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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注意到目光, 老太太停了舀汤匙的动作,她抬起头,有些年迈的目光落在窗棂处, 两厢目光相对,倏忽的咧嘴笑了笑。
“是杏花啊。”
这一道声音有些低,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往日里,阿奶的这道声音像是冬日的暖阳, 照在身上令人暖呼呼的,只是不知为何, 今日的这一道声音却好像带着潮气, 湿腻腻的, 激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阿奶。”
杏花动了动身子, 将自己的胡思乱想丢了出去,转了个身, 抬脚进了灶房。
“好香啊, 阿奶你做了什么我也来尝尝。”
杏花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还不待她拿起筷子有动作, 只听一声暴戾的声音在耳边绽开。
“别动”说话的是老太太阮彩凤。
老太太犹带怒气,眼睛好似都红了一刻, 杏花怔楞了下,有些手脚无措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瞅着老太太, 嗫嚅的喊了一声。
“阿奶”
老太太掩饰的扯了扯嘴角,想要勾一道笑意,只是那张上了年纪的脸少了肉的充盈, 干瘪的面皮挂在脸上,皱巴巴,又带着老人家暗沉的褐斑。
这样暴怒后的一笑,不见慈爱,倒是添了分狰狞和诡谲。
“杏花啊,是阿奶太大声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杏花讷讷的点了下头。
这样的阿奶,她觉得好陌生。
老太太走了过来,拉起杏花的手拍了拍,温声道,“是阿奶的不对,这肉啊,阿奶在里头搁了宝安堂的药,是专门给阿奶调身体用的,杏花莫要吃。”
听到这话,杏花哪里还顾得上计较阿奶刚刚那一道声音吓到自己了,当即搀扶住老太太,一双杏眼在老太太身上上下的看着,担忧好似要从眼里淌出来。
“宝安堂的药”
“阿奶,你哪里不舒坦吗”
“没事没事,年纪大了,总是有这里那里的不舒坦。”
老太太瞧了杏花的眼睛好一会儿,着迷于那年轻又水汪汪的眸光,在杏花又一声催促的阿奶中,回过了神来。
她拍了拍孙女儿的手,轻声安抚,道。
“好了好了,阿奶没事,你去屋里歇歇吧,这几天生意好,我们杏花都累坏了。”
说着话,老太太一脸慈爱的看着杏花的脸蛋,又伸手摸了摸。
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明媚日光下,一个是粗糙带着褐斑的老人手,一个是十七八岁女郎充盈朝气的脸,白皙稚嫩又光滑,两相对比,视觉冲击格外的大。
瞧着这一幕,那浑浊的眼睛又是一顿。
在老太太的催促下,杏花回了屋,透过窗棂,她瞧向灶房的方向。
那厢,老太太重新坐回了杌凳上,她低垂着头,露出那落了霜雪色的发顶,那目光好似在打量着自己的这一双手。
片刻后,她起了身,掀开锅盖,又往碗里添了些热乎乎的肉汤。
接着,灶房里充盈着老太太大口大口吃肉的声音,随着汤匙的舀动,油星子在汤药里头翻动。
杏花眼里有担忧闪过,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道阿奶是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刚刚她拉着我的手,那手是有些冷冰冰的。”
宝安堂。
“什么,我阿奶买的是紫河车。”杏花有些震惊,“这这,我阿奶是得了什么病,作甚要吃这紫河车。”
郑老大夫抚了抚,也是有些意外。
“这实际上,你阿奶上宝安堂时,我给她把脉了,她身子硬朗,倒是没有什么毛病。”
“不过,她让我给她开些滋补的药,又说自己面皮老了些,每日瞧着铜镜,心情很是低落,她又听说紫河车是贵妇人吃的一剂良方,磨着我给她开了一些。”
郑老大夫摇了摇头。
紫河车,经书中记载,其乃是儿孕胎中,脐于母,胎系母脊,受母之荫,父精母血,相合而成。
虽后天之形,实得先天之气,显然非他金石草木之类所比。其滋补之功极重,久服耳聪目明,须发乌黑,有延年益寿的功效。1
那样的一剂药可不便宜
这样的行事,倒是和阮家大妹子以往那踏实过日子的心思大不一样。
他狐疑的瞧了杏花一眼。
或是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杏花阿奶这是,梅开二度了
郑老大夫心中悄悄的八卦着,碍于自己一贯的形象,他也不好多嘴过问,只抚了抚了须,偷偷又觑了一眼杏花。
杏花没有注意,她告别郑老大夫后,心里想着事,抬脚往家的方向走。
远远的,杏花瞧见她阿奶,她正在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说话,看那面容,两人谈得颇为愉快,末了,那妇人给了她阿奶一个竹篓子,笑眯眯模样,她阿奶接过,另一只手给了妇人银子。
杏花的脚步顿了顿。
这妇人她认得,那是她们这一片的稳婆。
天色渐暗,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白色的烟气带着暖人的温度徐徐腾空,烟火气息,有米粥的香味,也有肉馥郁的香气。
鹿鸣宴热热闹闹的过去了,陆陆续续有学子返乡,得意的,失意的,渡口的船只往来不断,秋日的风,带着萧瑟又清冷的气息吹来。
顾昭一行人也准备回靖州城了,打算这夜过完,一早便出发。
是夜,夜色一点点漫上,天畔挂一轮残月。
随着学子的归乡,多福客栈有些安静,亥时的梆子刚刚敲过,客栈这一片的屋舍已经吹了灯烛,只屋檐的四角处挂一红色的灯笼串,秋风一吹,轻轻摇摆。
数道黑雾游弋而来,最后在客栈的门口停住,忽上忽下,似有踌躇之色。
客栈里,顾昭感觉到鬼炁,原先已经歇下的眼睛突然睁开,她起身坐了起来,眼里有诧异之色闪过。
怪哉,向来只有鬼躲着她走,今夜倒好,反倒寻上门来了。
顾昭推开门,长廊很是安静,也有些昏暗,六面绢丝灯散发着橘黄的光团,黑暗中有动静传来,她侧过头,见到长廊尽头那道熟悉又颀长的身影,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黑背弯刀,有些意外。
“风眠大哥”
下一瞬,顾昭便知,孟风眠定然也是感受到了客栈外头那数道鬼炁,这才起身探看。
“风眠大哥,可是也感受到鬼炁了”
“恩。”孟风眠点头,“数道鬼炁到来,心里有些不安。”
顾昭招呼“走,我们一道去看看。”
孟风眠点头。
两人往前一踏,客栈这一处风炁乍起,下一瞬,这一方的长廊不见顾昭和孟风眠,客栈外头,秋风萧瑟吹来,倏忽的风打了个旋涡,顾昭和孟风眠踏出。
两人抬眸看去,只见数道鬼炁如黑雾一般,借着夜色的遮掩忽上忽下。
见到顾昭和孟风眠,黑雾有一瞬间的停滞,下一刻,浓雾绽开,此地有数道鬼影。
顾昭将手中的绢丝灯往上提了提,待看清鬼影后,有些诧异。
“怎么是你们”
“顾道长,我们可找到你了。”
残月下,为首的老爷子鬼一击掌,幽幢的鬼音里有兴奋之色。
顾昭瞧了一眼,这一行鬼她大多数认识。
不单她认识,风眠大哥也识得,说话的是陈厚财陈老爷子,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新女婿特意带了裴一清和江治睿二位大人参加鬼亲,为他婚礼添一道热闹喜庆的吴东弟,前些日子那场鬼亲的新郎官。
“你们找我”顾昭不解,“可是有事”
陈厚财哈哈一笑,“我就说了,我这是道上有人吧,阮小郎莫忧,道长人好,你和他好好说说,一定会没事的。”
“是是,还要多谢大爷了。”
“二位道长好,深夜叨扰,着实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顾昭和孟风眠看了过去。
被陈厚财称做阮小郎的是个青年鬼,他和吴东弟瞧过去差不多年岁,不过,他却更瘦弱一些,也显得更文气一些,说着话,他还要手握拳头,抵着拳头在唇边轻咳两声。
显然,这生前应该是长期身子骨瘦弱的药罐子,做了鬼都还有这样的习惯。
顾昭环顾了一眼,这一行人里有陈厚财老爷子夫妇,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她都见过,唯一这阮小郎,上次鬼亲时,她倒是没有印象。
“无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顾昭问。
吴东弟和阮家虞对视了一眼,阮家虞又咳了一声。
爽朗又利索的吴东弟嫌弃了下,当即快言快语道。
“顾道长,这是阮家虞,就是婚宴那日,我和你提过一嘴,和我埋一处山头的阮家儿郎。”
“他啊,处处爱学我,我去学拳脚功夫,他也去学拳脚功夫,我讨媳妇,他也要讨媳妇,还进了后辈的梦里,托着她们给他烧元宝衣裳,就是那学人精。”
顾昭
她看了一眼过去。
被吴东弟这么一说,阮家虞的脸蛋差点就要从青白色变成红色了,他拳头抵着唇畔,咳咳咳了好一会儿,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我学功夫,那是想让身子骨更好一些。”
“身子骨哪里差了”吴东弟大声,“你就是学我,还死要面子不承认,咱们都是死鬼了,哪里还分什么身子骨差的和身子骨好的,反正都是靠飘的。”
顾昭、孟风眠
这二位,不愧是同年同日结阴亲的,还是有点冤家的架势在里头。
接着,在吴东弟和阮家虞的叙说下,顾昭便知道这二位寻自己的原因了。
原来,阮家虞前些日子也结了阴亲,想着自己的婚事,他给后辈托了梦,后辈尽心尽力的烧了元宝和纸衣等物下来,元宝都是自己折的。
都说那心意越真,元宝越正,他瞧着那明晃晃的大金大银,又瞧了瞧新嫁娘脸上欢喜的笑意,心里的满意,那是怎么压都压不住。
探望后辈,必须回去探望后辈,真是对祖宗有心了。
对了,还得领他的新嫁娘回一趟阮家,好歹认认路,回头也都是亲戚了呢。
这一回去,阮家虞便察觉出了不妥。
“我们阮家是卖酒的,祖上传下来的好手艺,家里倒是银钱不缺,不过,我们家人丁不兴旺,这两代都是招赘进门。”
“我那后辈是个踏实性子的,人也勤快,手上就没个闲功夫,酿酒,编筐,种果子按她来说,甭管金山银山,垒在下头的都是铜板子,瞧见了不捡,那就是浪费。”
阮家虞的鬼音里有着困惑和担心。
“但是,这一次回家,我发现她变了许多。”
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了一眼,继而目光落在阮家虞身上,重复了一句。
“变了很多”
“恩。”阮家虞点头,“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她点了灯烛,很迟了也不歇下,一把年纪了,揽着个铜镜照不停,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偷偷的进了我那小小后辈的屋里,坐在床榻边,就着月光瞧我那小小后辈。”
阮家虞停了话头,有些迟疑。
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觉得那一下,他那大后辈瞧小小后辈的眼神不对。
总觉得,她那年迈的眼里好像有贪婪嫉妒之色。
就像他们鬼物饿了许久,乍然下瞧到贡品一般。
可是,他们鬼物贪婪情有可原,因为他们是鬼,没了肉身的克制,七情六欲扩大可是他的大后辈,她是人啊。
是人,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瞧着自己的孙女儿
贪婪又嫉妒还有恨不得掠夺的恶意。
陈厚财附和,“是啊,阮小郎觉得不妥,怀疑家里进恶鬼了,他左瞧右瞧,就是没瞧出恶鬼在哪,这不,听说我在道上有人,就拖着女婿寻上我了,这街坊邻居的,有点事哪能不出力我们就来寻顾道长您帮忙了。”
他笑了笑,富态的肉颠了颠。
“刚刚我们在门口也无恶意,就是在想着,这夜深了,该如何敲门才能显得更有礼貌些。”
顾昭
真敲门了,估计得吓坏小郑哥了。
孟风眠瞧了顾昭一眼,眼里带着笑意。
原来,顾小郎还是道上的人物啊,失敬失敬。
顾昭瞧懂了那揶揄,视线落在陈厚财的青白的鬼脸上,思忖道,她这样的道人,对于陈厚财他们这样的鬼物来说,应该是算作黑道吧。
这样一想,顾昭也弯了弯眉眼。
“你那阳宅在何处我随你一道去看看。”
顾昭对阮家虞说道。
阮家虞大喜,“离这不远,走走,我带你去。”
说完,一行鬼物化作黑雾,借着夜色的遮掩往前,时不时的还有窸窸窣窣的鬼音传来。
“老爷子,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了,这道长好生性子好。”
“哈哈哈,那是,我那石老弟交友广阔着呢,他介绍给我的路子,哪能差嘛。”
将鬼音听得一清二楚的顾昭
她侧过头,正好对上孟风眠瞧来的目光,灰色眼翳里有笑意闪过。
顾昭颇为无奈的耸了耸肩,将六面绢丝灯往前提了提,招呼道。
“大哥,我们也跟上吧。”
秋风呼呼的吹来,六面绢丝灯的在地上落下橘黄的光团,将疾行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夜色愈发的昏暗,阮家酒肆一片的漆黑,一轮残月升空,原先已经歇下的老太太倏忽的睁开了眼睛,她起了身,目光有些呆滞的来到梳妆桌边坐了下来。
蜡烛点亮。
满是褐斑的手拿过木梳,动作轻柔的梳了梳发,铜镜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发白干枯的发,没有了丰盈的脸颊,枯瘦的面皮。
她颤颤巍巍的抚上脸颊,铜镜里,老迈的眼睛是不满足。
不够不够。
只吃紫河车不够。
年轻,她要变得更年轻。
老太太的目光透过窗棂,瞧向了天畔那一轮残月,接着,她动作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拿出两张纸。
只见那是两张裁成小人形状的纸,上头用朱砂写了生辰八字。
“杏花啊,你这么年轻,分些年岁给阿奶吧,再年轻一点阿奶想要再年轻一点,就一点就好了。”
老太太嘟嘟囔囔,手有些颤抖,那不是怕,不是惧,是对接下来即将偷寿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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