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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明容照例遛狗。半路上,忽听一阵喧闹。
“那是三少爷、四少爷的书院。”春棋瞧了一眼,说道, “他们肯定又在打罚下人。”
冬书也习以为常, “每月都要来上几回,闹哄哄的。”
听两个小丫鬟这么说, 明容皱了皱眉, 犹豫。
又走两步,身后传来男孩的哭叫
“阿姐, 阿姐你别走恶奴欺主这狗奴才快把我打死了快去报官,叫人来杀了这狗娘养的小杂种啊呀狗东西你敢打老子眼睛救命, 救命”
明容站住。
春棋和冬书诧异地回头。
书院的大门敞开。
院子里刚发生过一场恶斗,几名小厮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抱着肚子打滚, 有的捂着头脸呻吟。
唯一还有战斗能力的是一名少年。
他半跪在地上, 膝盖压住不停哀叫的男孩,拳头狠狠砸下去。
“不准打人”明容冲过去。
春棋和冬书对视一眼。春棋独自跑去搬救兵, 冬书跟着明容进了院子, 挡在姑娘身前,戒备地望着地上的恶奴。
少年起身, 冷冷扫了她们一眼。
明容怔了怔, 心中惊讶。
他的年纪很小,称作少年都勉强, 也许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可他天生高大,鼻梁极高,黑色的乱发覆盖着一双颜色极浅的眼睛,在阳光底下, 泛着罕见的琥珀色。
混血儿
“阿姐”躲在石桌底下的另一个小男孩跑出来,拉住明容的袖子,哭着告状,“这恶奴疯狗似的,突然发了狂,见人就打,我和三哥差点被他打死”
“明江你放屁”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滚了两下,艰难地爬起来,“从头到尾,挨打的只有我他打我,你他娘的就眼睁睁看着,躲在桌底下也不知道吱一声,你他娘的腿又没断,怎么不出去找救兵他只有两只手两条腿,还能一边打我,一边抓你不成”
明江躲在姐姐身后,不吭声。
明浩擦了擦嘴角的血,指着混血少年,“好哇,骑到主子头上撒野,反了你了待会儿跟老子去见官,老子要亲眼看着你怎么死的”
明容说“你流鼻血了。”
明浩抬手一抹,满手的血。他又开始飙三字经。
明容把明江拉到身前,看了看他,又看他哥哥和那打人的少年,“你们谁先动的手”
明三少爷和四少爷同时指向混血少年,异口同声“他”
明容又问那人“你干嘛打人”
少年不语。
明浩抢答“我和四弟读完书,闲着无聊,他正好从外头经过,我就叫他过来,扮马儿给我骑。他不答应,我就叫人把他围住,打他一顿,可我养的奴才都不中用,五个人一起上竟然打不过他一人。我生气了,骂他一句狗娘养的杂种,他飞起一脚踢我胸口,我又骂了一句狗娘养的,他扑我身上一拳头砸我脸上,我继续骂狗娘养的,他继续打我,我还骂狗”
“行了行了。”明容听不下去,“别骂了。”
“阿姐,我起码挨了他五下拳头。”明浩张开五根手指。
明容看着他乌青的熊猫眼、肿起的脸颊、流血的嘴唇,刚觉得他有点可怜,他又说“我宁死不屈,真是一条英雄好汉。”
明容“”
她环视四周,先对明浩说“你先骂人,是你不对。”又对混血少年道,“你把他打成这样,差不多扯平了。”
“怎么能扯平呢”明浩急道,“阿姐,我又没骂错他。水姨娘从梦香楼赎身出来,什么都没带走,就带了他一个臭拖油瓶。你问问他,你问他和水姨娘什么关系你问他爹是谁他不就是没爹的小杂”
少年红着眼睛,又扑过去。
明容从背后拉住他的衣裳,将他一把推开。
“你走吧,待会儿前头来人了。”她说。
少年一动不动。
明容又推他,“你真想跟我弟弟一起见官啊”
明浩哼哼“叫官差打死他,剁他的手,砍他脑袋”
少年冷笑,“我先打死你 ,大不了偿命。”
“你敢打死我三哥,你一条贱命哪儿够赔的。”明江阴沉沉的道,“你那姨娘也得一起死,你们母子俩黄泉作伴去吧”
少年死死盯住他。
明江被那恶狼似的眼神吓得心惊胆战,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溜烟的又躲到石桌底下。
少年走开,只一个眨眼的瞬间,便飘然远去。
明容喊“你不准再打我弟弟”
少年头也不回。
明浩狠狠擦了几下鼻血,说道“阿姐,你瞧他横的放心,他跑不掉,除非他不要那个婊子娘了”
“你一个小孩子,又是读过书的,怎么讲话这么脏”明容转身。
“水姨娘本来就是青楼女子嘛。”明浩道。
正说着,春棋带上十几名家丁,气势汹汹地回来了。
明容对冬书使了个眼色,冬书牵着勇气,出去阻拦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明浩歪着脑袋,问弟弟“四弟,我脸肿吗”
明江点头,“肿,像只大肉包子。”
“他娘的”明浩怒道,“老子不能白挨这顿打,那恶奴怎么也得让我痛殴一顿那个狗娘养的小杂”
明容板起脸,“你真这么有道理,不如随我去阿爹面前,你大可对着他说个痛快。”
明浩立刻闭嘴。
“快找人去请大夫来。”明容望着满地打滚的小厮,又对两个弟弟说,“除了叫人扮小马,你们就不能干点有用的事情书读完了吗”
明浩撅起嘴,“一个早上都在背书,如今背完了,功课也做了,无事可干。”
明容说“你找点别的乐子。”
明浩委屈道“叶子戏玩腻了,我又不爱斗蛐蛐养鸟,就是没有乐子,才无聊啊。”
“能玩的游戏多的是。”明容想了想,摊开手,“把你那叶子戏拿出来,让我瞧瞧。”
太子这一场大病,十多天不见好。
东宫成了太医院的分部,日夜都有太医在这儿值守,关注太子的病情。
讨论来,讨论去,还是那几句陈词滥调太子需要静下心来养病,不可多思多虑。
后来,赵秀把太医都赶走了。
一帮啰嗦的老头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如何能静心
只要一想起明容在宫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便心绪难平。
明容送给赵检的药,当真只是普通伤病的药么
若是从月宫带下来的延年益寿的仙丹灵药,却被他命人搜出来扔了,岂不可惜
不,不可惜。
她想让赵检长命百岁,万万不可。
那废人身子好的很,就算没有灵丹妙药,也不会短命。
可他自己呢
那天,明容哭着跑出去之前,投向他的那一眼,分明恨不得他咳血而死。
其实细想起来,明容也曾选择过他。
她刚进宫的几日,下大雪的天,她一直在路边傻乎乎地等他。
他讽刺她,还罚她下跪,她生气了,于是转向态度更友好的赵检。
这不公平。
他从前并不知道她是下凡济世的神女。
生逢乱世,必有旷世雄主、千古帝王兴起,更有天象与神迹昭示天命。
可谁又能想到,天降神女是一个爱哭的小丫头,白嫩嫩软绵绵的,像一只糯米团子,哪儿有半点神女的气势
赵秀心烦,恨不得立刻就出宫,去一趟南康侯府。
他得把明容接回来,推心置腹的商谈。
他愿许她护国师之位,换取她助他一臂之力,平定五国乱局,一统江山。
可越是烦躁,病情就愈加反复,赵秀缠绵病榻,下地都难。
午后,赵巽和赵枕河来了。
赵秀枕边散落几张信纸,赵枕河捡起两张,拿在手里翻看,赵巽也在一旁瞄了瞄。
明容命奶娘为收留的小狗做了一身衣裳,早晚两次牵狗在园中散步。
明容早上放纸鸢,纸鸢飞不高,她将纸鸢系在狗的身上,狗奔跑,纸鸢便飞起。
明容出门,于西大街租用一店铺,用途暂且未知。途中偶遇成国公府的孙少爷令狐沛,一人争吵,明容拿鞋拍打令狐沛的手。
赵巽抬头,“臭丫头脾气够坏的,成天不是咬人,就是打人。”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臭丫头曾经狠咬了一口,尖尖的小牙齿,白得好似小贝壳。
其实没咬疼,但着实让他惊了一回。
老虎都不敢咬他,却叫一个小丫头片子咬了。
赵枕河思索,“令狐沛不是她的相好吗看来反目成仇了。”
“那么小的丫头,哪儿来的相好多半是误会。”赵巽随口道。
赵枕河“谁知道呢。”
他拿起另一张信纸,读了起来。
明容救下庶弟欺凌的一小厮。
赵枕河摇头,“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明姑娘倒是真的乐于助人。”
赵巽笑“救赵检,救小厮,狗也要救,她可真闲。”
赵秀靠在软枕上,眼睑低垂。
不仅闲,而且善心泛滥。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住在通天高塔之上,住在星河月宫之中,她见人间,都如蝼蚁。
可悲,也可怜。
天地为熔炉,万物为刍狗,世道多艰难皇子也好乞丐也罢,各有各的难处,何来多余的善心给予他人
众生皆苦。
只有无忧无虑的小神女才会悲悯世人。
可她不怜悯他。
“唉,四哥,你瞧这个。”赵巽扬起一封刚拆开的信,“信里说,明容自创了一套叶子戏,图案十分古怪。”
赵秀一目十行读完,唤道“玉英”
青年推门而入。
赵秀“南康侯府有一件东西,明早送来。”
院子里的哭闹声把明容吵醒了。
她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看看天色,还早。
冬书捧着盛满温水的脸盆进来,替她洗漱穿衣。
明容打了个哈欠,“谁啊大早上哭哭啼啼的。”
冬书答道“是三少爷和四少爷。他们平时起的晚,今天真是稀奇了,天不亮就来咱们院子。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都吵着要您替他们做主。”
明容心想,可能又是谁打牌输了,不服气,非要找她理论。
两天前,她从明浩那儿拿到大曜正流行的叶子牌,参考比对之后,自己画了一副扑克牌。
j,q,k,分别改为商人,工匠,农民。
a改为书生。
大王,小王不变。
她拿来教弟弟们玩斗地主,可他们不想斗。
“咱们家那么多地。”明浩抗议,“为何自个儿斗自个儿”
明容说“随便你们爱斗什么。”
她的本意是找点事让他们打发时间,他们就不会以打骂、羞辱下人为乐。
可两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沉迷打牌过头,动不动争论、吵架,吵不出个所以然,就到她这儿告状。
这不,又来了。
明容刚从屋里出来,明浩、明江便围了上来。
明浩大声道“阿姐,明江偷了斗采花贼的叶子牌”
斗采花贼
明容扑哧一笑。
“姐你别笑”明浩拧住弟弟的耳朵,“明江,你输牌又输人,你丢人快把我的叶子牌还回来,你不还,我打死你”
“我没偷”明江拉住明容的衣角,大哭,“呜呜阿姐我没偷牌明明是三哥昨晚当采花贼,被我机智地斗倒了。我赢了,他就该把牌交给我保管,可他没皮没脸地藏了起来,不肯还我。今早他还污蔑我偷牌,他血口喷人”
明浩叫道“就是你偷的”
明江哭,“我没有是你偷的”
明容被他们吵得头疼,“都别嚷了,你们到处找过了吗”
明浩道“里里外外翻过三遍,就是找不到。”
明容还没睡醒,又打哈欠“没了就没了,你们玩别的游戏。回去吧,我要睡觉。”
“不行啊”明浩绕到她跟前,急得满头是汗,“姐,你行行好,再做一副送给我。以后我只跟书童玩,再也不给明江。”
“我一张张画出来,花了好长时间。你们随便就弄丢了,我才不做。”明容说。
明江委委屈屈地拽着她的袖子,抽泣“姐,你送我一副吧。我存了一十两银子,都给你。”
明浩马上道“我有五十两”
明江低哼“你哪儿来的五十两府里发的月钱,你不到月中就花光了。姐你别信他,听他吹牛呢”
明浩涨红了脸,“你管我有没有五十两。先前阿姐给我的牌就是你偷的,你必须赔我”
“是你偷”明江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转向明容,“没准是那小恶奴偷的。阿姐,昨儿白天你陪我们斗牌,我那小厮说,他撞见恶奴趴在房顶上偷看。”
“没错,这偷鸡摸狗的混蛋勾当,一定是那小贼干的”明浩转变立场,和弟弟同仇敌忾。
明容道“回头我叫人去问他,真是他偷的,一定叫他赔我。”
她说着又要进屋。
明浩拦着不让她走,缠住她央求“阿姐,那牌”
“知道啦。”明容说,“等我心情好,再做一副。”
明浩一个劲的给她鞠躬作揖,“阿姐对我们最好了。等我长大,一定做牛做马孝敬您。”
明江破涕而笑。
明容想了想,又回头,“你们先发誓以后不随便打骂下人,我再答应你们。”
深夜,东宫。
赵枕河打了一个下午的牌,揉揉酸涩的眼睛,正待洗牌重开一局,赵秀冷冷道“屡教不改何竺,你换掉老七。”
“凭什么”赵巽不悦,“何竺,退下”
何竺默默叹气。
赵巽皱眉,“干什么让他替我”
赵秀不耐烦道“你蠢,不会玩。”
“是明家那丫头的牌有问题”赵巽恼怒,“奸臣既然是要被斗倒的,就该牌最烂的人抢来当。没道理当奸臣的靠着一副好牌大获全胜,我堂堂一个亲王输得底朝天,我不要面子的啊”
“规则就这样。”赵枕河道。
“去他娘的规则”
赵枕河无奈。
这牌是太子命人从南康侯府偷来的,规则确实古怪,可一旦学会了,玩起来十分得趣,不知不觉便消磨一天的光景。
送牌进宫的人说,这游戏叫作斗采花贼。
可太子爷不想斗采花贼,嫌弃烂俗、无聊,他要斗奸臣。
于是,他们三个加上陪玩的玉英,斗了一天的奸臣。
燕王到这会儿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玩的,经常乱出牌就罢了,连最起码的规则都不懂。
他拿到一手好牌,不当奸臣,反而斗奸臣。他拿到不好的牌,便抢着当奸臣。
太子嫌弃他以一人之力拉低了游戏难度。
赵枕河低头,看着一张张画着包子脸的牌,忽然咦了声,拿起一张盯着瞧了会儿,又抬眸看向燕王。
他说“这画的有点像你。”
那是一只神态猖狂、凶巴巴的黑包子,两条树枝似的小胳膊叉着腰。
赵巽也觉得像。
他嗤了声“嘁,嫌老子黑。”
何竺站他身后,奇怪道“燕王殿下为何是肆该是柒才对。明姑娘莫不是记错了”
赵枕河挑挑拣拣,又选出一张牌夹在两指间,“这张”
神似太子。
那张牌是叄,图案则是一只面无表情,阴沉又傲慢的包子。
“臭丫头真不会数数啊。”赵巽挑眉,“我是肆,四哥是叄搞半天,她连我们排行第几都不知道,就来挖苦。”
赵秀“她故意的。”
赵巽一怔,“为何”
赵枕河想到了什么,咳嗽一声,忍笑。
他看着太子冷漠似冰、阴沉如水的臭脸,又看形同鸡肋、最容易拖后腿的那张牌,心想,明容画的还真有几分神韵。
又想,明姑娘瞧着娇憨可爱,其实心眼儿忒小,特别记仇。
“那两张牌最小。”赵秀说。
从前夜起,连续两天下大雪。
明容和以春夏秋命名的三个小丫鬟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
冬书年纪稍长,更老成持重。她本没打算参与,后来也被明容拉着一起玩雪。
朱妈妈在旁边看着,一会儿喊“慢点跑,小心地滑”
一会儿又喊“姑娘别冻着手”
明容不听。
她堆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大雪人,由上下两个不同大小的雪球组成,再插上枯树枝做手,黑石子做眼睛,萝卜切片做鼻子,最后找来一顶风帽戴上。
大功告成。
几个女孩手拉手围成一圈,庆祝雪人的诞生。
明容高声宣布“这个雪人叫作雪宝”
像冰雪奇缘里的雪宝奥洛夫。
明容放开秋画和冬书的手,两条小胳膊高高举起,转了几个圈。
穿越、任务、皇宫、恶太子和坏跟班所有的不愉快和烦恼暂时抛开,她又变回快乐的小公主。
现在是勇敢、坚定的安娜公主。
将来,她还会是拥有天下粮仓超能力和第一美人滤镜的魔法女王。
又转一圈,突然停住。
院子门口有人。
拘谨的素衣女子执一把伞,立在庭院外,身边跟着书院见过的混血儿少年。
“大姑娘安好。”水姨娘轻轻咳嗽着,说道。
明容正待答话,朱妈妈一个箭步挡住她。
水姨娘显得更局促。
朱妈妈平日里便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此时格外严厉,“姨娘可有什么事情找姑娘”
水姨娘想是见惯了这般态度,并不恼怒,只是略为尴尬。
她拉过小少年,紧张地笑了笑,“没什么要紧的大事,我、我就是带阿缘来给姑娘道谢。”
明容从朱妈妈身后探出小脑袋。
水姨娘低声催促少年“快啊。”
阿缘听话地点头,“多谢大姑娘出手相救。”
语气死水无澜,生硬的很。
“你叫阿缘我正好有话问你呢。”明容搂着朱妈妈的腰,歪着脑袋看他,“上回,你偷看我和三弟、四弟打牌了,是不是”
阿缘木着一张脸,不作答。
明容又问“你有没有偷我的牌”
阿缘目光一冷,脱口道“谁偷你东西了”
“阿缘咳咳,咳”水姨娘拉住他,“不准对大姑娘无礼。”
她的声音也如她的人似的,柔弱、温和,清润如水。
少年沉默。
明容说“没偷就没偷,那么凶。”
她看了他一会儿,越发觉得,他虽然个子高,但是年纪不大,多半比她小,是小弟弟。
她刚刚直接质问他,怕是伤了他的自尊心。
“那副牌被明浩他们弄丢了,我问一声,没别的意思。”她一顿,又道,“你想玩,可以加入我们。”
阿缘“我不想玩。”
明容耸耸肩。
不想玩,还躲屋顶上偷看。
朱妈妈出言赶客“水姨娘,若没别的事,早些回去吧。天气冷,你身子不好。”
水姨娘迟疑。
终于,她下定决心,“朱妈妈,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先走开几步,等人过来了,便露出讨好的神色,腼腆道“我知你心里怎么想的。可、可是,阿缘和梦香楼没有任何干系,和我也只是一点萍水相逢的缘分。他命贱,自然无法与少爷们相提并论,但姑娘若需要,也可让他跑个腿,办点小差事。他还是个孩子,求你可怜可怜他。除了我,府里无一人肯和他说话,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朱妈妈不作声,只摇了摇头。
水姨娘眸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勉强笑道“我明白了。”
正待唤阿缘,一回头,却见少年已经站在雪人边上。
明容蹲下身子,拍拍雪人的肚皮,让雪球堆得更结识,白皙的小手冻得发红。
阿缘问“你为何对着雪人转圈”
明容“我高兴。”
阿缘观察雪人,又瞥向她,“这雪人是你”
“是才怪。”明容瞪他,“你说我胖”
“我没有。”
“你心里想了。”
“”
水姨娘瞧着,眼里涌起温热的水雾。
她抬手轻抹眼角,说道“阿缘,跟我回去。”
少年跟上她。
等那两人走了,明容说“奶娘,你对水姨娘好凶啊。”
“窑子里待过的不会是什么正经人,姑娘离她远点儿好。那孩子的来历不清不楚的,生父一定也不光彩。”朱妈妈吩咐几名丫鬟,“你们都看着点儿,别让那小子钻空子接近姑娘。”
进宫大半个月,婉仪郡主一天比一天焦急。
再过几天,她们就该回家去了,待过完节,再回宫里来。
王府的家书一封一封送到她手里,她却不知如何回复父母的询问她连东宫的门都没进,太子的面也没见着。
有一日,她鼓起勇气,随交好的几位姑娘一起前去碰碰运气。
借口她都想好了。
若能见到太子,她就代父母向他问好。
可离着东宫还有好一段路,她们便听到一阵哭声,远远望去,一名少女正跪在地上,被侍卫拖走。
她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当天晚上,大家回到住处,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弄清楚。
那被带走的女孩是陆大学士府上的小姐。她不知怎么想的,接连两天到东宫附近转悠。
第一天,巡逻的侍卫命她速速离开。
第一天,小太监从东宫出来,传太子口谕,将陆阮赶出宫去。
听完,众人沉默。
她们心底都感到阴凉的恐惧。
熄灯前,庄沐儿道“各位姐姐也别杞人忧天,思虑太过。陆姑娘是长庆公主的伴读,平时不陪着公主,一得空就往东宫跑,原就是她的错处,被太子爷处罚也不冤枉。咱们不动不该有的心思,哪儿就会那么倒霉”
她的话没有安慰到任何人。
她自然是不用担心的她父亲庄侍郎曾是叶老将军的门客,如今和叶家也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她怕什么
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庄妹妹说的对。”诚安伯府的姜紫枝附和,“之前明容惹了太子不快,想必殿下心里还记着呢。陆阮的做派和明容相似,自然令殿下不喜。咱们谨言慎行,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只要不和那两人似的心术不正,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众人这才各自回房安歇。
黑暗之中,婉仪郡主心口沉闷,咬着被子落下泪来。
她又想起那一次,她到长春宫给玉贵妃请安。
玉贵妃笑着,轻飘飘的便打发了她。
婉仪郡主忘不了贵妃的讽笑,那般露骨的轻蔑,不加掩饰。
那一刻,她觉得,在玉贵妃眼里,她苦苦藏匿的秘密无处遁逃她的处心积虑,她背负的爹娘的期盼,甚至她对太子那点不为人知的情意,全都一览无余。
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一筹莫展。
明容的雪宝屹立两天,第三天早上,有个丫鬟不小心滑了一跤,不巧摔在雪人身上,雪人顿时四分五裂,羽化成仙。
小丫鬟自觉闯了祸,拼命赔礼道歉,向明容请罪。
明容问“你没摔伤吧”
小丫鬟摇摇头。
明容“那就好。”
雪宝没就没了,早晚要融化的,但多少有点可惜。
于是,这一整天,明容路过雪宝站立的地方,总是忍不住叹气,晚上回房睡觉前,还在台阶上哀悼了好一会儿。
次日早上,她刚醒,春棋一脸兴奋地进来,汇报“姑娘姑娘雪宝又回来了”
明容惊讶地随她出去,身上只裹了一件长袄。
雪宝又活了。
一大一小两颗雪球,圆圆的脑袋胖胖的身子,石子做眼睛,萝卜切片做鼻子,树枝做胳膊高高举向天空,脑袋后面还多了两条冰雪辫子。
雪人咧嘴傻笑。
春棋、夏琴和秋画围着雪宝拍手笑。
明容也笑,蹦蹦跳跳的,“雪宝变成女孩子啦,梳的辫子跟我一样”
唯有朱妈妈不高兴。
她把听月闲居的下人都叫到院子里,问他们是谁趁夜堆的雪人。
没人回答。
前几年京城不太平,高门贵府之中,除了大门口和各个外门有人值守,内院也有守门人。
朱妈妈便把看门的李娘子单独拎出来,盘问她。
李娘子一会儿指天发誓,一会儿捶胸顿足,只说到时辰就落锁了,夜里绝没有外人踏足听月闲居一步。
问到最后也是徒劳。
朱妈妈不放心,想来想去,那天水姨娘带来的小男孩很有嫌疑。
她总觉得那来历不明的孩子有意讨好姑娘。
虽说攀龙附凤乃是人之常情,那孩子在府中被孤立,形单影只的也真可怜,但是他那样的出身,正经人谁瞧的上眼府里的小厮仆从都不愿和他来往,又怎可奢望清贵的主子搭理他
万般都是命。
朱妈妈又把冬书和春棋叫来,好生叮嘱她们,姑娘年少天真,她们得多留心出入听月闲居的人,千万别和水姨娘那边的人有过多来往。
刚交代完,朱妈妈一转身,却见明容身旁围着一大圈人。
小姑娘和那雪人当真有几分相似,白软可爱,一双水灵灵的黑眸盈满笑意。
明容指着雪人,对好奇围观的人们郑重宣布“它扎了两条小辫子,是女孩子。从今天起,它不叫雪宝,叫雪囡。”
说得有模有样。
朱妈妈无奈地笑了。
赵秀足不出户,休养近一个月。
在这漫长而枯燥的日子里,多亏明容的叶子牌,他有了别的事情可做,不必被迫在琴棋书画老四样中,选择相对而言没那么厌倦的游戏。
他决定计小丫头一功。
年节将至,当他的牌技达到力压全场、独孤求败的大师级别,病情终于见好。
期间,皇帝派沈令来过几次,五天前更罕见的亲自来了一回,简单问他几句,便驻足于母后绣的山河万里图之前。
皇帝站了足有大半个时辰,苍白的指尖缓缓抚过十年前的一针一线。
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其实没什么不好。
赵秀清楚,父皇受不了与他相处,他也一样。
多年来,父子之间独处时的那份难以消解的尴尬,以及不可容忍的静默,都是他们竭力回避的。
相看两相厌,多说无益。
他稳坐太子之位,并非因为父皇的偏爱。
就像父皇那日会来,也不是真的关心他的死活。
父皇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关心的人和事,他的愤怒和喜悦都流于表面,目光永远疏离,永远置身事外。
阳光晴好。
中午,赵巽来东宫蹭饭。
赵秀想,他这个弟弟吃饭的样子便如豺狼饿虎,对点心还会挑剔,对饭菜却是一视同仁,不管甜的咸的辣的酸的,只要有肉有菜,那就是风卷残云而过。
胃如无底洞。
他还没动筷子,桌上已经没菜了。
秋月额头流下冷汗,尴尬的笑着说“殿下稍等,奴婢这就让小厨房送来。”
赵秀“不必。”
他一向没什么食欲。
赵巽放下碗,站起来,“吃饱了。四哥,我走”
“陪我出去一趟。”赵秀说。
“我约了人切磋功夫。太医说,你大病初愈,仍需静养,不然过两天吧”
“听那帮老头子的,我就该在床上静养一辈子。”
赵巽一想也对,便问“去哪儿”
赵秀道“南康侯府。”
赵巽挑眉。片刻,他活动了下脖子,笑“好,咱们去给南康侯拜个早年。”
顺道看看那坏脾气丫头在忙什么。
秋月收拾了碗筷,不一会儿,捧来太子出门的着装。
太子不喜欢太素净的颜色,从不穿浅淡的白,但也讨厌穿的太艳,常服一般都是墨色、暗金色、茶褐色为主。
她捧来的是墨色的锦袍。
赵秀只看一眼,便道“换了。”
秋月不解,试探“殿下,换什么样子”
沉默。
秋月心中发怵,生怕太子认为她办事不利,不懂主子的心思,忙道“奴婢”
刚开口,听太子淡淡道“胭脂红的。”
她愣住。
午后。
婉仪郡主和白惜桐走在回广阳宫的路上,前方忽然出现一大队人马,正往这儿来。
她们吃了一惊,靠墙躲避,匆忙一瞥间,双双呆住。
队伍的当先一人骑着骏马开路。
少年银衣白马,背一杆素缨枪,英姿飒爽。
只消一眼,她们就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有权在禁宫之中纵马而行的,唯有昭阳长公主和燕王一人。此刻,长公主远在西北,这只能是传闻中狂妄不羁的燕王。
婉仪郡主本想低头继续走,待看清楚同行的另一名少年,双脚便扎在地上,动弹不得。
红色锦衣,外拥纯白狐裘。
少年眉心凝着恹恹的病气,眼底透出倦冷之光,病容苍白,薄唇却是淡淡的红,比胭脂浅,比桃花深。
恍如梦中人。
他真好看。
寒冷的风吹过,婉仪郡主的手心沁出薄汗。
她和白惜桐异口同声道
“婉仪见过太子殿下,燕王殿下”
“惜桐见过太子,燕王殿下”
燕王垂眸,看了她们一眼。
队伍沉默地前行,一刻也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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