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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伞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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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检学习用功, 是一众皇子之中的清流。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付出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某次考试,周博士对他赞不绝口, 信国夫人也在课堂上夸奖九皇子勤奋好学, 进步飞快。

    公主和贵女们好奇,便借阅赵检的文章。

    明容看了,回头对太子感慨, 赵检的进步证明了勤奋和坚持真的能带来成功, 她也要继续加油,继续努力

    太子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示。

    次日, 明容上完课,刚从学堂出来,一抬头,院子里正热闹。

    夏日天晴,山清水秀, 东宫的病孔雀又出来招摇过市。

    太子不再穿红衣, 也不穿亮色、暖色。

    他现在只穿黑沉沉的衣服, 底色极暗, 绣金线或银线云纹。

    明容想,像乌鸦。

    乌鸦太子许久不见光,抖了抖他的翅膀,鸦黑的羽毛扑簌簌掉下来,如同他对大曜当代文学名作和哲学理论的独到见解。

    所听之人,无不惊叹。

    周博士的眼睛亮得像电灯泡,炯炯有神。

    几位皇子动不动就说一句,太子真知灼见, 太子高见,太子所言极是。马屁精和复读机非他们莫属。

    而明容的女同学,她们的眼睛装着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一边闪烁,一边还得羞怯地遮掩。

    唯独明容,她看见的就是漫天飞的黑羽毛。

    太子没事跑出来,一定有原因。

    他瞧不起人的。

    他曾经对她说,周博士是废物,他只会拾人牙慧,人云亦云。他的所有主张,全都延伸自他老师,也就是文老先生的作品。他一生都在重复别人的学问,无半点新意。他就是一条跟在老师身后捡骨头吃的狗。

    文老先生也是太子的老师。

    按辈分论,周博士和太子虽然年龄堪比祖孙,却是正经的师兄弟。

    太子对师兄嗤之以鼻。

    他也讨厌亲兄弟。

    他说,除了燕王,剩下的皇子都是累赘,是蛀虫,是图谋不轨的豺狼。

    等他登基,他会一个一个对付他们,他才不花国库的银子养废物和废物的子子孙孙。

    现在,他与这些人相谈甚欢。

    明容不知他的用意。

    她抱着书,站在台阶上,望向他。

    少年高高在上。

    他在人群之中,他在云端之上,所有人都捧着他,为他喝彩,为他捧场,为他马首是瞻。

    突然,他偏过头。

    艳阳炽热,他们的目光隔空相撞,无影无形,偏又真实的交错。

    他的目光也是暗沉沉的。

    “你瞧太子天人之姿,智计无双。”有人在旁说道。

    明容循声望去,见是蔡姑娘,而在她的不远处,则站着白惜桐。白姑娘盯着太子,一瞬不瞬,听得极认真。

    蔡姑娘又道“太子讲的好深奥哦。他说的话,只有周博士才真能听得懂吧可叹可叹,天下之大,知音难求”

    明容暗道你瞧太子人模狗样,斯文败类。他心里肯定在骂周博士污染了空气呢。

    她说“我看见树上有一只乌鸦抖翅膀,羽毛掉了一地,你看见了吗”

    蔡姑娘一愣,左右张望,“乌鸦在哪儿啊”

    稍晚,明容到东宫做功课。

    她发现,太子并不很需要她这位有声书播音员,她爱读便读,她不读,他也无所谓。

    于是,她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做自己的事情。

    太子在书房。

    明容要写作业,他命人摆一张小矮桌,就在他的脚边,又准备了舒适的软垫。

    天气热,他准她直接坐地上,但是只能喝温凉的茶水,不可以加太多碎冰。

    她写一会儿,停下来磨墨。

    赵秀懒洋洋地翻书,一目十行,扫过几页,视线飘向小神女,再扫几页,又飘向小神女。

    明小容专心致志的样子,很可爱。

    他说“明容。”

    少女回头,“嗯”

    赵秀低垂眼睑,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散漫的,“我厉害吗”

    “”

    明容不回答,继续写她的作业。

    过一会儿,赵秀又道“明小容,我厉害吗”

    病孔雀晒尾巴,黑心乌鸦抖翅膀。

    幼稚鬼。

    明容头也不抬,下笔如有神,“厉害啦,全天下就属你最厉害,满意吗”

    少年拖着慵懒的调子,慢条斯理的,“比赵检厉害。”

    “比”明容满头黑线,晃了晃脑袋,“赵检从前荒废许多年,现在才刚开始奋起直追,你跟他比幼稚。”

    “你说什么”

    “赵小秀,你好幼稚。”

    “大胆。”少年冷冷的说。

    “殿下恕罪。”明容没多少真心的说。

    又过一会儿,黑心乌鸦又烦她,“明小容。”

    明容一只手支着头,“干嘛”

    “你在写废话。”赵秀抬起一把长戒尺,指向她敷衍的文章,“言之无物,满篇皆废纸。”

    “别看我写的东西,你读自己的书。”明容遮住作业,不让他偷看。

    她盯着那尺子。

    信国夫人也有类似的戒尺。她知道,这尺子不用来测量距离,而是体罚、打手心用的。

    太子怎么会有

    天底下哪儿有人敢打他

    “小时候,老七读书不是走神,就是打盹。”赵秀猜到她的心思,戒尺轻轻一点桌面,“他犯懒,我就打他。”

    明容想,七哥让着你呢。

    赵秀道“过来,我教你写。”

    明容又盯着尺子。

    “不打你。”赵秀说,“明容,你怕什么我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

    他面无表情,语气不冷不热。

    他的嘲讽与生俱来。他说的话,辨不清真假。

    明容表示“你不准骂我蠢货、废物。你骂我,我就回长宁宫,不理你。”

    赵秀冷冷道“你不是。”

    他心想,你是小神女。

    天真的小神女,傻乎乎的小神女,住在光里的小神女。

    他真高兴。

    少女带着书本和纸张走过来。

    赵秀起身,拔掉她发间的银簪。猝不及防,满头乌发散落。

    明容一愣,“你干什么”

    她抢回自己的发簪。

    “方才在文华殿,那老头子鹦鹉学舌,唾沫横飞,草木尘埃尽染愚昧”赵秀淡淡的道,“风都脏了。”

    明容“”

    看吧,她说什么来着

    她长叹“赵小秀,你啊”

    无可救药。

    赵秀莫名的高兴。她叫他的绰号,他也不指责她大胆妄为。

    他看着明容飘落的秀发,她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淡粉的唇。

    他愉悦的想,天地都是小神女的气息,这样的人间,才值得他为之拼命。

    他冲她微笑,细长的黑眸罕见的清澈,冲淡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妖蛊之气。他的快乐,毫无保留。

    明容一怔。

    黑心乌鸦又抖翅膀,鸦羽漫天散落,宛如黑色的雪。

    分明只是幻想的情景,却有一丝浪漫。

    明容在黑色的大雪中注视赵秀。她觉得,少年好漂亮,如果他正常一点,善良一点,那她真愿意天天什么都不干,就看着他。

    然而,赵秀的心也是黑的。

    赵秀说“明小容,不准发呆。”

    月底,明容回家的那天,正头痛。

    赵秀质问她,交给他的秘密,想到了吗

    期限将至,他要答案。

    明容哪儿想的出来

    她唯一的、最大的秘密,就是她来自千年之后,但她怎么可能如实坦白她可不想真的将致命的把柄,乖乖交到黑心乌鸦的爪子里。

    她发愁。

    到家,家中气氛不对,爹娘都在正厅。

    孔叔说,水姨娘犯事儿了,恐怕得上家法。

    明容吓了一跳,带着冬书赶过去。

    所谓的正厅,南康侯接待重要宾客才会启用,比如两次登门造访的太子。若无外人在,那么,自家人逢年过节才会聚在这儿。

    此刻,大厅站满了人。

    南康侯、苓娘坐在上首,胡姨娘、万姨娘、高姨娘站在两侧,徐姨娘缺席。

    水姨娘跪在正中,垂着头颅。

    两名婆子站在她身后,按住她瘦弱的肩膀。

    她容颜惨淡,一声声地咳嗽。但她很安静,咳嗽声都是压抑的。

    离她稍远,阿缘被压在地上。他咬紧牙关,数次竭力挣扎,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死命压着他,不让他动弹。

    他的脸涨得血红,呼吸都难。

    他大叫“放开水姨”

    胡姨娘上前一步,瞟向跪着的水氏,目光轻蔑。

    她冷笑道“侯爷,夫人,若非我带人抓到现行,我可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呀人心隔肚皮,这毒妇”

    苓娘打断“事情还没定论,轮不到你乱扣罪名,有话直说。”

    胡姨娘唉了声,攥起桃粉帕子,指向水氏,“水姨娘,侯爷带你进府,对你有再造之恩,夫人待你更是体贴,挑不出一丝错处。我们底下的人虽然不如夫人和善,但也绝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水姨娘低着头道“是。”

    胡姨娘挑眉,声音拔高“那你为何盗窃府中的钱财,拿去接济外面的野男人你恩将仇报,置侯府于何处,置侯爷的颜面于何处”

    明容原想开口,闻言骇然。

    突然,一名同样跪在地上的男子抬起汗水直淌的面孔,叫苦连天“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侯爷,侯夫人,各位姑奶奶,小的和水姨娘只有数面之缘,水姨娘只是托小的办事”

    胡姨娘冷哼,拍拍手。

    她的两名丫鬟走过来,一人手里捧着一包金银细软。

    “看看,老跛子,这都是些什么”胡姨娘抓起一条金链子,“你和水氏只有几面之缘,她能搬空家当,白白送给你死到临头还狡辩,讨打”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那叫老跛子的男人吓得直告饶,“老天爷在上,小的用全家性命担保,我真是清白的呀水姨娘托我从中周旋,设法买下小河巷的一间”

    “别说了”水姨娘忽然叫道。

    明容看着她,怔怔的想,水姨娘从未这般疾言厉色。

    她一向安静而顺从。

    老跛子为了保命,哪里还顾得上她,只对着南康侯哭求“侯爷,求您信我借我一百个胆子,我、我也不敢做出那等杀千刀的混账事我真的只是替水姨娘办事,您若不信,我大可以带您去看那宅子”

    水姨娘微微一颤。

    南康侯寒着脸,摆手道“水仙留下,你们”他扫视其余几位姨娘,“带着你们的人,出去。”

    胡姨娘不死心,“侯爷”

    南康侯怒道“出去”

    胡姨娘一惊,不敢再放肆。

    大堂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按住水姨娘和压住阿缘的仆从都退下,阿缘爬起来,急忙去找水姨娘。

    他的腿脚被压太久,发麻,一个趔趄摔倒。

    他拖着无力的腿,爬到水姨娘身边,低声问“水姨,你没事吧”

    水姨娘摇摇头。

    明容和冬书还在门口,没有人赶她们走。苓娘见她来了,用眼神示意她站到旁边,不要插手。

    水姨娘转向南康侯夫妇。

    她的脸上并无惧色,也无愧色,只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平静。她放开阿缘,深深地拜倒,额头磕在地上。

    “侯爷,夫人,我自知罪该万死,一人做事一人当,阿缘不知情。”她说,“请你们放过这孩子,他”

    “我不要谁放过”阿缘开口,激烈的道,“你犯了什么错你买回一些旧书,你想念那间宅子,错在何处如果有错,算我一份,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他极少说这么多话。

    水姨娘看向他,呵斥“阿缘,住口”

    “行了。”苓娘镇定的说,“阿缘,你随我来。”

    她起身,向南康侯行了一礼,道“侯爷,你和水姨娘慢慢谈。”

    阿缘说“我不走”

    水姨娘用力抓住他,指甲陷进他的手腕。她一字字道“听夫人的话。”

    阿缘单膝着地,动也不动。

    苓娘转过头,“容容,来,带阿缘一起走。”

    厅堂空荡荡的,门一关,风都静止。

    南康侯走到水姨娘的面前,弯腰,向她伸出手。

    水姨娘一怔。

    南康侯道“起来吧。”

    他将女子扶起,引她到椅子边,让她坐下。

    水姨娘不坐,只摇头。

    南康侯也不勉强,温声道“水仙,你别怕。小河巷”他一顿,看着她,带有怜悯,“那间房子,原本是你家的旧宅。”

    水姨娘如遇晴天霹雳,呆住,许久才回神,“您、您”

    南康侯苦笑“你的身份,你家里的事,我早就知道。可是,水仙,宅子你要不回来,那是官府贴了封条的,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跛子说替你周旋,他在骗你。胡氏生出这一场风波,也算无心插柳,无意中为你保住钱财,不至于被恶人骗去,打了水漂。”

    “您知道您怎会”水姨娘想不通,一阵咳嗽之后,沙哑的道,“从教坊司出来,我从未告诉任何人,难道是妈妈她答应我守口如瓶的”

    她骤然变色,如水的目光震动。

    “我要去找梁妈妈,她明明答应过我,怎能出尔反尔”

    南康侯道“梦香楼的梁妈妈没有同我说。”

    水姨娘盯着他,她的眼里在下雨,泪水落下。

    良久,她颓然坐倒。

    “您”

    她感到羞愧,巨大的难堪堆积如柴火,南康侯的一句话,点燃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您认识我爹”她神色惊慌,颤声道,“所以所以,您从梦香楼赎回我,却不碰我。我一直在想,我病成这样,侯爷嫌弃我一身病气,不愿与我同床,那是应该的,可您为何白养一张只会吃饭喝药的嘴您将我养在外边,已经背上骂名,将我带回来,更是犯了清官的忌讳,您您不必如此。”

    南康侯沉默。

    他想说,我不认识你爹,但我见过你。

    那是多久以前

    他记不清,至少得有十几年。

    十几年啊

    多少人白了头发,多少人面目全非。

    当初的他,还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不愿同世道妥协,不愿向命运低头。

    他还有满腔的抱负,他还有年轻的孤勇

    他写奏折,建议陛下做这做那,他真是不要命了。

    他执笔如刀,弹劾祸害百姓的武官。身为无权勋贵,却干着御史的活儿,一心为民除害,百死而不悔。

    上书的奏折,石沉大海。

    他不死心,他的心还在跳动,他的血还滚烫。

    然后,那一天,阴雨连绵,天未亮便开始下雨,上朝时,雨渐渐转大。

    一幕一幕,恍如昨日再现。

    他弹劾一名武官的儿子。那恶徒坏事做尽,强抢民女,导致姑娘一家惨死,满手罪恶的血。

    他写折子,陛下不看,他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慷慨陈词。

    陛下不曾给予答复,同僚看着他的眼神,却变了。

    从金銮殿出来,曾经交好的文官避着他走,目光都不敢与他相接。

    再然后,玉太师拦住他。

    就在金銮殿外,就在白玉天梯旁。

    玉太师一掌拍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极短暂,却在他的脑海之中久久回荡,长如永夜。

    他眼冒金星,狼狈地摔倒,怀中的两本奏折掉进水洼,湿了,脏了。

    “老鲁领兵在外,战事正焦灼。”玉太师居高临下地睥睨他,满脸厌恶,如同俯视陷入泥泞的牲口,“他在前方浴血奋战,与敌拼命,你在后方弹劾他儿子,想将他的独生子置于死地。明兴祖,我看你活腻烦了”

    “既然不想活,再有下次,本官成全你。”

    他的一只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玉太师的话钻进他的另一只耳朵,如千万把诛心的刀子。

    他挣扎起身。

    这一掌,打的不是他的脸,打碎的是他的尊严。

    他看见同朝为官的好友、故交走过。

    他们对他视而不见,他松一口气,他们看他一眼,他立刻面红耳赤。

    他一无所有,唯有耻辱。

    人都走光了。

    他独自往宫外走,斜飞的雨落在身上,遍体生寒。他很想找个地方,大吼大叫,痛哭一场。

    终于,他走不动。

    无人的角落,他卑微地蜷缩着,像一个掩耳盗铃,把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孩童。

    大雨依旧,他失去知觉。

    他想,他藏的真好,雨水藏进了他的眼睛里,心里。

    他抱住膝盖,悲愤和耻辱化为泪水,落在雨中,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

    雨停了吗

    没有,雨还在下,天地朦胧。可他不在雨中。

    他大吃一惊,慌张四顾。

    他看见一把深红色的纸伞,纸伞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女子身着暗红衣裙,立在他身旁,为他撑伞。

    “多谢姑娘。”他手脚并用,飞快地爬起来,羞惭交加,“在下,多有失礼。”

    女子微微一笑,“大人不必客气。雨这么大,我家少主叫我给您送一把伞,既然送到,我也该走了。”

    他愕然,“这”

    女子往旁边看了看。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雨中的城楼。

    天地幽暗,细雨缠绵,白衣女子立在城楼之上,与他遥遥对望。

    雨太大,他看不清女子的脸,但他知道那人的身份。

    叶家的少帅,宫里的皇后娘娘。

    他抱拳相向,恍惚觉得这礼数不对,急忙弯腰。

    “大人。”红衣女子把伞塞给他,向他摊手,“您的折子可否借我一用”

    他惊疑不定,又看那城楼上的皇后一眼,莫名的定下心来。他从怀中掏出淋湿了的奏折,“娘娘吩咐,下官自当从命。”

    红衣女子道“不是这一本。”

    他愣住。

    红衣女子温声道“大人应该还有一本。”

    他迟疑片刻,才将另一份奏折双手奉上。

    红衣女子妥帖收好,说道“雨天路滑,大人且慢行,告辞。”

    数日之后,那本奏折重又回到他手里。

    陛下只回了一句话,却让他惊喜若狂,抱着妻子又哭又笑。

    陛下的朱笔御批就像一把刀,一把雪亮的宝刀,猛地劈开这不见天光的令人窒息的世道也在他日益绝望的心里,劈出一线光明。

    陛下回,静候来日。

    于是,他等了大半辈子,一直等,等到今天也没等来陛下许诺的来日。

    当年的他一无所知。

    他沉浸在天真而愚蠢的喜悦之中。他打听到那红衣女子的身份,宫中行事不方便,他就去她家里还伞。

    那女子叫霍绛儿,是叶皇后的贴身侍女。

    他想起霍姑娘,便觉得温暖。

    那份温暖与风月无关,与大雨和尊严有关。

    她在他最绝望、最软弱的时候,为他遮挡一时的风雨。那一方晴空,撑起了他斑驳的尊严。

    他永远感激。

    霍姑娘住在小河巷,她不在家,于是他把伞给了她的妹妹。

    霍姑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

    她们都有一双明亮而好奇的大眼睛,盛满孩子的天真纯良。

    她们手中拿着糖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一个问,“大哥哥,你是谁啊,为什么你有长姐的伞”另一个说,“他不是大哥哥,他是叔叔,我们要叫他叔叔。”

    回忆破碎。

    南康侯凝视面前的女子。

    如今的水氏,定然是当年的孩子之一。

    十几年过去,她依然年轻、美丽。

    但她的身体衰败,她的神情卑微,她的眼睛不再明亮。

    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眸子,早已被听天由命的麻木覆盖,黯淡如死水。

    她再也不会好奇地打量他,她甚至不敢直视他,仿佛长久的对视都是冒犯。她总是看他一眼,便低头。

    霍绛儿死后,水仙的爹娘身首异处,她的族人死光了,只剩她和一个姊妹。

    她们充入教坊司为官妓,后来遇上陛下大赦天下,她们又被放出教坊司。

    这天大的恩赦于她们而言,却是另一道绝命的判词。

    这对年少、美貌、无依无靠的姐妹,被教坊司的大太监转手卖入民间青楼。

    南康侯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霍绛儿的爹娘被斩首,尸体无人认领,被带去乱葬岗埋了。他知道霍绛儿的妹妹一个被卖往别处,另一个就在京城。

    他只当不知。

    霍绛儿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不敢冒这个险,去救她的家人。

    于是,十年后,他才将水仙赎出来。

    水氏美貌,他自然喜欢,可他怎么能碰她

    她病了,病得那样重。她是霍绛儿的妹妹。他带走她,照顾她,医治她,只为补偿自己的懦弱。

    她在他眼里,永远是当年那个拥有明亮眼睛的小姑娘。

    “我”他开口,嗓子紧涩,“我见过你姐姐。”

    水姨娘抬眸,喃喃道“长姐”

    南康侯点头。

    水姨娘沉默很久,又望向他,低声道“侯爷知道我的身份,不惧天威,还愿意将我带回家中这等胆色,实在令人钦佩。”

    她对他行礼,对他真心的微笑,“我时日无多,有几句话,一直没有对侯爷说。多谢您心善,仁慈,在我最后的这段日子,给了我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侯爷的大恩,今生无缘报答,来生愿吃斋念佛,一世为侯爷祈福。”

    她感谢他。

    她的眼神诚挚。

    南康侯的心又下起当年的冷雨,他因为寒冷而面容扭曲。

    “不要谢我”终于,他艰难的道,“我若当真心善,当真有胆色,早在十年前,就该救你”

    水姨娘一怔。

    南康侯喉结滚动,哑声说“霍姑娘,我是一个懦夫。”

    言罢,推门而去。

    他一路疾行,走得气喘吁吁,他很多年没有走得这般快。

    他进书房,翻箱倒柜,找到那一本奏折。

    陛下批阅过的折子,他看过之后,本该原样送回,不得私藏,但是这一份,陛下特准他不交还。

    他死死地瞪着那几个被岁月轧过的文字。

    静候来日。

    他的眼里落下泪来,惨笑不止。

    “静候来日,静候来日”他仰头问天,天不语,他自悲愤,“来日在何方啊,陛下”

    东宫。

    玉英道“水仙已有油尽灯枯之相,只怕,就在这两天。”

    赵秀手执一枚黑色棋子,审视棋局,“人之将死,其言也多。或许,她会对那异族人坦白他的身世。你叫人悄悄跟住他们,寸步不离,听他们都在说什么。记住,别打草惊蛇。”

    “是”

    玉英才退下,明小容便来了。

    她不高兴。

    她开始讲水姨娘的事情,把自己讲哭了。

    她流着泪,哽咽说“水姨娘的一个家人犯罪,全家人受牵连,她家被夷了九族,你知道什么是夷九族”

    赵秀道“比你清楚。”

    “就是全家都被杀了”明容说,“十二岁以上的人,男女老少,包括家仆,都死了。十二岁以下,男孩流放为奴,女孩为为青楼女子。”

    “为妓,妓字烫嘴吗”赵秀漠然道。

    “我不想说。”明容低着头,用手背擦泪,“阿缘说,水姨娘一直想买回她家的旧宅,那栋房子在小河巷。”

    她偷偷瞥他一眼。

    少年嗤笑“鬼鬼祟祟。”

    明容“”

    赵秀问她“明小容,你可知道你那姨娘的家人,她犯了什么罪”

    明容愣了愣,摇头。

    赵秀微笑,轻声道“杀皇后。”

    明容的双眸睁大。她坐不住,一下子站起来,像被针扎了。

    赵秀觉得她受惊的样子十分好笑,他便笑。

    “不要笑,不准笑”明容捂耳朵。

    “你想叫我把宅子还给你的姨娘,明小容,你想都别想。”赵秀扯下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她快死了,要回宅子又有何用你不如求我,准你带她回去,让她死在老宅,到时你带上铁锹松土,她一死,埋她在后院,她做鬼都感激你。”

    赵秀是一个恶劣的神经病。

    但他做了一件好事,他准许明容带水姨娘回旧宅。

    水姨娘枯萎如干花的脸,又焕发出生的光彩。

    东宫侍卫撕开大门的封条,放她们进去,等人出来,他们又会把封条贴上。

    水姨娘感激涕零。

    小河巷的老宅,比未央殿都荒凉。

    院子里的草疯长了十年,门上、地上、桌子上的灰尘,落了十年。

    其实,水姨娘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却坚持要来。

    明容和阿缘扶着她。

    她看着杂草丛生的庭院,破败的屋子,满眼欢喜,仿佛这是世上最雄伟的宫殿,她惊叹它的美丽,如此深爱着它。

    可她实在疲倦,站立不住。

    阿缘背她进屋。明容和冬书打扫木板床上的灰尘,到处找铺盖的东西,好让水姨娘在床上歇息一会儿。

    找不到。

    阿缘脱下外衣,把他的衣裳铺在木板上。

    水姨娘摸摸墙壁,摸摸木板,突然道“这是我的床。”

    明容微怔。

    她从水姨娘的话里,听出了爱怜,也听出了一丝骄傲。

    水姨娘总是卑微。她因为沦落风尘而自卑,因为经受过的苦难而抬不起头,今日,却因为早已破败的家而骄傲。

    “阿缘。”她转过头,“我从白云寺接你回来,我咳咳,我知道你心里有疑问,你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阿缘沉默。

    水姨娘苦笑,带着歉意“对不起,我给不了你答案。当年,在我家落难前,我的长姐曾经回来,她让我们快逃,什么也不用带,人走,走的越远越好咳,她还说,三年五年后,若京中风浪平息,请我和妹妹设法去一趟白云寺,接一个叫阿缘的孩子。”

    明容问“阿缘怎会在庙里”

    水姨娘摇了摇头,“我猜,也许咳咳,也许阿缘是长姐带去白云寺的,也许阿缘是她故人留下的孩子,我不知情。”

    她有些倦怠。

    “长姐从没来得及说,我们也逃不掉。我爹啊”她轻轻叹息,语气之中又多了那一抹奇特的骄傲,“我爹是个修补古籍、残卷的手艺人,他很厉害,无论受损多严重的书,到了他手里,总能变一个模样”

    她停顿一会儿,恍然道“五十两银子。”

    阿缘皱眉。

    明容“银子”

    “才五十两银子。”水姨娘凄惨的笑,“我爹修补千百卷书,却修补不了人心。我们投奔他的好友,惨遭出卖。才五十两银子,他那视作兄弟的朋友就把我们的下落出卖给官府。”

    她面貌憔悴,笑容惨淡,在充斥着最温馨的回忆的房间里,感受自己生命的流逝。

    “这些年,我每天夜里都在想,爹娘的尸首在何处,我的妹妹在什么地方,她的遭遇,比我坏,还是比我好求求老天爷,请让她遇见一个侯爷这样的善人。”

    明容的鼻子发酸。

    水姨娘吃力地抬手,想为她抹去眼泪,指尖堪堪触及她脸颊,又停住。

    她窘迫地笑了笑,低下目光。

    她觉得自己脏。

    明容握住她冰冷的手。

    水姨娘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之中颤抖。水姨娘道“大姑娘,您和侯爷都是好人,多谢您。”

    明容咬住嘴唇,不想眼泪掉下来。

    水姨娘柔声道“别哭,别为我难过。我以为终是要死在教坊司,死在梦香楼的,那该是多么绝望的人生我做梦都想不到,还能回家。”她笑了笑,“这辈子,老天爷对我也不算太坏。”

    她偏过头,目光已涣散。

    忽然,窗外飘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她蓦地睁眼,视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徒劳地睁大眼睛,着急的问“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明容一怔。

    系统提示

    1 “孩童拿着铃铛玩闹呢。”水姨娘好感0

    2 “卖糖人的老伯伯来了。”水姨娘好感5

    明容忙道“是卖糖人的老伯伯,他来了。”

    水姨娘笑起来,笑容如孩童似的纯真。

    她虚弱的,高兴的道“叫老伯伯做一匹小马儿,妹妹吃了,跑的快,谁也追不上她,坏人追不上她”

    声音渐渐淡去,重归死寂。

    系统提示霍胭好感值5

    系统提示霍胭病逝,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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