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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策的眉头深深蹙起, 实在是拿不准,所听闻的是实情,还是边知语为了活命找的由头。
“你还挺会找不自在的。”裴行昭却笑了, “不论哀家是否忌讳生死之事,你这样的话传出去, 总会引得人心浮动,甚至乱了朝局。既如此,便直接赏你和你娘哑药, 你消停了, 哀家才得清净。”说着,对阿蛮打个手势,“找踏实可靠的人看管, 她们若是写字,不论用手用脚,直接剁了。给她娘灌药之前,问清楚那个下作的尼姑庵的名字及所在地, 安排人除掉。”
“是”阿蛮很了解太后的脾气,纵然心里百转千回, 面上却是没有半分迟疑,径自走到边知语跟前, 一记手刀下去,再将人拖了出去。
“太后娘娘”林策觉得不妥, 起身走到裴行昭近前, “您既然已经对她不悦, 也便不需有所顾忌,用些法子让她将所知的一切说出来便是了。”
裴行昭不以为然地一笑,示意她在自己对面落座, “即便她是重活一世的人,与我有什么相干除非我自己重活,不然,这种人,不论是智者还是愚者,都不能成为我的捷径。”
林策陷入沉思,领会了裴行昭的意思,却还是认为该利用边知语“关乎您安危的事,总该听一听,她若说的符合实情,您便能防患于未然。”
裴行昭却没正形,“怎么好像很怕我早死似的”
“这话说的,总说人不着调,其实您才是最不着调的。”林策气得鼓起了小腮帮,又道,“我说真的呢,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
“觉得情形不好了,又有不能撒手撂挑子的理由,我自会请真正的圣手来给我调理。相反,要是放心了,活腻了,也便顺其自然了。对于不少人都是一样,死不死的,全看自己想不想。”
“”的确有很多人完全可以依靠意志力活下去,哪怕身体的病痛伤势再重,也能支撑。林策因着不能说服她,非常非常沮丧。
“心情不好,应该能跟我多喝几杯。”裴行昭起身,亲手给林策倒了一杯酒,等对方没好气地一饮而尽,笑着再次斟酒时,又道,“有些事儿你只顾着权衡大局,斟酌边知语说的事情是否属实,就没顾上考虑别的。”
“别的您指什么”林策问道。
“边知语说的那些,的确是确有其事,却非全部。但只听她说中了这些,便能断定她是有那等奇遇的人”裴行昭笑微微地落座,“假如你我是莫逆之交,或者相互存了利用之心,反反复复地跟你说了重获新生的事,以及记忆中的那些事,你能否结合自己的处境,把重获新生的奇遇挪为己用”
“您是说”林策双眼一亮,“边知语或许只是一枚探路石”
裴行昭颔首,“这种疑心,是应该有的吧”
“嗯”林策欣然点头,“方才我真的没顾上从别的角度斟酌。”
裴行昭和声道“所以,你就别再耿耿于怀了。以边知语的胸襟、见识,我要是信了她,留她在身边,纯属跟自己过不去。
“那样的人,说实在的,不值得我花费心思拿捏,到底是有些嫌弃她。你也说了,当初你当她是半个亲人,她不是没法子扭转处境,与她娘抗争,与你道出真正的处境不就得了可她没那么做。
“眼下只是看到机会,便急不可待的要我替她杀人,实在是要不得,她的话,就算全是真的,我也只能信三分,算起来,倒是有害无益了。
“再说了,那种人,怎么配得到老天爷的眷顾重活即便是真的,我也要跟老天爷对着干。”
林策忍俊不禁,接着她的话茬往下说“而她若只是探路石,背后的人见她消失不见,应该会再寻机会,用这类事做文章,您顺藤摸瓜就是了。”
“聪明。”裴行昭端起酒杯。
林策也端起酒杯,与之轻轻一碰,“我也晓得,您那样发落边知语,也是在为林家铲除隐患,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裴行昭一笑,“随你怎么想。”
君臣两个喝到后半夜才勉强尽兴,裴行昭让林策在西配殿凑合一晚。
林策却道“这要是凑合,那我希望每日都能这样凑合,来寿康宫歇息。”
“这好说,只要有空就过来,过了戌时我就没什么事儿了。喝闷酒不如和酒友一起消磨时间。”
林策眼眸亮闪闪的,“可以么我可当真了。”
“西配殿就拨给你了,东配殿是给杨攸的。”
“好啊。”林策笑着行礼,“原本觉着挺丧气的,现在真是开心死了。”
“滚去睡觉吧。”裴行昭笑着摆一摆手,举步回了寝殿。
沐浴歇下之后,裴行昭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来,辗转多时,再也无法入眠。她索性起身,洗漱更衣后回到书房,备好画纸颜料,凝眸沉思一阵,选定了林策某个笑容活泼灵动的画面,着笔作画。
这是先前跟林策说过的,要做一幅画送到林总督手里。承诺了,便要做到。更何况,林策值得。
早间,林策睡到辰时才醒,起来后看看天光便觉不妙,忙摸出怀表来看了看时间,心焦起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是和颜悦色地问宫人“怎么不天亮就唤我起身呢”
便有一名宫女恭敬地回话;“太后娘娘交待的,不准奴婢们打扰,由着您睡,说说郡主横竖都能腾出睡懒觉的那点儿工夫。”
林策无语,笑了笑,跳下床去洗漱。
转回来,宫人说已备好早膳。
林策想了想,懒觉都睡了,也不差这一餐饭了,不吃也是浪费,索性承情。刚坐到饭桌前,阿妩便笑盈盈地过来了,带着裴行昭为她画的工笔画。
“太后娘娘交代了,先让郡主看看是否合意,合意的话便送去林总督那里,若是不合意,过些日子再画一幅便是。”阿妩笑着和一名小宫女展开画纸,“说到底,各家有各家的忌讳,有一些忌讳是没道理好讲的,太后娘娘是考虑这一层,不想好心变成驴肝肺。”
“太后娘娘真是让臣女受宠若惊,林家并没有什么忌讳。”准确来讲,林家简直是百无禁忌,但这种话,林策不好与阿妩说罢了。说话间,看到徐徐展开的画纸,她先是惊喜交加,随即便是片刻的恍惚。
她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是没法子旁观也无从知晓每时每刻的样貌的,裴行昭却将她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
是半身像的林策,坐在寿康宫的书房里,意态慵懒闲适,面上挂着狡黠的笑,双眸熠熠生辉,发髻、头饰、衣物都与昨夜一般无二。
“天啊先前听说太后娘娘给太皇太后作的那幅画像的事儿,还疑心是人们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是我不知人外有人能到什么地步”
“这样说来,郡主便是没有异议了。”阿妩和宫女将画纸收起来,“稍后便送往两广。”
“这样的画,这样的我自个儿,我都是头一回瞧见,能不能赏我,不赏家父”林策明知逾矩,还是这样说了。那幅画,她当真是喜欢得紧。喜欢的要命。
阿妩轻笑出声,“太后娘娘的画作,郡主要是想得,并非难事。这一幅是太后娘娘允诺过的,便不能食言,日后能否赠予郡主画作,就全看您自己了。”
林策可怜兮兮地望着被收起来的画作,“好吧。”私心里,她是真的痛心疾首描画自己这样栩栩如生的画作,落到老爹手里,不是暴殄天物么
同一时间的清凉殿里,许彻向裴行昭禀道“廖家一行人已在锦衣卫的护送之下从速进京,住进了他们早已置办好的宅邸。”
裴行昭嗯了一声,看一眼近前的杨攸,“接下来如何行事,交给你了。”
杨攸讶然,下一刻便是神色一整,恭敬行礼,“微臣领命,定当竭尽全力”这意味着的,是裴行昭对她绝对的信任。
“不是急差,倒也不用太心急。”裴行昭道。
“微臣明白。”
许彻和杨攸告退之后,裴显求见。
裴行昭当即召见。她这二叔,眼下该忙的是张罗他弟妹的丧事,如无要事,是绝不会进宫来见她。
裴显进殿来,礼毕后开门见山“听闻太后娘娘昨日设宴期间,见了一名边氏女子,此女若与臣知晓的那一位是同一人,便不容忽视。”
“那女子名叫边知语,有一寡母,眼下已服了哑药,再不能言。二叔说不容忽视,是指什么”
把人弄成哑巴了裴显有一点意外,倒没别的,毕竟,如今在他的认知里,已没有这侄女做不出的事儿。
“臣说不容忽视,是因元家而起。”他回答侄女的问题,“太后娘娘应该记得,上次您回裴府的时候,交给臣一个名单,上面有裴家的人,也有太后娘娘生身母亲的娘家人。”
“嗯,我那边的外家,二叔查出了什么”裴行昭问道。
裴显汗颜,“在昨日之前,一无所获。”
裴行昭失笑,“我昨日在寿康宫设宴,本是寻常事,二叔本不该这么快获悉,甚至于,不应该有人获悉。”
裴显忙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臣本不该知情的,但是,就在昨夜,有一位元家闺秀的下人到外院报信给我,且带着一封那位闺秀的书信,那位闺秀在信上说,边知语是因燕王府太妃之故才得以进宫面见太后,或许会借机说一些有的没有的事,她不知道太后娘娘会否相信,只想请您明白,边知语所说的话即便看似属实,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而已。”语毕,取出一封信,转交给阿蛮,请她转交太后。
裴行昭看过信件,见内容与裴显说的一致,问道“元家闺秀,是哪一位”
“元四小姐,闺名琦。”裴显答着话,面上却是匪夷所思的表情,“她今年刚十岁,臣怎么都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是怪在哪儿”
裴行昭思忖片刻,“可有元琦的生平”她手里没有,她的人手能把官场和皇室宗亲的人的生平查清楚已经不易,再兼顾她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还不如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有,有”裴显又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请阿蛮代为转交。
裴行昭扬了唇角。她先前倒是不知道,自己的二叔其实是大事小情都能面面俱到的人,而关键是,他自己以前也不知道。
看过元琦短短十年的生平,裴行昭面上的笑容消散于无形。
元琦,贵妾所生,出生后便被断言八字不祥,移居远处方可不殃及亲族。这前提下,饶是贵妾动用了所有的人情人脉,也只留元琦在身边到三岁,遂被移居到外地的庄子上。
七岁定亲之后,被接回元府,八岁,定亲之人夭折。九岁再次定亲,男方已年过三旬,有克妻之名,之前两个妻子都是成婚后没过半年殒命。
“元琦的生平属实”裴行昭问道。
裴显立时答道“属实,已经反复核实过。”
裴行昭又问“她与边知语有过来往”
“是,有过来往。”裴显道,“先前曾查到元四小姐与林氏母女来往,臣没放在心里,却从没想过,边知语会有进宫觐见太后娘娘的一日,更没想到,她进宫之际,元四小姐便派人给了臣那样一封信。”
“十岁,才十岁而已。”裴行昭笑了笑,“要是论起来,元四小姐也是我的表妹。”
“是。”
“二叔可不可以将她单独安置起来”
“可以。”
“那就安置起来,过一阵再说。”裴行昭给了裴显一个真诚的笑容,“现下有很要紧的事要处理,我实在是腾不开手。要是说这事儿的是别人,我不想料理也得料理,但二叔不同于别人,也就由着性子耍赖了。”
“太后娘娘言重了,”裴显因着她的开诚布公,心绪起落了一番,很是感动,“这本是臣的分内事,就算不是,只要太后吩咐,臣便是不能做到,也会拼力做到。”
“那就辛苦二叔了。”
“言重了,太后娘娘委实言重了。”裴显行礼告退,转身之际,又回转身诚挚地道,“太后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如此,臣与内子也便心安了。”
裴行昭一笑,“二叔二婶有心了,能活多久,我便活多久,无需挂怀。”
“”裴显心想,这是什么二百五的话他眼下盼着的是她好好儿地照顾自己,她却这样敷衍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横竖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又没胆子也没资格摆长辈的谱,也只好随她去。默了会儿,他说了句场面话,道辞离开。
裴行昭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情有点儿复杂。他终究是把她当侄女一般看待关心了,而她已经不需要了。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儿。
思忖一阵,她吩咐阿妩安排一下,她要见一见元老夫人。
这日午后,前前后后加起来,元老夫人已经等了近一个时辰,却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本来是可以有的,但在如今,不敢有。
裴行昭仪态万方地进门来,在主座落座,阿妩阿蛮随行,一个奉茶,一个侍立在侧。
元老夫人被晾了这么久,心里自然不舒坦,却只能受着。这么多年了,裴行昭这是第一次肯见她。
裴行昭问道“听闻元老夫人一直想见哀家,却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娘娘,容臣妇说一句逾矩的话,我是你的外祖母啊。”元老夫人望着裴行昭,显得特别伤心。
裴行昭淡然道“哀家其实不想有亲友。”
元老夫人好一番长吁短叹,“太后娘娘小时候,我们没尽心照顾,心里有气,也是应当的。可到底是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该放下了。”
“元家对我多年来不闻不问的事,外人都是知情的。”裴行昭一笑,“要是真想说,不妨说说我进宫后的事儿,对你们元家,我一向最没耐心,却也最有闲心,最有时间。”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总会想到太后娘娘多年不在跟前,不曾悉心照顾,真心实意想弥补。”元老夫人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裴行昭的神色,“那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下人只跟我说,不知怎的,你就不见了,后来时来运转,竟在军中扬名。”
“跟你说不着那些。”小时候经历过的磨折,如非特例,裴行昭跟谁都不肯说。
“我是想说,既然得了那等机缘,怎么也不回家呢你总不至于忘了来处,皇上不,先帝也不可能知情后还不送你回家。”
裴行昭直到十三岁在军中扬名,元家才知道她还在世,且得了先帝赏识,当时真惊出了一身冷汗。
“去问先帝。”裴行昭笑盈盈的。
元老夫人哽住。
裴行昭提醒道“如今也罢了,日后若无变数,你们少提我小时候的事,更不要再跟我攀亲戚。如果你不想元家女眷进宫一次就被我羞辱一次的话。”
“是。”
裴行昭喝了一口茶,“说来意吧,若是绸缎的事,便罢了。”元家账面上也亏着朝廷两万匹绸缎,只是没人拿到明处来说而已。
“可是郡主,”话说到这地步,要不是明知无用,元老夫人真要给她磕几个了,“绸缎那些账面上的事,你比我们算得清楚,当然也知道,需要额外筹措的一万匹意味着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错了,我杀人没那么多规矩。”裴行昭心里舒服,意态也显得特别舒服自在。
“太后娘娘误会了,绸缎的事完全是误会。”
“元老夫人这一辈子的误会可真多。”阿蛮可没有裴行昭软刀子磨人的修为,向来是怎么解气怎么来,瞧一眼裴行昭,见她没有不悦,便冷笑着说下去,“您的女婿为国捐躯之后,是你主动想把外孙、外孙女接到家里,被裴家回绝了而已,可您真正想要的,不就是女婿应得的那份产业么那时你便说是误会,误会什么了误会您不认得舐犊情深那几个字儿”
元老夫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太后娘娘是六岁离开家门的。那么小一个人不见了,也不曾找过,只忙着把裴府大夫人的财产弄到元家名下,送到宫里给贵太妃,让她给你儿子铺路,又一番嫁女儿孙女、娶媳妇孙媳妇。你们元家过去十年越来越显赫,赚钱的营生越来越多,便是因为财产与裙带关系而起。我家太后娘娘要不是在军中发迹,你们何曾记得她是谁如何晓得先帝看重太后娘娘这几年没完没了地认亲,一直说与郡主有太多误会又到底误会了什么误会你不知廉耻只知攀附权贵”
元老夫人脸色发白,嘴角翕翕。
阿蛮继续竹筒倒豆子一般爽利地道“眼下吃瘪了,肉疼了是吧你们不妨只当家产被人侵吞了,替你们保管十年八年的,等别人用那些钱过得富得流油了,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拿回去了。不同的是,没人会说是误会,毕竟,元家人的脸皮之厚,这世上没人敢比。”
元老夫人一张脸由白转红,涨成了猪肝色。
一向温柔随和的阿妩道“元老夫人是继室,子嗣都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了他们的仕途,赔进去的是不是太多了不论如何,你就算再为难,也不该泯灭了为人根本的良知。你就不要用识大体顾大局那些虚话安慰自己了,别人背地里提起你,唯有一句瞧不起。”
裴行昭与外家的那些破事儿,她自己不当回事,阿妩阿蛮却很是上心,亲耳听到一个个证人到了面前回话,知晓了裴行昭六岁及之前的经历,就气炸了,那口气到如今都没顺过来。
元老夫人艰难地站起身来,深深施礼,讷讷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裴行昭端了茶,“时候不早了,元老夫人请回。”
元老夫人蹒跚着脚步离开。
裴行昭看看两个犹不解气的丫头,失笑,“你们也是,跟她生什么气。”
“高门贵妇中的衣冠禽兽。”阿蛮咕哝重复裴行昭之前数落过人的话,除了这个词儿,她也想不出别的。
“是呢。”阿妩点头,“您不屑敲打她,我们却忍不了。”
裴行昭笑道“要是把她弄得有个好歹,怪麻烦的。”
两个丫头也笑了。
裴行昭起身,揽着两个心腹出门,“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
“要的”
午间,主仆四人一起用饭。
阿蛮问出了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皇上和太后都不是好相与的性子,皇上对太后又是言听计从,怎么你们一直都没有除掉宋家的意思这是根本没必要问的问题,毕竟宋阁老已经是次辅了,我就是一直都没想明白,想弄清楚。”
裴行昭一笑,“皇上和张阁老的性情,有时候挺得罪官员的,尤其皇上。宋阁老能在中间斡旋,他不择手段地爬到次辅的位置,嘴脸有多难看,处事就有多圆滑。像我也经常得罪言官,只要皇上打个招呼,宋阁老就能让那些言官不再揪着我的小辫子不放。”
阿蛮似懂非懂。
裴行昭进一步道“一般的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所在,会用人的帝王,就算看一个人再不顺眼,也要榨干他的价值后再动手。我只要摄政一日,就不能为了私怨动摇朝廷的格局。”
阿蛮点头,“奴婢明白了。”
阿妩倒是不把宋家的事看得多重,“那时候,太后娘娘有个消遣不也挺好的等到如今,就更不消说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阿蛮和阿妩一想也是。
阿妩又想起一事,忍着笑轻声道“想起了先帝一些事儿。有一年秋天,几个言官每日上折子请先帝册立皇后,先帝生气了,把几个人召进宫里,问他们是不是有病,中宫是否有主,碍着他们什么了
“几个人少不得一番长篇大论危言耸听,哭嚎着求先帝听取他们的进谏。先帝让锦衣卫各赏了二十廷杖,说再有下次,先刨了自家祖坟把脑袋拧下来再上折子。”
阿蛮闷声笑着,接话道“之后,又有言官说先帝说话不够含蓄文雅,请他以后注意分寸,以免失了天子风仪,那意思就是,别跟没读过圣贤书似的。先帝气儿还没消呢,对那言官说,打仗杀人含蓄文雅么御驾亲征的时候你怎么不劝着文雅点儿再说这种废话,就找几个官场里的泼妇骂你三天。末了来了一句,滚犊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词儿。”
杨攸策马离开皇城,跟随引路的锦衣卫来到廖家在京城的宅邸门前。
她挥手遣了一众随从,跳下马,望着那紧闭的两扇红漆大门。
她想起自己送廖云奇回家时,他的母亲对自己的呼唤与叮咛。
当时以为,那是多年来累积的情分,足够一位长辈想通大致首尾后予以谅解。
但是那真的合情理么
她与廖云奇是发小,情分确然不浅,但是之于他的双亲,她毕竟只是个外人。
亲生儿子莫名失踪多日、回家时明显受了重伤,作为长辈,怎么还能在种种对儿子的情绪之中分出心思来体谅一个外人
别说外人了,即便她是廖云奇的结发之妻,最轻也不过是不被迁怒,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谅解和殷切的叮嘱
除非,那是作为廖云奇的长辈早已料到的情形,所以才能将儿子的事放在一边,有闲心关注她,也按捺不住地表明关切之情。
这情形,架不住深思,一旦反复思量,便会有反反复复的不同的结果,而哪一种,都与她和廖云奇的发小情分无关。
杨攸闭了闭眼,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确定自己完全处于冷静的状态之后,才到了大门前叩门。随后,她算是畅行无阻地进到了宅院之中。
廖家老爷、夫人称病谢客,谁也不见,杨攸见到的,便只有廖云奇。
廖云奇住在外院的一个小院儿。
大抵是因着久无人住,虽然窗明几净,点着香炉,空气中却有一种淡淡的灰尘味道,这味道,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在无形中消散。
杨攸让自己记住这些,在当下又忽略掉这些,到了小院儿中的书房落座。
过了些时候,廖云奇缓步走进来。
他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浑然是病重之人的样子。
杨攸不动,只是转头望住他,一瞬不瞬的。
廖云奇步调非常缓慢地走到书案后方,坐到宽大的花梨木座椅上,抿出一抹微笑,“进京城还没到两个时辰,也只是勉强安顿下来,却不想,郡主便已获悉。”
“身在京城,识得的人多一些,消息便灵通一些,也便能及时知晓你进京之事。”杨攸让自己弯了弯唇角,“毕竟,我要是等你回给我的消息,不知要到几日之后了。”
“郡主这话,似是大有听头。”廖云奇凝着她。
“有么”杨攸笑吟吟地回视着他,“怎么个有听头”
“郡主看我这眼神,已不是看故人。”
杨攸喟叹,“口口声声称我郡主,到底是谁不把谁当故人”
廖云奇顿了顿,笑了,“京城果然不同于别处,短短时日,便已让郡主做派不同于往昔。”
“往昔的杨攸,又是怎样的做派”杨攸问道。
“起码不会不答话又绕着弯子要别人答话。”
“难道不是你先这样的难道不是你想的太多了”杨攸瞧着他,不再掩饰心头的猜忌,“又或许,一直都是我想得太少了”
“郡主指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大抵便是什么,只是,我也料定你没胆子说。”杨攸唇角逸出含着冷漠兼不屑的一笑,“我还没问你什么呢,你便已经心虚了,总是绕着弯子的回避,哪怕我的问话并没任何居心。我虽不在锦衣卫,也不在刑部,却看了不少案子的卷宗,你要是还算个男人,不想来日我把你阉了,就磊落些,好歹不让我把你看轻到尘埃里,也不枉相识一场。”
“好歹先给我个罪名,我才好认罪吧”
“等我亲口告诉你罪名的时候,便是什么都已无可挽回了。”杨攸神色怆然地看住他,“你到底做过怎样让上位者无可原谅释怀的事,也是我无可原谅释怀的事,真的要等到我说出,你才认么”
廖云奇垂眸,良久不语。
杨攸站起身来,“该说的我已说了,廖公子不领情,我也没法子。你好生歇息,我去拜望令尊令堂。说起来,他们闭门谢客也就是那么一说,廖家一个个儿的无官无职,跟我摆的哪门子谱”
“瑟瑟,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廖云奇眼含不解地望着她。
倒把杨攸的火气看出来了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你廖家做贼心虚有愧于心在先,别人怎么会在你眼里有变化廖公子,我看您真是闲的病的太久了,久到又生出了新病”
廖云奇抿了抿干燥的唇,又不自主地用舌尖舔了舔下唇。
杨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给了他分外不屑的一笑,“这种举动,就算是女孩子为之,我也是颇不以为然,总觉着有些小家子气,眼下你这堂堂男儿为之,我倒是不知作何评价了。”
不知作何评价,又分明已给了评价。廖云奇失笑,“我倒是从不知晓,郡主竟是这般嘴利之人。”
“看对谁罢了。对我全心全意认可、追随的人,我连半句挑刺的话都说不出。”
廖云奇不语。
杨攸继续道“相反,对于蛇鼠两端之人,我说话行事便不需讲究什么路数了,但凡计较那些,便是自降身价,不亚于与蛇鼠为伍。想想就恶心得厉害啊。”
廖云奇垂了眼睑,看也不看她。
杨攸忽地话锋一转“廖云奇,我一度认为,我对不起你,却是忘了问你一句,你是否对得起我。此刻我便要问你了,你对得起我么”
廖云奇抬了眼睑,又迅速垂下去,一语不发。
“好,好”杨攸凝望着他,逸出的笑比哭更哀凉,“廖公子,随我走一趟,去北镇抚司待一阵再说吧。”
廖云奇仍旧是一语不发,沉默着站起身来,举步向外走去。
杨攸一直坐在原处,随着他的步子,缓缓站起身来,又是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廖云奇察觉到,立时看向她。他迎来的,却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我真是没想到,却也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事。”杨攸磨着牙,明眸中噙满憎恶,“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嗯”
廖云奇仍是不作声。
“带他下去”杨攸深深呼吸着,吩咐及时赶到的亲卫,“该用刑就用刑,对这人,没有任何避忌。”
“是”
因着这一节,杨攸真是满心的郁闷没处排遣,可也就在这时候,阿妩和阿蛮派手下知会她,陆雁临撑不住了,要如实招供,太后娘娘要她先去听听再做定论。
杨攸求之不得,当即应下,从速进宫。
房间仍旧是杨攸上次踏入时的样子,里面的人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陆雁临已全然没了昔日的气度做派,蜷缩在架子床的一角,警惕地观望着周遭一切。杨攸进到门里时,她的反应一如领地被入侵的小兽一般,望向杨攸的眼神充斥着敌意和戒备。
“看清楚,我是你要见的人,杨攸。”杨攸和声说着,缓步走到床前。
陆雁临凝了她片刻,干燥的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能发出声音了“我不是想见你我想见的是太后娘娘”
杨攸颇有耐心地道“太后娘娘要是想见你,此刻我也不会在这儿了,你说是不是”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陆雁临哼笑一声,“她到底是怎样爬上那个位置的,谁知晓除了先帝,谁知晓”
杨攸抬起手,舒展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我呢,跟太后娘娘一样,从不以为自己能亲手打女子耳光,但你要是愿意让我们这种人一再破例,我也真不介意。”
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耳刮子给谁不是给
“已到今时今日,我也不瞒你了,”陆雁临降低声音,专注地望着杨攸,“你哥哥和我哥哥的冤案,根本就是因裴行昭而起。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嗯我的意思是,要是没有她裴行昭,我陆家的陆麒、你杨家的杨楚成,根本就不用经历那一劫,你听得懂么”
杨攸毫不掩饰地嗤笑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太后娘娘当初为着冤案昭雪拼死拼活地忙来忙去,只是太闲了才那么做的”
“当然不是了,”陆雁临眼含鄙夷地瞧着杨攸,全然是认定对方就是个不识数的二愣子似的,“你怎么就不想想,太后娘娘为陆麒杨楚成昭雪之后能得到多大的益处她要不是因着翻案成功,得到近乎全部武官的拥戴,先帝怎么会在驾崩之前册立她为皇后”
“你要是想找人抽你呢,直说就好,这点儿恩典,我自认还是能跟太后娘娘求得来的。”杨攸神色清漠,语气浅淡地道,“你要是想寻死,想死在谁手里,便是错了,最起码我是不会上你当的人,你做张做乔的那一套,不妨收起来,以真面目对我。
“当然了,实在没脸见故人的话,我也不强求,先决条件是,你先把你自个儿洗得面目全非。要是你自毁容貌又失去一切再主动找谁说什么的话,才有几分可信。”
陆雁临冷冷的哼笑一声,语气凛冽地道“要是我想装成效忠太后的样子,一定比你更像样。只是,我不屑为之罢了。我不要的东西,你捡起来了,还视为珍宝呢”语毕,似是不可控制地笑了起来,笑得张狂而肆意。
“掌嘴”杨攸冷声吩咐。
随行的亲卫齐齐地低声称是,随即便是极具默契地让出两人去执行自家郡主的命令。
这一通巴掌,可就不同于之前裴行昭给予的警告了,全然是不把人当人的那种抽法。
陆雁临本就已经崩溃,见到杨攸,因着是意料之外才逞口舌之利罢了,这一番又遭了毫不留情的毒打,心下便也什么都算清楚了。
陆雁临终是忍不住哭泣道“我说我什么都说还不成么”
那也要看说的到底是什么才好。杨攸腹诽着,吩咐手下住手,将陆雁临带到面前。
陆雁临抬起双手,抚着已然红肿不堪不可示人的面颊,讷讷道“太后娘娘想知道什么只要是我所知的,定会一字不漏地禀明。”
杨攸被笑了,“合着到这会儿了,你都不知道你到底该招认些什么哦,我也看出来了,我比之太后娘娘,岂止是不足十中之一,怕是百中之一都没有,既然如此,先前的刑罚,和我刚刚想出来的针对你陆雁临的刑罚,都可再反反复复地尝试了。”
陆雁临愕然,且毫不掩饰这种情绪地望向杨攸,“你怎么能如此我们到底是曾并肩作战的袍泽啊你曾为了我挡刀枪弓箭,我对你亦然,那不都是舍命相救的恩情么我不奢望你能一生铭记,却也从未想过,你会这么快就忘记你对得起我么”
杨攸亦是愕然。她想不通的点在于,陆雁临何以在这种时刻,说这么一大通根本没必要的废话。
是了,全是废话字字句句,根本是一点儿用处也无
但是,为什么陆雁临的意图是什么
杨攸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
陆雁临之所以说这么多废话,只是因为她自己的意难平么不可能的。她要是意难平,早就该有一车一车的话通过太后的手下告知太后了,可她并没有。到了眼下,到了今时今日,到了此刻才这样那样的说了这么一大通
杨攸眉头蹙起,越锁越深,继而便是深浓的担忧。
不会吧
总不能是在这个时候,寿康宫或清凉殿出什么事儿吧
不可能的
杨攸是这么想的,可是在这时候,心思根本不能与行动一致她撇下了正在讯问的陆雁临,疾步去往清凉殿。
杨攸着急忙慌的赶到清凉殿,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大殿内外都无任何异常,宫人如常侍立,氛围如常安静而肃穆。
杨攸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又悄然抚了抚心口,暗道还好,还好,随即就忍不住骂自己胡思乱想无事生非,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狼狈、可笑。
面对着故人,有过深厚情分的故人,她真正是一点儿章法都没有。
自行检点一番之后,她又折了回去,继续讯问陆雁临。
陆雁临却仍旧是先前那个样子,对杨攸的问话总是避重就轻,翻来覆去的久了,杨攸对她仅剩的耐心也便没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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