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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长巷, 人间门烟火摊开来,就是碎落满地的月光。
京城街上连卖儿卖女的百姓都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暗巷土墙后直挺挺伸出来的腿脚, 没能结伴飞走的蝗虫在地上蹦跶, 被人抓住,暂也能顶一顿口粮。
朝廷命官吏百姓尽力扑杀蝗虫,同时下令禁止捕杀蛙鱼、禽鸟,因为它们能以蝗虫为食,或可救灾。不能说这道命令下错了, 只是与现在的情形实在不太相称。天旱河干,蛙鱼无从栖身, 干干一条晾在裸露的河滩上;禽鸟喝不到水,或飞离, 或渴死,或被蝗群击落。
百姓的生存状况不会比动物好到哪去。
谢玉言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应邀去赴宴, 不止是因为路有饿死骨,也是因为京城氛围太糟糕, 从上到下都涌着暗流。
他与那两位兰台秘书其实没有太多交集,他们掌管的书籍内容多是花鸟鱼虫四时之景, “字典”的编纂过程中, 他们提出了不少建议和帮助。彼时主编想要大家一起去宁州, 这两人却执拗不肯走,说是京城还有他们放不下的人和事。主编辞官后,他们手抄了几本藏书, 托谢玉言寄去,三人这才有了些交集。
蝗群飞来,天子叫朝臣想办法, 谢玉言翻阅小管事们留下的手札,找到两条治蝗建议,请他们来做参详。然而呈阅天子之后,直到蝗虫啃光地皮,大部队悠悠飞走,朝廷才方苏醒一般,急哄哄地拿着谏言去治蝗。
百姓骂朝廷,朝臣骂国舅,城里传遍歌谣,硕鼠硕鼠,德不配位,招此灾殃。
起初国舅闷不吭声,后来有人到宁成帝跟前弹劾,连皇后也骂了进去,说是外戚误国,建议天子废后。眼线立刻上报,还没等那人回家,国舅就在白玉道上将他杀害。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白玉道两旁凡是能排上号的大族无不愤慨,群起攻之。
对此情景,国舅也愤怒无比自己早就下令治蝗,是你们这些人互相推诿才拖延至此,如今见民怨无法承受就都推到他身上,何其可恶。
同时,宁成帝瘫在床上还能成为杀人的凶刃,亦令国舅感到不满。入京以来,他和皇后扶持二皇子监国,尝到了一人之下的瘾,享尽了权力的美妙滋味。走惯了坦途,突然被这颗老石头狠狠撞了脚趾,不禁难受得满目狰狞,恶念丛生。
于是国舅入宫与皇后密谈许久,达成共识,之后,突然大开杀戒。
萧夜舟首当其冲,带着兰贵妃连夜奔逃,至今谢玉言都没再听说他们的消息。
后宫一夜死了数个妃嫔,都是皇子生母,不过皇子大多无事,譬如七皇子,还得皇后赏了一只画眉鸟,以安慰他丧母之痛。七皇子年幼,不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皇后说是兰贵妃杀了他们的母妃,他也就跟着恨上兰贵妃。皇子们身边的内侍都换了一批,寸步不离,因此当七皇子提着鸟笼再来兰台时,无论是宫人还是秘书郎,谁都不敢告诉他真相。
京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萧夜舟母子的那段时间门,天子寝宫被围,皇后说道士毒害天子,尽数绞杀,那个惯会代天子唱戏的宦官也被按上共犯罪名,拖出去杀死。
宗室前来救驾,来一个杀一个,士族联合起来想冲破宫禁,也被国舅调兵镇压。国舅还要二皇子以储君之名喝令禁卫军不可擅动,否则视为造反,幸有长水校尉与虎贲校尉两人不理睬,合兵攻城。顾十二的军队不必多说,守着谢家堡,西边有人支持独一份的粮道;虎贲校尉也是精锐之师,忠心为君,最近又不知从哪淘换来了一批新武器,战力大增。
国舅仅有兵马数量能与他们抗衡,但若真打起来,难说不会被人趁虚而入。斟酌再三,国舅还是放软了语气求和,表示自己绝无不臣之心,只是在这大灾之年只有先统一声音才能赈灾抚民。
两位校尉看似是璟朝最后的忠臣,但他们似乎只在意宁成帝的安危。国舅承诺尊奉天子,他们就退兵回营,国舅滥杀士人,他们却无动于衷。
总之现在,天子活着却发不出声,白玉道上血迹斑斑,谁也不知道明天国舅会抄哪家。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除了国舅府,这个时候竟还有人摆席设宴,实在令谢玉言不解。
他派人知会了顾十二一声,得到回复才前去赴约。两位秘书郎留的地址是一个藏在外城僻静处的小院,谢玉言七绕八绕,越往街巷深处心中越沉。他这时巴不得自己猜错了,这些人只是贪图享乐,找了个暗娼院子而已。
然而敲门,门缝里确认身份,开门,谨慎排查他身后有没有跟踪的小尾巴。这些动作全都在印证谢玉言的猜想,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后院,正见白日与他一起抓蝗虫的秘书郎站在中央,掌心割开深深一道口子。他看起来却并不在乎,以血为墨,慷慨作书。
“国贼如此,人人当诛”
最坏的情况,谢玉言看着那些纷纷在血书后面捺印的年轻人,如是想道。
“为什么找我来,”谢玉言强行打断他们的仪式,将那秘书郎拖到别屋给他包扎止血,顺便问他,“若我去与国舅告发,或者今天这些人里有一个奸细,凭这张血书你们都活不了。”
“流民百姓视谢家堡为神地,庄民视谢公子如再生父母,您的品行为人,我们都看在眼里,”那秘书郎举起被谢玉言包成熊掌的手,坚定道,“国舅把持朝政,倒行逆施,人人当诛”
“天下纷乱至此,难道只是国舅之祸,京城如今困境,难道只是国舅入京短短时日造成的”谢玉言耐心道,“蝗灾之前,国舅虽独断专行,但朝政尚算平稳,百姓尚能生活。蝗灾之后,应当先尽力调粮平灾,做好过秋、过冬的打算。且不说刺杀国舅容不容易,就算你们杀得了国舅,之后又要将朝廷交给谁呢。二皇子三皇子其他尚且年幼的皇子国舅骄横,但朝廷至少还有领头人,可以发号施令。没了国舅,朝中党派林立,争权夺势,国政必要再复,到时百姓如何,你们又要如何。”
“自然是还朝于天子,”他捕捉到的重点与谢玉言想表达的显然不太一样,认真道,“国有硕鼠、蠹虫,先将大鼠抓去,能震慑小鼠一段时间门,而后扑杀蠹虫、修补梁柱,徐徐图之即可。”
“我们找您来也是为此,如今只有您能接触到天子,传递我们的声音。”
国舅承诺尊奉天子,为了让顾十二放心,特许谢玉言每三天去给宁成帝讲书。这些孩子在这点上倒是精明,不过无论是他们的计划还是与天子打交道,都令谢玉言感到头疼,他甚至能预想到替他们传话的后果需要艰难避开国舅的耳目,然后被宁成帝拉着手无声哭泣,颤颤巍巍取下一个随身的物件再要他转交,作为勉励。
“其实长水校尉已发信给外地诸侯,借粮的同时也请他们向国舅施压,”谢玉言暗示道,“所以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只要粮食或者诸侯到了,京城的危困也就能解了。”
“天下诸侯,都是一个样子,”秘书郎不赞成他的建议,反倒有些愤愤,“赶走了路侯,又来了国舅,赶走国舅,下一个又要是谁呢。或许忍过此时能得片刻安宁,但引狼入室无疑是在重蹈覆辙,没个止休,只有匡扶天子,才是正途。”
谢玉言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自己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但时至今日,他很想问过去的自己和面前的秘书郎一句天子还扶得起来吗。
范围再扩大一点,诸位皇子,甚至整个宗室,还有哪位能够站出来撑固皇统吗。
仅一位皇子妃便能够辖制住的二皇子,还是落跑在外的萧夜舟
萧夜舟打了个喷嚏。
他想揉一揉眼睛,但扑面的煤尘令他不得不忽略这点微妙的不适,弯腰铲起煤块,装到矿奴的背篓里。他穿短衣草鞋,短短几天四肢便晒得脱了一层皮,脚掌磨得寸步难行。兰贵妃亦做起贫民打扮,穿着布衣,涂黑了脸,等附近没人了才低低骂道“该死的小贱人。”
萧夜舟默不作声。
他带着兰贵妃出逃,本想求谢家暂时收留,将他们混在仆人里送去谢家堡附近寻顾十二,再求顾十二送他们走水路前往淮州。然而谢家将他们拒之门外,仅不告发而已,萧夜舟无奈,混在百姓中,得知西城门防守最严。他不得不放弃了顾十二这条线,寻机直奔港口,然而港口岂能无人把手。他们沿着水边逃跑,一路躲躲藏藏,兰贵妃养尊处优实在撑不住,只好到附近一个田庄求赐饮水与饭食。
他们的模样虽然狼狈,但看皮肉属实不是流民,仆人当即将他们围住,寻来管事料理。
管事是一个老妪,萧夜舟觉得她模样眼熟,对方也是一样,不可置信似的辨认他们的面容,急急叫仆人把他们接进来。而后喊来一位主人,这次萧夜舟认了出来,正是苏锦书的那位兄长。
对方依旧是木木愣愣的样子,只是在认出他时眼睛瞪得大了一些,他看看老妪,老妪也看着他。当萧夜舟扯出笑想与他叙旧时,他却猛地退后一步,声若蚊蝇“殿,殿下,对不住。”
“什么”
“您不能留下,”青年闷头说道,“您快些走吧,我们不报官就是了。”
萧夜舟还试图用从前的恩情打动他,谁知青年只是摇头,极度畏惧似的。直到萧夜舟近乎卑微地恳求他体谅自己作为人子对母亲的心情,他才略有动摇,喃喃道“可贵妃从前”
“锦娘不会答应的,”青年小声说,“她现在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萧夜舟不知道,他终于找到了苏锦书,与苏锦书才是这座田庄真正的农场主,哪个更值得高兴。
他只知道,自己恳求见苏锦书一面,却得知她名下不仅有这个田庄,前段时间门还将一座小铁矿、煤山占为己有了。苏锦书逃家之后,萧夜舟再没管过苏家的事,也就不知道她的哥哥被虎贲校尉打发去专为禁卫军打造兵器甲胄的铁铺看炉子,更没料到炒债风波中,他没放在眼里的地皮、矿山、奴隶,最后都成为了苏锦书的晋身之资。
总之那天晚上,他终于等到从矿山回来的苏锦书时,发觉她果真大不一样了。
兴许是瘦削许多,或者是光线的问题,她面容的轮廓竟都变得凌厉了。提着灯,不可置信似的伸到他脸边,直到他受不住光线偏过头,她才回神,惊讶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萧夜舟说不出话。
等她了解了他现在的处境,兰贵妃怕她记仇,伏低做小地求她原谅,苏锦书却只是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
“你,”她看向萧夜舟,只与他说,“你求我。”
“苏姑娘”兰贵妃开口,却被她轻轻一个抬手止住。
“有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笑了笑,看着萧夜舟,隐隐有些执拗道,“我不就是你养的一条狗吗,可现在该你来求我了,就像我从前求你那样。”
萧夜舟看着她许久,方才有些嘶哑地轻轻说道“我求你,庇护我这条狗命。”
“哦,”苏锦书仍笑道,“可我反悔了,让我想想,以前你是怎么对我的”
“既然楚郡主怎么折腾你,你都不敢和她生气,那现在的我,应该也一样吧。”
萧夜舟看着矿工再次卸下的煤块,任由兰贵妃在耳边抱怨,他只沉默地将碎渣铲起,装框,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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