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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护工说罢, 盼望对方能给个准话。
然而,这一次,那边连呼吸声也没有了。在寂静的冬日午后, 鸟雀在枝梢轻拍翅膀的声音都比这大。
须臾, 又仿佛是过了足足一个世纪,对方终于发出一声生硬的冷笑“说得跟真的一样。”
“先生”
“够了”对方恶狠狠打断她, 从牙关里挤出来字眼般, 一字一顿道“尹之枝现在在n市对吧你告诉她,不用玩这种装死的把戏。她想要钱, 我可以给。你把疗养院地址告诉我, 我明天就飞过来,叫她亲自跟我说。”
李护工报上地址。之后,没给她说更多话的机会, 对方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
话筒里只剩“嘟嘟嘟”的急促的忙音。
仿佛是潜意识里拒绝听见尹之枝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三番四次宣布死讯, 这通电话断得突兀而仓皇。
李护工无可奈何。看来,只能等电话里的人明天来到疗养院再说了。
有些事情,其实无须来到n市就能求证一一爱佳疗养院有官方网站, 网站首页清晰展示了其地址与电话号码。当地殡仪馆的公告和备案亦有迹可循。
若这些还不足以取信,对方明天可以亲自去殡仪馆看看。尹之枝的尸身,如今还无人问津地躺在太平间冰柜里,尚未火化。
李护工放下电话, 回去工作了。
岂料, 这只是一个开始。
或许是连日的祈祷起了作用。这一天下来,从早到晚,传达室那台电话一共响起了三次。
李护工也不得不亲口转述了尹之枝的死讯三次。
第一次,李护工还有点措手不及。后来已经能很好地组织语言。她认为自己说得很清楚,但电话那边, 三个陌生男人的第一反应,却无一不是当场陷入了死一样的漫长沉默里。
就在接电话的这天深夜,李护工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其中一人。
那是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一身黑衣,通身没有多余的乔饰。李护工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先是被对方冰冷的气势所慑,紧接着才注意到对方糟糕的状态脸色惨白,眼白拉满血丝,狰狞得很,仿佛很久没合眼休息。
但他轮廓深邃,眉目精雕细琢,贵气如画。有这样的底子,即使形容憔悴,也别有一番落拓气质。
李护工猜他父母定是美人,好奇他和尹之枝是何关系。
夜深了,一楼病房里,只留了应急灯。几床病人均已休息,发出高低不一的鼾声和含混咕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人味儿。男女混住,走道狭小,环境很差。
只有最靠近窗户那张床是空的,床单换了,褶皱都被抚得平整。床边桌子也收拾得一干一净,已没了前人生活的痕迹。
殡仪馆半夜是不开门的,李护工也没想到对方这时候会来。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便打算带他看看床位。她指着那张空床,放低声音,说“先生,尹之枝之前就是睡这个床位的。她的遗物我们都打包好了,暂时放在管理室。现在管理室没人值班,只能明天再去提取。”
“”
“先生,你是她家人吧前两天,有个本地殡葬公司的人来过,说尹之枝去年年底在他那儿挑了一个骨灰盒,还有安息堂的位置,但还没结尾款,现在离补缴限期还有十几天。我把那个负责人的名片给你吧。”
从进入疗养院开始,岳嘉绪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此时,他站在门口,死死盯着那张床,没有上前一步,也仿佛没听到李护工的话。
良久,他突然开口,声音难听又嘶哑“她在哪个殡仪馆”
大多数时候,殡仪馆半夜确实不开门。但也并非不能变通。
今晚的值班人员叫伍鹏,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大叔,拎着一串钥匙,带着一行人走向停尸房,心中纳闷不已。
涉及生死,国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迷信,虽然不害怕自己的血亲,但停尸房里可存放了三位数的陌生尸体,怎么看都阴森森的。
伍鹏在这儿值班几年了,半夜来看遗体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大阵仗,三更半夜的,几个中高层领导居然全赶来了,殷勤地簇拥着中间那个来头不小的男人。
伍鹏打开停尸房大门,来到一个冰柜前,戴上手套,一边往外拉一边说“就是这一格了。”
灯光很明亮,因尸体都是头朝外脚朝里的,所以,岳嘉绪第一眼先看到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因化疗而掉光头发的脑袋。
狭小的冰柜里平躺着一具小小的尸身,和他记忆里活泼爱漂亮又爱撒娇的人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温度冷,她的皮肤覆了一层薄霜,形销骨立,青白瘦小,胸骨一行行地突出,很吓人,手背有反复扎针后留下的淤血痕迹。
生前一直等待爱自己的人来接自己,可惜没等到。死后没钱买骨灰盒安置自己,所以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等,等待愿意帮忙葬她的好人。好在,这次等到了。
岳嘉绪入定了一般,盯着眼前的尸体,眼底涌出可怖的血色。
伍鹏还愣愣站在旁边,身后一个领导冲他使了个眼色。伍鹏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们先退出去了。
临出门前,伍鹏回头瞥了眼,看到那个男人的腰,好像慢慢地弯折了下去,在微微抖着手,为冰柜里的尸体轻轻地擦手,擦脸。
一晃眼,伍鹏似乎看到他下颌那儿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只是一瞬间,对方便将头转过去了。以至于他分不清,那是湿漉漉的眼泪,还是银白冰柜反射的灯光。
李护工给岳嘉绪指明殡仪馆路线后,便回去躺椅上躺着了。可心里很乱,怎么也睡不着。
天亮后,她也等到了其余那两通电话的男人。
当中那个俊俏骄傲的年轻男生,是第一个打电话回来的。李护工认得对方的声音。
最让她吃惊的是第三位,那是一名很有名滑雪运动员,据说从国外转机飞了十几个小时回来,差不多十一点才降落n市。
李护工也给他们指明了殡仪馆的路线。她不知他们三人分别是尹之枝的谁,也不知道后续会如何协调。只是隔了几天,有一行西装革履的人来到疗养院,调走了很多资料,包括尹之枝的病历,还领走了她的遗物。
尹之枝的遗物很少,只有几件衣服,两双鞋,一张电话卡,以及一部屏幕摔得粉碎的手机。
作为b市上流社会去年下半年的话题人物,尹之枝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几个月,自然引起了不少关注。但对她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德性大小姐脾气,隔三差五就闹幺蛾子,仗着长辈纵容哥哥宠爱,和家里人作。
往常,岳家人当她是掌上明珠,自然愿意哄着她。
她也吃定了这点,天天跟得意的小孔雀一样,翘着尾巴。
这次情况可不同,在外颠沛流离十三年、货真价实的岳家真千金回来了。还传出尹之枝的姨妈就是当年绑架岳家两个孩子的元凶。聪明人都知道这会儿得夹紧尾巴做人。尹之枝居然还敢拿乔,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好。
当时便有不少人暗地里嘲笑,说她那种被惯坏的娇小姐,跑出去一段时间,发现没人来找自己,自然会灰溜溜地回到b城,低声下气地找岳家求和。到时又有热闹看了。
他们打赌尹之枝最多坚持一个月。
但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到了来年一月,他们才听说了尹之枝的消息。
她回来了,就在岳嘉绪抱着不放的骨灰盒里。
尹之枝的死讯震惊整个圈子。
她的葬礼是岳嘉绪办的。
当然,按她以前和岳家的关系,这也很正常。人都没了,岳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还是会体面地送她最后一程的。除了他们,还有谁会管呢
在满天飞的传闻里,有知情人却暗暗摇头,说其实不是没人想帮忙办尹之枝的丧事,比如周家那几位公子就有这个意思。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没人能从岳家那位当家的大公子手里抢走她的骨灰。
冗长的葬礼之后,那种死水般的气氛仍笼罩在岳家。
佣人都是外人,对这事儿自然没有太深感触。要说真心难受的,大概就是看着尹之枝长大的人了。
葬礼后一周的深夜,老宅配楼后方的空地上,朱姨蹲在地上,一边拭泪,一边烧纸钱,哽咽道“你个傻孩子啊,病了也不说一声,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哥哥他在找你呀,可怎么也找不到”
“先生和老爷子也是的,好歹也养了那么多年,也是心头肉啊,当初怎么就这么狠心呢说不要就不要了。现在人都不在了,才给办丧礼,又有什么用唉”
周围没人,朱姨心里难受,说着说着,忍不住带了些埋怨。就这样絮絮叨叨一会儿,她才发现身后有人。
一回头,便看到岳嘉绪站在树下。想到自己刚才自言自语了不少责怪主家的话,朱姨顿时有些不安“少爷”
岳嘉绪却没说任何斥责她的话,只是沉默着蹲下来,一起烧起了纸钱。
葬礼下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精神仿佛也有些枯槁,像生机被抽走了大半。
火光燎燎,在他视线里涣散又凝合。
腾起时偶尔烧到他的指尖,却不觉得如何痛。
去年夏天的时候,他还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办。内心矛盾,挣扎,也想顺应剧情去放弃,但同时,又忍不住让人去关注尹之枝的动向。
但是,如果一个人有心要逃,根本盯不住。
华国地广人稠,一个普通人突然消失在社会里,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无色无形。这就是为什么各地的失踪人口名册每天都在更新。客死异乡却在十几年后才被亲人知晓的悲剧,也屡见不鲜。
饶是岳家这样能量巨大的家族,也没有通天本领,只能广撒网,再动用各种人脉去查。
有些时候,要理清一团乱麻,其实只需揪住一根关键的线头。但是,在找到真正的线头之前,人们常会被更多线头迷惑。
尹之枝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也找不到人。他只能一直往她电话卡里充钱,免得她被停机。
尹之枝离家时带走了几张银行卡和一些首饰其中很多戒指、项链、手镯,都是成色极好、市面少见的珍品。
银行卡里有十几万,他想,她要生活,一定会用钱。只要有消费记录,就能知道她在哪里。某天,他终于等到了流水变动尹之枝突然把卡里的钱一次性全提取了。不幸的是那个柜员机摄像头损坏了,但好歹,他知道她在哪个城市了。
岳嘉绪一听说消息,就马上赶到那座城市。他不是卡主,本不能插手调查这事儿,为此他动用了关系。还以那座城市为中心去寻人,却没有丝毫进展。
另一边厢,那些带有特殊编码和证书的、本属于尹之枝的首饰,也流入了市场,被不同买家收入囊中。要在全国追索这些私人交易,是一件常人难以想象的大工程。岳嘉绪几经辛苦,才找到了相关线索。
变卖首饰就说明了尹之枝生活拮据,他无法想象,她如今过的是什么生活。
所以,必须加紧把她找回来。
已经把她弄丢了一次,他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但残酷的是,每当他以为自己离尹之枝更近一步了,事实上一切全是无用功。
罪魁祸首,是那个闯入尹之枝出租屋的贼。
贼人偷走了她的银行卡和值钱的首饰,破解密码后,跑到了一座偏远城市取款。同时一边到处跑,一边将珠宝、手表等物销赃。
他留下的痕迹,误导了岳嘉绪,引着他一步步追向错误的方向。
也是因为他卷走了尹之枝的存款,她身上只剩现金,后来才会举步维艰。
尹之枝失踪的那段时间,岳嘉绪每天睡得很少,失眠,抽烟也凶,每天都要接听很多电话。但身体出现最严重反应的一次,是在一月中旬的某天深夜。
凌晨两点多,睡不着,干脆起来工作。在某个时刻,一种心碎欲裂的绞痛,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半边身体,好像心脏那个地方被掏空了。
他勉强吃了些药。第一天醒来后,仍是心悸难受。不适几天,没有好转,准备叫医生来看看,翻看手机记录,却忽然发现一个无标记的来电号码,夹杂在大量的通话记录里。
他没有接到这个电话。
仿佛是一种诡异的直觉,岳嘉绪反拨了回去。
就这样,抓住了正确的那根线头。
见岳嘉绪没有斥责自己的意思,朱姨心头一松,又有些伤感。
是啊,她怎么忘了,岳家里面,这半年来,只有岳嘉绪一直在坚持找人。他投入了太多精力和资源,岳家其他人对此还稍有微词。
这么看来,岳嘉绪其实和她是一个阵线的,看着也可亲了几分。朱姨叹了一声,往旁边一蹲,让开一个位置,默许他加入一起烧纸。
静默间,突然,朱姨余光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划而过。
“啪嗒”一声,砸在岳嘉绪的手背上。
是眼泪。
朱姨心头大震。
在岳家工作那么久,她从来没见过岳嘉绪哭。这次葬礼,在人前,岳嘉绪也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有在火化前,独自和尹之枝待了几个小时。
可朱姨觉得,他并不是不伤心。只是心里憋了太多,而唯一的出口在少年时就淤堵了,悲伤喜乐都留在心里,即使痛不欲生,也不会外露给人看。
岳嘉绪静静地望着火光里被烧得焦黑卷曲的纸扎豪宅,漂亮裙子,鞋子全是尹之枝死前买不起的东西。没有解释,也没有去擦拭泪水,只低低地说“朱姨,你上去吧,剩下的让我来。”
朱姨眼眶一酸,点点头,扭身走了。
另一边厢。
尹之枝的东西从医院消失后,李护工作为萍水相逢的外人,也无从得知她后来如何了,又被葬在哪里。
但总归,尹之枝的后事也是有着落了。
本以为事件就此划上句号。
想不到,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份,她会再一次见到岳嘉绪。
李护工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那是一个优雅昂贵的手工茶杯,画笔勾勒金边,烧制成花骨朵的形状,在她粗糙的手上,像个精致易碎的工艺品。
李护工小心翼翼地低头,喝了口温醇的红茶。
她并不渴,只是毕竟是普通人家出身,和丈夫、儿子、儿媳一家四口挤在一套老破小里,没见过大世面。突然被请到这样华丽的大豪宅里,两边还有佣人盯着,难免局促。
沙发对面的男人,更让她感到一阵压力。
今天,李护工终于知道,原来对方叫岳嘉绪,是尹之枝的哥哥。请她来,是想问一些尹之枝生病期间的事情。
李护工细细回想了一下,说“原来你是她哥哥,她好像是提到过你的。”
“她说什么了”
李护工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对方放在膝上的手,仿佛有些颤抖。
“岳先生,你也知道的,癌症末期的病人全身都很疼,止痛药又不能一直吃,到晚上,经常有人睡不着。尹之枝倒是个特例,不会经常叫。不过,在她最后那几天,我半夜有听见她喊过妈妈,也叫过哥哥,说了些糊涂话,好像是问问为什么都不要她。”
岳嘉绪仿佛一尊雕像,枯坐着,静静地听。
李护工说“她这个病,我听过医生和她聊,据说早期是可以治的,还有生还希望。可她发现得太晚了,癌细胞又扩散得太快,她也没那么多钱,就说,反正治不好,最后不想太受罪,说自己吃不了苦,才选了个疗养院,让自己最后过得舒服点儿。”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照片”
“我没有她的照片。”李护工想了想,一拍脑袋,说“对了,我记起来了,之前有一位病人出院前在医院过了生日,好像有拍大合照。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李护工言出必行,很快就帮忙找到了那位病人的家属。
病人姓林,她的儿子林茂代母亲来见岳嘉绪。见面后,他把照片双手奉上。
那是一张六寸照片,塑了封,表面有些磨损,因而略显模糊。
背景是灰蒙蒙的阴天,在疗养院的花园里,米白色的走廊柱子下,有一个简单的花坛,一群病人在这里拍合照。
那么多人里,岳嘉绪却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她。
她的脸本来就只有巴掌那么大,娇小饱满又肉绵绵,趴在他怀里一笑,就好像整个天空都亮了。但这张照片里的她,却瘦得仿佛脱了形,剩下一层皮包着难看的骨架。
最小号的病号服挂在她身上,很不合身。她戴着一顶傻气的毛线帽,压到眉毛上,病号服外套了一件深褐色的外套,坐在人群最边角一把轮椅上。
过往记忆里那种娇蛮又得意的笑容,都从她脸上消失了。
她姿态乖巧,神色拘谨,有些瑟缩地望着镜头,约占了画面上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位置。
看右下角的日期,这是尹之枝临终前一个多月拍的照片。
因为轻忽,他亲手呵护着带大的最爱的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饱受病痛折磨,孤独无助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他只得到她的骨灰,还有最后那段时间用过的东西,衣服,鞋子,一个帆布包,还有一部坏了的手机。
而这张照片,就是她离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幅影像。,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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