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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冽的双眸渐渐湿润,双手紧抠着帕。都多少年了,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文昭十六年八月初十那日情景。三泉县云家送中秋礼到邵家老宅,由才进门半年的大少奶奶接见。
云家老虔婆入屋就磕三个头,干脆得很。对待她们几个院里伺候的一口一个姑娘,客道得跟见姑奶奶似的。当时她还在心里取笑,取笑老虔婆与那倒夜香的麻婆子像个够够。
可她看错了。老虔婆胆儿比麻婆子肥多了。送完礼就求大少奶奶赏个恩,给她家二小子做个媒。
都求上门了,大少奶奶面薄哪有不应的,就把院里正当龄的几个丫头叫到了屋里。她吓死了,忙往后缩。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了,前天晚上大少奶奶才许了要抬她做姨娘。
老虔婆离了大院多年,腰杆早硬板了。大少奶奶有意将彩红指出去,可老虔婆却说她喜欢圆润的,瞧着有福气。那时整个斐冉院里就属她脸盘最饱满。
谁能懂她当时的绝望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她从满心欢喜地期待,堕进无边的恶臭中,翻身不得。
待老虔婆走了,她人都瘫地上起不来。
大少奶奶红着眼睛拉着她的手说“彩兰,是我和夫君对不住你。当前邵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父亲外放十二年了,今年回京述职,若再不能留京,怕是以后也没机会了。可邵家底子薄,又撑不起京中打点。云家云家才给送来一万两银。”
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哭干了眼泪,病好了又强颜欢笑。
见着云忠恒的第一眼,她就忍不住犯呕。那指甲缝里的黑线,唇角边的白黏液身上的气味,每一样都叫她恶寒。回过头再看大少爷,永远是干干净净,一举一动都带着光,清越又矜贵。
她怎么甘心
出嫁那日,彩红同天被抬房了。老虔婆说她有福气,她是有福气,进门一连生下三儿子。若在邵家大宅,原配夫人都得敬着她。她的子孙后代也都是士族官家出身。这一切都被老虔婆给毁了。
而她在老虔婆病重时,还得被其支使着端屎端尿。她恨,恨毒了福气,低贱如云家配吗
过去种种在齐氏脑中快闪,她咬着后槽牙,屏着息,一滴泪滚落眼眶。云家世代就该活在泥沼里。她还要不断地贬薄他们,用邵氏映衬他们的卑贱,将这方牢笼捶打得越来越坚固,让他们永远匍匐在邵氏脚下。
如此,才能消去些微她的心头的恨意。
目光定在背书的小童上,嘴角抽了抽,一点一点地扬起。勤奋用功好啊等到岁数了,她这个做祖母的一定好好给他挑个配得上的媳妇。挪动发僵的腿,缓缓转身往回。
与此同时,背书的云崇青突然停断,扭头往东看去。今日他祖母出合颂院,竟然没带下人。见此,云忠恒也顺着瞧了一眼。
对齐氏,他没什么怕。给脸面,她是他这房的老太太。不给脸面她不是大宅院走出来的吗该十分清楚大宅院里是怎么处置祸家主母的。
下晌,码头那来人,说府城邵家太夫人屋里熊嬷嬷到了。惊得云家几个院子都一阵混乱。主子手忙脚乱地换衣打扮,下人扯布抬扫帚地清扫。两刻后,齐氏领着一众女眷候在宅地入口处,身姿恭敬。
云崇青站自家院门口望着,眉头紧蹙。知道的,是在迎一个嬷嬷。不知道的,还以为一行在恭候哪位祖宗归家。从此,足可见奴性。
“有什么好看的”云从芊连院门都没出,掰过弟弟的肩头,让其回屋。
没叫一行久等,大概过了两盏茶的工夫,三辆马车拐进了三里街街尾巷子。等在巷子口的云麦、云粱忙小跑着领路。到了云家宅地,马车停下,从车上下来六七妇人,其中被拥在中间的两位,穿着褙子,最体面。
齐氏像是见着了亲姐妹,两眼泪汪汪地福了礼,就上去一把抓住当中的那位瘦脸嬷嬷的手“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我准备妥当,亲去码头迎一迎。”
“哪需要那么劳师动众”瘦脸嬷嬷反手回握,笑看了眼云家女眷,与齐氏道“也别在这堵着了。”又扭头努了下边上的老姐妹,“她你没见过吧你家仁哥儿的丈母娘上门了,还不赶紧领我们去你院里好吃好喝地伺候上。”
“瞧我这出息多谢熊姐姐提点。”齐氏忙侧身让出道“快快请。”
一群人闹哄哄地回了。云潭院里站着的云从芊,有些庆幸。幸亏她爹娘今日去了五严镇划宅地基,不然也逃不过这出笑话。
祖母总说规矩,可云家上下最没规矩的就属她。一天天地说高攀,云家娶的是邵家哪个小姐吗在她嘴里,正经的良民,家里不愁吃穿,还有下人伺候,娶个婢女,竟是高攀
这要摆外头让别人评说,估计得笑掉大牙。
再说婢女,若没云家娶,想脱贱籍那得在大宅里立多大功劳就是那些被抬房的,又有几个卖身契不是捏在主母手里的打死几个,眼都不带眨一下。
能脱籍外嫁,她们该谢天谢地。一个个的,都好似吃了多大亏一样,脑子全被富贵迷糊涂了。
合颂院了,热络了一会。瘦脸熊嬷嬷就给齐氏打了个眼色。齐氏立时会意,遣了几房女眷,把门关上说话。
“还是你福气大,儿孙满堂,前呼后拥的。”熊嬷嬷抽了帕子出来,摁了摁眼角“彩红姨太太就不如你了,生了两闺女。虽说有老夫人做主,两姑奶奶嫁得都不错。可姨太太走时,身边连个体己人都没。”
彩红是福薄,但凡有个儿子,她也不至于早早被爷厌弃。齐氏不可怜她,只可怜自己“老夫人还好吗”
“好,就是总说对不住你。一个人寂寞,有时还骂彩红姨太太,骂她不知保养己身,害她到老了连个说笑的老姐妹都没。”熊嬷嬷叹着声。
屋里静默几息,她又笑道“这回来,老夫人让我给你句话。说当年是邵家对不住你,她有心弥补,想把最得你欢心的芊姑娘带身边养几天。有个名,日后也能摊着个好归宿。”
齐氏立马作感动样“那真是多谢老夫人了。”
“仁哥儿媳妇的事,你也别记怀。”熊嬷嬷笑意一敛“老夫人发了大火,是一点脸面都没给五爷留。那爬床的贱皮子,已经被灌了药,打了板子发卖了,连五爷也被罚跪了两日祠堂。”
“知道老夫人公允,我这也没不舒坦。再说,娶哪个不是娶,只要是个好的便可。”
“你明理。”熊嬷嬷拍了拍齐氏放在腿上的手“栎嫂子家闺女品性不错,跟你年轻时一样,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齐氏闻之欣喜“劳老夫人费心了。”
“你啊,值得老夫人费心。”熊嬷嬷婉言“这次还多亏了你传回的消息。不然家中都不知道温三夫人携女出京了。”
栎嬷嬷插了一嘴“谁能想到呢温三夫人都病重了。”
“也是该咱们邵府里小姐出息。福气来时,挡都挡不住。”齐氏不揽功劳。
“是这样。老夫人还备了不少东西让我给你带来。”熊嬷嬷打趣“里面有好几样,我瞧着都眼红。”
“那我可得收好,叫你少惦记。”
又笑闹了一会,栎嬷嬷随口问了一句“今日好像没见着你四儿媳妇老夫人总夸芊姑娘标致,我都还没见过。”
“不知道你们来,他们两口子去五严镇了。要见芊丫头还不简单,我这就着人去叫她。”
“哪能呢坐了一天连一宿的船,身子僵得很。一会咱们安顿好,出去走走,各房各院都瞧瞧。”
“行,那就听仁哥儿丈母娘的。”
傍晚,云禾回来,听闺女说了下晌那出,冷嗤一笑,没当回事。拿了诗经搬了把椅子坐到西厢檐下,考教儿子。
“有鸟高飞,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此为何意”
读一年诗经,对其中内容,云崇青是熟烂于心“鸟高飞,居天之下。人心狠,至极难测”
王氏听着父子问答,一日疲倦尽消,通身舒爽,步履轻盈。都到晚饭时了,还给他们备了茶点。
齐氏领两嬷嬷来至云潭院外,云禾正考问最后一句。一行入院,熊嬷嬷看檐下一座一站父子,直道打搅。寒暄一阵,入屋吃茶。
“你也有几年没去府上了。前个我们临走时老夫人还在念,彩兰家二小子最喜欢吃她小厨房做的芸豆糕。不拘着,一顿能吃一碟,牛乳茶也能喝一大壶。”
云禾笑笑“那都是过去了,如今我儿子都快八岁了。”
栎嬷嬷看跨入门槛的姑娘,哎呦一声,忙起身“好体面的姐儿,仙女似的,怎么生的不怪老夫人惦记。”
佯作羞涩,云从芊上前行礼“怠慢了。”
“不怠慢不怠慢。”栎嬷嬷拉起她,回头跟云禾、王氏说“等仁哥儿和我那冤家成亲回门时,你们可一定要带两孩子到我家坐坐。我儿媳妇正怀着喜,沾沾你们夫妻的好福气。”
顺着话,齐氏将邵府老夫人的打算说了“王氏,你也给芊姐儿准备起来,别到时缺东少西,烦着老夫人。”
带芊姐儿在身边养几天王氏只觉荒唐,脸上笑有点挂不住了。把人送走后,调头便黑了脸。
“当家的”
云禾抬手打住她的话语“别急别恼,”看了一眼抿着唇的闺女,伸手将儿子捞到身边,“有我呢。”老参精难得,留在药堂里就是镇店之宝。江老大夫一直不松口,他不怪。现邵家人提前来为新人铺床,定有别的打算。
邵家这一趟算是肯定了要谋继室之事,但他们还有不放心的。云崇青拉爹娘进院“温三夫人抱病出京,你们说她的病是重是轻”
云禾与妻子对视着,他儿子不简单“想知道确切的,就得寻名医把脉。”
“举荐名医,可看病亦可断病。”云从芊都佩服邵家,不要脸至斯,还书香门第。揣着明白装糊涂。京城温家什么门第温三夫人的病,估计宫里太医都给瞧过,需要邵府来献殷勤
云禾长呼一气“这两天我就不去烦江老大夫了,等她们走了,我再去打扰。”
王氏心难宽。
六月初二,三辆马车一离三里街,云禾便出门往和春堂。正好江老大夫也在等他,见着人,吹胡子瞪眼,口气很冲“老夫还以为你老参精不要了。”
“您说笑了。”云禾哈着腰跟在白发老头身后进了药庐,才想去给老家伙煮茶,手刚触到茶壶,就闻问话。
“你老实说予老夫听,邵家要给谁诊病”
坐在小炉边煎药的青年,抬起一双秋水眸看向顿住的云四叔。
云禾紧敛的双目慢慢漾开笑“果然是请了您。”
“别废话,赶紧说事。”
“京城温家三夫人”
炉边青年握蒲扇的手蓦然收紧,眼里神光震荡,指节泛白。江老大夫愣了两息,立马问道“温棠峻的原配妻子外祖家姓陈,南泞大盐枭陈昱之的外孙女”
知道得还挺清楚云禾有些意外“我以为您不关心这些。”
别人就罢了,但她江老大夫手背到身后,来回踱步,几圈后又顿足“她病重了”不等云禾回话,又道,“不该啊,她足月出生,幼时身子康健。现才二十有六,怎么就病重了”
老家伙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云禾摇首“我也不清楚,只晓得温三夫人已在替夫择继室,为女铺后路。向你求老参精,也是要送给她,卖个好。”
江老大夫腮边鼓动了下,摆摆手“你回去吧,明日午后来药庐拿。”
这么简单云禾迟疑。
“还愣着做什么”江老大夫气不打一处来“不想要也给老夫赶紧滚。”
厉声之下,云禾脚底抹油。药庐中死寂,直至药开发出咕噜咕噜声,青年才到“爷爷,我想去见见她。”
一声长叹,江老大夫老眼湿润“确实该去见见。邵家都跟老夫提孟家女保胎药之事了,威胁之意虽未言明,但也显然。想来给人看病是假,断死期才是真意。你与她虽没见过,可一母同胞的血脉缘分断不了。”
“云四叔那里”青年露悲。
“邵家非善茬。虽允了一个举荐名额,但日后你入了太医院,老夫却不想你与邵氏多纠缠。”因着过往的旧事,江家百年里本不欲派子弟考医官。可邵氏两奴的威胁,却叫他胆寒。
民与官斗,血淋淋。
“您给断病,邵家给名额,一场交易而已。”青年压了压药庐的火,神情已恢复寻常。
“明日云老四来,除了老参精,老夫会把你那本誊抄的药典一并给他。”
青年敛下眼睫,那药典第一页有他名。江陈,字不朗。
江老大夫转身看向庐外,目光悠远“你外祖母谢氏,乃现沐宁侯夫人的姨婆。沐宁侯幼女,是当今沐贵妃。若能得沐贵妃提携,你在太医院的路会好走许多。只要保住她,以后翻查南泞陈家金库失窃案,也可多重仰仗。”
青年吞咽,目里渐生笑,迟迟才道“爷爷,您说她会认出我吗”毕竟无论是在西平朗氏,还是勐州谢氏那,他都是个死人,早与母葬身骆轴崖下。
“你姐姐幼时很机灵,而你这么多年一直临摹的是你母亲的字帖。”
云家白鸭河边,云忠恒在等他孙女。
不一会,云从芊到了,挥退管事,走到垂柳下屈膝行礼“祖父。”这一天终还是来了。她此刻心情很平静。
“你父亲又去和春堂了。”云忠恒不晓得四儿向和春堂求什么,但药堂里能有什么无非是药。
“是。”
“青哥儿今日没去从德堂,又是在家自学”
“是。”
云忠恒转过身,面向孙女。东边桦木怪道口,云崇青站在他祖母之前站的地儿,凝目望着那幕,唇口抿紧,心中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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