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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长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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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课上, 文先生讲到为君之道,突然问“何为盛世”

    彼时,赵秀正在走神。

    小神女抱病在家, 不肯回宫,已有半月。

    长乐求了父皇的圣旨, 每隔两天便去南康侯府一趟,百般安慰那丫头,也不见效。

    长乐说, 明容化身为一只小王八, 脑袋缩在龟壳里,怎么逗她, 哄她, 激她,就是不出来。

    明小王八忧郁得都憔悴了。

    赵秀日渐心烦。

    明容不来,东宫又变成一座坟墓,全无生气。

    她奶娘死了,她便悲伤,因何而悲伤

    那老妇的儿子十几岁, 年轻力壮,足以自力更生,未过门的妻子也没有抛弃他。

    老妇虽入地狱, 但手刃仇人, 不留遗憾,也没多少牵挂。

    明小容装王八的时候,她奶娘也许在地底下捡死人的眼珠子串檐铃呢,轮得到那丫头要死要活的悼念

    文先生见他沉默,又问一遍“殿下, 何为盛世”

    赵秀道“国泰民安,四海平定。”

    这话,他从五岁说到十五岁,倒背如流。

    文先生却摇头,“何为盛世问朝中大臣,问民间商贩,问稚子幼童,答案多半如是。殿下,您是储君,应有独到的见解。”

    赵秀淡淡道“山河归一,天下大统。普天之下,皆为王土。”

    “殿下的构思太大,太笼统。”文先生道,“请您往细的想,细节见真章。”

    赵秀的目光便有些冷。

    这老头子,被人收买了吗分明在诱导他说出不臣之言。

    他冷淡道“父皇龙体康健,我赵家的江山代代相传,千秋万载,不熄不灭。”

    假的。

    纵观历朝历代,谁家的江山能千秋万载

    无论开国君王如何的贤明,王朝鼎盛时期又如何的强大,至多几百年,终不过一盘流沙,散在岁月长河之中。

    他要的不是赵家的千秋万载,他要的是自己的传世英名

    他死后,谁管洪水滔天,子孙与他何干

    文先生仍摇头。

    “何为盛世国泰民安怎样的国,怎样的民”他收起书卷,温和的道“殿下且细思慢想,斟酌考量,老朽告退。”

    赵秀盯着老人清癯的背影。

    何为盛世

    父皇早日入土,大曜由他掌权,便为盛世。

    赵秀从记事起,就知道,早晚有一日,他会当皇帝。

    小时候,他盼望那一天尽快到来,因为等他坐在龙椅上,就能命令母后开口。

    后来,国泰民安,四海来朝的场面话说的太多,他自己也信了。

    他需要活下去的信念。

    像他这样的人,从出生便活在死亡的阴影中,放纵和发泄是必然。

    清醒比疯狂痛苦,坚持比放弃困难。

    可他偏要清醒。

    清醒地深陷死局,清醒地走向死亡,清醒地憎恨他人,厌恶自己。

    当然,也要清醒地挣扎。

    明容曾经对赵检说过一句话。

    她说,所谓伟人,就是在最黑暗的夜里,当乌云遮月,天地无光,他孤身一人也不放弃希望,哪怕燃烧自己,也要照亮一整个时代。

    赵检那废物,他根本不明白。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怎么走出区区一座未央殿,怎么让自己活的舒坦,最好能爬的高一些,将曾经欺侮他的人尽数踩在脚下。

    渺小的尘埃。

    他懂什么是生命的意义,生存的信念

    赵秀希望成为明容口中的伟人。

    在他小时候,在他遇见明容之前,就如此渴望。

    不为照亮时代,只为燃烧自己,证明他活着,他来过。

    只有怀有最狂热信念的人,才能将苦难当作滋养信仰的沃土,从而享受苦难。

    他生于黑暗,呼吸都是痛苦。若无信念,举步维艰。

    他的信念便是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帝王,完成皇爷爷、叶初等人未能做到的壮举天下大统,山河归一。

    为此,他不惜代价。

    文先生问,国泰民安,国是怎样的国,民是怎样的民。

    他不知道。

    他所构思的盛世,只有他自己。

    明容的床边趴着一条狗。

    它蜷缩在脚凳上,死活不肯走。

    长乐知道,那是明容从街上抱回家的野狗,名为勇气。

    它的主人焦虑不安,它也无精打采,时常嘤嘤哀鸣。

    长乐摇头。

    明容侧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背对她。

    她端着一碗新鲜下锅的香酥炸虾,嗅了嗅,说道“好香啊”

    她哄明容,就像哄猫,哄狗。

    可惜明容不如畜生好哄,给点香喷喷的食物,便兴冲冲地摇尾巴。

    明容躺着不动。

    长乐又说“好好吃啊天底下怎么有那么好吃的肉肉”

    她学以前明光殿开饭时,明容夸张又满足的语气。

    明容假装听不见。

    长乐轻叹,心想,不吃虾,不吃肉,看来真的病惨了。

    她把碗给小雯,弯腰抱起勇气,将小狗凑到明容的脸颊边,“你的小狗狗不高兴,因为你整天赖床,不陪它玩。”

    明容拉起薄被,蒙住头。

    长乐抱着勇气,看着铁了心装死的明容,淡淡道“人死不能复生,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何以颓废至此,但你能在床上躺一辈子吗太子哥哥几次派玉英来我这儿打探消息,他等你回去读书给他听。你要再不回宫,只怕他亲自登门找你。”

    明容瘦了一圈的小身板颤了颤。

    她在被窝里拱来拱去,显得不安,闷闷的说“我不见他,叫他别来。”

    “总算开口啦”长乐挑眉,“他是太子,我使唤不动。”

    “他有被害妄想症你、你告诉他,我得了传染病,满脸痘痘,浑身起泡,身患重疾。”

    “”

    长乐走了。

    明容躲在被窝里,躲进她的避风港。

    她不想见赵秀。

    此时此刻,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太子。

    除了冬书、何竺,只有太子知道朱妈妈的死,与她有关。

    他甚至用凉薄的语气劝过她。

    若她当时听信了他的魔鬼逻辑,若她没有着急回家,没有告诉奶娘实话,奶娘就不会死。

    赵秀是全世界最有资格嘲讽她的人。

    明容害怕面对他,害怕听见他拖长了语调的声音。

    怕他冷冷的说,明小容,我早就告诉过你。

    怕他骂她,废物,蠢货,他骂人一向不留情。

    明容又用被子兜住头。

    被窝闷热,空气愈渐稀薄,呼吸不畅。

    这么难受的地方,只有她待的住,不会有人侵入她的领地。

    她感到安全。

    又过几天。

    明容仍不回宫。

    赵秀的耐心耗尽,可他只能等。他吩咐何竺办的事,还没结果。

    期间,他命内务府择选织造宫女,要选手艺灵巧,经验老到的,送来东宫。

    他叫她们做一只布娃娃。

    人偶的衣裳用粉红色布料缝制而成。

    人偶黑发,细长眼睛,塞棉花。

    他嘱咐,快做完的时候,先呈上给他过目。

    不久,玉英带来布娃娃半成品,赵秀仔细地审查一遍。

    娃娃的大脑袋还没缝上,棉花倒是塞进去了,摸着软绵绵的,十分蓬松。

    赵秀觉得,娃娃多少丑了点,和他不是十分的相似,但无所谓,人偶乃死物,哪能和真人一模一样

    于是,他拿出一早备下的匕首。

    玉英脸色微变,“殿下”

    话才出口,手起刀落。

    赵秀割破手指,任由猩红的血珠一滴滴滚落,落进娃娃脑袋,染红填充的棉花。

    玉英紧紧拧眉,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在干什么”

    他不理。

    他做什么,与其他人无关。

    片刻,血止住。

    赵秀又用匕首割头发。

    玉英的眼神更古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破坏。赵秀才不管,他的父母都不是好东西。

    他把自己的一缕黑发,也塞进娃娃的脑袋,然后犹豫。

    他冷漠地盯着受伤的手指骨节细长,剃掉血肉,那骨头应该是森冷的惨白色,有一种干净的、纯洁的美丽。

    他很想切一小块骨头,装入娃娃的身体。

    皮肉不行,皮肉会腐烂,会发臭。

    骨头洗干净,却能长久的留存。

    再不行,那就烧了,骨灰乃世人最轻盈也是最沉重的牵念,正适合被明容拥抱入怀。

    可他不能。

    他切不动自己的骨头,他会因为疼痛,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何竺、玉英都不肯帮他。

    赵秀冷哼“叫她们缝起来。”

    玉英看着他,神色有异。

    这个杀人不眨眼,见血不改色的侍卫长,居然觉得弱不禁风的主子可怕那就恐惧罢。

    恐惧令人臣服。

    盛夏的某一天,南康侯又迎来太子的大驾。

    侍卫将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内院各道门严禁进出,太子殿下喝一口茶,都要先让人试毒。

    南康侯内心叫苦不迭,面上带着笑,百般的恭敬。

    终于,客套之后,太子随口一问“听说,明大姑娘病了”

    南康侯叹气“病得难受,起不来床。”

    太子道“孤此番带来宫中秘方,不妨一试。”

    南康侯不想试。

    容容得的是心病,见了太子,只怕病情加重。可太子一番好意,他又拦不住,只能带路前往听月闲居。

    半道上,太子驻足,望着不远处。

    南康侯看一眼,说“殿下,那是微臣的次子,明渊。”

    明渊正在和侍卫争执。

    他在自家园子走的好好的,突然被不知哪儿来的官兵告知,封门了,他暂时回不去书房,请他在外头等一等。

    南康侯摆手,叫人把明渊喊过来,给太子行礼。

    太子看的却是明公子背后的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高鼻梁,眼眸是奇特的琥珀色,并非纯正的神州人长相。

    太子盯着他,目光沉如水。

    片刻,他微微一笑,问“那是谁”

    南康侯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人是府里的一名小厮,平时跑跑腿,做点杂活。”

    太子不再多问。

    来到听月闲居,南康侯吩咐冬书先进房,瞧瞧姑娘醒了没有。

    他心里想,不管醒没醒,反正告诉太子睡得死死的就对了。

    可少年手一挥,侍卫清场,清光院里的闲杂人等,太子直接推门进去。

    南康侯急道“殿下”

    玉英长剑一横,挡住他。

    明容听说,太子来了。

    她裹着被子发抖,额头发烫,她真觉得自己病了。

    于是,她蜷缩在床角,有气无力的道“跟他说,我得的是传染病,满脸痘痘,浑身疙瘩,手脚流脓”

    冬书头上掉下一滴汗。

    赵秀站在床前,听她讲到头发大把的脱落,便抬手,猛地掀开被子。

    明容呀的惊叫,慌乱地爬起来,一回头,看见他,吓的抱紧被子,拼命往墙角缩,“你,你怎么可以进来,男女”

    赵秀道“出去。”

    冬书迟疑。

    少年目光一扫,“不想走出去,孤叫人抬你。”

    冬书行礼,告退。

    她把门关上。

    门窗紧闭,室内光线幽暗。

    明容搂着被子,漆黑的长发散乱,脸色惨白,双眸惊恐万状。

    她说“你出去,你出去。”

    声音很小,止不住的发颤,如无助的幼兽。

    一只小狗忠诚地守在床边,是她仅剩的护卫。

    赵秀瞧她一会儿,弯腰,拎起地上的东西。

    麻袋

    明容呆了呆。

    他带麻袋来干什么里面有什么该不会有蛇,有毒蝎子,有虫子或者,袋子是空的,他想把她装进去

    她胡思乱想。

    赵秀解开袋子系着的封口,抱出一只巨大的布娃娃。

    明容茫然。

    赵秀将布娃娃丢到床上。

    明容“”

    她瞥他一眼,小心翼翼的开口“送我”

    赵秀道“是。”

    明容慢吞吞地触碰娃娃臃肿的小手,又摸摸它的脑袋。

    真奇怪的娃娃,丑萌丑萌的。

    布娃娃除了丑点儿,没什么古怪。

    明容缓缓地抱住。

    赵秀神色不动,眼底有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如烟雾。

    他想,这样才对。

    小神女不能离开他。她躲在家里,他出来却麻烦,以后,有这娃娃陪她,便如他在身边。

    日日夜夜,永远相伴。

    明容低着头,长发散在脸颊两侧,遮住她的半张脸。

    赵秀突然道“明容,你不必在家装死,我找到了你奶娘的女儿。”

    “什么”

    明容震惊。

    她从墙角爬到床沿,握住他的手腕,“当真你真的找到如如”

    “起来,穿衣裳。”赵秀道,“我带你去见她。”

    “你”明容瞪着他,悲喜交织,“你找到了人,怎么不早说如果早一点,如果再早两天”

    赵秀俯身,微凉的指尖,轻点她眉心。

    他的气息也是冰冷的。

    “明容,你奶娘死了很久,尸骨都凉了。你装死不见人,也有半个月。”他说,“找人不需要时间吗找到人,带回京城,又岂是一两天的路程”

    “你、你没说还在找”

    “找到是走运,找不到是寻常。”

    “可是奶娘已经死了啊”

    “她含笑九泉,远离肮脏的人世,从此再没有贫穷,饥饿,战乱。你该为她高兴,哭丧什么”

    “我,我”明容怔了怔,一眨眼,两行清泪掉下来,“我跟你没话讲的”

    她紧紧拥住丑娃娃,泪水埋进人偶可笑的眉眼之间。

    她对着娃娃哭,仿佛只有娃娃看的见,听的见,太子不存在。

    她,好庆幸。

    如如找回来了。

    那个姑娘没有死在宁州的山上,没有死在匪窟,她幸运地逃过一劫,只可惜再也见不到她的亲娘。

    奶娘在九泉之下,多少能得一些安慰。

    明容的眼泪不停地坠落,仿佛这半个月以来积压的痛苦,恐惧,焦虑,随着泪水涌出而肆意的宣泄。

    她一直忍着不哭。

    朱妈妈家失火的那一晚,记忆很模糊,她隐约记得脸上湿润,是不是眼泪,忘记了。

    到家后,她不哭。

    她没有资格流眼泪,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悲伤。

    她躲在被窝里,每一天都很漫长,她在漫长的时光中尝尽后悔。她的煎熬只有天地知道,勇气知道,日月都不知晓。

    现在,她终于哭出来。

    她希望有个人抱抱自己,冬书不在,丑娃娃的小手太短它若能长出胳膊拥抱她,该有多好。

    它不能。

    房里没有人,只有太子。

    他实在只算半个人,空有皮肉,欠缺人性。

    明容透过泪雾朦胧的视线,望过去。

    太子站着,冷冷地看着她哭,他的沉默已是救赎。

    他带来如如生还的消息,带来希望。

    这一瞬间,仅仅是在转瞬即逝的刹那,少年美丽却冷漠的眉眼,映在她哭泣的瞳孔中,光芒万丈。

    “明容。”

    少年开口,声音平静。

    他向她伸出苍白的手,指腹抹去她脸上纵横的泪。

    “如果你认为是对的,就去做。”他说,“不要害怕,不要犹豫,无论对错,后果都有我承担。”

    明容惊愕。

    赵秀没有表情,冷漠刻入骨髓,可他说的话,一字一字,重如千斤。

    “我一直在这里。”

    少女猛扑过来。

    她细细的小胳膊缠住他的腰不放,她的脸埋进他胸膛,她哇哇大哭,于是温热的泪水染湿锦衣。

    他心口滚烫,肢体僵硬。

    小神女一边大哭,一边呜呜咽咽“怎么像抱骨架子”

    她还嫌弃上了。

    赵秀举起一只手,却不知应该落在哪儿。

    拍她头顶,拍她背脊

    从来没有人拥抱他,世人只令他憎恶。

    他站在原地,像一座石雕,从未如此不知所措。

    最后,他拍拍她的后颈,算作安慰。

    明容哭得更大声,拉住他的手,往她腰上放。

    顷刻之间,赵秀从石雕变成冰雕。

    小姑娘软得像水,明明饿瘦那么多,抱着还是绵软的。她越哭,体温越热,如火焰燃烧。

    少年感到自己在融化。

    他希望明容哭久一点,千万别停,否则她一抬眼,就会看见他泛红的耳根。

    不可以。

    她刚要抬头,他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脑袋按了回去。

    明容果然哭得更厉害。

    他松一口气。

    哭吧。

    她的体温使他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在他夺回来之前,她继续哭。

    赵秀在混乱中又想起,文先生问他,何为盛世

    他思考了很久。

    在小神女抛弃他,躲在家中不见人的日子,他一直在想。

    赵秀垂眸。

    明容在他怀里哽咽。

    这一刻,他有了答案。

    何为盛世

    不是江山大统,五国为一国,不是国富民强,国泰民安,甚至不是边关安定,四海无战事。

    他所要创造的盛世,是一个能让明容这样的人安居乐业的王朝。

    明小容啊。

    她善良,勇敢,一根筋,天真的可笑。

    世道险恶,若无人为她遮风挡雨,她活不长的。

    他想要的,偏偏正是如此在他的城邦,在他的帝国,无数个明小容从出生到死亡,善良不至于泯灭,她们的光芒永远灿烂。

    他的盛世,是有明容的盛世。

    所以,明容之于他,又算什么

    她是信念,是一盏灯,一盏无论如何不能熄灭的明灯。

    他年岁渐长,未来的路不会平坦,只会更凶险。

    然而,只要有那盏叫作明小容的灯存在,即使他身处黑暗,也不再惧怕,不再迷惘。

    心怀信念,便无坚不摧。

    明容在奶娘的坟前,见到了如如。

    如如姑娘一口宁州话,二十岁不到,看人的眼神总飘忽,难掩媚态,但她在努力的遮掩,生怕被人轻视。

    明容说“明天,我带阿旺和知月跟你见面,阿旺就是你的弟弟。”

    如如摇摇头,“我在娘亲坟前叩三个头,上柱香,便走。”

    明容一愣,“走你要去哪儿”

    “回宁州。”如如说,“我嫁人了,男人和娃娃都在家里等我,不好离开太久。”

    她又解释,那年被流匪掳去,她本以为没命了,不想半道马儿受惊,她滚落山崖,是她男人救了她,他们几年前成亲,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明容心思一转,忙道“那你等等,我回侯府一趟,拿些东西给你,我马上回来,你可别走开”

    话还在说着,人已经跑到马车边。

    车夫是侯府的自家人,听大姑娘一说,便带她走。

    何竺和玉英都会赶车,但是太子说,明姑娘坐他们的车,被人看见,背后又有闲话,于是出行分两辆车。

    明容一走,何竺上前来。

    他从车里抱出一只小箱子,交给如如。

    如如两手去接,不料箱子太重,差点儿掉在地上,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抱稳。一打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她两眼发亮。

    何竺道“钱到手,你该走了。”

    “是,是我今晚就出城,就像我答应您的,这辈子不回大曜。”如如眉开眼笑,点头如捣蒜,“多谢恩公,多谢两位恩人”

    她偷偷瞥向坟前的少年。

    那当真是一名美若天仙的少年郎宁州最好的画师,给他一万两金子,也画不出这般精致的眉眼,实在非俗世所能见。

    可他太沉默。

    他望着方才那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她上了马车,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后,他便收回视线,只盯着面前的新坟。

    他不看人,对周遭的外物,也没什么兴趣。

    如如又向他们道谢,抱着那重得要命的宝贝箱子,登上自己的马车。

    她离开后,何竺回头,遥望一眼。

    马车远去,沙尘滚滚。

    那女子不叫如如,自然也不是朱氏的女儿。

    太子叫他在临近的城镇,寻找一名二十岁不到,宁州口音,沦落风尘的女子,仍在贱籍亦或已经从良,无所谓。

    他找到丹娘,许她银两,命她扮作如如,演一场戏,好让明姑娘振作。

    明姑娘在家郁郁寡欢,半个月不见好,这下成了,少女飞奔向马车的模样,又恢复了昔日的灵动活泼。

    只是

    “真的对吗”

    何竺注视那座新坟,喃喃自语。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人间。

    太子一袭黑衣,残阳描绘他的轮廓,如暗夜血色。

    他说“在这世上,有纯粹的真相,也有人为的事实。真相若无证据,真不如假。事实若铁证如山,假便是真。”

    他的音色清澈,温润如水,听在何竺的耳朵里,却寒冷。

    “派人跟住丹娘。”太子道。

    “已经派去了。”何竺说,“她答应咱们今夜出城,尽快离开大曜,再不回来,且永远守口如瓶。她若违约,自有人取她性命,晾她也不敢。”

    赵秀眉眼冷然。

    血色的残阳在他眼底映出妖冶的光。

    “我不要她死。”他轻声道,“她若背叛,让她消失。”

    玉英抬头,送来一眼。

    何竺道“卑职明白。”

    太子不仅不相信活人,他也不相信死人,不相信尸体,只有骨灰和尘埃才不会留下证据。

    这样冷漠又残酷的少年,却为明姑娘捏造了一个温柔的谎言。

    太子清醒,他也要世人清醒,只有明姑娘不同。

    他要她糊涂的快乐。

    明容回来的时候,如如早已不见。

    赵秀说,她自己离开的。

    明容愕然,“你们怎么就让她走了好歹等我把东西交给她。”

    赵秀冷着脸道“她着急走,就是不想拿你的东西,自作多情。”

    明容“”

    天光渐暗,暮色温柔。

    黑夜即将来临,太子一袭墨色的长袍,与夜色如此相衬。

    明容想起,失火那一夜,朱妈妈永远留在了夜色之中。

    她不能把赵秀也留给黑夜。

    即使这人喜怒不定,即使他说话总是拖着嘲讽的长调子,骂人刺耳又扎心,态度恶劣,也绝非品德高尚的阳光少年

    她不想丢下他。

    车夫提着灯笼赶来,她接住一盏灯笼,向赵秀走去。

    这一次,换她奔向夜色。

    明容站在赵秀身边,举高灯笼,照他的脸。

    赵秀皱眉,冷冷的问“干什么”

    “你帮我一个,不对,两个大忙。”明容说,“殿下,我也帮你。”

    赵秀微微一怔,柔声问“你能帮我什么”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登月的铁鸟,千里传音的法器。

    明容却以为他在嘲讽。

    “少瞧不起人。”她压低声音,神秘的说“叶皇后之死,我帮你,我们一起查明真相。”

    “就你”

    “都说了别瞧不起人”

    赵秀轻笑。

    明小容跺了跺脚,提着灯笼往回跑,跑到一半,又转回来,拽住他的袖子。

    “走罢。”她说。

    太子不能奔跑,他跑两步就喘,喘上了就咳嗽,接着便咳血,吐血。

    于是,她陪他一起慢慢地走。

    赵秀低眸,看着少女拉扯他衣袖的手。

    她的手真小。

    明容彻底走出了阴霾。

    她又是一往无前,勇敢坚定的小神女。

    她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

    赵秀忽然遗憾。

    他遗憾的想,只恨她身边的人都不像短命鬼,若能再死上一个,她一哭,会不会又扑进他的怀抱

    然后抱怨,抱他像抱骨头架子。

    他轻哼,抬起头。

    暗夜将至。

    明容在他身边。

    黑暗无法将他吞噬,而他将驱使黑暗包围明容,困住这道独属于他的一线明光。

    是一生的守护,也是囚禁。

    明容是他的,引路明灯,心之圣所。

    日月无光,星辰陨落,小神女永远长明。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九年,夏。

    今天,赵秀又同我说起绑死在一条船上。

    他说,我们风雨同舟,荣辱与共。船沉了,你陪我一起海葬。

    就因为他的鬼话,害我晚上做噩梦。

    我梦见,江上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我和赵秀在一叶小舟上,浮浮沉沉,突然,一个浪潮打来,船底漏水。

    我拼命用木桶倒水,赵秀却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

    他真是一个懒惰的讨厌鬼。

    我说,船要沉啦,帮帮忙啊

    他突然往漏水的船上一躺,说,你把我钉死在船底,水就进不来。

    我当然不肯。

    他拿起一根长钉,扎进手腕,鲜血汩汩涌出,我吓得尖叫,他无动于衷。

    他又把不知哪儿弄来的榔头塞进我手里,紧握住我的手,狠狠地将钉子凿穿他的骨头。

    他被我钉在船板上。

    我满手的血,魂飞魄散,这疯子却哈哈大笑,愉悦至极。

    他躺在血泊中对我笑,温柔的说,看,船不会沉了。

    醒来,一身冷汗。

    还好是做梦。

    我,无法再全心全意的讨厌赵秀。

    这个夏天,一直在下雨,下雪,下冰雹,是我度过的最寒冷的盛夏。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赵秀向我伸出橄榄枝。

    我在风雨中,他在屋檐下。

    赵秀没有如我所想的冷嘲热讽,落井下石。

    他带着伞,与我在雨中同行,撑起一方晴空。

    那一刻,我很感激。

    但我永远不会告诉他。

    因为,他总是阴阳怪气。

    他说,明小容,你瘦这么多,好憔悴啊,憔悴容易生病,不如来当我的病友。

    我当着他的面,吃了一大碗饭,我得快点变回强壮的明小容。

    谁要当他的病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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