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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指腹如何摩挲照片上那张脸庞, 也是冷的。
连一丁点虚幻的温暖都不会有。
往后余生,每一天亦然。他只能在回忆里见到她了。
岳嘉绪心中大恸,痛苦与绝望仿佛能摧碎他的肝胆, 叫他几乎难以呼吸。为了缓解这阵痛楚,他的背慢慢佝偻了下去, 将照片压在胸口上,嘶哑着声音问“可不可以把这张照片卖给我”
有那么一瞬间, 林茂仿佛感受到了沙发对面的男人那种洪流般无尽又无言的痛苦, 心里一软, 连忙点头, 答应道“当然可以, 这张照片就送给你吧。”
尹之枝死后, 岳家大宅彻底寥落了下来。
其实大屋楼顶、楼梯、墙壁,室外泳池,还有花园里的池子和植物,都有定期维护。但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过往点点滴滴, 沉睡在这座宅子的每一个角落在曾经洒满欢声笑语的走廊上, 在被尹之枝当成滑滑梯玩耍的楼梯扶手上,在书房那张一偏头就能看到的、叠了小毯子的沙发上
一呼一吸, 潜入肺腑,无处可躲。
回忆太美好,衬得现实更刺心。
岳老爷子终究是年纪大了, 尹之枝走了不到两年,他也跟着老伴一起走了。
这两年来,岳诚华住在外面,几乎不怎么回来,仿佛是在逃避什么东西。岳榕川亦有了自己的生活, 搬了出去。
老宅的人越来越少,只剩岳嘉绪,依然每天住在这里。餐桌上,属于尹之枝的座位一直留着。只要他回来吃饭,那里都会多摆一套碗筷。
日子就这样,枯燥而平缓地前行。岳嘉绪一如既往地打理家业,除了维持尹之枝还活着时的一些习惯,旁人从他那张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
就在大家以为时光会慢慢冲淡一切时,发生了一件跌破众人眼镜的事。
起因是岑姨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放在玻璃柜子里的乐高玩具。
说是打碎也不妥当,零件其实没烂,只要重新拼起来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没想到,岳嘉绪知道这件事后,竟罕见地发了好大一通火,怒气勃发地摔了一堆东西,还辞退了岑姨。
虽然都是佣人,但岑姨和其他佣人的地位是不同的。大家都这么认为,包括岑姨自己内心也这样觉得。她在岳家工作了二十多年,老太太在世时便一直贴身照顾对方,也等于是看着少爷长大的,从前在老爷子老太太面前,也说得上话。
但岳嘉绪还是二话不说就把她辞了。
佣人们将碎了的乐高零件归拢在一个盒子里,放在书房。夜深人静,岳嘉绪枯坐在书房,定定看着盒子里一堆零件,半晌,才拿起一个,但拼了个底座,他终究还是停了。
书房帘子拉着,灯光苍白。
岳嘉绪额头抽痛,他弯腰,用手捂住,手背青筋暴突,狰狞虬结。
没人记得,这座乐高城堡,其实是十三岁的尹之枝送他的生日礼物,理由是她很喜欢,所以觉得他也一定会喜欢。
他那时正忙着校际比赛,尹之枝这个送礼人比他还心痒痒,天天追着他,催他快点拼,缠到他有时间为止。
最后,这座城堡是他们一起拼的,总共花了二十多个小时。
现在没了。
她的人他没守住。
她留给他的东西,他也没保住。
就算重新拼起来,也不再是原来和她一起拼的那个了。
这件事后,宅子里的气氛更为静寂,佣人们噤若寒蝉,拿取东西也是轻手轻脚的,唯恐丢了这份工作。
废话了,岑姨那样年资高的人,都能说辞退就辞退,他们更不用说。
回想起以前的少爷,虽然不苟言笑,严厉冷淡,却并非不通情达理的苛刻之人。
哪像现在,冷得让人畏惧。
更何况,那时候还有个不怕他的人,充当了家里的润滑剂。
今昔对比,大家不禁产生一种想法
如果当初,老爷子和先生没有那么绝情,如果没有那个贼,那么,现在会不会是另一幅光景
可惜,世事难料,谁能想到,那一次生离,竟是永恒的死别。
问题的答案,也无人可知了。
岳嘉绪后来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他独自生活在老宅,始终如一地打理公司,没什么人再能近他的身。除了总要依赖安眠药和镇静药物,定期去看心理医生,似乎也一切都好。
佣人都道他念旧,因为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翻新修葺,老宅的格局都没变过,仍维持着从前的模样。
只有一点和年轻时完全相反。
明明从小到大都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即使是十四五岁时遭到绑架,在濒死之际窥见未来,也没有改变他这一点。
可人到中年,岳嘉绪却开始信佛。拜了隐世高僧为师父。每年都会抽一段时间,前往寺里,虔诚地修习佛法。
他死后,葬礼极简。
岳榕川与丈夫、儿子儿媳一起办了他的后事。岳诚华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她也已经华发满头。
岳榕川正在安排明日事宜,忽然听见儿子走过来,轻声问“妈,舅舅的骨灰盒,我们真的不用给他换个更好的吗”
虽说葬礼一切从简,但有钱人家的简,和寻常人家的简,完全是两个概念。当年尹之枝下葬的骨灰盒,就是最贵重的那档。
岳嘉绪给自己准备的骨灰盒,却出乎意料地寒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红酸枝木骨灰盒,看起来有些年份了。保存它的外盒显示,它是南方一座二线小城市的一家名不经传的殡葬服务公司造的。
这些年,岳榕川从未走进过自己兄长的内心,但她知道,那座城市是那个人的死亡之地。这骨灰盒多半有什么前缘,便摇摇头,说“不了,还是尊重你舅舅的意愿吧。”
按照遗嘱,岳榕川回老宅为兄长清理了一些遗物,封存起来,与他一起下葬。
当中有不少耐人寻味的奇怪东西。
比如一部老式手机,看款式和颜色,是许多年前就停产的系列,还是女孩子用的;比如一些旧玩具、拼图,几张装在铁盒里的字迹模糊的学生作文,标题是我最敬佩的哥哥。
还有一件雪白的婚纱。
在佛教的说法里,人有三世。
前世,现世,未来世。
当现实中的痛苦无法排解,人自会皈依宗教,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寻求一份未来的希望若这辈子再也无法回头,无法再见,那么,就用余生在佛祖前求一个来世。
希望有来世,希望能再见到最爱的人。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不会再掉以轻心。
他要将最爱的人永远拢在手心,藏在他划定的天堂里,再不让任何人和事有机会觊觎她,刺伤她。
原来死后的世界并非完全的漆黑,是有光的。
停止呼吸后,千疮百孔的灵魂离开了苍老的身躯,岳嘉绪置身于黑暗里,感觉到自己变得无比轻盈。他被极远处的光吸引了目光。渐渐地,那片白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在光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造访过他梦里的剪影。
分明已没有心脏,死寂的胸膛里却忽然焕发出了激动的华彩,他用尽全力,急切地追上去,想抓住那个人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白色光芒却在这时大盛,吞噬了他与他怀中的人。
岳嘉绪眼皮发抖,十指用力收紧被子,惊醒过来。
视野一片明亮,模糊又清晰。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迟钝地意识到,那不是原本虚茫无实体的光束。
而是一片洒了日光的天花板。
天花板下,还垂挂着一盏繁复的吊灯。
岳嘉绪愣愣地看了天花板一会儿,动了动身子,惊疑不定地撑身坐起,看到了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铺。日历就在床头。
低头,他看到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包着纱布,袖下皮肤有不少被树枝荆棘划伤的血痕,手背插着针,正在打点滴。
透明的药水滴滴答答,灌入血管。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安静的楼下院子里传来。
岳嘉绪茫然了一阵,意识到什么,呼吸渐促,眼眶发红,直接拔掉了手背的针,掀开被子,踉踉跄跄地下了床。
记忆里强健有力的成年男人体魄,如今变回了一个少年。刚被警察从绑架案里解救,还未养好身体,虚弱得很。一下地,甚至没站稳,就狼狈地摔在地毯上。
可正是这份疼痛,给了他实感。
岳嘉绪不知道是神佛听见了他的愿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竟回到了这一年,这一天这个日子是年幼的尹之枝第一次被接回岳家的日子。
上一世的他,在这一天并没有出现在楼下。
不仅是因为身体不允许,也因为心中对素未谋面的尹之枝只有怨恨和嫌恶,眼不见为净,干脆不去。
真正的第一次见面,是一周后,他终于能下楼吃饭的时候。
而如今的他,根本等不了那么久。岳嘉绪扶墙从地上站起,走向房门,路过镜子时,还停了一停。
他从不是一个注重外表的人。这一刻,却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第一次见到心上人,害怕自己憔悴的模样让对方不喜即使他知道,对方如今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而已。
走到走廊上,岑姨端着食物,迎面而来,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少爷,你怎么下床了你要去哪里你现在还得休养,不能下床”
几十年前的岑姨,脸上还未有那两道瘦长深刻的法令纹。她担忧的声音忽远忽近,长廊的大理石地砖,也变得软绵绵的。岳嘉绪对岑姨的阻挠充耳不闻,每踏出一步,都像踏在了梦里。
终于来到了楼梯旁,往下面看去,岳嘉绪的步伐遽然一定。
大厅内,站着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扎着一高一低的羊角辫,穿着不那么崭新却洗得很干净的白色裙子,后背膨起两块纱,仿佛小天鹅的翅膀,还蹬着一双皮鞋,小手被保姆牵着。
沐浴在阳光下,她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暖融融而柔和的光,显得那么地不真实。
尹之枝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正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她从小跟着姨妈生活。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保姆在照顾她,可她也知道一些事。比如自己姨妈是和一个叔叔在一起的。那个叔叔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很温柔。她还听见保姆阿姨和别人闲嗑,说那个叔叔特别有钱。
可前几天,姨妈不见了。
叔叔难过地告诉她,她姨妈已经到天上了,让她以后跟着他一起生活。叔叔还说,他家里还有一个儿子。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她爸爸,他儿子就是她哥哥。
尹之枝第一次来到岳家老宅,就被震撼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房子,这么明亮的灯,比床还大还软的沙发。
她天真的目光到处转,不一会儿,就注意到了楼梯上站着一个人。
少年扶着楼梯扶手,穿着黑色毛衣。他有一张冷峻如画的苍白脸庞,身形瘦削,仿佛大病未愈。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尹之枝张了张嘴,呆呆地站在厅里,仰头看着对方。
岳诚华道“嘉绪,你不是还在床上躺着吗,怎么出来了”
嘉绪难道那就是她哥哥吗
哥哥和她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岳诚华。
而且,一直盯着她。
保姆阿姨说过,让她到了新家后要听话,表现得乖乖的,这样哥哥一家人才会接受她,喜欢她。
尹之枝顿时有点紧张,用力挺直了小腰板。
她看到岳嘉绪扶着楼梯,抓扶手的手背都起了青筋,步履不稳地下了楼梯,大步朝她行来。紧接着,就弯下腰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尹之枝懵住了,有些受宠若惊。
十四五岁的少年,已抽条得身姿修长,黑色毛衣勾勒出料峭的肩线。他跪在地上,用力地搂住眼前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仿佛想将她揉入身体的血肉里。
闭上眼睛,忍耐了两辈子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夺眶而出。
滚烫的眼泪直坠在尹之枝肩上。尽管他咬紧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尹之枝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伤心,压得她小小的心脏也沉甸甸的。
是了。哥哥和她一样都没有妈妈。
这一次,坏人绑架了她姨妈和岳家兄妹。哥哥真正的妹妹,也因此走丢了。
同病相怜之下,尹之枝的鼻腔开始泛出酸楚感,吸了吸鼻涕,轻声说“哥哥。”
少年双臂收得更紧,仿佛有些颤抖,泪突然落得更凶。
尹之枝抬起稚嫩的双手,给他擦去眼泪,笨拙又认真地安慰“哥哥,别难过,别哭”
看到两个初次见面的孩子拥抱在一起,大家面面相觑,都很惊讶。
主要是岳嘉绪的反应,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被警察解救后,从医院到回家,岳嘉绪一直沉默。有时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仿佛什么都不能触动他的情绪。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大家第一次看见他当众落泪。
发生了那么多事,一味忍在心里并不是好事。情绪宣泄出来,众人反而松了口气。
而且,他看起来,并不排斥不,甚至可以说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妹妹。
这可是宋媛的外甥女啊。
这么看的话,算不算是一个好的开端呢
被那双小手擦干眼泪,汹涌的情绪渐渐收拢、平复。
岳嘉绪缓缓放松了双臂,却还是跪在地上,凝睇着前方天真无邪的面庞。
尹之枝见他不哭了,认为自己把人哄住,松了口气,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没自我介绍“哥哥,我叫尹之枝,第一个之是长得像数字2的那个之,第二个枝是树枝的枝。”
这可是她自己准备了一路的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是枝枝。”岳嘉绪抽出一张纸巾,轻轻给她拭去沾在她手上的眼泪,才牵起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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