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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太子还是太子, 倘若皇位非太子不传,以皇帝的心术与手段,谁又敢动太子一根汗毛。
可如今,太子禁足数月, 皇帝态度模棱两可, 免不得有人会急于事功, 欲杀太子以代之。
淮王是皇储的最大竞争对手, 且已身临京都,燕琛自然时时关注着淮王。
“蛟龙相争风云动,墙草随风自飘摇。”燕琛言道, “曾经誓死追随父亲的党系如今身在何处, 连王高庠都已致仕, 父亲还敢将自身安危寄于他人吗口说无凭的忠心, 终究只是墙头草,风一吹来则侧倒。”
“我知晓了。”太子面露愧疚之色, 抖了抖身上的木屑, 自嘲道, “一个当父亲的,竟还要未冠的儿子提点安慰,也真是够窝囊的是我拖累了你,辜负了你的一身才华和本事。”
“父亲, 皇祖父曾饱受嫡庶相争之苦, 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换储,眼下朝中的形势正好说明了这一点。”燕琛趁着父亲脑子清明之时,继续说道,“只要保住性命,皇祖父没有逐我等离开东宫, 一切皆还有挽回的机会。”
即便朝中群臣皆倒戈淮王,只要长幼之序还在,只要皇帝依旧认准长子,太子就有打翻身仗的机会。
也许是为了儿子,燕有政终于提起几分精神来,颔首应道“孤答应你,从今日会注意身边的动静,一切谨慎行事直至你皇祖父做出选择。”
丹霞未出晨雾起,如云似水埋皇城。
整一个紫禁城中,唯独殿顶的琉璃金瓦显露在重重晨雾当中,目视难见十丈开外。
内官们备辇,正打算送皇帝前往太和殿上早朝,忽闻窸窸窣窣的衣袍声和不急不缓的步履声。
定眼一看,一群文官渐渐从白雾中显露出来,有红有绿,个个一副义愤正气之态。
为首的张令义,左右是兵部尚书陈功达与裴少津,其后跟随着兵部、兵科部分臣子,还有邹老在京的门生。
裴少津确实“听信”黄青荇的话,把邹老门生聚了起来,只不过是得了林遥的信件以后。
他们直接从太和殿东西门穿入,不等早朝,直接把刚穿好龙袍的皇帝堵在了大善殿外。
被禁止入宫一个月之后,张令义再次带头,跪在大善殿前吟唱“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只是御书房内的皇帝置若罔闻,不予理会,让人把辇撤走,今日直接不上早朝。
眼看皇帝不接招,裴少津既知皇帝与兄长在布一个局,又青年负意气,他愤懑哼了一句,径直起身,身着绿色官袍在殿外高唱明代李商隐的贾谊“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星象变化明显,荧惑星每夜皆离心宿更近一些,朝中人人皆知裴少淮为何入牢,却无人敢在朝中提及“荧惑守心”。
相较于裴少淮无罪入狱,他们更惧怕的是天意、天权。
裴少津无惧责罚,干脆趁着今日之机,以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撕破了这层窗户纸。
他道“汉文帝励精图治,以德服人,以武平乱,开启了文景之治的天下盛况,如此之下,犹被后世文客以一诗讽刺数百年,人人传唱。现如今,皇上竟以一个尚未发生、神神鬼鬼的星象关押朝廷功臣,此举让踏踏实实做事的臣子如何作想又让天下人如何评价让青笔史书如何记载,让文人骚客如何文辞讽刺倘若往后再传出什么彗星袭月、秋星昼见、白虹贯日的天象,皇上又将关押何人等到朝中能臣尽下牢狱,还有谁为朝廷做事、为天下百姓做事”
一连串的反问,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与裴少淮脱官服、显素衣,一句“船将沉矣”相比,裴少津的话语更直白,刀刀都划在伤口上。
他继续道“皇上每每祭天祭祖之时,祭文常道,重复汉人正统,再现大汉盛世,皇上所说的重现,是指夜问鬼神还是文景之治”
待裴少津说完之后,先是张令义道“臣附议。”
紧接着连片的“臣附议”响起,比那“狡兔死,走狗烹”更击皇帝心窝。
御书房里的皇帝,大抵觉得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他的怒气也达到最高点,涨红了脸,直接一掀,把御前书案推翻,折子、笔墨、茶杯散了一地,吼道“反了反了全都反了,一个个都开始质问起朕的罪名来了,朕是天子,还是他们是天子”
萧瑾应声跪地,道“陛下息怒。”
皇帝怒道“穿朕口谕,把外头这些乱臣贼子统统抓起来,革去官职,贬为庶人,发配秦晋之地充军耕作,永不复用。”一连串的怒语毫无停顿犹豫。
虽说他与裴少津的默契度缺了一些,但今日前来“逼问求情”的臣子,多是熟知兵道、钱道之人,结合燕承诏送来的西北疆密报,皇帝便也能猜出张令义、裴少津的六七分意图。
皇帝见萧内官听了谕旨,却不动身,道“去啊,还等什么”
“陛下,传哪位臣子钦办此事”
刑罚之人里有内阁阁老,理应是首辅胡祁来办,可皇帝思忖了几息,却道“朕钦定吏部尚书裴珏督办。”
“奴婢遵旨。”
等到御书房内独剩皇帝一人,皇帝这才抽出一张巾帛擦一擦额上的大汗,喃喃低声自言道“这个裴仲涯骂人真是难听,等事情平定,合该罚一罚他。”
不过皇帝转念一想,他把人家兄长锁了一个多月了,以裴少津对兄长那份感情,出口骂一骂好似也正常。
皇帝特令即日即办,快刀斩乱麻,于是暮雾沉霭时,张令义、裴少津等人已换上囚衣,锁上镣铐,一连串拉到了城门之外。
所幸,皇帝尚留有一份善心,只罚了臣子,未罚亲眷,更未抄家。
让人觉得他于心有愧,拉回一些朝中臣子的情分。
各府亲眷前来相送,一片哭哭啼啼,比城外深山里的暮雾还要压抑。裴家人虽知内情,却也要帮兄弟俩把戏份演全了,女眷们一路追着送到了郊外官道上,直到官兵拦阻不许再送。
即便知晓是计谋,可看到平日温和尔雅的少津披发囚衣,镣铐磨出伤痕,她们岂能不见景伤情见到两兄弟的同僚、座师为了他们,同受其苦而无怨,她们又岂能不感恩怀德
一条蜿蜒的官道,绵绵向前,在暮色里宛若通向黑夜。
一架马车从支道驶来,与这一连串的犯人擦身而过,途经裴少津身畔时,马夫笑喊道“请几位官爷停一停,容我家老爷说句话。”
羁押的官差正欲怒斥,马车帘起,掷出了一锭金元宝。
“有话快说,行程不可耽误。”官差言罢,便留裴少津独在车旁。
“值吗”车中人问道,仔细一辨,正是黄青荇的声音。
被裴少津戏弄之后,得知裴少津的下场,黄青荇特意前来嘲讽一番。
裴少津哈哈大笑,反问道“怒吗”
“明明有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要以身犯险,救不了兄长不说,还将自己搭了进去,你还能笑得出来”黄青荇阴阴说道,“无知轻狂,害人害己。”
裴少津找了块青石坐下来,便是身为囚徒,身穿囚衣,依旧板板正正,他丝毫不被黄青荇触怒。
他想起长兄说的“青青田亩,荑稗先出”,暗讽道“黄荻,天下之大,疆界无穷,你可知稗草为何不生长别处,而非要生在田亩里”
兴许是“稗草”二字勾起了黄青荇的一些回忆,直击其心头弱处,黄青荇在车内默不作声。
裴少津继续道“因为稗草伴生,离了田亩根本就活不成,稻苗没了,你觉得稗草还能继续活着吗便是活,也是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正如你现在这般,躲在车帘下根本不敢见人。”少津为南居先生感到不值,道,“你背叛了南居先生,枉他与邹老夫人一路养你、教你、提携你,你却在他身后刺刀,你是叛徒。”
“我没有背叛恩师。”黄青荇激动,终于撩开了车帘,探出头睥睨着裴少津,道,“我费尽心计往上爬,待我身居高位时,便可替恩师正名,让天下人皆知恩师的才华与大名。”
裴少津起身,忍不住朝黄青荇啐了一口,道“胡言乱语南居先生之高德,若知教出尔等大奸之人,只会扪心追悔。”
黄青荇抹了一把脸,挑了挑两撇胡子,反而失心哈哈大笑,问道“那你呢你与裴少淮呢你们得了恩师的指点,元及第,官居要职,可曾在朝中为恩师正名一二又可曾让皇帝厚待曾经的忠贤老臣一二只知索取,而不知报恩,尔等就是这般做人门生的吗你们为恩师做了什么”
裴少津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向初升起的圆月,拖着哐哐当当的镣铐,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抛下了一句“我等让南居先生的理想可以活着,让世人不忘天下大同。”
蜿蜒向黑夜的官道,在月色的照耀下,终于可以看到尽头。
汇成一点的长路,不知有多远,但只要走就能走到尽头。
裴少津对着明月高声吟唱道“青山一道同,明月何曾是两乡。”空旷的官道上久久才回传过来。
月色终于爬上高墙,照进裴少淮的小院。
裴少淮望着才冒出头的明月,忍不住吟出唐时王昌龄的那句“青山一道同,明月何曾是两乡”。
即便各在一处,依旧明月同照,兄弟之间就当同风共语。
这是少年时南下游学,兄弟作别时道的诗句。
燕承诏坐在石台上,一边饮酒,一边劝道“放心吧,你二弟不会有事的。”
“他还是太冲动了些,边关战事复杂,岂是他一介纸上谈兵的京官可以硬闯的”裴少淮担忧道,他知晓,即便他没被关在这牢狱里,也必定劝不动弟弟,可还是忍不住担心。
“不出去走走,岂知真正的兵道”燕承诏想起与裴少津为数不多的交集,说道,“他若是不冲动,不敢做敢为,又岂是你们裴家人,岂是你的二弟”
燕承诏看着裴少淮,公允评价道“若说冲动,裴郎中未与皇帝面见筹谋,就敢设下这个局,敢在堂前高喊船将沉矣燕某倒觉得裴郎中相较二弟更加冲动一些。”
裴少淮讪讪笑笑,道“裴某这不是信任皇上和燕缇帅吗下棋能下到一块去的,想法总不至于差太多。”
明月朗朗,黄青荇钻入小巷后,不多时,一架打着补丁的民间马车从巷子另一头出来,不回黄青荇暂居的宅子,反而驶向城北。
月光照着马车,影子投在路边野草上,影与草相叠,像是立于路边的孤魂野鬼。
终于,马车到了王太保的府邸后门,黄青荇在马夫的遮掩下,入了王家府邸。
轻纱白帐中,坐榻上两人对坐,灯盏映在白帐上的影子很高很大。
相较于王高庠,黄青荇年轻十余岁,留的是两撇胡子,而王高庠头发花白,留的是一把山羊胡。这样的差异,平日里分开见两人,只怕不会想到他们长得如此相像。
当他们坐在一起时,才可知他们都长了一对角眼和笔挺的鹰鼻,不苟言笑时显得咄咄逼人。
“太子败局已定,按照上家的指示,王太保接下来应当鼎力帮我。”
王高庠影子探前,欲盖过黄青荇,忿然道“我一步步爬到太子太保之位,为东宫之师,即将便要成事,若不是你在南边从中作梗,我又岂会输”他冷冷说道,“想要我帮你,做梦”
“王太保年岁大了,可真会说笑话,什么叫我从中作梗叫上家听了恐怕会笑掉大牙。”黄青荇讽道,“倘若王太保的成事指的是太子登基后念及旧情,给王太保在内阁留了个闲职,下面的人尊称一声王阁老王太保确实是即将成事。”眼神里满是鄙夷,矮桌上的茶水一口不喝。
黄青荇继续道“裴少淮从闽地入京区区两月,你身为吏部尚书兼太子太保,先是失了京察大权,后又与太子离了心、生了间隙,王太保也敢说这是即将成事”
王高庠顿时无言以对。
“短短时间内,王太保便将积年所得尽数败给了裴少淮,被迫辞去吏部尚书的位置,躲在府中求自保倘若太子真的登基上位了,年年月月里,王太保除了一份旧情以外,还有什么能跟裴系相抗”黄青荇的话如尖刺一般,句句扎心,接着道,“王太保败下阵,不是我在南边作梗,而是败给了裴系,败给了裴少淮相反,我非但没有作梗,反倒是救了王太保,试想,若是没有淮王入京,你犯下如此过错,上家还会留你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说没就没了,并不少见。”
王高庠眼底生出些惧色。
硬的说完,黄青荇开始说软的,他道“如今正是把裴系踩在脚下的绝好机会,王太保一点都不动心你若是带着太子旧党投向淮王,淮王取代东宫,他日登基时,难道不会念一份情,让你入阁当当首辅”
以利相诱。
岂知王高庠并未被诱惑,而是冷冷道“若是听不懂你的花言巧语,岂不是比你白活了十几年局势若是这般简单,我会不选摆在眼前的淮王”
开始轮到王高庠鄙夷黄青荇,冷笑道“你就不想知晓上家到底是谁人甘愿永远被人操控生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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