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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星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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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缘说“以后别一个人上街, 太危险。”

    他们正在回南康侯府的路上。

    明容吃得太饱,懒洋洋的, 瘫坐在马车里, 动也不想动。她嘟哝“我带着冬书。”

    阿缘淡淡道“她不算。真碰上事,你们两个互为累赘。”

    明容“”

    冬书“”

    明容念在这孩子童年缺爱,没有朋友, 不懂社交,情商为负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她拿出禧妃赏的小元宝。

    少年问“要我帮你买什么”

    “你放在身边备用。”明容交代他,“柴总管那人我知道, 小气,抠门。水姨娘和善,脸皮又薄, 缺什么东西,只怕不好意思开口。她身子弱、常生病,用药调理不便宜。你们手头宽裕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阿缘拒绝“不能收。”

    明容说“大不了你以后还我。”

    阿缘执意现在还她。

    明容板起脸, 道“这钱不是给你花的, 是给水姨娘治病, 你收着。”

    阿缘沉默。

    回到家,他跳下马车,跑没影了。

    朱妈妈已经为明容准备好带回宫的行李。

    她一件一件地指给冬书看,“天气转暖, 我为姑娘做了两身春衣,另外那两件是夫人做的,料子可是云缎,浆洗的时候须得仔细。这边是姑娘要我做的四份绑腿, 回头要不合适,跟我讲。罐子里是糖和蜜饯、果脯,姑娘贪吃,你得看着点儿,尤其大晚上的不能让姑娘吃太多,怕吃坏了牙”

    冬书连连点头。

    朱妈妈回身,将一条红绳戴在明容的脖子上。

    明容问“这是什么呀”

    她低头看了看,红绳串着一粒小小的金花生。

    五岁以前,她在现代也有这样的小花生配饰,有时当成项链吊坠,有时用别针别在衣袖。

    外婆说,花生又名长生果,寓意长命百岁。

    朱妈妈叹一口气,低低道“姑娘在宫里,我这心啊,没一天安稳,夜里总梦见你一不小心闯了祸,宫里的贵人骂你、罚你。我见你一直哭,便跟着掉眼泪,一个劲儿的干着急。早上起来,枕头还是湿的。”

    明容听得伤心,鼻子有点酸。

    她扬起笑容,“奶娘别胡思乱想,这不是咒我吗我的日子过得特别舒坦,宫里的贵人对我都好着呢不信你问冬书。”

    冬书强笑道“是这么回事。姑娘如今是长乐公主的伴读,长乐公主又得圣上喜爱,旁人就是看在公主面上,也不会为难姑娘。”

    朱妈妈这才安心。

    她一转过身去,冬书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隐忍的难过。

    宫里自然有如皇后娘娘、若梅问竹这样真心待姑娘好的人,可更多的,却是为难姑娘、拿姑娘取乐的人。

    朱妈妈握住明容的小手,说“去瞧瞧夫人,她陪着侯爷在书房。”

    明容便去瞧她的爹娘。

    大白天,书房的门紧闭,窗子也都紧紧关着。

    这是在干什么

    孔叔守在门外。

    他是南康侯身边的老人,在府里已有数十年。

    明容止步于台阶下。他看见了,微微一笑,向她招手,“进去吧,没事。”

    明容一推开门,便听见南康侯献宝似的对妻子道“你尝尝,我不骗你,真的好吃,到底是宫里的厨子,自然有独到之处”

    一边说,一边夹了块鹿肉,送到妻子嘴边。

    苓娘吃了一口。

    南康侯还要夹给她,她忙摇头,“不吃了,怕上火。”

    明容好笑。

    什么嘛。

    她还以为爹娘关起门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原来只是躲起来偷偷吃肉。

    姑姑赐的大菜居然是给爹爹的。

    也对,瞧他那体型,就知道他爱吃,能吃,贪吃。

    明容突然出现,南康侯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地劝她吃菜,被她婉拒。她与父母说了一会儿话,回到听月闲居,将勇气抱在怀里,又和春棋、夏琴、秋画坐着聊天。

    过了小半个时辰,明容打算回宫。

    刚起身,眼前一暗,少年挡住她的去路。

    “阿缘”

    少年沉默,递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明容不明所以,展开来,从上往下看,越看越迷惑。

    “阿缘,你这是”

    “卖身契。”

    “”

    明容盯着他冷冰冰的脸,挑眉道“二十两,你就卖给我啦”

    少年淡然道“最多十两,剩下十两算借的。”

    明容失语,又好笑,又好气。

    可冬书却说“十两贵了。”

    阿缘“那五两。”

    “你们”明容哭笑不得,只觉得脑壳疼。她按住太阳穴,“我像买卖儿童的人吗阿缘你真的”

    “我不是儿童。”阿缘道,“大人能干的,我也能。”

    “可我们是朋友。”

    “做朋友也不妨碍当主仆。”

    “话是这么说,但是”

    明容更觉头痛。

    阿缘注视她,一瞬之后,低下目光,“你收下吧。银子,我确实用的着。收了你的钱,做你的奴隶,我安心。”

    “我不安心啊”

    明容一听奴隶两个字,寒毛直竖。

    她给了一个男孩二十两银子,突然就成了他的奴隶主。

    “不如这样。”明容定了定神,“等你长大,你赚到足够的钱就还我。”

    阿缘“等我赚到足够的钱,我会把自己赎回来。”

    “”

    明容无言以对。

    阿缘死脑筋,她又不能跳脱时代的桎梏,对他解释奴隶制度是多么的残忍,多么的反人类。

    真说出来,不止阿缘,冬书都得当她有病。

    冬书轻声提醒“姑娘,咱们该走了。”

    没时间再耽搁下去。

    明容扬起少年的卖身契,长叹一声,瞪着他道“怕了你了,我暂时收着,等你来赎,你要努力啊”

    阿缘“好,努力挣钱。”

    他想走。

    明容拉住他的袖子。

    阿缘回头,正对上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睛。

    明容“不是叫你努力挣钱。”

    阿缘“那是什么”

    明容望着他,忽然笑了笑“努力长大,努力变成更厉害的人。”她伸出小指,勾了勾,“我们一起加油,与君共勉。”

    阿缘茫然,右手竖起一根小指,学着她的样子,勾了勾。

    明容笑“是这样啦”

    她用小手指勾住他的,摇晃两下,教他“这叫拉钩,知道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代表说话算话,信守承诺”

    冬书呆了会儿,回过神来,慌忙扯回明容的小手。

    她警惕地瞥一眼阿缘,低低道“姑娘,别碰他,于礼不合。”

    就一句话的功夫,少年飞也似地逃走。

    明容本想叫他,还没出声,他又已经踪影全无。

    她只看见他通红的耳朵,耳根都泛红。

    回宫的马车里,明容翻找朱妈妈准备的行李,找到她要的东西。

    外层是布,内里是厚实的棉絮,两侧有细细的带子。

    明容说“冬书,你看。”

    她示范怎么把护膝系在腿上。

    冬书一看就懂,“这就是姑娘信里叫朱妈妈做的绑腿。”

    明容想,千百年后,叫作护膝。

    她嘚瑟道“狗太子总叫人下跪”

    冬书脆弱的小心脏又吊了起来,伸手捂住她的嘴,紧张道“姑娘切记在外谨言慎行。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明容睨着垂挂的马车帘子,“这不是在车里嘛。”

    冬书无奈。

    明容拿着护膝,高兴的道“朱妈妈一共做了四个。你一个,我一个,还有两个,待会儿回到宫里,咱们去送给赵检和莺莺。”

    冬书“给他们”

    明容点点头,“莺莺说,太子到未央殿找麻烦,经常罚他们下跪,有时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天气热起来还稍微好点儿,可像年前那样天寒地冻的,要是在雪地里年复一年地跪下去,迟早得风湿,得关节炎。”

    “关节炎”

    “就是骨头的毛病,老来发作,特别折腾人。”

    明容收起护膝。

    冬书微笑“姑娘总是想着九皇子和莺莺。”

    明容坐到她身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同为弱势群体,大家应该团结起来,互相帮助。”

    冬书看着她颈间的红绳,以及那一粒小小的金花生挂坠。

    明容摸了摸小花生果,倍感亲切,“好看吗长生果,寓意长命百岁。”

    冬书迟疑道“刚才当着朱妈妈的面,我没开口姑娘,这长生果,我好像见过。”

    “见过”

    “这好像是朱妈妈为她女儿置办的。”

    “女儿”明容讶然,“朱妈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朱妈妈和第一位丈夫曾经有个女儿,那孩子如果活着,年纪不小了。后来,朱妈妈的前夫因病离世,她就嫁给了老魏,生了儿子。”

    明容越听越不对,“那孩子如果活着什么叫如果”

    冬书轻叹“那孩子刚满四岁就走丢了,实在可怜。朱妈妈找她好多年,遍寻不得。我很小的时候,经常看见朱妈妈拿着一张画像,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问人,问他们可曾见过画中的女孩。”

    明容想,那女孩会不会被人抱走了

    她正待再问,冬书又道“听魏家小哥讲,他娘逢年过节总是做两件衣裳,用料精细的、样式好的给姑娘,差的留给他那生死不明的姐姐。他娘每年都做,家里的女孩子衣裳堆满半个柜子。这长生果若真是朱妈妈为女儿置办的嫁妆,那其实很好,证明朱妈妈总算放下了。”

    明容“既然是给女儿买的,怎能给我下次回去,我还给奶娘。”

    她心里想,这么多年来,亲生女儿不知生死,奶娘不知该有多么煎熬。

    冬书摇头,“姑娘戴着吧。那孩子恐怕早已不在世上,朱妈妈又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你戴着长生果,朱妈妈多少得些安慰。”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来,接受检阅。

    冬书扶着明容下车,向禁军的人出示长宁宫的令牌。

    接着,两人站在一边,等待禁军盘查车内物品。

    一名侍卫前去长宁宫通报。

    过一会儿,长宁宫的宫人会过来,帮她们搬运行李。

    每次都是这流程,实在麻烦。

    明容听见哒哒哒的马蹄声,转过头。

    另有一辆马车趋近,车夫隔着一段路,便掏出令牌展示。禁军见了,纷纷退开,直接放行。

    明容皱眉,“那辆马车怎么”

    “驾车的是长春宫的汪公公。”侍卫小哥瞄她一眼,凉凉道,“贵妃娘娘的人,自然不用盘问。”

    “我们进宫不久,不认得汪公公。我家姑娘只是好奇,绝没有别的意思。”冬书赔笑。

    侍卫低哼“我也只是解释,免得有人以为我们刻意为难。做下人的,听命办事罢了,能有什么私心呢”

    长宁宫的眼线汇报,明容不在宫里。

    赵秀命人备辇轿,他要去未央殿。赵巽正好在东宫,便把他也叫上。

    二月,天气转暖,随处可见一点绿意。再过不久,将有姹紫嫣红的花儿盛放。

    又是一年春。

    赵秀收回目光,低头沉思。

    赵巽唤“四哥。”

    他不理会。

    赵巽拍他肩膀,被他甩开。

    赵巽剑眉一扬,“四哥,你不爱听,我也得说咱们一次次兴师动众的跑去未央殿,有什么意思啊你罚赵检跪两个时辰,你叫人揍他一顿,管用吗他跪不断腿,你也打不死他。小打小闹,瞎折腾。”

    “你有意见”

    “我意见大着呢。”赵巽道,“太医说,你不能动气,可你见了赵检总发怒。年前你大病一场,卧床多日,就是因为去过未央殿才发病。”

    “那是被明容气的。”

    赵巽选择性地无视这句话。他自顾自的说“未央殿死过人,阴气重,那么晦气的地方,最容易冤魂缠身”

    “老七。”赵秀打断,“你一向不敬天地,不信鬼神,我竟不知你何时当了神棍,满口鬼话。”

    赵巽讪讪道“反正你少去那儿,对你总有好处。”

    赵秀不答,只笑了一声。

    那轻淡的笑声飘进赵巽耳朵,满是讽刺。

    他心头火起,“你笑什么”

    赵秀道“我笑你心里打的如意算盘。”

    赵巽皱眉,“我能有什么算盘”

    赵秀的目光凝注在他脸上,又像透过他,审判梦里的大叛徒杨鹏。

    彼时的明容有钱,有权势,提出诱人条件,杨鹏才倒戈。

    如今的明容只是一个落魄旧族的女儿。她所拥有的,和他们比起来,不值一提。可是,她依然能够拉拢老七,哄得这五大三粗只知练武打仗的蠢弟弟,整天围着她打转。

    可惜啊。

    皇宫不是异界的书院,他也不是姓卓的。

    明容想依葫芦画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策反七弟,可没那么容易。

    反之,他倒可以将计就计,把老七安插在明容身边。如此,小丫头的耳朵里便不会只有赵检一人的声音。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赵巽不死心,“四哥,咱们回去罢,有功夫见那小王八蛋,干点什么不好我陪你斗奸臣,玩叶子牌。”

    赵秀懒得敷衍,一针见血的戳穿“你拐着弯劝我别去未央殿,不就想说服了我,你好去明容面前邀功”他字字嘲讽,不留情面,“那丫头一高兴,七哥七哥叫得亲热,你心里就甜蜜,腿软身轻飘上天了,是不是”

    赵巽脸一红,粗声道“你放屁”

    赵秀冷哼“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你眨一眨眼睛,我就知道你打的哪门子鬼主意。所以老七,没那本事,别对我耍心眼,你自取其辱。”

    赵巽被他一通话说得又气又臊,甩袖子走人,“老子不去了”

    赵秀道“站住。”

    赵巽头也不回。

    赵秀又道“待会儿去未央殿,万一撞上明容,你不在,可没人护着她。”

    赵巽站定,鞋底像生了根,钉在地上。

    半晌,他僵硬地转过头,“明容在家里。”

    “她每次从宫外回来,不都急着去见赵检”

    “”

    赵秀摆摆手,命仪仗队向前走动。

    不出十步,赵巽臭着一张脸,骂骂咧咧地跟上来。

    赵秀双手拢入长袖,忽然丢出一个问题“你说,狮子会讲话么”

    赵巽冷冰冰的道“石狮子讲话,那不成了精怪你做梦。”

    赵秀一点儿也不恼怒。

    他仰起头。

    湛蓝的天空,丝绸般的流云,空中有一只黑色的鸟儿振翅高飞。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那只骄傲的鸟。

    他见过另一个世界,他见过当世大儒、圣僧所不敢奢想的奇景异象。

    他身在大曜,心比天高。

    而赵巽,还有周围的小太监、小宫女,他们都是无知的可怜虫。

    赵秀心满意足,叹息道“世人几多愚昧。”

    赵巽“”

    他气笑了“是,世人愚昧,我愚昧,全天下就你绝顶聪明”顿了顿,咬牙切齿的,“你要不是我哥,早被我打死了”

    明容从长宁宫出来,直奔未央殿。

    半道上,她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十分眼熟。

    明容喊“公主”

    长乐回头。

    明容追上她,左右张望,诧异的问“公主怎么一个人散步小雯呢”

    长乐淡淡道“不想人跟着,烦。”

    明容停住脚步,不敢走在她旁边。

    长乐说“你要陪我么”

    明容拿着护膝,犹豫了下,道“你等我一小会儿,我去未央殿送东西,马上回来。”

    “你去吧。”长乐神色不变,“我累了,这就回明光殿。”

    “好,我晚点过去找你和四崽。”

    长乐点头。

    明容刚到未央殿的宫门外,便听见一声模糊的怒吼“放开我”

    是赵检。

    她一惊,急忙提起裙裾,跑了进去。

    院子里站满人,多是侍卫和太监。

    赵检被反剪了双手五花大绑地摁在地上,一个侍卫踩住他的后颈,另有两个太监踩着他的双腿,令他动弹不得。

    树下摆放一张椅子,赵秀坐在那儿喝茶。

    他拨动茶叶,垂着眼皮,吩咐“抽他三十鞭。”

    “是”

    侍卫从地上拽起狼狈的赵检,抬手就是一鞭。

    长鞭裂空,风声凛冽。

    一鞭子下去,赵检背上立刻见血。

    他闷哼。

    明容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想也不想,猛地冲上前,用力推开侍卫,叫道“不准打他”

    赵秀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她突然闯入。

    她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到赵检身前,张开双臂。

    她娇小柔弱,无力自保。侍卫比她高大,比她强壮,一只手就能制服她。

    现实与梦境重叠,她奔跑的姿势,坚毅又愤怒的目光,都与梦境中的少女一模一样。

    如梦如火,如真实。

    明容。

    侍卫被她推了一把,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想制住她。刚出手,明容身旁闪出一个人,将她拉到身后护住。

    赵巽喝道“退下。”

    侍卫忙后退,“王爷。”

    赵巽拽着呼吸急促的小姑娘,说“明容,你别管这事。”

    明容甩动手腕,甩不开他。

    赵巽低声“你管不了。”

    明容浑身僵硬,望向树下安坐的少年。

    赵秀靠在软枕上,与她对视。

    片刻,他细长的凤眸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明姑娘,你身为公主伴读,又是未出阁的少女,三天两头跑来未央殿,所为何事”

    明容还没开口,他轻笑一声,又道“荒宅废地,孤男寡女,倒是幽会的好地方。”

    赵检怒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赵秀看也不看他,只盯住明容,一字字道“不想他人非议,那就别来。”

    明容说“莺莺和冬书在,怎么是孤男寡女明明是一男三女”

    赵秀“”

    明容才站出来,赵巽又把她藏到背后,悄悄道“一男三女也难听。”

    明容不服气,小小声说“是他思想龌龊。”

    赵巽道“你少说两句。”

    赵秀冷笑。

    他们以为声音稍微低点,他就成了聋子当真旁若无人。

    一个傻瓜笨神女,加上一个叛徒蠢弟弟,一对气死人不偿命的活宝。

    赵秀失去耐心,“明容,你到底来干什么”

    明容又从赵巽身后探出小脑袋,“我”

    “考虑清楚再开口,别着急。”赵秀缓缓道,“说错一句话,今天别想竖着走出宫门。”

    话落,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淋下。

    寒彻心扉。

    明容想起那名杖毙的宫女,瞬间清醒。

    狗太子静静地凝望她,似笑非笑。

    他总是生病,因此中气不足,声音又轻又软,容色苍白,弱质纤纤。漂亮的皮相下,是黑色的坏心肝。

    她不能硬怼他,他真会杀了她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明容改口“我路过,听见动静,进来瞧热闹。”

    赵秀挑眉,拖长了调子“哦是吗。”

    “当然是啊”明容睁大眼睛,充分发挥娃娃脸小矮个的优势,对他天真的笑,“殿下何等尊贵的人,民女怎敢骗你”

    赵秀冷哼。

    她笑得还能再假一点。

    可明知是假,也觉得舒心。

    天底下少有人的笑容比她更好看。

    真是奇怪,明明算不得天香国色,为何笑起来就能那么甜美

    赵秀的目光落在别处,淡淡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明容低眸,看着带来未央殿的护膝。

    她的心思转了转,清脆道“是我献给殿下的一点心意。”

    赵秀一怔。

    他沉默片刻,咳嗽了声,吩咐“都出去。何竺、老七,你们两个留下。”

    侍卫和宫人井然有序地退出去。

    不一会儿,清场了。

    赵秀心中高兴,秘而不宣。他板着脸,冷漠道“拿来。”

    少女慢吞吞地向他走来。

    赵秀看清楚她所谓的礼物,嗤笑“你送孤一块破布”

    “不是破布。”明容严肃的说瞎话,“冬天风寒,吹在人身上刀子似的。殿下旧年大病一场,民女深感痛心,思来想去,病因定是源于这邪风。殿下老是抬着下巴看人,您的脖子又长,风一吹,最容易着凉,以至于咳嗽不止。”

    她面对狗眼看人低的少年太子,真诚的微笑。

    她活了十二年,穿越之前,从不曾违心讨好谁,也不怕得罪谁,喜怒更不需要多加掩饰。如今,她学会了假笑,学会了逢场作戏。

    生活所迫,人人都是影后。

    明容拿起护膝往他脖子上套,满嘴跑火车“民女呕心沥血,发明了这一遮风保暖的神器,今日赠予殿下”

    赵秀来不及反应。

    少女的指尖散发凉意,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回噩梦深处的战栗。

    冷月,寒风,遍地尸体。

    利刃逼近咽喉,剑锋寒意迫人。

    刺客在他耳边低语,如毒蛇吐信。

    “放肆”

    赵秀脸色煞白,剧烈地咳嗽。

    明容听他快把肺咳出来了,也害怕了,不由自主地缩回手,却被他按住。

    他的手心满是冷汗。

    赵秀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射向何竺和赵巽,又咳嗽一阵,沙哑的道“死人吗还不拉开她”

    明容说“我自己走,我自己退开,殿下你倒是放手”

    赵秀还扣着她。

    何竺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行,好生无奈。

    没太子发话,谁敢贸然动手

    他和明容动不动关起门独处,今天这状况,明容是图谋行刺,还是跟他,只有他自己能给个准话。

    赵巽走近。

    赵秀忽然起身,一把推开弟弟。

    “你”赵秀咳嗽几声,看着明容,恨恨道,“你跪下。”

    他甩开她。

    明容一跪下,冬书便也跟着磕头,连声叫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闭嘴”

    冬书伏在地上,额头触地,不敢动弹。

    不远处,莺莺也跪下了。

    赵检原本站着,何竺一脚踢在他膝盖内侧,迫使他单膝着地。

    赵秀俯视假作乖顺的小姑娘,冷冷道“手抬起来。”

    明容双手举高。

    赵秀又道“揪住耳朵。”

    明容揪住耳朵。

    赵秀冷冷道“跪足一个时辰。”

    赵巽开口“四哥”

    “你。”赵秀斜飞一眼,“老七,你留下守着他们。”

    “那你呢”

    赵秀冷哼。

    “孤回东宫。”他睥睨明容,阴沉的道“这假惺惺的风,吹得孤头疼。”

    长乐等明容走远了,才跟过去。

    她远远地站着,听见殿内传出少年的怒吼,又看见明容冲进去。

    她知道自己的伴读常来这座人人敬而远之的冷宫,今日却是她第一次撇下侍女,独自前来。过一会儿,没见明容出来,她绕到未央殿的后院。

    斑驳的墙壁下,有一个只容得下瘦小孩童进出的狗洞。这么多年,竟然无人修补。

    她蹲下,爬了进去。

    前院有模糊的人声传来,后院却悄无声息。

    如果赵检住在主屋,旁边两间屋子应该无人居住。

    长乐来到其中一间的后门。

    门上落了灰,两扇门之间留了缝隙,压根没关紧,轻轻一推,便打开。

    从后院溜进来,到达前屋,不费吹灰之力。

    长乐走到窗口。

    窗户结满蛛网,窗纸破了洞,一眼就能看见外面的风景。

    太子和燕王都在。

    太子咳嗽着离去。燕王一反常态,没有与他同进同退。

    院子里,明容又被罚跪。她揪着自己的耳朵,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另外还有两名宫女,以及一名衣衫染血、双手捆缚的少年,想来便是她那被废为庶人的九哥。

    太子一走,燕王去大门口望风,很快就回来。他对明容伸出手,拉起她。

    明容不放心,悄悄的问“他真走了”

    燕王“走了。”

    明容长出一口气。她拍拍裙子上的尘土,说“没事啦,不用跪着。”

    她的丫鬟听话地站起身,可另一名宫女说什么都不敢妄动。

    明容又说“莺莺,我扶你。”

    那宫女怯怯地望向燕王,摇摇头。

    燕王双手抱胸,“你随意,他得跪着。”

    他反手一指赵检。

    赵检道“我也没说要起来。”

    燕王冷笑“你有种跪一辈子。”

    赵检也对他冷笑。

    燕王发怒,揪住他的领子,一拳头砸他脸上。赵检顿时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第二拳待要出手,明容惊呼一声扑过来。

    “七哥,不要打人”她叫。

    长乐觉得有趣,心想,为了看这一场戏,爬一次狗洞,倒也值得。

    她的七哥打小一身怪力,心性暴躁,除了忍让太子三分,从没见他怕过谁。有时候脾气上来,对着父皇也敢顶嘴。

    明容轻易地就拦下了他。

    她抱着少年的胳膊,他只要微微动一动手,就能将她甩出去老远,可他偏偏没辙,任由她缠住不放。

    明容跺了跺脚,“打人不对,你别那么暴力”

    燕王道“他敢对我不敬”

    长乐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心里一沉,转过身。

    太子

    她用力眨眼,的确是太子哥哥,还有何竺。

    在这种地方相遇,对方也很意外,皱了皱眉。

    “太”

    何竺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道“燕王耳力好,小点声,别叫他听见。”

    长乐点头。

    赵秀理所当然地霸占了她的观众席位置。

    长乐默默地寻找窗户上其它的破口,遍寻不得。

    她冷哼。

    赵秀背对她,薄唇轻启“今日之事,不可声张。”

    长乐不快,故意问“你们也是钻狗洞进”

    “你没见过孤,孤也没见过你。”赵秀目视窗外,僵持片刻,极冷淡的道,“未央殿里里外外,没有一道门落锁。”

    长乐一惊。

    没有一道门落锁

    怎会如此

    殿外无人看守就罢了,如果宫门根本就没有上锁,这么多年来,赵检知道吗他若知道,为何不出去父皇又知不知道

    赵秀说完,全当她不存在。

    他看着明容把赵巽推到院子门前,又要把他推出去。她那点小胳膊小腿的力气,怎可能推得动身强体壮的少年

    老七放水。

    他悉心教导的好弟弟,真有出息

    赵巽抵住门口,想说什么,一低头,瞧见少女微红的眼圈,强硬的心又软了。

    他举起手,“我走,我走总行了吧你跟我一起走。”

    明容冷着小脸,又开始推他。

    赵巽叹气,柔声道“好,我一个人走,你别在这儿耽搁太久,记住没少跟那废物来往。还有”

    大手捧住她的脸,轻轻揉两下。

    “明天我去找你,不准再对我皱眉头,今晚就把气给消了。”

    赵秀气得不轻。

    他自然知晓老七背着他和明容厮混,可他先前以为,他们相处,总得是明容甜言蜜语哄着他,做小伏低讨他欢心。

    结果呢

    一退再退的是赵巽。

    他才几岁读书读进狗肚子里,军功没捞着半点,倒是动了贪恋美色之心。

    就明容这点姿色,他已是如今的丑态。日后与敌国开战,两军对阵,还没开打,人家派几个倾城美人当细作,他岂不是要将城池拱手相让

    这弟弟废了。

    庭院中,明容正对赵检嘘寒问暖,看得赵秀更心烦。

    她要冰块给赵检止血,可哪儿来的冰块冬天的冰已经融化。

    赵检坐在台阶上,用袖子擦血,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他眉宇紧皱,因为疼痛,一张脸扭曲,嘶嘶吸凉气“那混蛋下手比东宫侍卫还狠。”

    冬书和莺莺打来井水。

    明容用帕子沾水,递给赵检,“他力气大,出手没轻重”她顿了顿,盯着赵检背上的鞭痕,咬牙道,“赵检,你再忍忍,我一定想法子弄你出去。”

    赵检用帕子洗脸,闻言,动作一滞,淡淡道“不用,我住的挺好。”

    “这也叫好”

    “习惯了就无所谓。”赵检抿紧唇,半晌,将被血染红的帕子攥得死紧,低低道,“明容,我出不去,从生到死,未央殿就是我的一辈子,你不必白费力气。”

    明容沉默。

    空旷的宫殿,偌大的庭院,唯有寒风穿堂而过。

    终于,她坐到赵检身边,垂眸,凝视染血的手帕,眼圈慢慢红了。

    她的难过和挫败,清晰可见。

    “狗太子走了,赵检,你听我说。”她开口,嗓音微哑,“别放弃,他横任他横,他欺负你、羞辱你,你却不能放弃自己。无论何时,人总要对生命、对未来抱有希望,才能等到奇迹降临的一天。一旦放弃,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赵检说“不会有奇迹。”

    明容固执的道“会有的,一定会。”

    赵检不语。

    明容抬起袖子,擦拭一下眼睛,振作起来,说“你知道什么是伟人吗”

    赵检拧眉。

    “所谓伟人,就是在最黑暗的夜里,当乌云遮月,天地无光,他孤身一人也不放弃希望,哪怕燃烧自己,也要照亮一整个时代”她热切的道,“你要做这样的人。”

    “你太看得起我,我自保都难,还能照亮谁我倒盼着伟人来照亮我呢。”赵检不以为然。

    明容想了想,说“手伸出来,我替你算命。”

    赵检狐疑地摊开手。

    “让我瞧瞧”明容研究他手心的纹路,煞有其事,“嗯,终有一日,你会带兵出征,保家卫国。你率领的军队会有世上最强壮、最快的战马,也会有最富足的粮草供应。你定能百战百胜,一统天下,开创盛世基业”

    赵检呆住。

    莺莺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这、这是不是扯远了点”

    赵检回过神,手缩回去,瞪明容一眼,“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自己爱做梦,别拉上我。这话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你问问谁相信”

    “我。”

    明容展颜一笑。

    她的脸亮了起来,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他,目光灼灼。

    “我相信你啊。”

    赵秀心潮澎湃。

    最强壮最快的马,粮草供应,百战百胜,一统天下,盛世基业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海之中轰鸣作响

    果然,果然

    神女降世,为的是辅佐明君,有她相助,必能成就无双伟业,与功垂千秋的先王一起被后人所铭记,所称颂。

    身前功绩身后名,本就是历朝历代,每一位明君的毕生追求。

    这将是何等的荣耀

    明容捡起掉在地上的保暖神器,送给赵检和莺莺。她告诉他们,这是绑在膝盖上的,罚跪时可以派上用场。

    赵秀冷笑。

    说什么送给他的心意,满口谎话。

    他还差点信了。

    然后,明容带上婢女离去。

    赵检仍坐在台阶上,莺莺在旁陪他。

    许久,他抬起袖子擦脸。

    莺莺说“公子,好像不流血了,咱们进去吧,你到床上躺一会儿。”

    赵检拉住她,“你觉得,咱们能离开这里吗”

    莺莺诚实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希望能。”

    赵检笑了笑,“我觉得可以。”

    莺莺惊讶“可是,你对明姑娘说”

    “她来未央殿这么多回,父皇早该知道,却没有惩罚她,也不阻拦。”赵检冷静的分析,“你刚才在场,不也瞧见了赵巽竟然听她的话。那该死的东西和赵秀一样的目中无人,可明容几句话就让他走了。赵秀叫他看着咱们跪满一个时辰,他也不听。”

    莺莺点头,“这倒是。”

    赵检下巴抵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喃喃道“只是,明容和赵巽走得近,赵巽又是赵秀带大的看门狗,难保明容日后不会对赵秀改观,倒向东宫得想个法子。”

    莺莺问“想法子做什么”

    赵检沉声道“保证明容对赵秀深恶痛绝,永远站在我这一边。”他一顿,轻声道,“她只能站在我这边。”

    长乐听得心惊,又感到厌烦。

    早该猜到的。

    宫里哪儿有省油的灯

    善人,好人,不是早死了,就是伪装做戏。

    天家子女自懂事起,最早学会的不是读书识字,而是耍弄心机。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尔虞我诈的血。

    只有一个人不同。

    她的傻瓜伴读。

    明容是个真的傻子。

    而且,是个即将死于非命的傻子。

    长乐偏过头,瞥见兄长清冷的侧颜。

    太子全听见了。

    入夜。

    赵秀命人在廊檐下摆放桌案,准备文房四宝。

    他盘腿坐在垫子上,身上披着大氅,又裹着棉被,严严实实的。可他还是冷,时不时的咳嗽,何竺劝他回房,被他斥退。

    他在纸上写了几笔,又道“拿孤的琴来。”

    玉英将他的古琴抱过来。

    赵秀睡不着。

    方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

    耳边回荡的,却是梦境之中,猿猴国师将小狮子太子高高举起时的曲子。

    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幻梦,怎可能只是荒唐的怪梦

    若只是梦,醒来后,他又如何能清晰地记住每一个细节,甚至一整首歌曲的调子

    他照着记忆,着手谱曲。

    这首曲子莫名的令人振奋,热血激昂。

    将来,当他君临天下,当四海臣服,万国来朝,他要教坊司奏响此曲,他要身披灼眼的阳光,高高举起传国玉玺

    日出之地,皆为王土

    少年满目野心,对月立誓。

    不知过了多久,赵秀闻到酒味。

    他皱眉,抬起头,见赵巽喝得醉醺醺地过来,刚坐下,倒头就睡。

    “你去玉家吃酒”

    “”

    “醒醒。”赵秀踢他一下,不悦道,“玉太师就放任你小小年纪喝成一个酒鬼”

    赵巽眼睛都睁不开,笑“不会喝酒,那还算玉家人吗”

    赵秀脸一沉,“你姓赵”

    赵巽翻了个身,呼呼大睡。

    赵秀又踹了他几脚,赵巽睡沉了,毫无知觉。

    一喝醉就睡得像死猪。

    赵秀面对不争气的叛徒,摇了摇头。

    他想了会儿,扯过一张新纸,画了几笔,是电影里那头长得古怪又可笑的野猪。搁下笔,他审视自己的画作,又瞄向浑身酒味的赵巽,看来看去,二者当真神似。

    “彭彭变成人,就是你。”

    赵秀淡哼,命何竺拿来一条被子。

    他抖开,盖在赵巽身上,对侍立的人道“都下去,孤一个人待着。”

    何竺留到最后才走,离开之前,不忘请示“殿下,未央殿那边”

    赵秀平淡道“叫莺莺盯紧,有事传消息。”

    何竺“是。”

    太监宫女退下了,何竺和玉英离得稍远,继续暗中护卫。

    赵秀仰起头。

    今晚繁星闪耀。

    寂静的春夜,他的耳畔响起电影的戏词。

    狮子王对儿子说

    “看那些星星。过去那些伟大的君王从星星上看着我们呢。”

    “所以当你感到孤独,记住先王们一直在那儿守护你、引导你。”

    “我也一样。”

    孤独吗。

    赵秀仰望满天寒星。

    他想,如果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他的母亲一定是最沉默的那一颗。

    星河万里,宫灯摇曳。

    清冷的星光和暖黄的灯光交织。

    赵秀一人独坐,背影寂寥。

    他执着地凝望亘古长在的星海,试图从沉默中找寻一个失落的答案。

    “母亲。”

    毫无血色的薄唇翕动,却没有声音。

    他永远那么安静。

    年复一年,只有心在跳动,在呼唤。

    “对我说句话吧,母亲。”,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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