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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说, 把他当气流,也就是空气。
明容不理解。
哪有人要求别人把自己当空气的这不是骂人的话吗。
他做梦受惊,吓糊涂了。
她说“人就是人, 不是物件。”
赵秀便想起,老七曾经对他抱怨, 明容爱讲大道理,比之乎者也的老夫子还厉害。
名为抱怨, 实则炫耀。
他认定老七故意的, 故意当着他的面显摆, 当即命人将弟弟轰出东宫。
明容教训老七, 意在劝他向好。对他, 则只有冷冷的一句, 同情你才是伪善。
那一日, 小丫头被他吓坏了。
兔子逼急了能咬人,小神女逼急了会咬人, 也会争吵。
她不愿意给予他一丝怜悯。
而现在,明容在讲小道理。她看着他,眼神并不冷漠。
赵秀渴望她多说几句,把小道理讲成大道理, 可她不说。
不要紧。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明容总算开始满口仁义道德的规劝他, 她自以为引他入正道。他一字不信, 但可以装作大受触动。
他要鼓励明小容。
小神女天真的神谕, 不再是老七和赵检独享的殊荣,他也有份。
明容问“殿下,你笑什么”
赵秀淡淡道“说的在理,好聪明。”
明容“”
当然在理,这是常识。
他夸她聪明认真的吗, 还是又在偷摸开嘲讽
赵秀沉默一会儿,见她猜疑不定,轻笑一声,拖着调子柔柔道“明小容,你真聪明”
明容想,果然是嘲讽。
懒得理他。
赵秀却在回忆梦中的小神女。
那只三岁的奶娃娃对妖犬说,小狗,你真棒
可爱的明小容,可恨的妖犬仗着一点奇技淫巧,便能讨她喜欢,得她赏识。
她却不肯对他说一句,四哥,你真厉害
他淡哼。
明容看着他惬意地笑一会儿,脸色忽变,又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
赵秀疲倦地合上眼。
明容倒了一杯茶,站在床榻边,不动。
他睡着了吗
少年走出梦魇,显得分外安静,急促的喘息平复,胸膛不再剧烈起伏,呼吸都变得脆弱。
她想离开。
刚退后一步,赵秀闭着眼睛,轻轻的说“你知道这么多,余生只能与我同舟,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我要怎么相信你”
明容愣住。
赵秀睁开眼皮,沉沉的目光凝望她,“母后之死的隐情,我从未与人说起,七弟都不知。如今你知道,我的命脉就在你的手里,我怎么信你”
明容感到手心发烫。
她觉得自己捡到一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揣在兜里更危险。
她说“是你主动说出来的。”
“我说的,你听见了。”
赵秀不由分说,拉住她的小手,让她的两根手指按住他手腕内侧。
他的脉搏如此微弱,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朝气,偶尔一点颤动,恍如重伤小兽的挣扎。
明容突然难受。
赵秀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活着吗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垂死挣扎。
他在挣扎。
少年又抬手,微凉的指尖轻点她的太阳穴,“斩了这颗小脑袋,砍掉这双小耳朵,我说的话,你也忘不掉”
明容无语。
每一次都是,刚有一点同情他,一盆冷水马上浇下来。
“我失忆啦”她没好气。
“不准装疯卖傻。”赵秀说,“把柄换把柄,秘密换秘密,你必须告诉我一个生死攸关的大秘密。”
他微微兴奋。
明容瞪着这强买强卖、蛮不讲理的少年,思考一会儿,说“我唱歌很好听。”
赵秀想,他早就知道。
他说“这不算。”
明容“一般人我不告诉的。”
赵秀冷冷道“我要的是足以致你于死地的秘密。”
明容便绞尽脑汁的想,思来又想去,小声说“令狐沛给我的情书,不一定是他亲手所写。”
她暗道,这总行了吧。
这可是天大的秘密。
赵秀不领情“一粒沙尘,活着不值一提,死了更无价值。”
明容“”
赵秀凝视她,忽然,笑了笑。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他宣布,“慢慢想,想到告诉我。”
明容一怔。
真少见,他这么大方,还通情达理不对,她被他绕进去了,他强买强卖在先,她倒霉上了他的贼船,怎么还夸他
赵秀轻声笑。
明容“你又笑什么”
“你噘嘴。”他笑着说,“明小容,你噘嘴”
他一直笑,一直笑,接着便咳嗽,咳得喘不过气。
明容噘着嘴,把茶杯递给他,心里想,喜怒不定,笑点莫名其妙,正宗的神经病。
她又想,既然他们在同一条船上,那她请他帮忙,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她开口“殿下,你能帮我找一个人吗”
赵秀抬眸,“谁”
明容说完朱妈妈女儿的事情,又道“年月久远,当年那姑娘才四岁,不记事,天下这么大,我也知道不好找”
“自己走丢了,被好心人抱回家养,自然难找。”赵秀淡声道,“若是被卖,找回来难,查出下落,很简单。”
“被卖”
“多半被家人卖了换钱。”
“不可能朱妈妈找她那么多年”
“她家里没别的人”
“有,有她继父,老魏对朱妈妈很好”
“欠债么,赌钱么”
“他为了戒赌,手指都砍掉了”
“他卖孩子。”
“啊你”
明容脑子里一团乱。
少年背靠软枕,凤目冷漠,“穷苦州县卖孩子的不少,每当天灾,常有人牙子带小孩上京城。反之,从京城卖到外地,罕见,多是欠了赌债的废物,为还债而为。”
不对,不对。
朱妈妈家里何曾窘迫至此
真有困难,侯府总能帮她,娘亲断不会见死不救。
“几天后答复你,少想这种小事。”赵秀不耐烦的道,“专心想交给我的秘密。一月期满,你若敷衍,必不轻饶。”
“”
明容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
他的态度向来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如果真能找到朱妈妈的女儿,就算他顶着一张臭脸,说话难听,她也感激他。
于是,她说“我等你的好消息啊。”
“好消息”
少年瞧她一眼,目光凉薄。
“只怕未必是你想听的。”
三天刚过,何竺回东宫复命。
太子吩咐他,同走街串巷、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别打官府的名头,因为真相太久远,且只掌握在牙婆一人手中。她若欺瞒,拿她也没辙。
对付这种人,用酒,用肉,用钱,用酒肉钱攀来的交情。
效果不错。
“那老太婆喝得醉醺醺的,话倒还说的清晰。据她交代,十几年前,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她爹赶了几十里路,将她带到城外交易。牙婆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那小姑娘的脸上、身上特别干净。她爹自称家里穷,养不活一个累赘,可那姑娘实在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扎了两朵红色的花儿,实在不像没人疼的赔钱丫头。”
“因此,她生怕有诈,足足问了三遍,孩子她爹一口咬定所言非虚,家里好几张嗷嗷待哺的嘴,揭不开锅,只能卖女儿。牙婆这才收了她。”
“那姑娘被宁州的一名鸨母相中,当清倌养着。”
“后来,牙婆回宁州,还打听过她的消息。听说,那姑娘养到十三岁,老鸨正待卖个好价钱,谁知城里来了一帮流匪,将那姑娘连带着好几个姐儿一道劫走了。”
“半月后,官兵剿匪,在山上找到一堆白骨,没见着有姑娘。”
赵秀听完,只道“把明容叫来。”
等明容来了,他要何竺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何竺对着明容,犹豫不决。
他想,那命苦的丫头若能长大,也许就是明姑娘的模样,天真纯善,叫他如何开的了口
明容焦急,催他“你快说啊”
何竺叹一口气,语句尽量委婉。
然而,明姑娘听到一半,脸色唰的惨白。待他说完,眼波都发颤,如同摇摇欲坠的危城。
赵秀拧眉。
小神女在悲伤,她总是为不相干的人难过。
这他清楚,可他不明白,究竟为何
那只是她奶娘的女儿,与她素未谋面。
世人的生死便如花开花落,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腐烂成泥。
为何难过
叶初死了,他都不难过。
她待他并不好,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一样沉默。
他只是暴怒,憎恨,她不能就那样撒手人寰。
母后一死,再无人告诉他,那一年年苍白而沉默的雪,凭什么
她凭什么忽略他,无视他,冷落他她总要给一个理由,即便只是借口,也要给他一个交代。
他只想逼她开口,只想听她说话。
说到底,不甘心而已。
这天下任何一个人死去,他都不会难过。
他不能失去老七,只因为老七于他而言价值连城,老七必须活着。
唯独小神女,她若不在,黑暗将教会他悲伤。
明容恍惚一会儿,喃喃自语“我要告诉奶娘,我要”
“我劝你别。”赵秀道。
她抬头,看着他,像看一只三头六臂的怪物。
赵秀哼一声,道“你的奶娘,她现在过的不好么”
明小容又呆了。
片刻,她疾声道“奶娘过的不坏,但她惦记女儿,惦记那么多年而且她的枕边人是魔鬼啊”
她真激动。
赵秀一边观察她,一边实事求是的说“你自己也承认,她男人待她很好,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十几年前的旧事,与她如今的日子再不相干。一、三十年后,她就会死。她知道了,无法改变什么,她不知道,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明容又开始脑子打结。
又来了。
她发现,赵秀有一套奇怪的话术,每个字都理智,乍一听,逻辑畅通,毫无破绽。可细细一想,便毛骨悚然。
没有人情味。
这名少年,他没有感情。
她在极度的震惊之下,冲口而出“如果你死了,凶手是你爹,你希望你娘一无所知的同他过日子吗”
赵秀低低的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到底在笑什么”
他以前总是阴沉着脸,从不多笑。
可他就是喜欢笑她,好笑,嘲笑,不管她做什么,都要笑一笑。
疯子,疯子
“那不就是长乐圈养的西戎质子”赵秀笑道,“他娘若活着,若知道,又能做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谢恩罢了”
他大笑。
明容瞪他,转身飞快地跑远。
明容来找朱妈妈。
刚到听月闲居,迎头撞上魏小哥和他的未婚妻。
知月不认识明容,见她神色严肃,脸上便有些红,往后退了退。
魏小哥道“不害臊,这是咱们大姑娘。”
知月低着头,小声道“知月见过大姑娘,大姑娘安好。”
明容实在没心思与他们交谈,只敷衍一句,便往院子里去,走几步,又停下,回过头。
魏小哥和知月相伴离去。
日头拖长他们的影子,影子都相配。
不知为何,这一幕深深的留在明容心里,以至于当她面对朱妈妈,开口却沉默。
太子的鬼逻辑,自然是没道理的。
奶娘吃尽苦头生下的女儿,她那么疼爱那么宝贝的女儿,被她的枕边人卖了,她怎么可以一辈子蒙在鼓里
老魏卖孩子还赌债,不仅犯法,而且禽兽不如,天理难容
他总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惩罚他就得告诉奶娘前因后果。
如果她是那小姑娘,她一定希望娘亲为自己报仇。如果她是朱妈妈,她也必须知道真相。
太子的鬼话,自然是没道理的吧
朱妈妈见明容这模样,心里一沉,平静的道“冬书,你出去,门关上。”
冬书瞧一眼明容,将门带上。
朱妈妈这才道“姑娘,你说罢。这么多年,再坏的结果,我都想过,噩梦也不知做过多少回无论你说什么,我受得住。”
明容动了动嘴唇,依然无言。
朱妈妈握紧她的手,又道“求你说出来”
她的目光坚毅,决绝。
明容说了。
她看着朱妈妈脸上的血色褪去,看着她的身子颤了颤,扶住桌角,只一下便站定。
她上前搀扶,朱妈妈摇头,“没事。”
朱妈妈直挺挺地站着,目光盯着墙上的某一处,却没有焦点。就那样站立很久。
她在想什么
女儿,老魏,还是魏小哥又或者在恨这无常的命运,险恶的世道
明容不清楚。
过一会儿,朱妈妈问她,那个小女孩被卖的时候,穿什么衣服
明容说,粉色的碎花小袄。
朱妈妈又问,她的头发,又是怎样的
明容说,两个小揪揪,头上扎红色的小花。
朱妈妈再次陷入死一般的静默,不动,也不开口。
“姑娘。”终于,朱妈妈看向她,声音很轻,依旧平静,“这话,请你以后就放在肚子里,别再和其他人讲。”
明容一愣。
她问“咱们不报官吗”
朱妈妈摇了摇头。
明容又道“就算不报官,阿爹也能为你做主。”
朱妈妈说“我心里有数,姑娘”她一顿,“老婆子这一生,没求过你什么,只求你保守秘密,千万别说出去。”
明容发呆。
朱妈妈按住她的肩膀。
妇人的手如铁箍,按在她肩膀上,像压下来的大山。
朱妈妈沉声问“你答应吗”
明容不语。
良久,她艰难地点头。
明容弄不明白朱妈妈怎么想的,就像她不懂,面对众多的人间悲剧,太子怎能无动于衷。
他仿佛,天生欠缺共情能力。
他嘲笑别人的不幸,有时候,也嘲笑他自己的悲惨。
完全无法理解。
接下来的几天,明容都留在家里,她怕朱妈妈想不开。
然而,想不开的人,好像是她。
朱妈妈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天没亮就来侯府,有时晚上歇在这儿,有时晚上回家,回家了也没听说她和老魏吵架、打架。
就昨天,老魏还来府里给她送东西。
朱妈妈原谅他了吗
太子说,十几年前的旧事,和现在的生活不相干。
听起来无情无义冷酷至极,却一语中的,说中了现实。
朱妈妈也许生气,也许心痛,但她更在乎的,是当下拥有的一切。
老魏,魏小哥,知月,她的小家。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明容想起那个被卖掉的小姑娘,想起她干净的衣裳,想起她头上的小花,便觉得一阵难言的悲哀。
她自嘲的想,在古代,在大曜,疯子恐怕不是赵秀,是她。
日落前,朱妈妈去了一趟水姨娘的院子。
水姨娘近来病得日渐严重,别说院门,连屋子的门都很少出,经常一整天不下地,就躺在床上休息。
丫鬟打开门,水姨娘见是朱妈妈,十分意外,接着便局促,“朱妈妈可、可是阿缘犯事儿了”
“没有。”不苟言笑的妇人道,“只是有句话,想与您说。”
水姨娘一怔。
她打发丫鬟出去。
门关上,朱妈妈站一会儿,才道“从前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您见谅。”
水姨娘听她说的这般客气,更为不安,勉强笑道“我从没放在心上”
“不。”朱妈妈道,“我是真心的,请您原谅。”
水姨娘呆住。
直到朱妈妈走了,她还在发呆。
朱妈妈来做什么
好像,真的只为了说一句抱歉。
何必呢
这么多年,别人看轻她,那是自然的。
很多时候,她都不愿意把自己当人。忘记自己是人,忘记人有尊严,才能活下去。
但她心里还是感激。
任何一点善意,任何一点尊重,她都谦卑的感恩。
朱妈妈临走前,她吃力地从床上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你若不嫌弃,不如留下吃饭”
朱妈妈道“下次吧。”
她点头,笑了笑,“好,下次。”
朱妈妈本来要回家,不想春棋笨手拙脚,走路不看路,摔碎一只盘子。于是,朱妈妈将她教训一顿,又把听月闲居的四个大丫头叫过来。
“姑娘年纪小,心软心善,一向如此。”
春夏秋冬四名丫鬟一字排开,朱妈妈站在台阶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鹰隼似的眼睛盯着她们,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你们是姑娘的丫鬟,是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口,她的眼睛。”
“姑娘想的到的,想不到的,你们都得赶在她前头就想好,别等她冷了饿了,才晓得去厨房做饭,那来得及吗”
“院子里的人,没几个省心的。”
“姑娘不便出手教训他们,你们却不能让恶奴欺主的坏事发生。该骂,该打,该发卖,不需要手软。”
“记住了吗”
四个丫鬟同时道“记住了”
朱妈妈瞧她们一会儿,挥挥手,放她们下去。
明容在屋里看着。
奶娘经常这么教导冬书等人,可这一次,她心中不安。
朱妈妈离开的时候,天都黑了,黑沉沉的夜幕压下来,无端令人焦虑。
明容追上朱妈妈,说“我陪你回家吧”
朱妈妈见到她,无奈的笑,“就这一点路,姑娘还怕我年老痴呆,不认得吗”
“都说了奶娘不老。”明容道,“在我眼里年轻着呢。”
朱妈妈不再拒绝。
她只让冬书拿两盏灯笼来。
几人同行,有意无意的都放慢脚步。
朱妈妈叹一声,道“这几日,我总想起姑娘小时候。你刚下地那会儿,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要我抱。姑娘只认夫人和我,侯爷要抱你,得趁你高兴,不然,你也不依,揪着他的头发大哭。”
明容笑了笑,“那是我聪明。我打小就知道,最把我放在心上的,只有娘亲和奶娘。”
“这话可不能让侯爷听去。”朱妈妈叮嘱,“府里那么多的少爷、姑娘,你在侯爷面前可得嘴甜,叫他永远最疼你,府里的好东西都留给你。”
明容说“知道啦。”
朱妈妈住在后巷,步行一小会儿就到。
她说“回去吧。”
明容不走。她犹豫片刻,开口“奶娘,你有话要对我说,别放在心里。”
朱妈妈颔首,“好。”
明容又道“我等你明天给我煮甜汤吃。”
朱妈妈好笑“这么热的天,不嫌粘喉咙么吃点清淡的。”
明容说“我想吃啊。”
朱妈妈慈爱的道“好,奶娘做给你吃。”
明容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
朱妈妈站在夜色中。
家门口挂了两盏照明的灯笼,她手里也提着一盏,可她仍与夜色融合,不分彼此。
朱妈妈摆手,“快走吧,晚了夫人担心。夜路不好走,慢点儿。”
明容说“好。”
她加快脚步,走出好长一段路,又回头。
朱妈妈提着灯,还在看她。
夜里,老魏睡得不踏实。
天太热,他浑身不适,翻过来,转过去,明明犯困,总是睡不着。
半梦半醒之际,他心头一沉,像一脚踩空,猛地跌入万丈悬崖,于是惊醒。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从头到脚都发烫,四肢酸软,骨头都疼。
坏了,他想。
这是害病了啊,风寒发热,至少歇一天,可他明天还要出工呢。
他睁开眼,想支撑着坐起来。
可他动不了。
全身上下,只有眼皮能掀动。
屋子里有光。
他的妻子没有上榻,她还坐在灯下,火烛明灭,她一声不响。
老魏无奈,心道,文秀今晚怎的点了这么多蜡烛难怪热的慌。
他说“文秀,快把蜡烛灭了,阿旺怕热”
他一怔。
忽然记起来,阿旺带着家当回了老家。
那孩子要成亲了。他和文秀想让儿子在京郊置办一些田产,便把多年存下的银子换了银票,叫他带去舅舅家,与他舅舅商量。他舅舅做生意,脑子灵光,知道钱怎么花才划算。
“文秀”他又喊,嗓子沙哑,使不出力。
朱妈妈仍坐着,一动不动。
“阿旺快成亲了。”她幽幽的说,“咱们成亲那一日,你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老魏愣了愣。
“忘记了吧”朱妈妈叹气,“你说,你这人没什么优点,但是对媳妇儿好。你笨,嘴也不厉害,吵架赢不了我,也不敢骗我。”
老魏看着她,恍惚觉得,烛光下,她的面貌陌生。
他讷讷道“我我记得。”
朱妈妈说“我这辈子也不图你什么,就图你的一句,不骗我。你的确老实,在外头跟人赌钱,欠下一屁股债,你也不敢隐瞒,回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对我哭诉,不停地忏悔。有一回,喏,就在这儿”
她的视线落在地上。
“你跪着,求我别离开你,别带走如如和阿旺,别拆散咱们的家。我不听,你就跑进厨房,拿起刀,砍了手指。”
老魏听她提起往事,难掩羞愧。
朱妈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语气也平静,仿佛只在追忆落了灰的陈年旧事。
“你流了那么多血,脸都白了,还抱着我的腿,对我哭。你说,真是最后一次,你若再赌,天打雷劈,生生世世都当畜生。”
老魏舔了舔干涩的唇,“是,是”
“是”朱妈妈盯着他,“那我的如如怎么没的”
老魏倏地睁大眼睛。
朱妈妈平静的问“你卖她,卖了多少银子”
“我”老魏支吾道,“文秀,你糊涂了,如如是走丢的,我”
“如如是你带去城外的驿馆卖的,你赶了几十里路,去那么远的地方卖女儿,你怎么能忘记”
“不是不是文秀你听我说”
“好,你说。”
可老魏说不出来。
他浑身酸软,心头被不详的恐惧笼罩。
朱妈妈不再看他,只望着流泪的红烛,眼神空洞。
“怎么不说了你怕什么,怕我害你阿旺就要成亲了,我多狠的心,才会残害他爹啊”她讽刺的笑,“说吧,你砍了手指,又去赌,赌输了钱,怕我知道,便卖女儿,你卖了多少银子”
“不是,不是,真不是”老魏虚弱的挣扎着,“自从我发誓不赌,便再没去赌过”
“你发过那么多誓,哪一次啊”
“砍、砍掉手指的那一次。我没有再赌,我绝不曾踏进赌馆半步是之前,之前还欠着一些银子”
“为何不与我说”
“我不能说”老魏爆发般的嘶吼。
他觉得自己在咆哮,在怒吼,发出的声音却如蚊虫哀鸣。
他惨白的脸涨红,“你说,你说,要债的再上门一次,不管我欠多少,你只要见到人,就带阿旺走。你、你说,我满京城找你,我追去侯府也没用,侯爷会给你做主,柴总管会带十个八个家丁痛打我一顿。你说,阿旺以后就姓朱,同我再没有干系。我是他爹,我是你丈夫啊”
“所以。”朱妈妈冷冷的道,“你把我女儿卖了你报复我”
“没有”老魏急切,“我只是缺那一点钱,还完债,我再没有赌。我、我挣的每一分血汗钱,都给了你。我操劳半生,为的就是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为了阿旺”
朱妈妈点头。
她的脖子像木头,僵硬得出奇。
“原来,是为了这个家。”
“是我不想咱们这家散了,我想养大阿旺,我想补偿你”
朱妈妈站起来。
老魏的视线,从她身上,飘到满桌的红蜡烛上面。
红烛的光像极了地府的招魂灯。烛泪滴落,如同滚油,洞穿他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动弹不得,为何他全身发软他不是病了,他一早被下了药
“文秀”他嘴唇发颤,凄惶的道“文秀,你不能做傻事,阿旺的婚事都定下了”
“是啊”朱妈妈怅然叹息,“阿旺要成亲,知月是个好姑娘。她父亲要是知道,阿旺的娘把他爹杀了,他还能放心让知月嫁过来吗不会的,他只有知月这一个姑娘,怎么舍得”
老魏满头大汗,“我对不起如如,我以后加倍对你好,对阿旺好,对、对知月好如如、如如也许还能找回来,明日我就去找,天涯海角,我一定把她找回来,交给你”
朱妈妈一言不发,就像没听见他的哀求。
半晌,她又望向他,喃喃的道“不止阿旺。我不能杀你,杀了你,我的姑娘怎么办”
老魏愣住。
朱妈妈神色恍惚。
“姑娘在成国公府遭人污蔑,不得不跳湖以证清白。她回家,大病一场,我伺候她多少年,从没见她病得那样重。”
“她躺在床上,高热不退,神志不清的喊,娘亲,娘亲救我后来又喊,奶娘,奶娘,我难受每叫一句,我的心就像千万根针扎似的疼。”
“当时,我就想,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让她再受这罪姑娘若挺不过来,我便杀了那成国公府的孙少爷,追随她而去。”
“姑娘怕黑,怕寂寞。她爱热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底下,她会害怕,就让我去陪陪她,让我护着她。”
“所以”
她对老魏笑,轻轻的,苍白的。
“我怎么杀你啊”
“姑娘以后要嫁天家的皇子,她怎能有一个杀夫的奶娘她不可以留下污点,我绝不能害了姑娘,害了侯府和夫人。”
“府里的下人出这种事,说出去,总是难听。”
老魏满心惊恐。
妻子说,她会放过他。
可他的动弹不得,算什么他的难以发声,算什么这满室的蜡烛,又算什么
他眼里落下浑浊的泪,痛哭道“文秀,放我一条生路,放咱们一条生路”
朱妈妈面对他,冷漠如初见的陌生人。
“你害死我的如如,只能偿命。而我,我也有罪当年,在你第一次,第一次第十次赌钱的时候,当你一次次发誓,又一次次毁约的时候,我就应该离开你,那么如如今年就十八岁了。”
老魏哆嗦。
朱妈妈仿佛累了,也厌倦,“就你我两人,谁也别惊动,安安静静地走罢今夜,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阿旺可怜,但有知月体贴他,心疼他,他会熬过去的。”
“不要,不要”老魏哭泣。
“我一世待人严苛,听月闲居的小厮、丫鬟,无论谁犯了一点错,我都不能忍。可你,我容忍你太久,给过你太多机会,以至于酿成大错人啊,不能总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她盯着火烛的光。
那光芒飘摇,忽高忽低。她恍惚看见,火光中,如如朝她奔来。
她穿着粉色的小袄,头上扎着红色的花,快过年了,红色粉色最喜庆。
她叫,娘娘要抱抱
朱妈妈笑了,如释重负。
“娘来了。”
明容半夜惊醒,爬坐起来。
她头上有汗,后背心也都是汗。
太闷了。
夏夜,冰盆里的冰融化得差不多,室内并不多么酷热,她却透不过气。
是错觉么
空气里总有一丝古怪的气味,像烧灼的焦味。
幻觉吧,大半夜的,谁会在外头烧东西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刚想躺回去,院子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隐约有慌张的人声传来。
她捂在薄被里的手,又沁出冷汗,手指攥不紧,直发抖。
不一会儿,冬书披着单薄的外衣进来,“后巷有一户人家走水,与侯府挨的近,柴总管带人”
明容穿上鞋,随手扯一件斗篷裹住身子,匆忙向外跑。
朱妈妈家失火。
街坊邻居,柴总管带来的家丁无数人进进出出,忙着灭火。一桶桶水浇上去,大火仍在蔓延,将那小小的房舍吞噬殆尽。
灯笼呢
那挂在门口的灯笼,哪儿去了
明容站在路边,火光就在咫尺之外,夏夜的风带着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脸上似有烧灼的疼痛。
有人在咳嗽,声音很远。
所有的呐喊,吼叫,咳嗽声,脚步声,都太遥远。
她的瞳孔被火光照亮。
她看见朱妈妈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夜色中,对她挥挥手。
她走出好长一段路,快到路的尽头,一转身,朱妈妈还在那儿,夜色模糊了她的身影,她的容颜。
明容却在大火中看清她的脸。
她满目不舍。
只一眼,阴阳相隔。
“为什么,为什么”
吸入的尽是热气,她的胸口被灼伤,呼吸越发困难,五脏六腑都绞痛。
“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不”
“姑娘”冬书握住她的手,流着泪道,“报官没用啊抢了别人的孩子去卖,自有官府问罪,卖自己的儿女还债不犯法。”
不犯法。
那个被卖去宁州,死在匪窟的姑娘她的死,没有凶手。
冬书抱住她,在她耳旁沙哑的道“朱妈妈的事,你别说出去,魏小哥已经没了爹娘,不能再失去知月”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
朱妈妈求她别说出去,这才是为什么。
明容又看见奶娘提着灯笼,对她挥手。
夜色那么深,风又大,灯笼的光渐渐熄灭,她的身影永远留在了黑夜之中。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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