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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按坐到寝宫柔软的床铺上时, 祁渡意识还在游离,整只虫都是懵的。它只是茫然地看着艾诺克斯将手按在自己肩膀,然后就没了下一步动作。
艾诺克斯很想现在就问清楚人工智能的真正想法, 但背后的伤处传来某种焦糊的血腥气息,很是难闻,在封闭的空间里极难被忽视。
他的脸色来回变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不想用这种完全不体面的状态面对祁渡, 直起身,道“我先处理一下伤口,您坐在这里别动。”
他的本意只是想暂时离开清理一下自己, 没想到祁渡的反应极大无比, 一把攥住了艾诺克斯的手腕,很用力“你要死了吗”
艾诺克斯“”
这话简直算得上一句恶毒的诅咒了,不过从人工智能嘴里说出来,那它肯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是真的想问艾诺克斯, 他是不是要死了。
他低头看向祁渡,雄虫的唇色寡淡苍白, 只有眼角和眼白发红。它的视线一错不错地与艾诺克斯对视, 又重复了一遍“你要死了吗。”
雌虫这才意识到, 祁渡似乎误会了什么。
见艾诺克斯一直不出声, 像是无声的默认, 祁渡怔怔地坐在原地,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噩耗击中。
片刻后, 它抿平唇角, 眼圈又慢慢红了。
见它又有要哭的迹象, 艾诺克斯终于有了动作, 伸出右手,轻轻按上了祁渡的眼角。
粗粝的指腹擦过眼尾,摩擦间带来并不明显的痛感。
祁渡任由艾诺克斯对自己动手动脚,毫不拒绝现在就算雌虫想把它揍一顿,祁渡也不会反抗的。
艾诺克斯低声问“为什么哭因为您觉得我要死了”
这话一出,他如愿以偿地接到了一滴眼泪。
艾诺克斯将手指放到唇边,轻轻舔了一下,只觉得仿生雄虫的眼泪和普通虫的眼泪成分一样,都是咸而微微发苦的。
祁渡面无表情地大滴大滴砸着眼泪,哭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像泄洪一样很难停下,让艾诺克斯的心也跟着揪紧“对不起。”
人工智能知道,艾诺克斯这次受伤完全是它的错,而它也要为它的大意付出残酷的代价。
但身为受害者,艾诺克斯却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对生命的不舍和留恋。
他看起来完全不悲伤,只是意味不明地摩挲着祁渡的侧脸皮肤,红宝石一样的眼瞳紧紧注视着它,低声问“您是因为自己将会失去活下去的机会而哭吗”
他们两个的命运被紧紧捆绑在了一起,如果艾诺克斯死去,那祁渡无法完成任务,肯定也活不了。
但实际上,人工智能完全没想过这个原因。
所以祁渡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是。”
艾诺克斯执着地追问“那您为什么哭”
祁渡也不明白,茫然地回望着艾诺克斯,丧失了反应能力的芯片运转不能,只是听凭本心做出了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白发雌虫循循善诱,一点点引导着祁渡“那您又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更深层的理由触及到了人工智能的知识盲区,它眼角噙着半颗要掉不掉的眼泪,呆呆地坐在床边,顺着艾诺克斯的思路往下走为什么呢
祁渡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己似乎隐隐约约碰到了什么边缘,只需要再前进一步,就能豁然开朗但就是那一步,无论如何都迈不出来。
见人工智能如此迟钝,艾诺克斯也不恼,但他今天铁了心,如论如何也要让祁渡开窍“您曾经
对我说过,有什么弄不懂的事,等想明白了就会告诉我。”
“那么现在,您想明白了吗”
为什么这段时间会心神不宁;为什么会对见到艾诺克斯既渴盼又犹疑;又为什么会在对方受伤濒死时如此惊慌失措,像是天都要塌下来。
顺着艾诺克斯的思路往下走,当祁渡再次回想起前几天那复杂纠结的心情时,它终于发现自己的情绪,始终都与眼前的雌虫紧紧相连,一如他们密不可分的命运。
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某种沸腾冲动在血管中奔涌,而那层一直以来摸不到边界的天花板终于被一记重锤打破,砸得祁渡头晕目眩,肺腑轰鸣。
迈过了那层门坎,汹涌而来的情绪简直要把芯片挤到死机。
人工智能恍然大悟,只可惜为时已晚。
因为艾诺克斯就要“死”了。
想到这里,某种更加深重的悲伤情绪击中了它,让人工智能眼圈更红,看起来像只兔子。
在艾诺克斯惊慌的眼神注视下,祁渡抬起双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两边衣领,然后慢慢把头埋进艾诺克斯的胸前。
不消片刻,艾诺克斯就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片湿热。
这个认知让他心神剧烈撼动,低下头,只能看见雄虫卷曲黑发间露出的一截苍白脖颈,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后颈是虫体最脆弱的位置,而今却被祁渡献祭一般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艾诺克斯面前。
于是艾诺克斯的心软化得更厉害,再次开始熟练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对祁渡太严格了
毕竟它是第一次做虫,慢一点明白也是正常的。反正两只虫之间还有大把的相处时间,不急于一时。
艾诺克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对雄虫纵容得过了头。
他这么理所当然地想着,反手揽住祁渡,开口打算告诉他自己完全没事的真相“其实我”
“我爱你。”
在他刚开口的一瞬间,雄虫闷声闷气的声音也从艾诺克斯的胸口传出来,引起一片胸腔的共振。
艾诺克斯愣在原地。
他等这三个字实在等了太久,乍一听见,甚至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您说什么”
第一次说出来之后,后面要重复就容易了太多。
于是祁渡又慢慢重复一遍,声音更低“我爱你。”
也许人工智能早已在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什么是“爱”,只是它的情感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雾或者纱,始终爱而不自知。
其实祁渡现在仍然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字的真正意义所在,但恍然领悟之后,也只有“爱”能够最合适地表达出它的情感。
只要再给它一点时间,想必祁渡会在未来懂得更加深刻。
001曾经说过,只有懂了“爱”,祁渡才能成为真正的生命。现在他确实要成为生命了,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和成就感。
因为教会他“爱”的雌虫,马上就要“死”了。
“我会救你。”祁渡声线发抖,它迅速冷静下来,并作出决定,“我现在去医疗部,会有办法的。”
察觉到怀里的躯体绷紧得像根弦,雄虫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刚刚陷入狂喜的艾诺克斯身形一僵,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似乎在刚刚让雄虫陷入了某种误区。
如果让雄虫知道自己骗了它,会有什么反应
艾诺克斯笑容微僵,斟酌着开口“我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一个月之后,尘埃落定。
而被关进帝国监狱的雷蒙德,在今日有访客来访。
戴着镣铐的红发雌虫撩起眼皮,看向坐在面前的雄虫。
紧接着,他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一月不见,总觉得眼前的雄虫精神面貌产生了一定的变化。
尽管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雷蒙德总觉得,对方似乎变得更鲜活了一些,那张脸上虽然照旧面无表情,细节之处却明显生动了不少。
乍一看,连雷蒙德都都觉得他是一只真正的雄虫。
祁渡并不关心对方的眼神,他坐到雷蒙德对面,直白道“我有事想问你。”
雷蒙德懒懒抬了抬眼皮,抬手做了个“请随意”的手势。
祁渡问的,照旧是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来杀我”
对方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与整个皇室为敌的事。
明明雷蒙德是最大的仿生雄虫制造商,权力,财富和自由应有尽有。可经此一遭,虽然因为犯罪未遂不至于丢命,但恐怕多年的积累全部都要打水漂,还会面临流放的判决。
他到底为什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杀祁渡
“原因”
即使狼狈不堪,单边眼镜早已在之前碎成了一块一块,完全没有了曾经优雅神秘的形象,雷蒙德看上去还是轻松写意,似乎要在第二天面对军事法庭判决的不是他。
他眨了眨眼,意味不明地笑道“谁知道呢也许我就是单纯看您不顺眼吧。”
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祁渡静静看了他片刻,开口“是因为你之前的经历吗”
其实就算雷蒙德不说,祁渡也已经足够猜出个七七八八。
听艾诺克斯说,雷蒙德曾经有过一段黑暗的过往。尽管没有虫知晓全貌,但似乎从那之后,雷蒙德就对雄虫带上了天然的仇恨。
而他的报复也堪称教科书式的成功。
仿生雄虫的问世,让雌尊雄卑的社会形态更加牢固而坚不可摧。仿生雄虫连生育的作用都能替代,导致普通雄虫的地位极低。
面对这种与曾经完全颠倒的社会形态,雷蒙德是铁血极端派,他乐见其成,并且愿意一直这么见证下去。
所以,当祁渡作为一只天才般的仿生雄虫横空出世,出现在公共视野中时,雷蒙德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威胁。
他担心帝国会因祁渡的巨大军事战略意义做出让步,从而提高雄虫甚至仿生雄虫的社会地位。哪怕提高任何一点,都是雷蒙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不知道他曾经经历了什么,但显然,雷蒙德对雄虫的仇恨已经超越了一切,甚至可以让他放弃积累的财富地位,冒险来杀祁渡,一定要将这枚危险的火种扼杀在萌芽之中。
雷蒙德的眼中暗芒一闪而逝,唇边一直以来保持的微笑也没了踪影。显然,雄虫毫不留情的询问戳到了他的痛处。
但他的回答仍然文质彬彬“这是与案件无关的,恕我无可奉告。”
祁渡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倒也没有追问,只是突然问“你没有成功杀掉我,假如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社会因我而发生了某些变化,你会后悔吗”
至于是什么变化,在场的两只虫都心知肚明。
从雷蒙德的表情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祁渡了然。
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身边的文件夹离开。
虽然来的时候带了文件夹,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向雷蒙德展示出里面的文件。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因为等雷蒙德离开了主星,他就会立刻知道文件的内容。
祁渡没有告诉雷蒙德的是,事实上,这个社会不会因为祁渡而改变有些黑色幽默的是,因为它马上就要因雷蒙德而迎来一场巨大的改变。
人工智能的科研能力得天独厚,在短短几天之内转战生命科学领域。通过对检测舱以及星舰中收缴来的仿生雄虫文件进行的研究,它发现了仿生雄虫存在的重大缺陷。
那就是基因。
与仿生雄虫结合生下的后代,有极高的概率存在基因缺陷。并且这种基因缺陷是隐性的,虽然在第一批后代中不会看出,但在第二代,显性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不过因为仿生雄虫出现的时间太短,目前第二批后代几乎为零,所以这个缺陷才一直没有被发现。
稍微一想就会知道,如果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世,会带来多大的震荡这意味着仿生雄虫无法孕育后代,虫族想要继续繁衍,还要依靠真正的雄虫来米青子。
雷蒙德恐怕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发明会产生如此致命的缺陷,这应该比让他死刑还要难受。
当然,帝国可以用强制性的手段要求雄虫必须定时捐精来缓解这个问题,但毕竟治标不治本,雄虫必然会获得地位的提升。
祁渡不知道虫族的未来会走到哪里,他只能根据从另一个世界获得的经验,建议艾诺克斯从加强思想教育入手。
不管上一代的恩怨如何,新诞生的虫崽都是无辜的。虫族生性野蛮,除了军校以外,并不在意对文娱和思想的熏陶。
也许抓住对虫崽的思想教育,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过那都是很久远的未来应该操心的事了。现在的雄虫有更加重要的、迫切摆在眼前的事要做。
它乘坐飞艇回到皇宫,接到消息的艾诺克斯早已等在宫门外。
站在如水的春风里,他的眼神也如春风。
祁渡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露出一点微末的笑意。
他很快走近,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上前给艾诺克斯拥抱。
而是不远不近地站定,问“你考虑清楚了吗”
艾诺克斯的笑容有点无奈。
他主动走过来,牵起雄虫的手,低声道“我已经和您说得很清楚了,我并不需要后代。”
他又没有什么生虫崽养老的需求,没有什么比得上祁渡重要。如果获得后代的代价是孕育其他雄虫的幼崽,那艾诺克斯还不如选择领养。
祁渡的唇角勾得越来越大,占有欲得到了满足,偏偏他还要故意做出矜持的模样“真的不用再考虑一下吗”
艾诺克斯无可奈何又纵容至极地看了他一眼,叹气“什么也不懂的虫崽有一只就够了,再来一只我也吃不消,还是算了。”
祁渡反应了很久才明白他的话外音,有些不满“按道理来讲,我是一只成年虫了,哪里算得上是幼崽。”
回答他的是雌虫故作惊讶的声音“您不算吗可是您昨天还感叹自己有很多要学,现在只能算是幼崽的水平”
交谈的声音在皇宫的朗朗晴空下越来越远。
而在祁渡不知道的地方,001悄无声息地脱离出了他的身体,做出无声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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