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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过去,皇帝准备在七月下旬回到皇城,行宫中众人都开始收拾行李。
从行宫启程前三日,从德业寺来了个小和尚求见清宁公主,说商量香油供奉的事。
李菱歌说代公主去见,但元令霜听说是德业寺的和尚,便叫他进来,亲自见他。
见到小和尚,她笑道:“今年三月我才遣人送过去五十两银子点长明灯,这么快就用完了么?”
小和尚忙说还够,又说自己是受人所托来求见公主,香油钱不过是个借口。说完他把一只黑漆盒子交上来:“这是之前住在寺里养病的严侍卫托我带来的,里面是他这段时间手抄的经书。”
李菱歌收下盒子,捧到元令霜面前打开给她一瞧,里面果然是一卷碧纸手抄佛经。
元令霜问小和尚:“严侍卫还住在寺中么?”
小和尚说:“昨日已经回京,他脸上留了道疤痕,恐怕不能再在御前伺候,如今要早些回京早做打算。”
元令霜点点头,果然是如此。她又与小和尚闲话几句,问他德业寺的主持可好,又让桃叶取了两坛宫中的葡萄浆来,叫小和尚带回去给主持。大盛人爱饮葡萄酿,但出家人戒酒,所以用葡萄浆取代。
等小和尚离开,元令霜展开那卷严钦若的手抄经,对一个侍卫来说,他的书法还算不错,而且看得出抄写用心。李菱歌道:“看来严钦若愿意与公主结交。”
元令霜微微颔首,她又拿起盛佛经的漆盒,乍一看这盒子平平无奇,但是看起来比一般盒子略高一些,装一卷佛经不需要用这么高的盒子。
李菱歌也靠过来看:“公主,这里似乎是一层格挡。”
她接过盒子,用力拆开中间的一层格挡,露出下面一层,只见一颗鸽子卵大小的明珠静静嵌在其中。李菱歌吃了一惊,即便是在宫中,也很少见到这么大的珍珠。严家家世不显,这一定是他祖父留给他的,能有这样一件珍宝该当传家宝一样十分珍重才是。
元令霜取出那颗明珠,对着阳光晃了晃,满意道:“严钦若是想告诉我,他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严家还有些家底。我与他结交,不会吃亏。”
李菱歌听到这话不禁微笑,再一次感慨公主不解风情。她说:“我觉得这倒更像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公主只不过是送了他一些药,他就毫不犹豫拿出自家的稀世珍宝来回报。
不仅仅是为了答谢公主,更是想让公主知道他的心意情意。
元令霜也笑起来:“是么,这么一想,好像还是你解得更贴切。不过我说得也没有错。严钦若确实识趣,值得我拉一把。”
她对严钦若对她的心思毫不在意,只是抽纸写信。她给正在神武军中的元学义写了封信,提到严钦若极擅马球,人品可靠,请元学义为他在神武军中安排一个位置,职位不必太高,若能跟在元学义身边最好。
这是她之前就为严钦若想好的去处。齐王府的三公子元学义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为她办这一件小事轻而易举。这样一来,就能把严钦若放在一个她方便找到的位置,神武军也不算辱没他。
只是她送药那天没有叫李菱歌告诉严钦若,是想看看严钦若后面的表现,若他并不怎么在乎她这个公主,那她也没有必要继续拉拢。
她把信交给李菱歌:“叫个机灵的小太监走一趟,去给三哥送去。”
八月中旬,送嫁玉仪公主的使团人马终于回京。去的时候浩浩荡荡延绵几里的送嫁队伍,回来的时候精简许多。因为送嫁时候带去的庞大嫁妆和陪嫁都留在了吐蕃。回程时候都是使臣和侍卫,比去时候花的时间短了不少。
尽管如此,还是到八月初十左右才到京中。穆王世子元熙和贺道臻没有回府,只在驿站洗漱一番,就赶到宫中先向皇帝复命。
尽管之前皇帝已经收到了信报,但还是要听他们当面禀报。他先召见了元熙询问一番。
元熙是第一次担任如此重任,面对皇帝询问,他既想表现一番,但又怕说错话。所以每说一句都是称颂皇帝英明,把吐蕃婚礼的盛大情形好一番吹捧,又说荒蛮之地对玉仪公主如何顶礼膜拜,对皇帝如何感恩戴德。
皇帝听这些话当然舒心,只是元熙说的话全是这些。皇帝再细问吐蕃朝中情况,他就有些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皇帝便没有再留他,叫他先回去歇着。
等元熙离开,皇帝把贺道臻叫进来问询。贺道臻虽是副使,却比元熙更清楚吐蕃的情况。吐蕃内部内战连连,与大盛之间也有过大战。如今两终于停歇,愿与大盛交好。只是国中仍有暗流涌动。所以这时候才格外需要大盛的公主联姻,帮他稳住吐蕃局势,既不用与大盛开战,更可免受大贵族威胁。
贺道臻把吐蕃朝中的几派势力都一一详细道来,又宽慰皇帝:“这次玉仪公主抵达王庭之后,吐蕃大小贵族都颇为恭敬。赞普虽然年轻,但十分明智。”
皇帝听他这番话才踏实许多。贺道臻所说的与之前的信报一直,只是更加详细清晰。可见在吐蕃时期他用心查探,了解很深。
皇帝问完关心的问题,终于放贺道臻离开。不过贺道臻刚准备退下,就听到皇帝又问:“对了,元熙这一路如何?朕看他似乎比离京时胖了些。”
贺道臻脚步一顿,他明白皇帝想问什么。皇帝当然不是单纯关怀世子的身体,而是在问世子的表现。他不想违心撒谎欺骗皇帝说世子能力卓越,更没有必要吹捧穆王世子。
他说:“吐蕃与中原不同,气候严酷,饮食多肉多酒,不光世子,使团中大半人都胖了些,就连玉仪公主在到了吐蕃之后脸都圆润了些。”
皇帝哈哈一笑,心里明白几分,这是贺道臻不愿意直接说穆王世子没有什么大用。
说完了正事,皇帝又和蔼道:“你这次一去几个月,错过你们贺家几件大事,该快点回去看看。”比起对穆王世子更亲切。
贺道臻恭敬退出,皇帝起身踱步,只是回想着刚才两个年轻人的表现。一个是他的臣子,一个元氏宗亲,他的亲侄子。按说他该更喜欢和他关系更近的元熙,但事实正相反。
不论是谈吐还是能力,贺道臻都胜过元熙,就连姿容也是贺道臻更让人赏心悦目。不过想想穆王年轻时候的形状,生出元熙这样庸庸碌碌碌的儿子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想到此处,皇帝忍不住重重叹气。
这天晚间,皇帝难得没有召人侍寝,也没有去哪个妃嫔宫殿,只在自己寝宫休息。戌时时候,有类似侍卫装束的人安安静静进入皇帝的书房,半跪在皇帝面前,开始禀事,把穆王世子在去吐蕃一路上的表现细细说明,连世子在婚礼酒宴上喝了多少酒都没有漏下。
这是皇帝安插在送亲使团中的眼线,身份极为隐秘,不论是元熙还是贺道臻都不知道这个“鸮”在。这正是为皇帝能防止别人欺瞒他做的准备。像这样的鸮卫不止一个,不做其他任务,只管在暗处监视禀报。
听完“鸮”的禀报,皇帝终于彻底放心,只是失望又多一层。按眼线的说法,穆王世子这一路都是吃喝玩乐过去的,真正在使团中做决断与吐蕃人来往的都是贺道臻。
皇帝面色平静,没有生气:“退下吧,继续盯着。”
鸮卫应声而去,很快消失在被黑夜笼罩的庞大宫殿中。
这天晚上,贺道臻来到贺府,给父亲贺衍报平安。
贺衍心情极好,拉着长子单独小酌两杯。贺道臻先恭喜父亲又添一女:“听说母亲与小妹平安,我特意从吐蕃带了礼物给小妹玩。”
贺衍笑道:“她才是几个月的娃娃,能玩什么。难得是你这个大哥这般疼爱她。”
一提起新出生的末女,他抑不住笑容,显然极是喜欢,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你是没瞧见这个妹妹,才生下来几天就会笑,生得很好,很不一般。你母亲这次也与往常不同,非要她和兄弟们一样用‘道’字。我就给她取了贺道恩这个名字。”
贺家这一辈男子都用道字,女子都用仙字。这个最小的妹妹却破例和哥哥们一样取名,足见父母宠爱。
贺道臻对此没有太惊讶,他更关心自己弟弟二郎的近况。他去吐蕃之前把二郎也安排了侍卫,只不过是在京畿宿卫,不如三郎在宫中侍奉那么风光。
贺道臻问起两个弟弟的近况:“不知这几个月,二郎三郎是否顺当?”
贺衍说:“二郎应当是无事。三郎年龄更小,还没经事,你以后要多照顾他。”
贺道臻一听这话,只觉得这里面有事:“出了什么事么?”
贺衍一笑:“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难免有些摩擦。不过三郎的身份在这里,别人并不敢拿他怎么样,不过是言语间冷嘲热讽挖苦几句。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自己忍气吞声忍下来了。”
贺道臻问:“那父亲是如何得知的?”
贺衍说:“他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么?不过这都是些小孩之间的事。三郎什么都好,就是对人太心软了。这点你们兄弟都不像我。若是我,定要叫他吃些苦头。”
他不想继续说这件事,贺道臻只能压下疑惑,想着回头问问三郎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家事,贺衍问起正经事务——
“你这次陪穆王世子走这一趟,与世子相处如何?”
贺道臻说:“世子待人随和,不喜冲突,对我言听计从,这一路上我们之间毫无争执。”
贺衍听明白了,看来穆王世子就是个甩手展柜。他叹了口气:“辛苦你了,难怪看着瘦了不少。至尊对吐蕃的联姻看重,不仅仅是为了吐蕃,更是希望能利用吐蕃牵制住周边一片异族番邦。”
贺道臻点点头:“如今的赞普正是年轻力强的时候,与玉仪公主相配。”
贺衍转着手中酒盏,清清嗓子:“你去御前禀事时,至尊有没有问起世子的事?”明明这里是湖中水榭,室内再没有第三个人,没有人能听到他们交谈。贺衍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仿佛在防着什么看不见的偷听。
贺道臻不由好笑,不过他还是实话实话:“是,陛下关心了一番世子。”
贺衍看着他,贺道臻才把皇帝与他的对话说出来。
贺衍听完之后,思索良久,才道:“世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也不知道真是如此,还是在故意藏拙。你能看出来么?”
贺道臻微笑:“父亲为何这么问?”
贺衍抬起手指:“这当然是……”他刚想滔滔不绝,但马上明白过来,他这个长子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说而已。孩子大了,对他这个亲爹都警惕起来了。
他顿时失笑,并不恼火,反而欣赏地看着儿子:“你向来有分寸,我不担心。”
父子都明了了彼此的心思。当今圣上没有皇子,很可能需要过继宗亲子弟继承大统。穆王世子与皇帝关系极近,很有可能是皇帝考察的人选之一。
贺衍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位世子的一切,是否值得支持。而贺道臻不愿意说自己的判断,既是在劝父亲不要这么着急,也是为自己保留筹码。
此刻,他们达成了默契共识。
贺衍没有逼问儿子,他看了眼贺道臻的食桌,关怀道:“怎么吃这么少?”
贺道臻只吃了一些蒸鱼肉,其他菜几乎没有动。他说:“长途跋涉赶回京,没什么胃口。”
贺衍不再拖着他,让他回八正院休息。
第二天贺道臻休息足了,精神许多。他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打探了宫中侍卫的近况。等晚上时候又把三郎叫过来问问,与其他侍卫是怎么回事。
三郎不好意思对父亲说这些,但是大哥不一样。大哥是他的兄弟。
他面红道:“是有些人带我去平康坊,我当只是看看歌舞就去了。后来他们变本加厉,带我去狎/妓,我不愿意,惹了一些嘲笑,说我装清高,假模假样的。”
贺道臻说:“原来如此。”
三郎虚心求教:“不知道大哥那时候是怎么应付这种人的?大哥一定没有去过平康坊,更不会做出不检点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贺道臻问。
贺三郎惊得呆住,看着大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贺道臻这才笑起来:“我逗你的。平康坊我只在查案抄检的时候去过。”
贺三郎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大哥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刚想再问一遍,贺道臻反问他:“我听说严钦若打马球时候受伤,从殿中省侍卫中调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是嘲讽你的人?”
贺三郎奇怪:“并没有,我与他没什么来往。”
贺道臻记得昨晚父亲说的“若是我,定叫他吃苦头”,觉得这里面应当是有些误会。严钦若很可能是因为出色而受人排挤,又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然后这笔帐最终还要记到贺家头上。
他越想面容越严肃,贺三郎问:“大哥,严钦若怎么了?”
贺道臻看他这样毫无知觉的样子,就知道这事三郎还担不起来。
又隔一日,贺道臻派人去给严钦若送信,想约他见一见。虽然严家如今败落,但严钦若的祖父官声很好,父亲更是为国捐躯。这样的家门,只要严钦若努力,将来不可小觑。
更重要的是,如今京中隐隐有风声,虽然只是侍卫圈子里在传,说严钦若被赶走,是因为贺家不容人。父亲才做宰相不久,就有这种传闻,并非好事。
贺道臻想着见一见严钦若,想办法补救一番。但没想到他下的帖子被严家退了回来,严钦若回信一封,只说自己身份低微,不敢与贺家结交,语气十分冷淡。
贺道臻又打探一番,才知道严钦若已经在神武军谋得职位,安顿下来。只不过这其中举荐人的关系有些特别,是清宁公主将他推荐给元学义的。
贺道臻有些意外,从前淳安大公主很少过问这些事务,没想到这位二公主却很热心于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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