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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羌部, 并不只是凉羌部。
只不过是因这两部最为势大,在大徵建国期,内部战火纷飞时, 为了能趁势撕咬下一块肥肉而结盟, 其内部还有诸多小族,分系两大部帐下附隅求生。
可因利而往的盟友, 终也会因利不均起龃龉,生隔阂, 乃至最后分离崩析。
凉羌部目前的形势, 正就走到了龃龉隔阂期, 突震的死亡, 让羌主握住了凉王帐不用心对待别族王子的实锤, 坐实了各小部落怕被过河拆桥的担心,尤其十年前扰边一战,陷进凉州的两三万铁骑, 有一多半是羌族兵,连进献给大徵皇帝的将领人头, 都是羌族帐内所出。
羌族部在那一战里, 损失超过了凉王帐, 尽管战前谁也没能预料, 竟会在贫瘠的凉州马失前蹄, 可当时被分配在随州与凉州交界处太郯坡的军队,正是属于羌族部,凉王帐下所出大队兵马,当时正在并州对线,按常理推测,太郯坡作为策应机动部队, 当不会损失太大。
常理,那是基于从前推测,就像突震被烧成灰,吹散在漫天风沙里一样,也没有人会知道,那次的战局里,仅是多了一个流放来的“罪臣”之子,就叫他们吃了那样一个亏,主战场并州那边没死多少人,不起眼的一个边角破落州,却坑了他们三万余。
这个亏羌主自然不肯吃,催凉王兵力欲往凉州找场子,结果,大徵皇帝祭祀出乱子,为保京畿稳固,堵万民之口,竟派使与凉王议和,让了好大一块地方安定战局。
武大帅当时提士气迎敌,正欲趁胜平息战局,议和让地的旨意来时,直接气的扶墙吐血,身体衰败也是自此而来,愧疚自责更如附骨之疽般折磨着他,十年终不治。
凉王见好就收,无视羌主发兵恳请,拿了地立即收兵进驻荆北,建立西炎城,尔后为给羌主一个说法,也为了安抚其余怕被当枪使,落个羌族铁骑那样下场的小部族,凉王将西炎城分为二治,与羌主共同携理西炎城内部管理。
前有突震的下落不明,后有凉州的意料之外,尽管凉王并不觉得这种种与他相关,可为了维持住两部稳定,仍退步让利,平息羌主怨气,连后来突峪不肯往凉王帐进学之事,也不了了之,可总有人会为这事生隙,发牢骚,不久之后,关于羌族部流年不利的传言,就进了羌主耳里,将一切战争损失,全归结到了羌族部不尊狼神,才受到上天惩罚的事上。
若然怎么主战场损伤不大,策应部却伤亡惨重可见凉王就是狼神择定的明主,有天运加成,旁人再嫉妒眼红,也奈何不了上天的选择,就似突震那样,天天吹嘘自己是凉羌部战神,结果人狂自有天收,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以啊,实力不行就乖乖趴着,别胳膊掰大腿,小心玩折了,最后累及全族。
等等传言,带着鄙薄要挟,让本就怀疑被凉王坑了一把的羌主,惊怒交加、气恼发狂,又加之每年大迁徙时,在沂阳山脚所占水草丰茂比例的失衡计较,凉羌两部渐生摩擦,其中以凉王孙仗势欺人为最,将凉王的种种让利隐忍之举,反向输出到突峪身上,常用比武之事,将一腔不满撒在他身上,因为凉王孙很坚定的认为,是羌族部贪心妄想,不识好歹,有反凉羌联盟之嫌,他作为凉王帐下一任大王,有义务教训一下突峪,教一教羌主作为附庸的自觉。
附庸,羌主被这两个字眼气的身体发抖,可无奈从兵力,还是部族综合实力上讲,他确实略低一筹,可这一筹也是凉王多年侵吞不了,维有笼络的实力,更是他维持住两族平等地位的倚仗,然而凉王孙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等凉王升天,凉王孙即位,这形势就会打破,纵使羌族能反抗出逃,实力却会受到降维打击,有被人趁虚夺部之嫌,这是不能接受的。
必须要开始积蓄实力,等待反向吞噬机遇,老凉王归天日,便是他们与凉王孙重新洗牌时。
于是,每轮由羌族部接手西炎城时,他都会嘱咐来监管的将军或儿孙,尽可能的从西炎城捞取利益,哪怕刮地三尺,也要充裕羌族内部所需,而凉王帐所属部从,亦有样学样,整个西炎城从此便成了两大族的利益中转地,而江州就是他们的最大供货源。
凉羌部的内里纠纷,在西炎城内不是秘密,远离王庭的管束,发生在这里的械斗,总以成堆的人头作比,每到换岗日左右的一个礼拜,城中的角力台上,总能抬下数具两族勇士的尸体,并乐此不疲以为最爽的打脸方式。
凌湙望着黑如铁塔,壮硕高昂的幺鸡,角力台上,当有他的一席之地。
“幺鸡。”
帐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移向幺鸡脸上,就见幺鸡垂手而立,大脸憨然展出个笑,“属下在。”
“我欲派你入西炎城,上角力台与人生死搏斗,你可敢”凌湙凝目定定望着他,声音缓缓而出,似征询,却带着不容推诿的坚定。
幺鸡立即单膝跪地,拱手声震如雷,“敢,属下定不负主子所愿,角力台上倾尽所能,生死无悔。”
他这些年被齐葙教导的有了模样,人前应答很有章法,纵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私底下什么德性,可面上的规矩,却终做的有了一军头领的风范。
凌湙点头,垂目定定望着他,“我自是相信你个人的战斗实力,纵那角力台上会有诸多凉羌勇士接力而上,我也相信你能站到最后”
幺鸡抬头龇牙眯眼,点头肯定,“那必须的,属下这身功夫全得您亲自教导,若输了,属下可没脸回来,主子放心,无论他们上多少人,我都是最后的赢家。”
帐内诸将默不作声,其实心底无不羡慕,正如幺鸡自己说的那样,能得凌湙亲自教导的,独他一个,其余人亦有寥寥指点,唯有幺鸡得他全力培养。
凌湙见他洋洋自得,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微皱了眉头敛声道,“可你的生死斗不在角力台,幺鸡,角力台上有规矩,一对一,我自信你无有人可匹敌,可下了角力台,你便四顾无援,只能凭自己本事冲出围城了,幺鸡,这是一场孤立无援的战斗,我需要你不止在角力台上活下来,更想你能在危机关头,有冲出千万人包围圈的勇气,哪怕最后我也希望你不失了这一身勇武,昂然立于天地,你懂么”
幺鸡瞪着眼睛,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却仍习惯性的点了头,“我懂”
凌湙起身,慢慢踱步到他面前,拍了下他的头顶,摇头,“你没懂,幺鸡,这一次没有人会去救你,我也不会,哪怕我就在城外,只要你出不了那个城,我就不会去搭救你,要么你自己从城里出来,要么你就壮烈赴死,我不会受任何人胁迫,包括你,所以,我这次的军令是,不许被人活捉,可明白了”
帐内空气陷入死寂,所有人与凌湙一样,将眼神定定的落在幺鸡身上,而幺鸡仰头望向凌湙,半刻后张嘴,“幺鸡明白,可以活着站到主子面前来,不能活着被人捉去下主子脸,我懂,我肯定不那样,主子放心。”
凌湙垂眼望着他,攸尔摇头笑了一声,拍了拍他脑袋,“这不是面子问题,算了,你要这么理解也行,幺鸡,这两日你便在帐中待命,别往四处瞎溜达了,我会随时派人去找你的。”
等众人离开,薛维方上前与凌湙说话,“主上这是决定了幺鸡可是您亲自培养的刀,一个西炎城,不值当这样的损失。”
凌湙在帐中四顾,眼光顿在一张火红的裘领上,那是幺鸡猎的红狐所制,巴巴的求了揉制皮革的好手,给他做了条围脖,当宝一样的送他当生辰礼。
“可是想要一举击杀掉凉王孙,没有幺鸡的实力,普通人办不到。”
薛维大惊,转到凌湙面前,愣愣的与之对视,“主上,现在不是激怒凉王的时候,乌崈图霆是凉王的软肋,他一死,凉王必会倾其所有来犯,大徵国力”
凌湙捻着手指,亦望着他,“谁说是我大徵军动的手”
说完遂移步回案桌前,“请先生起笔替我修书一封,我要约见鄂鲁。”
酉五的信姗姗来迟,在凌湙与鄂鲁约定见面前一夜,终于送进了帐。
凌湙沉默的看完了信,伺候在一旁的酉一见状,立即上前询问,“主子,薛先生请见。”
虎牙已经铺好了床榻,侍立在一旁,凌湙现在的生活琐事皆由他照顾,丐团也都交了他手上,蛇爷彻底丢手养老,身体也已至油尽灯枯状,目前全靠了左姬燐的药保着,平生所愿,大概是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幺鸡成家。
“请先生进来。”
凌湙披了衣裳往茶棋桌前走,酉一重新点了炉子,却没煮茶,而是温了一壶浓豆浆,“主子已有数日不曾安寝,夜里喝茶提神难眠,这豆浆是小厨房新磨的,您少许用一点。”
薛维刚巧到了近前,拱手作揖,“属下打扰了,只是刚听闻大帅那边来了消息,一时按耐不住”
凌湙摆了手,请他坐下后方道,“我也刚看完信,先生既然来了,就坐下聊聊吧”
说着接过酉一手中的碗,沿边吹着将豆浆喝了。
薛维低头看信,气息有点急促,凌湙只当他着急知道消息,来时走的急了,还让酉一也给他倒了杯豆浆。
自己又跟着续了一碗,边喝边道,“大帅身体缓过来了,只是不能下榻走动,目前那三万兵由武景同接手,虽普遍年龄较大,却胜在都是多年经历战场的老兵,与武大帅多年磨合,执行力对比一般年轻兵将来说,更如臂使指些,酉五说整体实力并非不可一战。”
薛维松了口气,将信放下后,垂眼盯着面前的豆浆道,“那真是个好消息,主上至少可以放心那边了,武少帅有大帅调度,当不会冲动行事,只要他们守住了荆南线,江州兵那边就不会有借口拖延了。”
江州兵船迟迟不靠岸,跟武大帅那边的进程有关,现在武大帅仍能坚持领兵赶路,最多两日,就能到达预先划定的驻营点。
凌湙点头,敲着茶盘缓缓道,“去信给武景同,让他配合掣电那边动手,江州兵船呆在水里太久了,该催他们上岸了,南川府的段氏族人已经撤离,可以放江州兵入驻了。”
薛维一一点头记下,拱手道,“属下这就回去写信,主上宽心。”
凌湙嗯了一声,余光见薛维起身抚袍,转身踏步,却忽然皱眉望向他腰间的封带,竟是系反了边,一时指着他侧腰提醒,“先生也是太心急了,怎么连腰封都给系歪了”
薛维扭头对着腰线看,随即笑着拱手,“是属下一时不察,在主上面前失仪了,呵呵”说着就重新解下腰封系了起来。
凌湙等他消失在帐内,才踱步往榻前走,虎牙将被褥掀开,上前替凌湙宽衣解衫,酉一持刀守在一旁,等凌湙入睡后方会退至帐门处。
“酉一”凌湙挥手阻止了虎牙继续脱衣的行为,皱眉道,“你去薛先生的帐前走走,看他休息了没有。”
酉一惊讶,却未说什么,低头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去。”
凌湙躺上床闭眼假寐,约莫半个时辰左右,便听见几双脚步往帐前靠近,虎牙悄悄上前矮声道,“主子,酉一队长回来了。”
同时来的还有幺鸡,以及衣袍终于穿整齐了的薛维。
酉一轻脚上前,拱手对着凌湙道,“主子,属下查过了,营里少了一人。”
凌湙从榻上坐起,揉着眉间哑声问,“少了谁”
酉一抿唇,往榻前屏风处的两人望去,小声道,“小嫚嫚不见了。”
凌湙一时没听清,反愣了一下神,继尔才又问了一句,“谁”
此时,薛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并一撩袍角跪了下来,俯身下拜,“是属下擅自作的主,放了凌嫚出营,主上若要责罚,属下愿领重罚。”
说完便苦笑了一下,“主上机敏,属下有意遮掩,仍是叫您发现了端倪,没料竟是这样快的派了酉一队长前去查探。”
酉一低声解释,“属下只在先生帐前左右走了走,是先生自己出来招的口。”
薛维苦笑,低头道,“与其让酉一队长查出来,倒不如我自己站出来,这样至少能让主上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少罚一点。”
凌湙深吸了口气,定定望向屏风处的两个人影,幺鸡一直埋头跪着,未开口说一个字。
帐内一时静了下来,良久,才听凌湙张嘴,“先生一直清风雅宿,衣衫整齐,今日失仪,定有原由,远非大帅之事所扰,那毕竟是已知消息,且之前一直有最坏打算,能叫您夜忧不眠的,必然是新事所困,先生,您真是不动声色的做了一件大事。”
薛维低头,“主上宽仁,不忍令嫚姑娘涉险,可属下唯愿主上事有万全,得保刀头全身而退,属下愿领罚。”
凌湙定定的注视了他良久,尔后将眼神落向幺鸡,“你也同意”
幺鸡扭头望向薛维,声音坚定,“先生说主子忧心计业难眠,幺鸡一人不能保得主子所行得十分周全,加上嫚嫚当有十全胜算,属下愿意同嫚嫚一起助主子成事,嫚嫚她自己也愿意。”
凌湙冷冷的望着屏风处的两人,半晌未发声,良久,方劈手掀了床头的案几,上面装有夜间解渴的水壶杯盏,立即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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