。这一次她们都生下了儿子,两个儿子都像他,叫他不知道立谁为太子好,实在是左右为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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