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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霜风结丹前, 赵峥宇来找过他。
那日虞城罕见的落了秋雨,细雨绵绵,落在芙蕖塘中的碧绿荷叶上。
滚落成大小不同的透明珍珠儿。
继而摇摇晃晃地往池水里下去, 溅起一圈圈温柔至极的水纹涟漪。
宁琪安的病情好转,楚夫人心情松快。
瞧见雨丝如银线坠落在团团荷叶间,给芙蕖水榭添了两分别样风情, 忽而起了游湖的兴致。
觉得独游无趣, 遣青雀过来请顾砚。
“乘着细雨泛舟湖上, 别有番趣味。”
顾砚刚练完剑, 闲来无事就应了下来。
他们乘坐着楚夫人的画舫, 自缀满水珠的荷叶间穿过时, 顾砚总有会被那些水珠会甩到脸上的错觉。实则那水珠距离推开的窗户尚有尺远,便被画舫自带的结界拦截在外, 并不会靠近他们所在的船舱。
青雀就倚在窗边煮茶。
缓缓飘起的袅袅水汽中, 透着阵阵清苦茶香,格外清心醒神。
伴随着茶香,楚夫人姿态悠闲的开口。
“月凝的伤,多亏你费心了。”
“楚仙君也帮了我许多。”顾砚笑着回道,这些时日他每日都会替楚月凝运功疗伤, 加上有医修们的丹药养着, 对方的两处外伤都已经痊愈。
腹部被伤到的脏腑也好得七七八八, 早可以下床自由活动, 他们相处的还挺融洽, 毕竟都是剑修,通常都能围绕着剑道聊上两句, 顾砚算是受益匪浅。
楚夫人知晓这些, 也就不再提此事。
端了杯刚煮好的茶喝, 示意青雀也给他倒了杯,“尝尝,我让她们晒的莲心茶,喝着味道有点儿苦,梳理灵力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顾砚接过来喝了口,“味道也还行。”
苦是真苦,染到舌尖就跟苦药似的,但很快就有股带着莲子香气的回甘。
细品之下更是回味无穷,犹如人生百味。
楚夫人看了他眼,见他的神色并不勉强,居然是真心称赞,“噗嗤”笑出声来,“你倒是不嫌苦,琪儿是一口也不愿意喝这个,亏我有心晒了两大包,就只能搁在箱子里落灰,待会我让青雀都收拾出来,全给你送过去,难得有人喜欢,也算是莲心茶的福气了。”
她是长辈,顾砚不好推辞,低声道了谢。
楚夫人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我这,你虽不如琪儿和月凝同我关系亲近,我却是很愿意有你这么个子侄的,只要你别嫌弃东西不好就行。”
既是灵茶,即便是味道再苦,那也是顶好的东西,顾砚哪有嫌弃的道理。
两人随意说笑两句,又去看窗外。
宽阔无垠的芙蕖塘中不知何时起了层雾。
荷叶和挑高的荷花都笼罩其中,比平时碧色接天连日、粉白荷花交相摇曳着的美景多了两分朦胧。就这样悠闲的坐在画舫中,看着窗外柔和朦胧的荷塘美景,耳畔是刷刷细雨声,无端让人生出几分宁静来。
顾砚端着莲心茶,陷入种空玄的状态中。
青雀面色微惊,伸手捂住嘴,“夫人,是顿悟”
“别吵。”楚夫人远比她见多识广,自然不用她说,抬手阻止了青雀即将出口的惊呼。
再看向顾砚时,眼神中透着些许赞赏。
顾砚的天资,比之当年的月凝也不差什么。
这点她是早就知晓的,其实也不仅是她,宁家那位老祖宗约摸也是清楚的。像他们这等天资,只要背后有足够的资源势力护持,百年内至少修炼至元婴,甚至化神可期
日后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若非琪儿身子和资质
都实在太差。
她就算耗尽自己的半数身家、也得给琪儿求个跟顾砚结契的机会。也就宁天明和宁霜风两个满脑子都是传宗接代的狗男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非得因着纳妾的事,逼着顾砚跟他们闹翻。
姬妾成群,子孙满堂有个屁用
宁天明的儿女难道还不够多,可外头的人提起他们宁家,首先想起来的不还是宁家老祖宗若没有实力足够强的老祖宗护持,宁家怎么可能位列仙盟八大世家之一
当然整个仙盟皆是如此。
能够撑起一个宗门、一个世家的实力,从来都不靠他们有多少子女,多少弟子。
而是足够多、足够强的强者。
以及能够成长为绝世强者的后辈。
而现在的宁家。
看着倒是人多势众,热热闹闹的。
但自宁天明往下,日后能修炼至老祖宗那个境界的
一个都没有
身为家主的宁天明不能。
小辈中天资最好的宁霜风也不能。
好不容易遇到个天资卓越的顾砚。
老祖宗心里恨不得立即将人迎回宁家来,当时碍于两人的年龄小才定的金丹后。
却被宁霜风父子给搞砸了。
宁霜风即便是纳数十个姬妾替他生儿育女,能够生出与顾砚天资相当的子女的几率,也是略等于无。
可他们却因此错过了顾砚。
挺可笑的。
不知道老祖宗出关后心情会如何。
估计不会多高兴,老祖宗不高兴了,宁天明这个家主就得遭殃。
而她向来是最喜欢看宁天明倒霉的。
那个男人在知晓琪儿体弱,又是三灵根的资质后,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这个儿子。
她知道琪儿天资不够,也不奢望自己的儿子能被他偏疼,宠上天去。只希望他能稍微尽点当爹的本分,她甚至都不用他分薄宁家的资源来供养琪儿,只需要他偶尔陪陪他、跟他说说话。
可这么些年来,宁天明见琪儿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到,都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
每每都害得琪儿心思沉重,病情反复。
如此狠心绝情,让她如何能不恨呢
楚夫人弯着嘴唇抿了口茶,轻声吩咐青雀,“将画舫停了,让顾少爷安心顿悟。”
青雀极小声的应了,“是。”
这次顿悟持续了两个时辰。
顾砚自那种玄而又玄的境况中醒过来,见楚夫人早令人停了画舫,不再继续往前走。
正闲得无聊、斜倚着床榻看书。
略有些不好意思,“扰了您游湖的兴致。”
楚夫人抬起头,捏着书轻笑,“顿悟可比这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芙蕖塘稀罕多了,我是乐意看的。”
又喊他,“快看看你修为长进如何”
顿悟向来可遇不可求。
绝大多数人一生都遇不到,唯独那些天资绝佳、心性又打磨淬炼得极坚的人能遇到。
当然修为进度也是相当可观。
通常一次顿悟,至少能抵得数年苦修。
顾砚依言查看自己的修为,“金丹中期。”
他年初刚结丹,最近才将修为稳定金丹初期,没想到一次顿悟,竟直接让他冲到了金丹中期。顾砚忍不住心生喜悦,正色跟楚夫人道谢,“今日若非夫人邀请我来游湖,我也遇不到顿悟这等好事。”
“这也是你的缘分,天意如此。”
楚夫人不愿意贪这个功劳,笑着道,“不信你看我跟青雀,日日住在这荷塘之中,隔三差五就来这芙蕖莲叶间游一回,怎么不见我们顿悟了
呢,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欠我份人情好了,待日后我有什么难办的差事,再去寻你来回我的人情。”
顾砚当即应道,“好。”
两人又说了两句,喝了会儿茶。
楚夫人招手叫过青雀,“回去吧。”
又笑着和顾砚说道,“大半个时辰前,留在家里的红荔传信过来,说你师弟来芙蕖水榭寻你,那会儿你正在顿悟的关键时刻,我就没打扰你,咱们这就回去吧来者是客,别让那位师弟等太久。”
顾砚摇头,“不必管他。”
他与赵峥宇和林真真的关系冷淡,不管来的是谁,他们要爱等多久等多久。
他甚至都不愿意见。
楚夫人笑道,“那行,再往前面走走。”
因着他顿悟这遭,画舫并未开出去太远。
楚夫人也不愿意就那么回去,听他不着急回去,就按照原本计划的,让青雀将画舫驶入荷塘最深处,摘了些含苞欲放的睡莲,打算带回去插瓶使,又摘了些嫩荷叶、莲蓬,挖了篮子老藕出来拎着。
“回去让红荔做糯米藕,味道可是一绝。”
转转悠悠,再回水榭已经又是两个时辰后了。
赵峥宇居然还没走。
红荔得了楚夫人的令,将他请进了听雨轩等候,通往听雨轩的路上有个四角小凉亭。有人过来一眼就能看得到,赵峥宇急着想见到顾砚,也不进屋,就站在凉亭里等顾砚回来。
那个亭子小巧别致,四周都无遮挡物,微风吹着雨丝一阵阵的往里头飘,很快便落满赵峥宇的身上。
他却跟察觉不到似的,任由雾水落了满身也不动弹,就那么湿漉漉的站在那,像是化作了樽石像。
见顾砚回来,才肯动了,“师兄。”
顾砚手中撑着伞,神色冷淡,“有事”
赵峥宇的状态不太好。
他在落日山脉中的毒深入肺腑,与浑身灵力肆意纠缠,根本无法分开。
宁府医修本事不错,却也保不住他的修为。
经过深思熟虑后,给他开了两幅化浊汤,这种汤药在化解他体内毒素的同时,会将他被毒素污染的灵力全部化去,好歹保住了灵根、日后能重头再来,只日后修炼起来会很吃力,终其一生能修至筑基已是万幸。
连着喝了几日的化浊汤,赵峥宇辛苦修炼了二十多年的修为,很快便化为乌有。或许是没有了修为护身,在服用化浊汤时,又浑身都会伴随着针扎似的疼痛那种疼痛通常会持续很久,日夜不散,疼得太厉害了,夜里总会噩梦缠身,根本睡不着。
“我做了个噩梦。”
“师兄,我父母是怎么死的。”
他已经有好些时日没睡好了,眼底青黑浓厚,神色更是憔悴不堪,拖着湿漉漉的衣裳站了三、四个时辰,脸色看着既苍白又狼狈,眼里的痛苦好似快盛不住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冲碎得七零八落。
挺奇怪的,顾砚心道。
他自认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人,摆出这般痛苦模样的站在跟前,他即使做不到关怀备至、替人排忧解难,也该将人请到干爽温暖的屋内,让人喝杯茶缓缓神。
偏偏这个人是赵峥宇。
面对这个他曾真心爱护过的师弟,顾砚心里居然当真半点情绪波动也无。
只冷眼看着其暴露在秋雨里,脸色逐渐苍白。
“师兄”赵峥宇面露祈求。
顾砚嗤笑,“总归不是我杀的。”
赵峥宇猛地怔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起来像个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孩子,面对顾砚的冷漠,表情局促,“我只是想问他们是怎么死的,师兄
,这些天我总是不停的做噩梦,梦见他们死状格外凄惨、血肉模糊的朝我伸手求救。他们在不停地呼唤我救他们,而我却连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简直、简直”
“枉为人子。”
顾砚冷漠的给出评判,“你确实如此。”
赵峥宇的脸色更难看了。
整个人如遭雷劈、似乎不敢置信般,“所以我父母他们真的真的是死于非命么。”
顾砚懒得跟他啰嗦,“是。”
赵峥宇的身世,其实说来也简单。
他父母并非什么舞刀弄枪、与人结仇的江湖侠客,也没被卷入什么了不得的人命风波中,他们只是在街边摆了摊,卖些胭脂水粉、绢花珠钗的小贩。
因为制做的胭脂颜色漂亮,在附近小有名气。
那日他们卖的桃花胭脂,因着颜色新奇,被领着丫鬟出府玩耍的千金小姐看上,买了两罐回去。赵家夫妻只当是他们运道好、想着日后若能攀上那位千金小姐,他们的生意还不得蒸蒸日上、财源滚滚
却不知那两罐桃花胭脂,最后竟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那位千金买他们的胭脂,原是为见未婚夫。
她的未婚夫是位见惯了美人的贵公子,她虽自负美貌,却也想弄点新奇妆容出来让其印象深刻,才会买了赵家夫妻的桃花胭脂。
事情原本进行的很顺利。
那桃花胭脂确实颜色新颖、质地细腻,擅长桃花妆的丫鬟她也得了,妆面和配套的首饰等,也提前搭配试过,屋里的丫鬟都赞她娇妍无比,光彩照人。谁知等到了见客那日,却出了天大的差错。她仔细描绘、期待能让人耳目一新的桃花妆,让她如同中了毒似的满脸发痒发红、面目全非。
让她在未婚夫和未来婆母跟前丢了好大的脸
此事一出,不仅她早定下的婚事被毁。
外头还很快传出了她相貌丑陋、容颜被毁的风言风语。
眼看自己婚事的被毁,日后怕也很难议亲。
千金气得卧病在床,心里恨死了那对卖她桃花胭脂的夫妻,若不是他们的胭脂出了问题,她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想到日后她不仅要遭人奚落耻笑,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还可能被随便嫁个歪瓜裂枣,日子肯定不会多好过。
她就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最后实在是气不过,就让小厮花银子雇了人替她打他们一顿出气。
没曾想被雇的那两人也是手黑心黑的。
原本只是拿了千金的银子,帮着教训人出气的差事,可等到了赵家,见他们因为卖胭脂水粉,挣了不少银子,算是小有资产、家底颇丰。家中还只有个腿脚有碍、没什么力气的男人,并有个瘦削娇弱、反抗不得的小娘子,又住着个单独的小院儿,周围没有左邻右舍,便起了强抢钱财的心思。
赵家夫妻怎么甘心钱财被抢,争夺中硬生生被生了怒气的两人打死了。
死状还很凄惨,血肉模糊、死不瞑目。
也确实该不瞑目。
他们死的时候,赵峥宇虚岁才刚满六岁,心智懵懂、对死亡还没有清晰概念。
自学堂下学回来,见他们都仰躺在地上不动,只当他们是睡着了。
口中喊着爹娘,跑过去推他们给他做饭吃。
最后见推不动他们、又实在是饿得狠了,还迷迷糊糊的挨着两人血肉淋淋的尸体睡了一觉。待第二日穿着满身沾满血肉的衣裳去学堂,一路上将遇到的路人,夫子同窗吓得魂飞魄散、面色惨白,派人去他家中查看,才发现他父母已经没了。
再后来,学堂的夫子报了官。
但因为牵扯到那位身份贵重的千金,官府并未将整件事的真相公之于众,只说他们是被城
外的山贼闯入家中、劫财杀人,挂了两张胡乱画的山贼通缉令在城门口,却始终没能抓到人。
到最后,时间久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赵家夫妻他们估计做梦也想不到。
自己只不过卖了两罐寻常胭脂,怎么就惹上了杀身之祸。
或许是被噩梦折磨得太狠了,也或许是对父母的死有些耿耿于怀,赵峥宇眼里盛满了悲戚和愤怒的红,满脸痛苦的凄声呢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竟不知道他们死的如此之惨。”
他果然如同师兄骂的,枉为人子
顾砚冷笑,“你说你不知道”
赵峥宇从这满含讥诮的话里听出不对劲。
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的盯着他,表情极为痛苦的哽咽出声,“师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砚又冷笑着重复了遍,“你不知道”
毫无预兆的心虚瞬间席卷了赵峥宇。
“师兄”他甚至有些不敢正眼看顾砚,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虚。
顾砚却并不在乎他是否心虚。
只是觉得好笑,“你说你不知道,那你猜我为何会知道这些呢。”
赵峥宇显然被问住了,神色慌张,口中呐呐,“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好一个不知道,那你能知道什么”
顾砚被气笑了,看着他摆出一副因为记起来父母惨死,而伤心至极、悲痛欲绝的模样就来气,语气也极为不耐,“我为什么知道那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以为我是什么尽知天下事的顺风耳,千里眼吗
我会知道是因为当年你被带回小苍山后,整夜整夜的做噩梦睡不着总在是半夜惊醒。我去问师父,他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带着你下山去查你父母惨死的真相,这些事都是我带着你查到的”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在得知父母是被人乱棍打死时,站在城门口的那两张通缉令下说过什么话”
他看了眼面前呆若木鸡的赵峥宇,眼神里飘着不加掩饰的讽刺。
“啊,我忘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赵峥宇,你当年当着我的面,指着那两张通缉令上的人,满眼的愤怒仇恨,嚷嚷着你要亲手杀了他们、替你惨死的父母报仇雪恨是你哭着求我教你修炼、教你练剑,你当我为何要对你那般严厉,日日督促不许你有丝毫懈怠”
“因为你说你要报仇因为你父母死不瞑目,他们在等着你去将杀了他们的人找出来偿命因为我不想你再步他们的后尘,被人逼到跟前却没有还手之力,最终只能丢掉自己的性命你倒好”
当年顾砚在查明此事后,深感世道不公。
那位千金的桃花妆出了问题,当真是因为桃花胭脂么
谁也说不准是与不是。
但就因为赵家夫妻势单力薄、没有自保的能力,最好对付,千金才会轻描淡写的使唤小厮。
“找人去打他们一顿,替我出气。”
那两个奉命的打他们人,之所以会起杀人夺财的心。
在他们被杀后,凶手仍逍遥法外不能伏诛。
也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们实在太无辜、又死的太凄惨。
所以当赵峥宇哭红了眼睛,像头小狼似的、恶狠狠地嚷嚷着要替他们报仇的时候,顾砚看在眼里是真难受。他这些年待赵峥宇格外严苛,无非是想让其能努力修炼,能拥有替他们讨回公道、报仇雪恨的实力。
可惜
他以为的狼崽,实则是条没血性的狗。
赵峥宇早将父母是怎么惨死的给忘了。
也早把要给他们报仇雪恨的誓言抛之脑后、没留下丝毫痕迹,反倒在心里恨起他行事太过严苛、不近人情。到头来,这件事情居然只有他记了几十年,顾砚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赵峥宇已经完全懵了,神色恍惚,“怎么会这样”
原来这才是真相。
原来他师兄待他严苛,是他自己求来的。
原来这些年他错的这么离谱。
赵峥宇脸色当真是难看极了。
忽地膝盖一弯跪倒在顾砚跟前,直接痛哭出声,眼泪混着秋雨糊了满脸。
“师兄,是我错了”
“是我对不起你,你尽管打我出气吧。”
“师兄”
顾砚撑着伞站在雨里,冷眼看着他跪、看着他哭,“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当不起你这句师兄赵峥宇,我只觉得你父母可怜。算算时间,那两个杀害你父母的凶手如今已经年近六旬,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快花光你父母的血汗钱,寿终正寝了。”
赵峥宇猛地抬起头,双眼迸射出凶猛的恨意。
顾砚轻声问他,“你拿什么给他们报仇”
赵峥宇握紧了拳头,双眼血红。
顾砚却懒得再理他了,撑着油纸伞自他旁边经过,回了房间里,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半个时辰后,青雀来给他送晚食。
有她说过的那道红糯米蒸藕,将饭菜都摆出来时,顺带提了句,“您那位师弟还再雨里跪着呢。”
顾砚点头,“让他跪。”
赵峥宇在听雨轩外跪了整晚,第二日就找到他们师父辞行,离开了宁府。顾砚知道这件事是在宁霜风结丹的那天,他跟他师父、林真真同时出现在观礼台,林真真状似天真的问他,“大师兄你跟二师兄说了什么呀,那天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可吓人了,就跟个飘忽不定的鬼魂似的,没过多久就走了。”
他暗指顾砚这个当师兄的欺负师弟。
偏顾砚不接他这茬,神色冷淡的坐着不说话,清扬真人反而向着顾砚说话,“你大师兄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别多问,好了,霜风要开始渡劫了,仔细看着,对你有好处。”
林真真自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吭声了。
作为宁府当前的头等大事。
宁霜风结丹前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不仅境界稳固,清心凝神、排除杂念,各种迎接劫雷的防护法器、补充灵力应对伤势的灵石、丹药等,更是装满了储物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静候劫雷随时降临。
等到了渡劫这日,劫云刚刚出现在宁府上空,宁霜风就进了渡劫专用的静室。
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陆陆续续赶往观礼台。
修士每进阶个大境界,都会有雷劫降临。
这劫雷不仅是天道对渡劫之人的考验,看其心性、修为是否足够进阶。
能者上、不能者就乖乖滚蛋
也是天道赠与的礼物,不仅能够淬炼修士的筋骨皮肉,让人脱胎换骨、修为更上一层楼。其中还蕴含着许多玄而又玄的法则,供渡劫之人体会领悟,随着修为境界越高,降下来的劫雷中法则之力越浓。
这种法则之力,也能被旁人感受到。
因此但凡是有人渡劫。
都会呼朋唤友,将其安排在劫雷范围之外、不影响渡劫的地方观礼,顾砚年初渡劫时,特意选了个离小苍山不远不近的山头,他师父正是在他渡劫中有所感悟,在他渡完金丹劫后闭的关。
倒是本该收获最大的赵峥宇没看出什么。
像宁家这种大世家,都有专程为渡劫设下的静室和观礼台,虽说劫雷之中的法则之力多半归宁霜风。但法则这种东西,只要能
摸到、或者感受到丁点痕迹,就是白赚的好处,自然是没人会拒绝观礼的。
静室外面有提前布置的留影石,两颗投影石相连着,供观礼台上的人能随时看到里面是何情况。除了留影石以外,还有两个相互呼应的传音阵,为避免外面的声响动静打扰到渡劫的人,不论是留影石、还是传音阵都是单向的。
此时观礼台已经坐满了人。
都是与宁家交好的亲友,有人捏着胡须跟宁家主说话,“宁公子气宇轩昂,人中龙凤,又有宁家在背后全力支持,依老朽看来,少说也得结成九转以上的金丹,无暇金丹也不是不能博一把”
金丹里最好的是无暇,略次的便是九转。
结成的金丹好坏,决定着修士在金丹期时,体内能够储存动用的灵力多少
每多一转,对应的实力就会强一分。
吉祥话人人都爱听,宁家主也不例外。
略微笑着点头道,“那就承竹翁吉言了,霜风自会全力以赴,冲击无暇金丹”他并未说什么谬赞之类,做出副谦虚的姿态来。
宁霜风身为他宁家的少主,本身就是最合适修炼的单灵根,他如此大费周章的替其筹备结丹礼,原就有着冲击无暇金丹的野心和实力。
见他这般说着,其他人也纷纷提前道喜。
一时间,观礼台上其乐融融,仿佛宁霜风真结成了罕见的无暇金丹似的。
恭喜的未免有些早了,顾砚暗道。
前世宁霜风可是只结成了九转金丹的。
直到一道惊雷劈下来。
轰隆
惊天动地,震得观礼台都跟着抖了抖,众人才停止了谈论,将目光投向静室里挨雷劈的宁霜风。
宁霜风的武器是把伞,能守能攻。
第一道劫雷劈下,他并未撑开伞进行防御,只运转了浑身灵力、主动迎上了那道劫雷,并且在雷劫过后安然无恙的退了回来。
甚至连他穿着的法衣防御都没有被破开。
“厉害”
“不愧是宁家少主。”
“应对劫雷居然如此轻松,想来宁少主果然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这也能夸
顾砚端着茶杯心中疑惑,分明是那件作为防御法器的法衣厉害,居然能抵御雷劫,跟宁霜风有什么关系
很快的,第二道、第三道劫雷劈了下来。
连着挨了六道劫雷,宁霜风身上那件法衣才被破开防御,在他脸颊留下了两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第七道降临时,宁霜风举起了双手。
他手腕各戴了只银灰色的手镯,两只合并时“呲呲呲”的闪烁着电光。
是用风雷石锻造而成的法器。
风雷石有吸收雷电、释放雷电的特性,随着几道劫雷连续“轰隆隆”的劈下来,那对手镯的颜色,逐渐由银灰转为蔚蓝。
代表它对雷电的承受已经到了极限。
于是第十四道时,宁霜风终于撑开了伞。
不仅撑开了伞,他还有很多把伞。
当宁霜风撑开第二把伞的时候,观礼台上的人眼神都有些奇怪,并且随着劫雷自空中不停的降下,他们眼里的怪异越来越严重。
有些甚至在表情里带了出来,“咿”
金丹劫乃四九天劫,共计三十六道劫雷,这位宁少爷先后换了八件法器来抵挡。
硬是没让一道完整的劫雷落到自己身上。
一时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观礼宁霜风渡劫,还是来看宁霜风秀他的法器。或者说,他们都很想知道,在那间静室渡劫的究竟是宁霜风,还是他使用的那八件法器。
就还怪尴尬的。
堂堂倾宁家全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单灵根少主,面对劫雷时候,像个被对手追着满街跑,却没有还手的胆量,只敢东躲西藏的小混混。
观礼台上的人不约而同的有了脚趾扣地,如坐针毡的不自在感。
哪怕他凭借自身的能力硬扛一道劫雷,受伤后再用防御法器进行抵抗呢
他们也不至于看得这么难受。
忽然有人出声道,“最后一道劫雷了。”
终于要完了
众人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众所周知,金丹渡的四九天劫,前面的三十五道都是考验,唯独最后道是天道的恩赐。不仅不会伤害渡劫的修士,还会利用天地灵气替其淬炼筋骨,使其在体内结成金丹。
自此天地广阔、无所不能。
宁霜风当然也知道这点。
将所有法器都抛开,以坦诚的姿态面对。
劫雷伴随着道耀眼的金光从天而降,将宁霜风笼罩在里面,片刻后劫雷散去,金光尽数没入宁霜风体内。而宁霜风也似有所感,盘膝端坐在原地,开始将体内的灵力往那团天道馈赠的金光里压,从而凝结成属于自己的金丹。
这是成丹的必经之路。
一般来说,挨过前面的三十五道雷劫,神智越清醒、体内的剩余的灵力越多,越能够吸收融合足够多的金光,从而结成品质更好的金丹。
看着在静室里毫发无损,灵力也没有消耗多少的宁霜风开始融合金光,刚刚那些因为他用灵器挡劫雷、感到尴尬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服气。
这种方法,确实能够结成更好的金丹。
不像他们结丹时,早被前面三十五道雷劫劈得遍体鳞伤,体内灵力也所剩无几,忍着浑身剧痛,又能融合多少金光呢,自然结不成品质上好的金丹了。
“看来宁家果真要出个无暇金丹了。”
“宁家主虎父无犬子”
“先恭喜宁家主了”
宁家主面露得色,静候宁霜风融合完成。
很快,一炷香过去了。
宁家主不急,宾客们也不急。
两炷香过去了。
宁家主暗道,融合天道赐予的金光需要时间,融合吸收的越多金丹的品质越好,不用着急。
三炷香过去了
宁家主微微皱了眉头。
过了半个时辰,没等到宁霜风睁眼的宁家主终于坐不住,侧头看向顾砚,“砚儿,你当初结丹耗时多少”
众人皆朝顾砚看过来。
观礼台上金丹修为的不少,怎么宁家主偏偏问那个小子很快,清扬真人就替他们解开了疑惑,“砚儿当初结成无暇金丹,只用了一炷半香的时间。”
嘶观礼台上响起阵不轻不重的吸气声
无暇金丹
竟然是无暇金丹
别看他们跟宁家主话说的好听,似是笃定宁霜风能结成无暇金丹似的。实则结成无暇金丹有多难,他们都心知肚明,只看仙盟众多宗门世家的年轻弟子,有几个能结成无暇金丹就能知道。
九转已经是千里挑一。
无暇金丹更是万里无一他们知道的,也就面前这个
众人看向顾砚的眼神,瞬间多了两分热烈,还有性子急切的当众问道。
“莫非是哪个大世家的子弟”
“可是用了什么秘法”
“是否也如宁少爷这般,前三十五道劫雷都依靠法器抵御的”
清扬真人笑着摇头,“并非如此,砚儿当初渡劫时仅凭一人一剑,我这个当师父的,并没能给他准备什么防御法器来抵挡劫雷,他能结成无暇金丹,也是运气好。”
呜呜他们也想要这么好的运气
可惜没有。
在场众人无不眼红,只想咬着手绢流泪。
唯独宁家主看向清扬真人的眼神极为不悦,为他不分场合、居然想着在宁霜风结丹的时候炫耀他徒儿。
顾砚的无暇金丹此刻被爆出来。
若霜风当真结成了无暇金丹还好,若是只结成了略低的九转金丹,那岂不是在场所有人日后提起他儿子,都会下意识的认定宁霜风比不上顾砚
清扬真人也不知看没看懂那个眼神。
始终都是温温柔柔的笑着,眼神飘过静室里的宁霜风时,略微诧异的“咦”了声,像是有些不确定的低声道。
“霜风是不是,遇到心魔劫了”
宁家主猛地变了神色,朝宁霜风待的静室看去。
与此同时,始终双眼紧闭、他们以为在全力融合天赐金光的宁霜风攥紧了手指,有了些看起来格外怪异的动静。
顾砚,“”
观礼台上的众人,“”
修炼到他们这个境界,都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都能从这个精简至极的声音里,听出蕴含其中浓浓的某种不可言说的味道
再看宁霜风时,各种端倪简直摆在跟前。
脸上红痕并非的劫雷劈出来的。
额头滚落的汗水也并非融合金光造成的还有某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都彰显着宁霜风正沉溺在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快乐中。
但这不对,心魔劫不该出现在宁霜风身上。
他可是提前净修了两个月,带了满身清心凝神的法器,都是为的让他心神安定、避免出现心魔劫现在宁霜风遇到了心魔劫,就是当着观礼台这么多人,狠狠地甩了自认准备周全的宁家主一巴掌,打得尤其响亮。
观礼台上的宾客们面色各异。
静室里宁霜风在心魔劫里越陷越深,很快的,甚至连手也开始不老实了,在自己腿边不停的摩挲着,嘴里胡乱地说着些什么。
顾砚就只从一堆破碎无章的词语中和喘息中分辨出个名字来。
“真真”
噗
顾砚端着茶碗,好悬没当众笑出声来。
宁霜风打小就跟宁家主如出一辙,向来将宁家的脸面看得最为重要,连他主动提出退婚都怒不可遏,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结丹的时候上演了半出活春宫,也不知道清醒过来会是什么表情。
反正宁家主的表情极为难看。
脸色铁青,满眼的怒火蓄势待发,估计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径直起身离席、朝着宁霜风渡劫所在的静室走过去。
在他将静室踹开前,宁霜风表情变得痛苦起来。
应当是心魔劫的幻境变化了。
嘴里念的话语也有了变化,声音极低,顾砚只勉强听出来个“真真,别走”,以及半句含糊不清的“越墨,你”若非顾砚从那本书里知晓了林真真曾和那位越墨前辈可能有一段,这个名字还真听不太出来。
不过
宁霜风的心魔劫,怎么会出现那本书里内容
没等他细想,静室的门已经被宁家主踹开,“砰”的声,将宁霜风闹出的动静全遮掩了,再听不到。
连通静室与观礼台的留影石和传音阵很快被关闭,悬挂在观礼台上空的影像没了,没了热闹看,顾砚深感可惜。
只能听周围的人胡乱猜测打发时间。
谈论得最多的还是林真真。
“刚刚宁少爷喊的真真还是珍珍”
“宁少爷口里的真真,究竟是个何等勾人的尤物,竟能让宁少爷如此的痴迷,还因此遭遇了心魔幻境。”
“估计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可惜了”
可惜他扰了宁少爷的结丹,若宁少爷的金丹不如预期这点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宁霜风在最后道劫雷后就陷入了心魔幻境中,根本没将那团金光融合多少宁家对宁霜风结丹一事何其重视,他们可都看在眼里的,就想着宁家能出个无暇金丹。
扰了宁霜风结丹,便是再千娇百媚、国色天香的美人,宁家主也断乎不可能留其性命了。
顾砚看了眼林真真。
林真真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可怕之处,被吓出了满脸的冷汗、脸色苍白的抓着清扬真人衣袖,低声又急切的辩解,“师父,我没有我跟宁大哥也只是见了两次面”
顾砚轻笑着打断他,“你叫他宁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清扬真人的脸色当即便冷了下来。
他向来最是脾气温和,少有冷脸训斥人的时候,乍一冷脸还挺唬人,林真真本来就又急又怕,看到他冷脸,直接就给吓哭了。
连话都说不太清楚,“师父”
清扬真人冷声打断他,“你最好是真的没做什么,他跟你师兄的婚约还没正式退掉,若你与他有了什么首尾,我就将你交给宁家主处置任由他是打是杀,你都自己给我受着”
林真真吓傻了,“我真的没有。”
“回去再说”
观礼台嘈杂了片刻,楚夫人派人过来说吩咐厨房准备了美酒佳肴,请他们回院子休息,享用美食。
大家也就散了,顾砚回了听雨轩练剑。
回去时,碰到了在院子里赏花的楚月凝。
对方在枫林受的伤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养伤时又瘦了些,唯独领口绣了独特银纹的黑袍套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枯瘦,连带眉眼间都被衬出来两分阴鸷。
也不知道怎么的,顾砚就想起了那瓶乌鸩毒。
“楚月凝。”他远远的站在院门外喊了声。
楚月凝抬头朝他望过来,眼里的细碎金辉有些暗,像是落入夜空、又蒙了层雾气不太亮眼的星子。
“怎么了”
顾砚神色平静,“刚刚宁霜风在结丹时遇到了心魔劫。”
对面的人安静站着,在耐心的等他将话说完。
“跟你有关么”顾砚低声问。
有风起,院子里的绣球花摇曳着身姿。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楚月凝眼中的细碎金辉跟着闪烁了下,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片刻后,顾砚才听见随风传来的回答。
“嗯。”,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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