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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诸侯, 只剩庆王几个血脉皇亲遵照礼法,象征性地发布了哀悼国丧的系列通知。
宁、江、淮三州正在搞简葬运动,支持者列举历朝历代帝王陵寝规模, 耗费的民力物力以及人殉恶习,反对者从礼与孝进行驳斥。双方有来有回, 估计得等他们争出一个胜负,才会去关注宁成帝的丧葬问题。
宁成帝的身后事最终还是一位年逾古稀、无权无势的老宗室前去处理, 各路诸侯无意与他和死人为难, 不过顶多吩咐手下视情况行个方便而已,更多的耐心与尊敬就没有了。
老宗室为天子简薄潦倒的葬礼与分崩离析的天下悲哭时, 诸侯们在忙着到处寻找皇子。一会儿听说北路诸侯被手持传位遗诏的十皇子找上门, 一会儿听说南路诸侯捡到了差点饿死的十三皇子, 西路诸侯质疑传位遗诏的真伪, 东路诸侯跳出来高声说他没捡到皇子,但也得到了一封遗诏。
诸侯们或挟皇子, 或挟遗诏,为正统二字打得不可开交。还有人不甘心两手空空, 加入战局, 要么抢过来,要么彻底毁掉。
萧夜舟母子隐姓埋名躲在田庄上,仅有苏锦书兄妹与义母义妹几名知情人, 国舅虽死,但他没有揭晓身份的打算, 甚至更低三下四地任由苏锦书驱使。兰贵妃痛哭一场, 之后常来找谢玉言聊家常,暗示她想念谢玉言的生母,也想念远在宁州的顾夫人。
“别管是谁, 只要能救他们脱离苦海,”苏锦书讽笑道,“她和她的好儿子,恐怕做梦都想着怎么飞去宁州呢。”
谢玉言依旧不对这三人的恩怨表达意见,苏锦书也只是随口一提,不需要谢玉言回应。上次她邀请谢玉言留下与她共治坞堡,可惜谢玉言委婉拒绝,苏锦书犹不死心,又寻谢九娘与赵鸿运,发现这伙人志向坚定,哪个都劝不动。
苏锦书便退而求其次,央求谢玉言暂留几日,将他曾经治理田庄的经验教授给她。
这次谢玉言答应了,他们也需要时间探查诸侯动向与寻找船只,苏锦书这里算是一个不错的落脚点。队伍里的工匠用几日功夫升级了苏锦书的小铁坊,作为报酬,他们要优先使用新窑炉铸造武器与车轴,一应原料则由苏锦书。工匠起窑炉与锻铸钢铁的过程都不避人,苏锦书从最早跟着自己的二百奴隶里挑人去学习,竞争相当激烈,备选学徒明争暗斗,甚至为了名额打断别人的胳膊。
谢玉言不好直接处罚,但告知苏锦书也不见她有什么作为。某天萧夜舟搬运矿料时在铁坊多留了一会儿,便被学徒举报他偷师,若非谢九娘恰好来修她的弓,恐怕萧夜舟就要被学徒捉住断手。
被“贱民”如此折辱,也不见萧夜舟有什么悲愤之色,他甚至无事发生般,将矿料搬完才顶着淤青红肿平静地来与谢玉言兄妹道谢。
很显然,萧夜舟身上发生了一些很难概括的变化,谢玉言说不上来,只找出药给他,没有更多的交谈。苏锦书来了解事情经过时,谢玉言稍稍暗示“弓弦绷到极致,终有反弹的一日。”
苏锦书微顿,抿了抿唇笑道“谢公子是建议我杀了他吗。”
到底与萧夜舟相识一场,谢玉言无法直白说出“要么放了他,要么杀了他”的建议。向来仁心宅厚的谢公子甚至为自己会有这种想法反思了片刻,最后只能轻叹“他终非池中之物。”
显然,这个问题苏锦书不是没有考虑过。
当初留下萧夜舟母子确实有报私仇的成分,但帮他们扫除痕迹、在后来的搜查中隐匿身份,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苏锦书不太愿意深究自己的潜意识,她不想承认自己没骨气,至今还对萧夜舟存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能靠折腾萧夜舟短暂转移注意力,但当现实问题摆到眼前,连谢玉言都来提醒她早做打算时,苏锦书不自觉攥紧拳头,恼火道“他还能怎么样。”
“苏姑娘有没有想过,你与此地,未来要走向何方”谢玉言问她,“天下诸侯,无论姓氏,一旦做大都必取京师、立新天,哪怕只是立一萧姓傀儡,也要奉至旧都以占正名。届时环绕京师的大小坞堡匪寨,若不想被连根拔起,就只有搬离与降服两条路可选。”
“依我愚见,无论放弃苦心经营的领地远走他乡,还是臣服新朝将积累的财富如数奉上,恐怕都不是姑娘想要的。既然如此不如早做打算为上。”
“谢公子当初苦心经营谢家堡,可有预想到今日”结合谢玉言现在形如丧家之犬的处境,这话听起来很像是在嘲讽,一出口苏锦书便觉得不妥,但看谢玉言没有生气,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是说,世事难料,人力难以违抗,我有什么打算恐并不重要。”
“我考虑过,以萧夜舟为献礼,把他交出去,在诸侯里寻个靠山。”苏锦书说,“然而这些诸侯将军,自封的名号个比个好听,实际品行道德个比个败坏。萧夜舟死活倒是不足惜,我只怕重注下错了人,这片家业、亲人,还有我自己难保安稳。”
“那依姑娘看,宁州楚云桐如何”谢玉言不自觉勾了勾唇,含笑道,“我等便是要取道淮州,投奔她去。”
苏锦书却不吭声了。她拇指上套着个象骨韘,本是习武之人拘弦所用,但这个更像是后世装饰用的扳指。这是附近小寨子来铁坊买武器,为了讲个好价,特地按女郎手指粗细雕琢,献来讨她欢心的。
苏锦书用指甲摸索上面的刻纹,目光也慢慢落到了案前的印玺上,她轻声说“我也可以养兵。”
“大约六年前,镇西军以抗击胡骑的名义,奏请天子增兵六万,”谢玉言缓缓道,“仅过了半年,镇西军又增兵四万。十万之数,现今活跃着到处攻伐的小诸侯,许多都没有这份家底。而这六年间,镇西军逐渐摆脱朝廷束缚,自备粮饷,上报兵员仍是六年前的数量,谁也不知道宁州真实兵力几何。况且江州、淮州有扬威军,还有随时可以收编的前奋威军,甚至黄巾军。”
他言尽于此,苏锦书自然听得懂,凭她手下的土地或者人口,能在一两年内凑齐、养活五万人便是了不得的奇迹了。逐鹿天下的终究是大诸侯,余人只有站队归顺、摇旗呐喊的份。在宁州军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京城周围看似坚固威武的坞堡匪寨,连一合之力都难说。
但她就是不想去宁州,尤其不想让萧夜舟去宁州。
权力予人支配与自由,这种感觉太美妙,让她舍不得罢手。
他们无法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不过谢玉言辞行起程那日,兰贵妃挽着包袱爬上了板车。
她不敢去瞪与谢玉言送行的苏锦书,怕她反悔不放人,继续把自己关在田庄上与煤灰畜粪打交道。于是她恶狠狠盯着萧夜舟,他做小厮装扮,低眉顺眼地跟在苏锦书身边。兰贵妃不明白,为什么苏锦书松口放人,儿子却不愿走,宁可任人作践也要留在这小小的田庄上。
七皇子挨在这个新“母亲”身边,回头与萧夜舟对上视线,按着胸前的假诏书,郑重其事地朝他点头。
“多谢,”车队走远,萧夜舟垂眸与苏锦书说,“但愿那位顾夫人是念旧情的人。”
“但愿她念旧人,也念旧约,”苏锦书回过神,一双厉眼盯着他,呵笑道,“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若我还对那桩不成字的亲事有幻想,此时便该追他们而去,”萧夜舟面不改色道,“但我没有,你就该知道我的心意。”
“心意”苏锦书大声冷笑,却将手背到身后,指尖轻颤,“你这时又来与我说心意了不必说这些好听的话,趁早死了这条心,我绝不会做放虎归山的蠢事。你最好庆幸自己做了对的选择,不然今天你们母子便要去与先帝团聚了。”
“不管你信不信,”萧夜舟再次垂下头,淡声道,“是生是死,我在这陪你就是。”
苏锦书狠狠别开脸,呵斥道“废话少说,驾车,去铁坊。”
“你不应该去铁坊,”缰绳不自觉在指尖绕了一圈,萧夜舟低眼看着,慢慢说道,“他们这么多人离开,失了震慑,附近兵贼一定会认为田庄守备空虚,今夜至凌晨,必将聚众来犯。”
“你不是发愁田庄缺人吗,”萧夜舟扯掉绳结,看向苏锦书说,“我给你抓人。”
他的神情笃定而坚决“听我的。”
窗下吊着艾蒿搓成的细绳,纤长的烟雾悠悠向上,红点明灭,焚烧黄昏夜色。
顾夫人尚不知旧友要来投奔。
她换了常服坐到外间,楚戈在辅导四子写作业,脸色铁青紧绷,手中不自觉用力,又折断一根狼毫。四子双眼含泪,扑到母亲怀里才敢反抗他粗暴的教育方法明明父亲连三角形都不识得,凭什么骂他测验只考了十五分。
顾夫人闻言柳眉倒竖,拎他站起来质问你考了十五分
楚霆在旁边剥水果,用微笑回应幼弟求救的目光,偏头与楚戈说话“父亲要在家休养多久”
“旧疾难愈,是该好好养养,”楚戈顾左右而言他,“你最近有什么事,可要为父给你参谋一二”
“奋威军那边有些小事情,赵姐赵将军要回去处理,我欲与她同往,长姐已经答应了。”楚霆说,“我们先行一步,过段时间若京城战火南下蔓延,长姐也会回淮州督办军务。”
“淮州乃水上要道,至关重要,”楚戈绝不承认是自己不想再与假期作业打交道,板起脸说,“而且奋威军之事可大可小,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处理得来,还是得”
“还是得多多历练慎重行事,”楚霆及时打断,“我们记下了,请您放心。”
顾夫人将楚四撵去用功,看着楚戈再次脸色铁青,长子脚底抹油,随便找了个借口溜走,不由轻轻笑了笑。她一笑,楚戈的气也消了大半,拉着她的手坐到一处,摇头叹道“儿女都是来讨债的。”
顾夫人想到长女,不免微微失神,楚戈虽然察觉但未放在心上,与她笑道“明天是初一,我陪你去巫庙烧香”
其实顾夫人很久没去过巫庙了。顾家听说她喜欢收藏报纸杂书,便托商队留意,从淮州给她带回了一本“佛法经”。用词遣句很是拗口,但深思起来又像是有大智慧藏在其中。顾夫人读里面的轮回道读得入神,但怕江乌看出她修习别家经文,于是这段时间都避着巫庙不去。
不过楚戈好心陪她,顾夫人不想扫兴,就答应下来,叫桃枝去安排车马。看着桃枝纤细又有难言韧性的背影,顾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偏头问楚戈“桃枝到底是从哪寻来的”
楚戈知道瞒不了她一世,犹豫片刻,坦白这都是长女的安排。顾夫人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只叹了口气,与楚戈说“榆宁有座妇人医院,我看她更应该去那,左右我身子也大好了,过完年,便放她回去吧。”
怕楚戈误会她的意图,顾夫人又说若外面的医生护士想到将军府做府医,就按榆宁的章程来面试,别家聘任什么待遇,回头打听来,他们参照着添些就是。
她心胸开阔自然是好事,至于另聘医生,面试待遇更是容易,楚戈满口答应下来,还说榆宁学院毕业有“招聘会”,到时他们一起去看热闹。
“战马伤退也要每天牵出去遛遛,何况是人,”楚戈哀叹道,“小崽子能去外面跑一跑,我却不能乱走,免得又招人惦记。骤然闲下来,竟不知该如何度日了,只能请求夫人,多与我这木头说说话罢。”
老父亲不能让孩子听见的娇话,本是房中情趣,想与夫人腻在一起而已。可顾夫人听了,面上却头次现了犹豫“若是初一上香还好,平日我恐怕陪不得郎君。”
楚戈以为她指的是打理家事,便表示孩子嘛,可以送到他们长姐的学堂里寄宿,内外事务可以多聘几位嬷嬷管事料理。楚戈拉过顾夫人的手,含情脉脉道“这么多年,夫人实在辛苦。”
见他会错了意,顾夫人面上多了两分尴尬,等这根老木头开过短暂的花期,歉然道“我与周夫人有约,往后至少半月都要在榆宁打发。”
她从珍宝盒里取出一张保存得十分精心的报纸,将头版新闻指给他看,楚戈随着她手指的移动念出声来“民政部下辖女人社今日正式成立”
“女人社”楚戈疑惑道,像是什么兄弟社、商社、诗社之类的”
“差不多吧,”顾夫人含糊道,“周夫人说新社初成,只有真切的办上几件事才不算名存实亡,而要办这些事,必得有一位身份足够的社长压阵我本来是不想掺和的,真的,是她们都捧我,非要我做社长,我推让不过,这才答应。”
“很好啊,”楚戈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妇人们聚在一起卖衣服、买首饰、卖吃食、做生意之类,顶多加些保媒拉纤的业务,“夫人倒是提醒我了,不如也找一找,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他把顾夫人收藏的报纸都拿出来,潦草地翻了翻,没注意顾夫人的欲言又止。楚戈只看报纸上的招聘专栏,喃喃念道“招门卫保安教育部招军训教官,退役军人优先就这个了”
他高兴地将报纸懒腰一折,揣在怀里便出门去找战友合计报名。
背后,顾夫人为那张绝版报纸心疼得五官微微狰狞,唬得前来辞行的赵吉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退为难。,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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