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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织女镇传过来的消息, 老大在次日便没了声息。
“水车叔在几兄弟里头最老实不过,听闻里正还特地吩咐打板子的后生力气小点,谁成想他竟是头一个没了的。”
死去老妇人的长子就叫水车, 倘若没有遇见饿死人的世道, 他宁肯吃亏都要赡养老母, 奈何如今人人吃不饱,他不光要自个儿活命,还得考虑儿孙们的性命, 而且几个兄弟又是如此
无奈之下, 水车只好放弃老娘。
然而水车心中愧疚最重,昨日当着所有族人的面被笞打,里子面子皆承受不起,再没有求生的意志,被抬回家后茶饭不思, 次日便咽了气。
老六年轻,即使被下狠手, 到底慢慢恢复过来了,引得织女镇乡民们纷纷感慨“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水车家的白事才过去不久,织女镇与东小庄就迎来一桩“喜事”。
疙瘩到底将人老珠黄的婆娘给休弃娶了织女镇的苇叶。
自打来到南边定居, 东小庄每家每户多多少少有了数百两银子,许多人的心思便飘了起来,疙瘩尤为明显。
他本来就瞧上了织女镇的年轻闺女苇叶, 又觉得婆娘越发看不顺眼, 虽说上次在王宝根的介入下暂时消停了会儿,但他到底贼心不死,越得不到越惦记。
恰巧苇叶家中儿女众多, 那点子粮食压根不够吃,苇叶爹娘看出疙瘩对自家闺女有意,竟主动找上了门。
疙瘩用两袋子粮食并五两银子与苇叶爹娘谈妥,待他将家中的黄脸婆休弃便正式将苇叶迎进门。
其实,疙瘩本不想给那五两银子,虽说他如今家大业大,可终究是从苦日子里头熬过来的,当初娶孩子他娘时才花费不到一两银子的聘金,那起子富裕些农户的也顶多给个二两,苇叶爹要五两银子颇有些狮子大开口的意思。
然而苇叶爹有他的理由,疙瘩不仅比自家闺女年长十几岁,家中还有几个孩子,若非逼不得已怎么会将才刚及笄不久的黄花大闺女嫁给他个老男人。
何况疙瘩家中还有婆娘,即使疙瘩再三发誓说会将家中婆娘休弃,绝对不让苇叶吃亏,但做法到底不够光彩,苇叶家必然要跟着被戳脊梁骨。
因着疙瘩着实喜欢苇叶,最后依旧咬牙同意了苇叶爹娘的要求。
待跟苇叶爹谈妥条件,疙瘩回家就冲婆娘发作,这回他俨然听不见任何劝告,铁心休掉婆娘。
听旁边那户人家说,疙瘩媳妇为了不让丈夫休掉,竟在从前百般刁难自己的婆婆屋前跪了一宿。
疙瘩娘不喜欢儿媳是真的,她内心厌恶任何要跟她抢夺疙瘩的人,然而她不傻,明白儿媳已然人老珠黄不受待见,而新人年华正好,到时候儿子必然向着新人不将她这个老娘放在眼里。
权衡利弊之后,疙瘩娘死活不同意儿子休妻。
但疙瘩的态度委实过于坚决,罕见地违背老娘的意思,疙瘩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仍无法让儿子回心转意。
闹到最后,疙瘩家的事甚至惊动了王宝兴。
作为族长,王宝兴自然不愿自己族里出现这等丑事,逃荒路上疙瘩媳妇照看一家老小,可谓与丈夫同甘苦共患难,总不能无故休妻。
或许怕王宝兴阻拦,疙瘩特地搬出自家婆娘不孝的说法。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对天发誓“俺从小没了爹,是老娘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可这个妇人蛇蝎心肠,处处刁难俺娘,就算为了老娘俺也得将她赶出门去”
王宝兴与疙瘩媳妇仅说过几句话,无法直接判断她的品性,不过他无法相信疙瘩,转头问疙瘩娘“他说的可是实话儿媳真有不孝顺”
王宝兴眼光狠狠盯着疙瘩母子,给二人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
疙瘩娘担心宝贝儿子被族长斥责,低头说是。
王宝兴又道“你们可要说实话,倘若被我发现骗人,到时候别在族里待了”
疙瘩母子被吓了个激灵,死咬着牙说不曾欺骗族长。
“老六,你给个章程。”王宝兴对王宝根说道。
王宝根不仅是东小庄少见的明白人,还是疙瘩的亲叔父,此事必须听听他的意思。
王宝根清楚侄儿的性子,他指定犯了糊涂。
当初知晓事情的全貌以后,王宝根翻来覆去劝说疙瘩,该说的话已经说尽,疙瘩却死活听不进去,如今不到半年又旧事重提,王宝根知道他不会轻易罢休,倘若这回不让他如意,后头指不定会冒出多大的丑事来。
王宝根闭眼说道“随他去吧,我管不了他。”
疙瘩已经三十来岁的人了,自己总不能日日约束他。
眼见事情已成定局,疙瘩媳妇满脸绝望,她起先跪在地上痛苦哀嚎,后头不知想到什么,跪到王宝兴跟前“族长,你给俺条活路,给俺条活路呐”
呆在古代久了,木槿深知古代和现代的不同。
现代离婚不过分割一下财产,而古代因为小农社会劳动特点,除却女方出嫁时的嫁妆可以带走,其余房屋土地都是无法带走的,所以合离之后没有娘家投奔对女性而言极其致命,疙瘩媳妇的担忧不无道理。
木槿走到王宝兴跟前“二伯,合离归合离,然而嫂子没有娘家人投奔,逃荒时人家同样跟着族里尽心尽力过来的,咱们不能亏待她。”
王宝兴“你想如何做”
“大伙都是自己人。最清楚逃荒路上每家每户得来多少银钱与粮食,除却年纪尚小的小儿,家中有三个大人出力气,不若就将银钱跟粮食平分成三份,让嫂子带走一份。”
木槿在路上为大伙做过不少事,即使疙瘩跟他老娘都对木槿怀抱着一份敬重,当初听木槿说让他们拿东西出来,母子俩念着木槿从前的救命恩情,到底没说什么,毕竟在他们看来顶多拿出一袋子粮食罢了。
待听清木槿说要让那个妇人分走小半家业,母子俩死活不干。
此时的人可没有后世所谓共同财产的观念,在他们看来,那些都是男方的。
就连疙瘩媳妇本人,都吃惊地愣在原地。
她求王宝兴给她条活路,就是为能有点粮食吃不至于饿死在荒年,但着实没想到木槿会开口说将家财分成三份,让她带走一份。
王宝兴满脸为难。
族里几十年不曾出现休妻的丑闻,疙瘩还是头一茬,而且按照王宝兴的性子,他绝不愿意看见疙瘩媳妇被休弃后饿死,此事传出去他脸上也没光。
倘若给疙瘩媳妇家财傍身绝无问题,问题就在木槿要求的委实太多。
疙瘩娘先不干了,她跑到木槿跟前“五丫头,俺感念你路上干的活,但你不能如此偏帮那个妇人,你这这是谋夺家财呐”
疙瘩媳妇在木槿家织布几个月,木槿比王宝兴等人更清楚事情原委,哪里是疙瘩媳妇不孝,分明属于男人喜新厌旧与母亲合谋将婆娘赶出家门才对。
木槿当然明白自己提出的方法在古代乡野间门的惊世骇俗程度,假如是旁人提出这个说法,指定会受到众人指责,只因她路上对众人帮衬颇多大伙才愿意信服她罢了。
王宝兴将木槿拉到角落里嘀咕“你说的委实大胆,你且出去看看,哪家哪户能将半数家财分给合离妇人的”
王宝兴意思很明确,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疙瘩媳妇休弃后被饿死,他预备使用族长的权威迫使疙瘩母子同意即使停妻另娶也让疙瘩媳妇留在家中,直至疙瘩媳妇再嫁为止。
木槿听见,这不就是所谓的离婚不离家
按照疙瘩母子的品性,疙瘩媳妇说不准要被磋磨死,与其这般,还不如分出粮食银子要紧。
而且东小庄相依为命从西边逃过来,即使有那等贪小便宜之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会含糊,不至于出现有人谋夺疙瘩媳妇家财的情形。
木槿据理力争“二伯,并非我在背后编排人,而是疙瘩的品性实在让人信不过,今日他能因为喜新厌旧狠心将陪他吃苦数十年的婆娘抛弃,他日说不准就能为少张嘴吃饭而让嫂子悄无声息地没了,何况还有新媳妇进门,到时候说不准要出更大的乱子,还不如趁今日这个机会将话说明白。”
王宝兴哪会不知疙瘩母子的品性,只因人家母子统一口径、又不曾闹出乱子,王宝兴不好插手太过,否则恐怕得招人记恨。
等木槿说出最恶劣的设想,王宝兴当真坐不住了。
他走到疙瘩跟前“你婆娘跟你吃了十几年苦头,你预备如何安置她”
疙瘩脑袋一时没转过来。
他满心想着赶快让家中黄脸婆给苇叶让位子,至于如何安置对方,他压根不曾想过。
疙瘩犯了难“族长您是怎的个意思”
说实话,疙瘩不想给婆娘粮食和银钱,当初她嫁来时拎着个破包袱,里头不过几身衣裳罢了,当然没有嫁妆可以带走。
王宝兴沉吟“五丫头说的法子想必你也知晓”
不待王宝兴说完,疙瘩赶忙跪下“族长,咱们同宗同族,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你可不兴这般坑害俺”
王宝兴将疙瘩拉起来“你是我侄儿,我当然不能让你吃亏,我是这般给你筹划的”
作为土生土长的古代人,王宝兴必然没有让疙瘩家三个大人平分家财的意思,他准备让疙瘩给出足够令媳妇安身立命的银子粮食,如此倒不算亏待她。
饶是如此,疙瘩照样不乐意。
“她嫁来俺家时,不过带来几身衣裳,凭啥给她银子”
方才族长说要分给那婆娘十两银子并粮食,虽说疙瘩家有数百两银子,然而他内心依旧不乐意,在他看来,给个一两都算多的。
妇人而已,倘若在西边,甭说一两银子,连件衣裳都不会让她多带走,因着如今富裕才肯给银钱,疙瘩觉得自个儿已经足够大度。
对待疙瘩这起子泼皮破落户,讲道理是顶顶说不通的,王宝兴自然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对疙瘩说“你是我的子侄,我自然不会将胳膊肘往外拐,但侄媳妇一路跟着你吃苦受累,你不能啥都不给她,如今正值灾年,总归让她有口饭吃才对,否则不光你家受人诟病,族里脸面上亦不好看,让人净身出户这种事,你想都莫要再想”
疙瘩媳妇满脸期待看着王宝兴,丝毫不介意王宝兴口中说的“胳膊肘往外拐”。
她知道族长是个公正无私之人,自打在东小庄安定下来,疙瘩就没少寻她的错处,无非想把她休掉再娶个漂亮的黄花大闺女而已,疙瘩媳妇之所以不肯,就是担心世道艰难自己会被饿死,自家可没有那劳什子娘家人投奔,见宗族里头并非一味偏帮疙瘩,她终于放下心来。
总之,疙瘩媳妇的愿望很简单能有口饭吃不被饿死就成。
王宝兴当然不会让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饿死。
见疙瘩满脸不赞同,他说道“你若实在不肯,干脆与婆娘继续过日子,反正我是不准宗族里有人行那狼心狗肺之举。”
正式迁居东小庄不过大半年时间门,疙瘩光闹休妻就闹了半年之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疙瘩铁了心将婆娘赶出家门。
族人们看不惯疙瘩,即使觉得分给疙瘩媳妇家财不妥,却照样乐意支持木槿的说法
不提旁的,单说逃荒时候,疙瘩母子净谋好处不干活,车队里众人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有让疙瘩破财的机会又怎能放过。
听罢王宝兴的话,疙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心心念念想娶苇叶,又不愿意割舍银子,如今好生苦恼。
疙瘩犹豫之时,疙瘩娘在后头使劲扯他的袖子。
光听族长说让他家拿出那么多的粮食和银子,疙瘩娘心里格外难受,加上她本不愿让新人进门,希望儿子能在王宝兴的施压下回心转意。
疙瘩却罕见没有听老娘的话,他说“打小俺娘就跟俺说做人要厚道,虽说那婆娘不孝顺,可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饿死,俺愿意给她十两银子并两袋子口粮,也算全了十多年的夫妻情谊。”
周遭围绕着许多看热闹的族人,疙瘩终于挺起胸膛,看起来极有担当。
族人们却不觉得他有担当,毕竟逃荒时疙瘩母子恨不能将好处全占了,出力气的活计则能推就推,许多人老早就看不惯疙瘩家了,分银子时嘟囔不能分给疙瘩,他当初可是半点力气都不出,因王宝兴坚持平分才让疙瘩占上便宜。
木槿同样不愿便宜疙瘩,早先她便听疙瘩媳妇讲过疙瘩母子如何不待见她同两个闺女,倘若真的合离,儿子尚好,两个闺女指定吃苦。
此外,疙瘩如今住的房屋就花费数十两银子,疙瘩媳妇却只能分走不到十分之一的家财,吃的亏委实太大些。
反正今日她已经得罪了疙瘩母子,那么干脆得罪到底,木槿走到疙瘩跟前说道“不成,我和许多族人们只听说嫂子任劳任怨、操持家里和田地里的大小活计,从未听说嫂子不孝顺,想必其中有所误会。”
疙瘩赶忙摇头,心中想着千万不能让木槿戳穿他的谎言。
谁成想木槿并未停下来,仿佛狠了心要给疙瘩媳妇谋个公道“前几日我听说族里有人已经私底下同织女镇定下亲事,当时还疑惑是哪户人家,今日闹出事来才知晓正主在这里呢。”
实际上木槿只听疙瘩媳妇跑上门哭诉说疙瘩提着两斤粮食去了织女镇苇叶家,回来时整个人笑眯眯的,转眼看见灶台边忙活的黄脸婆,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听他婆娘的描述,当天晚上疙瘩就说让她赶紧收拾好衣裳滚出去,别耽误他迎新人进门。
疙瘩媳妇是个聪明的,一下子就猜到当家的恐怕已经跟那头谈妥,就等着她腾位子哩。
她在东小庄又没有亲戚,最后不知怎的竟来到了木槿家,哭哭啼啼将原委同木槿提了嘴。
当初她甚至同疙瘩说“俺知道你如今有银子是个富户老爷,你若实在想要织女镇那个,当小的抬进来就成,俺必会好生待她。”
疙瘩却不同意,苇叶爹娘说了,将自家黄花大闺女嫁给他个年纪快能当她爹的已经很是丢人现眼,倘若再让闺女做小,还不得被十里八乡给笑话死。
苇叶爹不肯让女儿做妾,并非因为疼爱女儿,而是将闺女嫁给逃难而来的外乡人已然算得上丢人现眼,若再给人做小,到时候全家老小指定要被织女镇的乡民用唾沫星子淹死。
疙瘩着急娶苇叶进家门,见苇叶爹娘死咬着牙不肯松口,最后只能从自家下功夫,于是便有了后头的闹剧。
疙瘩终究不算个能藏住事的,吵着吵着将所有的事给秃噜出来,他婆娘这才连夜来到木槿家哭诉。
疙瘩倒不曾想过木槿会知晓此事,他被木槿的话给镇住,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说辞。
至于看热闹的族人,有消息灵通的,估计同样听见不少风声。
冬日正值农闲,许多人在家闲不住,就靠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打发时间门,对于疙瘩家的事,多多少少是知晓的。
木槿没有给疙瘩开口的机会,她索性趁胜追击“大伙向着你不假,但你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想同嫂子合离娶新媳妇没问题,可不能像打发要饭的叫花子那般将嫂子打发掉,给二十两银子并一千斤粮食,此事便在族长和诸位族老的见证下了结。”
与疙瘩总家财比起来,木槿要求不算多,然而谁家合离会分给妇人这般多的东西,有人不禁吸了口凉气。
疙瘩犹豫“这”
木槿当众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揭开,疙瘩俨然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让他分出那么多东西,跟刀子割肉差不离,疙瘩转头看向王宝兴,眼睛里写满了无助。
王宝兴本就不想让疙瘩休妻,宗族里几十年没出过这等丑事,他脸上跟着没光。
王宝兴同样没想到侄女会如此坚决,在他的观念里给疙瘩媳妇活命不至于饿死的粮食银子就可以,哪里料到木槿最后居然狮子大开口,他知晓侄女心里有成算,加上疙瘩的做法实在不合他心意,所以迟迟不肯帮腔。
见王宝兴迟迟不言语,身后老娘还在不停试图阻止他,疙瘩生怕中途出岔子娶不成苇叶,干脆心一横答应下来。
疙瘩媳妇眼泪刷地留下来,她这是喜极而泣。
她宁可苦苦哀求疙瘩母子都要留下,就是怕被扫地出门、最后饿死冻死在街头,如今听闻疙瘩不光要分给她二十两银子还要给她一千斤粮食,怎能不喜极而泣
要知晓即使在家中,她照样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干最多的活计,与老黄牛无异,如今分走这些东西,她半点不需担心。
至于说是否受人欺负,疙瘩媳妇倒不曾担心。
今日替她主持公道的都是王家族里的人,要想欺负她早就欺负了,何必等到以后。
待稍稍缓过来,疙瘩媳妇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到王宝兴跟前磕了个响头”族长,俺就知道你是个公正的,若非有您主持公道,俺恐怕就要被那个狼心狗肺的畜牲给磋磨死啦。”
给王宝兴磕完头,疙瘩媳妇又走到木槿跟前准备跪下,她晓得没有木槿帮衬,指定分不了那么多东西,能分个一半都是老天爷保佑,女人记得木槿的恩德呢。
木槿最见不得别人动辄下跪磕头,在疙瘩媳妇弯下腰前就抢先将她扶住“嫂子往后好生将日子经营起来要紧,又何必在意繁文缛节。”
疙瘩媳妇不说话,紧紧挨着木槿抹眼泪。
而疙瘩娘耷拉着脸,模样比锅底还要黑。
因为疙瘩打小没有爹,她怕儿子被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养成怯懦怕事的性子,家中大小事都依着疙瘩,却不曾想儿子主意会大到这般地步。
听儿子答应时,疙瘩娘险些被气到晕厥,碍于众人在场怕连累令儿子受罚才没有发作。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就算她再不乐意都得受着。
疙瘩催着王宝兴下笔写休书。
自认被讹了好大一笔钱财的疙瘩心中怒火中烧,他欺软怕硬不敢冲木槿和王宝兴发作,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平日逆来顺受的婆娘身上,他不肯合离,死咬着要用休妻的名头。
合离和休妻看似差不离,实则差别大着呢。
合离是夫妻俩没有过错最后却过不下去的,而休妻则是妻子存在过失,通俗来讲即为妻子品行有问题,疙瘩坚持用休妻的名头显然存了报复心理。
执笔的王宝兴看似漫不经心抬头,却带给疙瘩极大的震慑感,疙瘩再不敢说话。
最后,王宝兴写完合离书给二人签字画押。
古代文盲率极高,疙瘩两口子自然不识字,用手蘸上墨汁在合离书上印了个印子算作签字。
由于合离书还需要官府盖章,二人并未当场拿到,而是由王宝兴送到了里正处。
除此之外,眼下还有个难题需要王宝兴解决,即疙瘩媳妇的住处问题。
当初他提出让疙瘩媳妇继续在家,就是有对疙瘩媳妇无处可去的考量。
疙瘩家的地契房契都在疙瘩手里头,同女人没有半点关系,如今已经写下合离书、疙瘩还迫不及待想迎新人进门,疙瘩媳妇实在不知往何处去。
但疙瘩媳妇,或许叫她的名字有福更合适,有福眼下最着急的就是赶紧让疙瘩将承诺给她的银子和粮食给拿出来,她总担心疙瘩后悔赖账。
在女人的催促下,疙瘩不情不愿从屋里拿出二十两银子,由王宝兴过秤确认没有缺斤少两才交给有福,接着,族人们帮忙从疙瘩家的粮仓里搬出数十袋粮食,细细称量确认。
十几年来,有福攒够了失望,在她接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接触合离这个字眼,在她以及普罗大众看来,当个寡妇都比合离体面。
当疙瘩对她横挑鼻子竖挑刺时,她一次次隐忍,不光松口让疙瘩纳妾还跪在地上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犬般哀求疙瘩不要休弃她,只是对方铁心另娶让她心灰意冷,等到真正合离的时候,她反而没了伤心,甚至生出莫名的快意。
有福同王宝兴说“族长,俺同他合离不假,但俺生是东小庄的人死是东小庄的鬼,往后半辈子俺还要在东小庄”
有福不傻,晓得王宝兴在东小庄的巨大权威,只消王宝兴表态,剩下没人能欺凌她。
王宝兴道“好孩子,你同族人们一块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就算跟疙瘩合离,照样是我王氏宗族里的人,你放心,再没人敢欺侮你。”
得到王宝兴的保证,有福心里舒坦多了。
她晓得刚合离的妇人揣着几十两银子有多么扎眼,将怀里尚未捂热乎的银子交给王宝兴保管,又请求将粮食放一半在王宝兴家。
“外头世道这般乱,俺一个妇人护不住那么多家财,还请族长先代为保管。”
刚分来银钱时,有福感觉拿在手里都烫手,总担心会被人偷抢,她趁众人在屋里围观王宝兴写合离书的功夫悄悄将木槿拽出去问该如何处置这些东西。
木槿自然晓得在体力上本就弱势的女性护住财物有多困难,给有福出主意说不若直接寄存在王宝兴处,王宝兴家资颇丰,压根瞧不上几十两银子,再者,将银子放在王宝兴处对觊觎它的人能有所震慑,没人敢打有福银子的主意。
至于住处,有福自己就有规划。
村里有户带着儿子的寡妇,她家人口少,与其余人家一样分了一百多两银子,建造砖瓦房预备等儿子长大给他娶媳妇。
有福同寡妇关系十分不错,倒不如求她暂且收留几个月,待房屋建起来再搬。
等彻底商量好住处,王宝兴才令崇文崇远几人带头把剩余的粮食搬去寡妇家。
而有福进去收拾衣裳时,疙瘩娘跟进屋死死盯着她,生怕有福多带走家中物什。
至于家中小儿,则最为凄惨,抱着有福的裤脚苦苦哀求母亲不要离开。
原本剑弩拔张的气氛因为孩童的哭泣染上浓重的伤悲情绪,有福将小儿的手掰开,出门时已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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