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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下旬他们的第一份成刊终于出炉了。
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很兴奋, 连一贯内敛清冷的孟柯都开心得涨红了脸,捧着那本薄薄的杂志喜不自胜;其他人就更激动,天天都要跑到经销的书店去蹲守, 时刻关注着他们那本宝贝杂志的销路。
结果还是不错的, 出刊的第一期售出了一千二百册。
与畅销的大刊物相比这个成绩自然不值一提, 可对于她们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小编辑部来说却已是十分喜人;白清嘉很大方, 把所有的进项都给了学生们,另也给了一直帮忙的李锐和程故秋一些补贴。
这两人都没收, 前者说他已算是入了这刊物的资,等往后赚得多了再收不迟,后者嘿嘿一笑,一边挠头一边随和地说“我就不收了吧, 天天到小姐门上蹭吃蹭喝,单是咖啡也喝出一份红包了,再收钱还像什么样子”
白清嘉听言莞尔, 还是坚持要给, 李锐连连摆手、躲她就像躲洪水猛兽,一边快步往门外走一边匆匆地说“白小姐不要折腾人了, 你这样往后我可不敢来了”
不来
那怎么行。
编辑部的学生们还等着他这位资深的编辑执教, 还有秀知最近大家的会一散李锐便会偷偷去教秀知识字,他要是不来了耽误的事可多着呢。
白清嘉抿嘴一笑,最后还是不再坚持了。
她们创办刊物的事情后来在学校里传开了,许多即将卒业又不想回家嫁人的女学生便都开始试着去编辑部应征工作, 有的成有的不成;徐冰洁也听说了这件事,纠结畏缩了很久还是咬牙决定登门去见一见嫂子,无论如何她都欠她一个诚恳的道歉。
站在白公馆门前的那一刻她的内心特别恐惧,哥哥和张颂成都不在、她和嫂子之间便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年轻的女孩子还不懂得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即便默默准备了几个月也还是惶恐、还是怯懦。
她两腿都在抖,心更是紧紧揪成了一团,敲门进去的时候先看到了嫂子身边的侍女秀知,对方开门见了她明显一愣,接着眼神中便染上了一丝嫌恶和冷漠,语气虽还算客气,但显然带着几分生硬,问她“徐小姐怎么来了可有什么事”
她缩了缩脖子,心中的勇气又溃散了一些,张口想要说话、结果却依然一片静默,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满脸都是苍白的尴尬。
秀知不知这位小姐已经失声,看她别别扭扭地站在门口心中也难免浮起一层郁气。
她对她家小姐找的那位姑爷自然是一万个尊敬一万个感激,可眼前站的这位小姑却未免太让人难受,不仅过去就对小姐频频出言不逊,如今又间接害死了她家的二少爷天晓得二少爷是多好的人,倘若他还活着这个家又怎么会四分五裂不像样子
可不都是徐小姐害的。
秀知心下不虞,面上自然也就露不出什么好脸色,只可冷淡地跟人点个头,顿了顿才问“您是来找我家小姐的”
徐冰洁一听赶紧点头,上赶着的模样却让秀知心中更加不屑,只漠然地应道“那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先去同我家小姐通报一声。”
屋里正跟学生们一起校对稿件的白清嘉一听徐冰洁找上了门,心绪自然也是万般复杂。
其实她明白,二哥的死是日本和直隶省的人一手造成的,即便是那个罪大恶极的苏青也不过只是他人手中的工具,遑论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徐冰洁
她其实是无辜的。
可二哥毕竟因此遇害了巨大的伤口难以弥合,白清嘉既不是菩萨又不是圣贤,努力不迁怒已经是她的极限,要做到心无芥蒂地如寻常姑嫂一样跟徐冰洁相处她的确做不到。
她犹豫了一会儿,从有许多人在的大屋子里出去了,站在屋子的走廊里斟酌,一开始开口让秀知把人打发走,结果秀知人都快走到门口了又被叫了回去,白清嘉沉沉叹着气,又让她把人领进来。
“不想见就别见了”秀知心里难受得紧,眉头都皱成一团了,“小姐的身子最近也不好,何必非要勉强见那不想见的人”
可不是
兴许是太累了,白清嘉最近连饭都有些吃不下,但凡见点荤腥都要脸色苍白,前几日桌子上摆了条炖鱼、就那么一点腥气便让她头晕作呕,休息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早晚都是要面对的事,拖着也不是办法”
可不是
她能怎么办让一个不明内情的半大孩子偿命她已经是那个人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又怎么忍心让他承受像她一样失去至亲的苦痛
想到这里白清嘉的嘴角不禁染上了一丝苦笑,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变了,过去那个不愿忍让放纵恣意的白小姐早已在无形间消失了踪影,现在的她越来越像母亲,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克制,只是没那么爱哭罢了。
原来一个人成熟长大的标志便是学会沉默着受委屈。
可对徐冰洁来说长大却是另一种含义它意味着要学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为此付出代价。
诚然当初泼油漆的事件发生之后她也对自己的嫂子道过歉,可那显然都是碍于哥哥的情面、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少真诚的愧疚,她把她当成外来的闯入者、要分走哥哥关爱的进犯者,甚至是要把她逐出家门的侵略者。
可现在她再也没有这些想法了。
她错信了苏青、把最阴毒凶恶的歹人当成了亲如手足的好友,结果累得白二少爷殒命、甚至险些一并害死自己的哥哥;而一直被她视作敌人的嫂子却在哥哥最艰难的时候选择跟他结婚,甚至不肯跟随她的家人一起到大洋彼岸避祸,继续留在这里等着哥哥回来。
她她错得有多么离谱。
眼下她跟着秀知一道进了白公馆的大门,一见到苍白消瘦的嫂子便忍不住鼻酸流泪她知道自己没脸哭的,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呜咽,看着对方努力地张开嘴巴
嫂子。
我。
真的。
知道错了。
这番哑语可没人能看懂,何况都是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说了能有什么用难道能让白二少爷起死回生她自己都恨自己的无力、忍不住一巴掌狠狠甩上自己的脸,“啪”的一声脆响吓了身边的秀知一跳;她自己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这么区区几巴掌算什么能抵得上那么多条人命么
可嫂子却还是拉住她了。
轻轻地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就像小时候哥哥伸手抱住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的她。
“你怎么了”
嫂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已经疲惫极了,又带着一点惊诧。
“你不能说话了”
她的眼泪于是掉得更凶,只能更用力地点头,接着便看到嫂子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中浮起更浓稠的哀色。
“不要这样子”
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那不是你的错。”
她在宽恕她,眼泪却直直地坠落下来,“啪嗒”一声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融在一起,就好像她们在分享共同的厄运与凄迷;她明明被原谅也被安慰了,可却越发感到悲痛难抑,强烈的愧疚可以杀人,此刻她便觉得自己难受得要死了。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嫂子
我错了。
挖心般的哑言字字凿在心上,沉郁的悲痛令人立刻回想起命运的残忍与荒诞,白清嘉用尽自己所有的温度去包容此刻这个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女孩子,与此同时又无比渴望能被那个在远方的人抚慰哪怕只是短暂地被他抱一抱。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连月来累积在心底的痛苦与恐慌一下子又有要决堤的征兆,巨大的阴影让她感到自己即将溃败,某一刻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脆弱的肢体也仿佛不能再继续支持她工作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就是晚上了。
身边吵吵闹闹的,像是站了不少人,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在,秀知和孟柯离她最近、就坐在她床边,程故秋和李锐也在,只是站得远一些,徐冰洁也还没走,正站在墙根处悄悄抹眼泪。
她不知大家为何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也不记得自己刚才是晕倒了,迷迷蒙蒙间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结果就被秀知紧紧抓住了垂在床边的一只手。
“小姐”一贯稳当妥帖的秀知都忍不住落下眼泪了,看着她又哭又笑,“您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编辑部里的女孩子们年纪都还小,听了这等事都忍不住脸红激动,各自站在床边喜滋滋地偷偷看她;她自己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一会儿看看喜极而泣的秀知、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被子下的小腹,神情一片茫然。
身孕
她有了身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与他的那一晚么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颗心钝钝的、仍然品不出什么酸甜苦辣,又过去好一阵才感到一阵热流拂过自己的四肢百骸,带着那么温柔又磅礴的力量她微微颤抖着伸手摸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刹那所有的荒芜和死寂都被洗去了,恍惚间她似乎感受到了另一种心跳,微弱的起伏是那么虚幻,可却又那么真切地把她和那个身在远方的人联系在了一起,让她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让她感到还有希望。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热泪盈眶。
我最亲密的爱人这世上最玄妙的奇迹是否就是命运赠给你我的礼物它是那么脆弱又渺小,可在这个充满动荡和恶意的世界却又显得那么柔韧和强大。
以生命的名义,赋予未来无尽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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