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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得。
这是桓听。
十二三岁, 尚未出山名扬天下的桓听。
他这时,仍旧是一身白衣,却不比后世霜寒清冷的万重雪岭, 倨傲抬眉,恣肆的都是风发意气。
如此说来, 谢兰亭目光移向对面。
他是陈阶青,未来的天帝
她一阵错愕,又觉得有些事情早有端倪。
大凡父母给孩子取名,都会寄托一些美好的寓意。
桓听的“听”是中土古音中的圣人, 卫玉温的“玉温”是君子如玉,一笑倾温。
谢兰亭的“兰亭”、殷若羽的“羽”、周碧落的“碧落”、沈汐的“汐”,也都是十分美好的意象。
她只遇到过两个例外。
一是谢忱的字,夕玦。
玦, 同“决”,夕玦就是此夕如玦, 残缺离别的明月。
还有一个就是陈阶青。
陈阶青这个名字, 若联系他的出身, 可以理解成,阶前井底,青色苔藓, 一夜雨后暗痕生。
青苔为人所憎恶, 永远不受欢迎。
就如他的存在一般, 世人都希望他尚未来到这个世界上, 就先已死去。
然而,身份虽然弄清楚了, 谢兰亭心头堆积的疑问却更多。
陈阶青一代天帝, 何以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仙金瀑下
身前这个孩子又为何并非凰血
他既然成长于横沟罪人巷, 暗无天日,怎能修出后来那种光明傲岸、断绝一个时代的剑道
谢兰亭坐在那里,一阵胡乱琢磨,忽而意识到了一桩大好事。
她既然进了陈阶青的记忆,或许有机会见到许多错过的人。
比如,她的老师谢相。
陈阶青紧紧攥住同伴毛绒小熊,他伤得很重,神智也有些不清,迷蒙中地看见小熊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以为她吓坏了。
“小熊,不要怕”,他呢喃道。
“我不怕”,兰亭小熊拍拍他后背,爪子上的毛毛很快被染得血糊糊的,“我们已经安全了。”
不管眼前这个年少的桓听到底是何来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绝不会害陈阶青。
陈阶青倚着一块巨岩,竭力不滑下去,感觉有一支箭刺破了肺叶,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无比困难。
他全身要害几乎都中了箭,看起来几乎是个血人。
但更严重的伤势,则来自于强行催生剑骨的反噬,灵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动荡不安,将每一处筋脉都摧毁,随时将生机灭绝。
小熊掏出一块手帕,试图帮他把血擦干净,可是鲜血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她始终没放弃,直到某一个时刻,陈阶青强行聚拢了一点气力,将小熊抓起来,放在自己身后。
“不可不戒备”,他断断续续道。
皇子们一阵切切讥嘲,觉得陈阶青对空气说话,简直得了失心疯。
唯有少年桓听,略微讶异地看过来,挑了下眉。
“你是哪里来的贱民,见了孤王敢不下跪”三皇子先前丢了面子,恼火不已,想在他身上找回来,“来人,松风,给我把这厮”
老仆松风却立刻劝阻道“公子不可。”
他眼光洞彻,看出眼前这少年,是一位极其年幼的天圣境高手,背后必然站着一方大势力“小友是何人,今日为何干涉我绥国宫廷内政”
对方一上来,便扣了一顶“干涉内政”的罪名,桓听却不为所动,只冷冷道“尔等来倚帝山区闹事,却不知我是何人”
老仆的脸色顿时变了,充满忌惮,脱口而出道“你是绝
无可能我们非有意冒犯,此地距离倚帝山尚有百里,并不属于山区境内。”
此次出猎的地方,距离倚帝山甚远,即便一路往这个方向追击过来,他亦是暗中特别为主子留意,不曾越界分毫。
“是么”桓听玩味地一笑。
忽而抬手,玉箫一掷而出,凌厉如飞梭流火,划破天际,刺入层云深处消失不见。
片刻后,一百里外,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轰然巨响。
一条惊天裂缝在地上绽开,无数的山石、树木、尘沙,一齐从此坠入,从此两边泾渭分明,形成了一道横断的分界线。
“如今,便是了。”
桓听坐在树梢上,轻轻擦拭着飞回的玉箫,看也不看一群神色惨变的天潢贵胄“滚吧。”
他态度如此狂妄,老仆却破天荒地未曾作色,而是衣袖一挥,将三皇子等人卷住,一下子后退往回飞“告辞。”
三皇子心中恚怒,还想大骂,却被他立即施法封住了嘴。
等彻底出了这片山,他终于松了口气。
三皇子这时解了法术,脸色却已彻底阴寒下来“松风,孤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区区一个天圣境初期,而你却是天圣境巅峰,这等差距,若天壤之别,你还能不敌他不成”
“他是倚帝山的人”,老仆松风面色凝重道,“倚帝山上的三垣帝脉,每一脉都有一位至尊坐镇,倘若在这里动手,后果难料。”
三皇子想起那种「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的场景,顿时一阵胆寒“这、这”
三个至尊,只怕拿十万兵马来填,也未必能拿下吧。
“公子不必太过担心”,见状,松风安慰道,“三垣帝脉不得干涉当今皇朝事,这是他们的祖锢之誓。他有意规避因果,并不会对你出手。”
桓听赶走了不速之客,握着玉箫微微沉吟。
很快,他像一朵柔软的云,从树梢轻灵地拂了下来,站在遍体鳞伤的孩子面前“喂,你还能走么”
陈阶青充满警觉地看着他,在毛绒小熊悄悄从边上探出一个头,打算也观察一下桓听的时候,又伸手将小熊按了回去。
谢兰亭“”
陈阶青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难免一阵钻心的剧痛,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桓听看出些端倪,轻轻吹奏了两个音节,他身上死去活来的疼痛就减轻了很多。
“你伤得很重,我暂时封了你的四识”,他用玉箫敲了敲掌心,“也罢,我先带你回山吧。”
陈阶青自知若得不到救治,等流尽了血,自己必死无疑。
他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随着箫声召唤,一只雪雕疾驰而下,十分亲昵地拱了拱桓听的手,带来了今天送给公子的礼物。
那礼物五彩斑斓,看起来细细长长,鲜艳夺目。
谢兰亭一开始以为是一朵花,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条蛇。
啊啊啊是一条蛇
一条正在吐信子的蛇
毛绒小熊瞬间骇得炸开了一条缝,毛毛全都飞出去,漫天飞得像蒲公英。
她赶紧跳来跳去,手忙脚乱把自己的毛收集回来。
桓听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将那条蛇甩了出去。
“谢谢”,他委婉道,“心意到就好,这种礼物下次就不必送了。”
雪雕顿时耷拉下来,十分委屈,飞过去背起陈阶青。
这时,兰亭小熊也将毛毛们全都收回来,放进口袋,准备等空下来,自己修补一下。
她见那边要出发,立刻爬到陈阶青肩上,准备搭一次顺风车,不对,顺风雕。
桓听白衣洒落,流动着明
亮的日光“抓好。”
“哦哦,我会的”,小熊随口应道,忽然猛地一僵,“啊,你能看见我”
陈阶青也霍然抬头看向他“你也能看见我的小熊”
桓听扬眉,打量着这只小熊“当然。”
小熊长相好可爱,毛绒绒,软绵绵,圆乎乎,脖子上戴着一枚漂亮的金色小铃铛,还有一块玉。
小熊的眼睛看起来极其清湛有神,好像取了两块明净的宝石,镶嵌入很多星星。
桓听用玉箫上的穗子蹭了蹭小熊的额头,气得小熊跳起来,向他挥拳示威“我瞧刚才那些人的反应,似乎你的小熊很是奇特,目前只有你我二人能看见。”
陈阶青皱眉,思索着其中缘故。
“可能是因为他们资质驽钝吧”,桓听一脸理所当然道,“我呢,当然是个天才。而你呢,虽然被毁了剑骨,但也算半个天才,所以只有我们能看见。”
谢兰亭“”
桓思忧,想不到你小时候还很自恋啊。
她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试图找出和日后那个一心北伐、降而复叛的太傅大人的相似之处。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她也决定要用小熊之拳,把桓听揍一顿。
然而,没有,全然没有。
这个少年桓听,高傲且澄澈,像是浩荡春风吹开了深雪的坚冰,在旭日下融化后,夹进了蓬勃生发的新春莺语、万山桃木,汩汩流动着无限生机。
不过,也就在这时,她弄清楚了到底为什么桓听能看见她。
当然不是因为那个玩笑般的「天才」。
而是因为,陈阶青这段记忆,或者说,春蚍蝶放出的陈阶青这一段执念,在仙金瀑下冲刷三十年犹不灭的追光愿望,另一个主角就是桓听。
想到这里,毛绒小熊忽然一阵摩拳擦掌。
两辈子到现在,桓听的背叛一直让她如鲠在喉。
虽不至于耿耿于怀吧,但确实心里有气。
她自认为待桓听不薄,他最后却为了复陈阶青的国,还了他一场万灵焚身。
哼,小熊使劲瞪着桓听,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倒要看看陈阶青到底给他灌了什么汤。
陈阶青一路上都没有放松,始终将小熊捏得紧紧的,竭力睁着眼观察周围。
纵然他伤得奄奄一息,也一直咬着舌尖,掐着掌心,清醒地坚持到了倚帝山。
十六颗飞箭穿身而过,有一颗最靠近心脏要害,伤痕最为可怖,却是他唯一能碰到的一支小箭。
他就这样慢慢地,手指伸进鲜血淋漓的伤口,一点一点把那枚小箭抠了出来,攥在掌心,在刻骨的剧痛中握住了桓听的手。
如果不对,他就可以第一时间刺中他。
桓听感觉这个孩子在微微发抖,就低头笑道“莫担心,有山上人救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看起来骄傲明亮,像是初春四月的璀璨日光,笑容中带着纯粹的善意,很容易被人感知。
陈阶青沉默,抓紧了自己的小熊,另一只手,慢慢松懈了握着那支小箭的力道。
倚帝山外,结界重重,一重水月镜花,二重雾迷桃源,三重碧落黄泉,如此层层叠加,任何非山中人擅自闯入,都会在阵内被困到死。
九重封锁,每一重都出自历朝历代不同的至尊手笔。
桓听把小熊提溜过来,伸手覆在小熊眼前“不要看。”
兰亭小熊大怒“你干嘛非针对我你怎么不捂陈阶青的眼睛才见第一次,差别待遇就如此明显了”
桓听无奈,指了指旁边道“我已经让他昏睡过去了。”
小熊扒开他的手,到旁边瞅了瞅
,确定陈阶青是暂时昏睡,而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之后,就在雪雕头上坐定,抬起爪爪,自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熊,不可以从指缝中偷看”,桓听悠悠道。
“你这家伙不要太过分,我作为一只毛绒小熊,哪里有指缝这种构造”小熊冲着他龇牙咧嘴。
“”好像是这样的。
进山后,眼前景色迅速变幻,无数苍古的梧桐木通天彻地,如潮如浪,一眼望不到头。
许多云巅的府邸被古木托举在天穹之上,日月之側,浮云缭绕,长川拱卫,散落如星辰,独仰万古光辉。
谢兰亭惊讶地发现,倚帝山名义上不过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但即便是她闯入这个地方,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许多道强大的气息隐没在林梢之间,她感知了一下,有不少天圣,宗师,亦不乏至尊级高手坐镇。
他们不曾刻意释放威压,但桓听仍是在小熊和陈阶青头顶一拍,为他们挡住了那些气机,然后指挥雪雕,一路跨越青山和碧海,飞升入云中。
谢兰亭低头苦思冥想,琢磨着这倚帝山到底是什么来路。
雪雕驮着一人一熊等在门口,桓听自己进入了云阙府邸“阿父。”
里面很快飘出了激烈的争吵声。
“三垣帝脉不得涉及当朝之事,这是祖训”,桓父说,“这孩子是绥国帝室之后,你在哪里找到他的,就得给他原样放回去。”
“祖宗之法就是用来打破的”,桓听气愤道,“他快要死了,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桓父看了门外的陈阶青一眼,眸中一丝怜悯稍纵即逝“我们救不了他。”
陈阶青这时已醒过来,昏昏沉沉地听着里面的语声,坐对满山流云,听他们的争执,心里却意外地很平静。
“小熊”,他说,“我就要死了。”
兰亭小熊爬到雪雕头顶上,与他目光对视,挥了挥拳头“胡说,你才不会死呢,他们一定会救你的。”
无论有多少波折,最后的结局终究是他成了一代天帝。
他一定能活下去。
然而,相比小熊的自信满满,陈阶青很明显与她想得不是一回事“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我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该死的。”
本以为临死前,能有一抹来自家人的温暖慰藉,但终究只是虚无泡影。
只可惜,还未能为娘亲报仇。
小熊将爪爪搭在他的手背上,不管是她,还是他,手中都盈满了鲜血。
他看起来好难过,兰亭小熊明知他不会出事,还是在一股莫名情绪的驱使下,脱口而出道“不要这样,我也是你的家人。”
陈阶青讶然地望着她,缓缓地笑了。
“谢谢你”他慢慢躺下,望着高天一望无际的流云,意识慢慢涣散。
他在死前,得到了一个家人,还有另一个今天刚遇见的陌生人,执着地想要救他,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室内,桓听执著地说“我已经将他带回来了,若不救他,我会道心蒙尘。”
桓父实在是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松口了“反正你还没有及冠,誓言应当尚未生效他的剑骨是没办法重生了,但命可以保住,去让阿俨把法子教给你,你来救他。等他能动了,立刻灌好忘川水送下山去,不准耽搁。”
桓听走出来,立刻大惊“他怎么快没气了阿俨,药呢,快拿来”
三垣帝脉的另一脉,很快送来了一粒可以暂时吊住性命生机的丹药。
三日后,陈阶青醒来,一睁眼,就对上了毛兰亭熊大大的眼睛“你醒了。”
陈阶青似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重新睁眼的一日,和小熊面面相觑
,一时有些愣怔。
“咳咳”,小熊给他倒了一杯水,见他动不了,就推了推他的头,示意他快点喝水。
她脸色带着一种古怪的同情,陈阶青艰难地将水一点点印下,奇道“怎么了”
“那家伙把自己关在里面研究医术工具”,小熊抬起爪爪,一指书房内,“架势很可怕。”
桓听看了三天阿俨给他的医学手札,认为自己已经入门了,决定硬着头皮上阵“我也是第一次动手,你忍一忍。”
陈阶青看着他挽起衣袖,一根长针在视线中缓缓逼近,不禁冒出冷汗。
“咳,还是让小熊来吧”,他咳嗽着说。
“”桓听顿时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难以置信道,“她连手指缝都没有,你让她施针”
陈阶青依旧满脸抗拒。
桓听忍无可忍,一声箫音将他定在了原地,深吸一口气,刺入了银针。
疼。
疼得死去活来。
首先是拔箭,一下一下,也不知道桓听到底碰到了灵脉什么地方,仿佛一瞬被彻底地万箭穿心,又扔进万重岩浆里炙烤,在投入玄冰里生生窒息。
那种极致的疼痛无法用任何意志力来抵御,一瞬间,所有思维都涣散了,在极端的飘渺中,陈阶青看到了很多过去的事。
他一直看不见颜色,记忆中也是这样。
“你生来就有罪,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所有人都这样说。
他很努力地想要过好这一生,去听课,去练武,去救树上一只孱弱的猫,去给阿母的药中夹杂一支新鲜抽芽的小花。
一个人的出生没得选,可是成为什么样内在的人,终究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
然而,这份乐观就是个笑话,被一次又一次践踏。他每一次升起一份微渺的希望,觉得明天可能会更好,就会被新长出的荆棘划伤到体无完肤。
他有时希望自己是一朵云,可以无拘无束地飘走,随风东西,一了不了。
看不到色彩的日子,每一刻都是黯淡无光的长夜。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只要引颈一快,就不必再受折磨。
他在深渊里凝视自己,已经快放弃了,要坚持不住了,渴盼着能变得和那些人一样,麻木不仁,只知道逆来顺受,行尸走肉般地抽离了灵魂,来抵御痛苦。
可是为什么,还会有人在深渊里,向他伸出手呢
“我没有罪”
泪水滚滚而下,陈阶青呢喃道。
桓听的手微微一顿,便听见他又说“我只是想活下去,明亮而卑微地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蚀骨的疼痛终于褪去。
眼前还是一片灰暗,只有上方一双蓝眼睛,温柔关切地注视着他。
桓听的眼睛很澄澈,于是,被这双眸子一折射,这世界便也有了颜色,有了光和热。
他最先看见的,是他眸底碧色的梧桐树,然后是山间的青翠,银针的光滑,玉箫的素白,还有少年一身若雪的白衣。
毛绒小熊从旁边挤了过来,小熊是焦糖色的,甜甜的,像是一块融化的奶油。
“怎么样”,小熊美滋滋地转了个圈,“你现在看到了,我长得一点也不吓人。”
陈阶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很可爱。”
桓听施完针,随口道“你我都喜欢穿白衣,看起来很有缘呢。”
才不是。
陈阶青在心里轻轻地说,他的衣服只是因为明黄、朱红被洗了太多太多次,才褪变成了白色。
但他很喜欢有缘这个词,便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好”,桓听推开窗,“那你就先在这里住着。”
他掠上窗外一株参天的梧桐树,吹了一首灵动飘逸的箫曲,飞鸟穿林而至,停栖在他的肩上,谛听着流连不去。
在这温柔的一曲中,有春暖花开,万物生发。
“这首曲子,叫凤栖梧。”
窗外一朵白色的云飘了进来,兰亭小熊觉得这朵云很像棉花糖,就溜过去,试图抓一片塞进嘴。
她甚至还慷慨地分了一半给陈阶青。
“这个不能吃”,桓听举起玉箫压住了小熊的爪爪,又回头把陈阶青的手拍掉,“你伤得有点重,等一下问问阿俨,你可以吃什么吧。”
到嘴的食物没了,陈阶青生气又错愕地看着他,瞪大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他一口。
还是个小孩子呢,桓听无奈,在他掌心放了一颗小凤凰形状的火焰糖“只有这个了。”
凤凰的形状一经咀嚼,就喷薄而出,绚烂的尾羽照亮了夜空。
过了很久,小少年被轻轻拽了一下衣袖。
陈阶青用一种轻细但坚定的语调,小声说“谢谢小哥哥。”
当时的桓听或许没有听明白,但来自许多年后,旁观这一段故事的谢兰亭却听懂了。
他在说,“谢谢你来愿意来到我的世界,成为我的光。”
陈阶青被安排继续休息,桓听则带着毛绒小熊,去见他的朋友、同为三垣帝脉的阿俨,询问一些治病注意事项。
一路上,他都在和谢兰亭分享,这个朋友是如何如何的内向,必须要加以注意。
“他从来不见生人的,不过你是一只小熊,应当没关系。”
谢兰亭一听,顿时想到了她的一个朋友,南华尊施俨。
他是仙洲十佳话里,那位醉卧猫丛的道长,也是青霄营医师沈汐的师尊。
没想到,天底下还有第二位那么社恐的人。
室内,有一名和桓听一般大的少年,正垂着头在一大堆药材中忙忙碌碌,挑挑拣拣。
房间里堆满了他的医学宗卷,机械,和药材,堆到了天花板,又因为太重而蓦地滚落,将沉迷于其中的人惊醒。
他听见脚步声,熟练地从一堆书下面打开了地道暗门,跳进去准备跑路,却被桓听飞身上前,一把扣住了手腕“阿俨,是我。”
少年浑身毛都炸起来了,举起一本书挡着脸,掩住白净脸颊上爬满的绯红“小小师弟,你有话快说。”
桓听温声道“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上次给我的那个治病方法,是否有什么注意事项”
对方一提到专业事,终于稍稍镇定,细声细气地将要点一一告诉他。
桓听仔细记下,一边转头叮嘱毛绒小熊“你也一起听。”
小熊点点头“好呀。”
少年听到第二道说话的声音,震惊地放下挡脸的书本,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漆黑如星辰的眸子。
“走开”
这一下可不得了,他发出了一声类似长毛生物被踩到尾巴的惨叫,整个人跳起来,缩到了柱子后面。
桓听“”
谢兰亭“”
她觉得有些好笑,但根本笑不出来。
便是方才这一打照面,她便确定了,眼前这个阿俨,就是日后她的好友施俨。
桓听的出身是怎么回事她不清楚,但施俨作为她的挚友之一,她却很清楚对方的来路。
三垣帝脉。
她曾邀请施俨成为青霄营外援,不必勉强和人打交道,只需偶尔帮一帮忙。
施俨显然不擅长拒绝人,但这件事,确实又是非拒绝不可的。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当最后终于说出“不可”二字的时候,满头大汗,整个
人都快昏过去了,谢兰亭也替他长出了一口气。
当时,施俨向她解释了原因“在数千年前的一个时代,仙洲有四国鼎立,彼此交兵不相上下。后来未免生灵涂炭,也可能是忽然对称王称霸失去了兴趣,有三国的帝王相约归隐,让位于梁,从此梁朝就一统了天下,梁灭后又是阳,阳亡后为靖,天下几度分分合合,直到九百六十年前,陈氏先祖灭靖建绥。而我们三垣帝脉,就是当年归隐的那三支帝室。”
谢兰亭恍然大悟。
施俨又道“三垣帝脉在归隐时,带走了帝王州的故土,放在一大片梧桐高木之上,以保留气运,从此英杰齐出,至尊不绝,不必受外界的王朝兴衰所干扰。即便外界换了一个天地,我们也可以万古长青。”
谢兰亭啧了一声“竟等有这好事”
天下无不亡之国,就算是一统天下的帝族,也只能兴盛一段时间而已。
而三垣帝脉,却能不朽于世。
“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施俨淡淡说。
见她目露疑惑,他便娓娓道来“作为交换,我们三垣帝脉的人背负祖锢之誓,不得干涉当朝的国家兴衰,违者天地共弃,再无活路所以我不能加入青霄营。”
天地共弃,必死无疑。
谢兰亭想着当时的谈话,对比今日,终于明白为何桓听会说,“这是我家不要了的天下”。
既然如此,他后来何以成为绥国的太傅
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或者说,陈阶青又为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毛绒小熊坐在桓听肩上,一路心事重重,连毛毛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桓听把小熊放到壁炉边烤了烤,让她自行取暖,结果小熊一直在发呆,连火焰烧到毛发尖尖都没发现。
“小熊,你在想什么呢”
小少年赶快拍灭了火苗,发现小熊爪子上被烧裂了一条缝,不觉叹了口气“走,我给你补一下。”
兰亭小熊猛地回过神来,满脸都写着拒绝“什么你要给我补毛,那怎么可以”
桓听好笑地戳了戳她“别人看不见你,你难道要自己给自己补吗。”
毛绒小熊更加生气,可是也没有办法,只好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地伸出爪子,看桓听拿出胶水、针线,对着她的爪爪一通操作。
夜色已然寂静下来,一人一熊俱没有说话。
谢兰亭看着他的眼眸,一时觉得仿佛看见一片湛蓝的海。
那些流转的波光是撞翻了满天银河,倾泻洒落,不偏不倚游走在他眸中,流荡一河星。
他就这样,一生都做此刻的少年不好吗,为何一定要下山到尘中去。
谢兰亭语气复杂“你们三垣帝脉,倘若违背祖锢之誓,会有什么后果”
“会很惨”,桓听想了想,说,“最好的结局就是死亡。若不幸的话,很可能连一死了之都不能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天地折磨。不过呢,这个规定其实并没有太大影响,因为单纯下山闯荡江湖并不算违誓,即便搬到山外去住也没什么,只有参与政事才算怎么可能有人放着悠闲快活的岁月不过,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王朝更迭”
“哈哈”,他笑得很灿烂,“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这样的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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