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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亭就这样在倚帝山住了下来。
倚帝山上, 看似只有零星的府邸,其实却是一整个虚空小世界,广阔无边, 由当年三垣帝脉所在的那一片帝王州所化。
这里可不是什么苦寒清修之所,而是彻头彻尾的洞天福地。
有灵山秀水,有无限风光,有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有吟诗会,有泅水比赛,有集合了无数天才地宝做出来的火锅,甚至还有一座凡人的城池。
小熊仗着别人看不见她, 每天出去玩耍,四处溜达。
一时间, 山上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尽数遭了殃。甚至有居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忽然祸从天降,手中的饼多了一个小熊爪印。
这天, 兰亭小熊到灵药田里打了一个滚, 看到一排仙芝,正准备一路啃过去,就被一只手捏住了后颈皮。
“听说你最近过得很快活”, 桓听皮笑肉不笑地把小熊提溜起来, 跟她对视。
小熊捂住耳朵, 使劲摇头道“没有没有。”
她不高兴地哼哼着“我很注意分寸的, 只拿了一些吃的而已。”
“而已”桓听语气戏谑, “如果你管十根万年参、三十串灵兽烤肉, 和一整筐混沌果叫「而已」的话, 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小熊挠了挠毛绒绒的后脑勺, 特别理直气壮“东西放在那里就是给人吃的,我又不能辟谷,我饿”
“算了,跟我来”,桓听摇摇头,一阵无奈,把她放在了肩上。
小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放松地瘫成一块焦糖色松饼。
很快,她见识到了桓听作为三垣帝脉的继承人,到底多么富有,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即便是瑶京谢氏,底蕴也还差一些。
这并不是说,他们谢家不如桓听有钱,而是三垣帝脉当年归隐,带走了外界太多的灵宝奇珍,蕴藏在山中,历久弥香。
相比之下,外界历经战火纷飞王朝更迭,许多宝物已经永久地遗失损毁了,消亡于岁月中,再不复见于世间。
“唉”,毛绒小熊没有来的叹息一声,吹了吹颊边的软毛。
桓听轻轻将她放在桌上,取出一只鼎,决定给小熊做些口粮,免得她总是出去捣乱。
“我想要一些甜甜的糖”,小熊踮起脚,扒在鼎边往里看。
桓听顺手把她揪回来,以免小熊一头栽进去。
他略略沉思,示意小熊过来蹦跶几下,摆出不同的姿势,然后指尖灵力翻涌,在华檀木表面刻下一群不同样子的小熊模版。
“这个是跳舞的小熊,这个是翻滚的小熊,这个呢,是想要偷摘灵药不成,颓废成一张饼的小熊。”
谢兰亭“”
喂,最后一个就不用再说了吧。
桓听将若干的灵果投入鼎中,咕嘟咕嘟地煮出糖浆,浇入模具中,施法凝固冷却,很快就得到了一大堆小熊软糖。
“你是怎么做到一模一样的”,兰亭小熊隔着玻璃罐子,和一群软糖大眼瞪小眼,“这感觉好奇怪。”
像是看着分裂出来的一堆自己。
“因为我是天才”,桓听扬眉道。
他见小熊举起了毫无威慑力的拳头,似是准备砸人,立刻在小熊掌心放了一颗糖,笑说“息怒息怒。”
他实在是一个眉目舒朗,好似晴空万里倒映江天的少年。
这一笑,那种春风初生、泼墨流云的意气,就恣肆地向外蔓延。
像是有个人,独立在沧海间就着万顷雪浪,骄傲地饮一壶烈酒,倾杯的手皎白,掌心的杯沉炽,仰首一敬旭日,无尽的疏狂在盏中横溢生风。
兰亭小熊撇撇嘴,吃掉了这颗糖,十分吝惜地给出了一
句评价“味道尚可。”
这么好的工具人不能浪费了。
从此,小熊每天都指使他制作各式各样的糕点,什么爪爪蛋糕、南瓜脑袋棒棒糖、长毛的拐棍糖,把口袋装得满满当当。
桓听做是照做了,但他也有办法治一治小熊。
“你的晚安饮品”,他将一盏绿油油、粘稠如泥浆的液体放在小熊面前。
兰亭小熊如临大敌,双手叉腰道“我是绝对不会喝的”
“是吗”,桓听托腮看着她,懒洋洋地拖长了尾音。
小熊正觉得不妙,忽然眼前一花,一阵天旋地转,她整只熊都被倒了过来。
桓听作势要提着小熊抖一抖,将零食全都抖出来“你真的不想”
“我喝”小熊气呼呼地大叫。
她抱着杯子,以一种勇士赴死的心态,一仰头,咕嘟咕嘟喝得一干二净。
不得不说,这晚安饮品的劲实在太大了,小熊喝完之后,还没走两步,当场就昏睡了过去,还不忘给桓听比个中指。
桓听“”
“区区一杯灵菜汁,有这么难喝吗”,他有些疑惑,给自己也兑了一杯尝尝,忽而露出了极端怪异的神色。
次日,小熊的晚安饮品换成了牛奶。
日升月落,倚帝山上,又过去了一段时日。
就连被小熊啃掉一茬的灵药,仿佛也拔节长高了些。
陈阶青一直在昏睡,很少清醒。
他伤势沉重,本怀着自毁之心、必死之念,强行催生了剑骨,后又被十六支箭洞穿身体,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桓听遵循施俨的意见,将小箭一一拔出,又抽离了他的剑骨,如此,才算稳定住了情况,让他慢慢养伤。
治疗方法并不复杂,胜在倚帝山灵药众多,世所罕见。
这日晚间,陈阶青难得醒来,于是桓听勒令他和毛绒小熊一道喝晚安牛奶。
他结束了一天的治疗,拿着绷带,在陈阶青肩上绕了几圈,绑成了一个蝴蝶结“看起来不错。”
小熊趁他收拾东西,偷偷摸摸将牛奶塞到了床底下,然后溜走了。
陈阶青倚在床前,一声不吭。
桓听见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也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只好摆摆手“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热乎乎的晚安牛奶,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陈阶青很快沉沉睡去,在月色下,犹带稚气的脸显得极为苍白,仿佛裂纹的瓷器一触即碎。
半夜,他又一次陷入了梦魇,冷汗涔涔,仿佛又回到了当日。
他最为恐惧的不是利箭穿身,割开了咽喉,几近窒息,而是那天走进横沟罪人巷,发现了一切阴谋的始末,原来他的母亲早就不在了。
所谓“横沟”,便是说不明不白死在罪人巷中的尸首,不出数日,就可以填平一整条沟壑。
他的母亲也属于那些无名魂魄、无家残骨中的一员。
可她当年,分明亦是世家门阀的贵女,风光嫁入皇家,何其宠冠六宫。
陈阶青只要一闭眼,便能看见阿母,一如画像上那个当年风光无限的阿母,站在他面前,转瞬就变为了一堆无名枯骨,渗出血来,千丝万道地缠绕着他,坠入深渊。
“都是你的错”,她咒骂说。
不,我没有罪
便在这漫长的梦魇中,他听到了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箫音。
那声音温和清越,又带着山间万里长风的浩荡萧疏,悠扬地似近似远,仿佛一伸手就能握在掌心,瞬息驱散了漆黑夜幕下流淌的鲜血。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在箫声中,陈阶青眉峰渐渐
舒展开。
这仿佛是一个无言的约定,此后每一夜,桓听都来他窗下吹箫,等他入睡之后,再一身清露,踏月而归。
然而有一日,等他吹完一曲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一墙之隔,呼吸紊乱。
陈阶青的伤势似乎急转而下,竟是用完药后没多久,就直接昏了过去。
“什么情况”
小熊本在后房呼呼大睡,这时,从屏风缝里滑进来,因为冲得太快,不小心落到花瓶边的一枝梅花上,啪唧弹了两下“糟糕,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桓听眉峰紧锁,匆匆带上他去见施俨。
施俨小少年照例在他的药庐中忙忙碌碌,听见脚步声,急匆匆地钻进了桌子底下。
“阿俨”,桓听也一撩衣袂,钻进了桌子下面,跟他目光相对,“我把病人带来了”
“我不行”,施俨看见陌生人,嗖地一声往后退出老远,都快要哭了,“救不了。”
“你不是会悬丝诊脉吗”,桓听死死拉着他不放。
施俨惶然道“线丝线在那边,去拿要经过这个人”
桓听无奈,伸手拔下束发的玉簪,随手掐成了细丝“用这个总可以了吧。”
施俨和他一样未及冠,暂时也不必受祖锢之誓的困扰。
他踌躇了一阵,慢吞吞甩出玉丝,缠绕上陈阶青的手腕,忽然面色一变“咦。”
似乎是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他往前走了几步,用衣袖遮住头,居然改为亲手去探脉“他的血脉很奇怪。”
桓听皱眉道“怪在何处”
兰亭小熊也挤过来,竖起耳朵倾听。
施俨沉吟,将锁灵丝刺入陈阶青腕底,不多时,一缕沉晦的黑色攀爬上了玉丝,犹如蔓延的雾气,迅速扩散,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他掐灭了黑雾,神色凝重道“他本来应该是凰血。”
桓听讶然,凰血的名声早在三垣帝脉隐世的那个年代,就已十分响亮“那现在”
“我也说不清他现在到底算是什么”,施俨声音细若蚊吟。
他道“凰血至阳至刚,是以,在蜕变过程中极不稳定,唯有到成年才能最终定型。此人生长的环境料想十分黯淡无光,让凰血无法彻底生发,就发生了异变。一旦凰血被黑雾彻底侵染,转为至阴至暗,就是他身死之时。”
兰亭小熊大为吃惊,盘腿坐在桌上,一通回想。
施俨这套理论,她闻所未闻。
但仅以她自身的情况来看,确实是说得通的。
谢家每个人对她都很好,她小时候依然经常凰血失控,何况陈阶青处在这种非人的环境中。
桓听这时问出了她最关心的一件事“如何治疗”
施俨略微无奈道“小师弟,你应该先问我能不能治。”
桓听幽幽地扫了他一眼。
施俨淡淡道“药石罔治,唯有一法,破入至尊自解。”
桓听忍不住打断他“他剑骨已毁,日后能不能修行还是个问题,岂有把握修成至尊”
咬唇片刻,施俨脸上浮现出歉然之色,作为一名医者,要承认他救不了一个人,心里全然不是滋味“恕我无能为力。”
他又有些惊疑“只是这却有些奇怪。”
桓听问“怎么了”
“人走向光明很难,但堕落进黑暗,却只须一瞬间的事”,施俨感叹道,“他能坚持这么久,都没有彻底诡变成黑血,也堪称是奇迹了。”
桓听默然,望着昏睡过去的病人。
即便是修养了这样一段时日,陈阶青看起来依旧没有什么血色,瘦弱得惊人。
他眉间还停留着
那种与年龄不符合的郁气,但并不显得阴沉,迎着斜阳,焕发出微弱的光彩。
“只叹潜龙勿用,明珠蒙尘”,少年轻轻叹息了一声。
兰亭小熊忽然戳戳他指尖,借来一点灵力,在乾坤袋里翻找一阵,拿出了一管压制凰血动乱的药剂。
桓听带着一丝希冀问“这个有用吗”
施俨面带疑色地接过,眸光忽然变了,连说三个“好”字“此药专为凰血配备,方子极其精妙,想必出自名家手笔。唉,可惜不能见上一见。”
小熊咧嘴,露出了一个笑容。
可不是名家手笔么,那正是未来的施俨本人配给她的。
“我这就去做一些试验”,施俨道。
一谈到专业事,他顿时忘记了社恐,扣着桓听的手腕,一路将他拽进了书房,在数十面书架之间翻翻找找,来回旋转。
被拉着转了好几圈的桓听“”
他手臂上的毛绒小熊“”
“还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忙的吗”桓听问。
“你怎么还在这里”施俨惊叫一声,宛如被火焰烫到一般,立刻松开手,“赶紧回去等消息。”
小熊猝不及防,在这股巨力的作用下猛地倒飞了出去,轰隆隆,撞翻了一座书架。
桓听赶紧从一堆书底下,把埋得严严实实的小熊挖了出来“没事吧”
小熊龇牙咧嘴,故作坚强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救人要紧。”
翌日,施俨传来讯息。
此药虽可以压制陈阶青身上的异化,却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一时半刻,终免不了一死。
谢兰亭听到这里,便知道,陈阶青在未来一定以某种方式,完全靠自己闯过了这一关。
桓听坐在她对面,神色看起来十分沉重。
这时的他,还是第一次离开山,远远没有见惯生死,视刀剑烽烟若等闲。他慢慢滑落到桌面上,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沮丧。
小熊犹豫一会,过去戳戳他的肩“人生死各有天命,你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唉,死生如昼夜,红尘几更迭”,桓听静寂许久,叹息了一声,“我只是”
“你只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小熊善解人意地说。
桓听拿过案头梅枝,准备给小熊编一个花环,但因为心思不在这里,三番五次都编织失败。
小熊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自己摘了朵花戴在脑袋上“哎,你又在纠结什么”
桓听沉默了一会,道“阿父方才传讯给我说,他既然不能彻底治好,等伤势养得七七八八,便要将你们喂了忘尘水送下山。”
“原来你是舍不得我们”,小熊沾沾自喜,一阵摇头晃脑,“我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我这么可爱的小熊。就算喝了忘尘水,我依然会努力记得你这个好朋友。”
她顿了顿,用开玩笑的语调说“除非你先忘了我。”
她现在,已经完全能够将眼前这个少年,和未来的桓太傅分开来看待。
也许人的成长就是这般一次次剧变,直至与昔日那个自己,彻底背道而驰。
年少踏春风,飒落追云鸿。
今我望昔世,空遗指隙风。
桓听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忽而粲然一笑,从身后端出了晚安牛奶“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不喝牛奶。”
小熊“”
他们谁也没把真实情况告诉陈阶青。
这一夜,桓听照例站在墙外吹安眠曲,依然是凤栖梧。
不料,今夜因为兰亭小熊偷偷烤了一头小羊羔,山上所有的羊都大怒,开始满地打滚,大吵大闹,曲子连一个音节也听不见。
他无可奈何,只好推门而入,加上隔音结界“你睡吧,别担心,我就在这里吹箫给你听。”
烛火摇曳,陈阶青在微弱晦暗的光焰里悄悄看他,见他白衣若雪,长身玉立,似乎一来到,将整个室内都照得明亮。
“凰血者用普通人的药,可能会迷惘致幻,深受精神折磨”,桓听轻轻倚着窗道,“你之前怎么不同我讲”
陈阶青道“不想带来麻烦。而且,我的凰血没有长成,算不得真正的凰血。”
他不想得到异样的眼光。
凰血,这种最傲视当世,领先人寰的神血,居然出现在自己这样一个最不该有的人身上。
桓听给他探脉,不觉有些忧心“虽说合适的药已经准备好了,但幻毒很难拔除,观其走势,或许今晚就会发作一次。”
这世间,大凡跟心灵幻象沾边的,都凶险莫测,动辄有陨身之危,而且旁人还很难帮得了他。
当陈阶青再一次陷入噩梦幻境的时候,他唯有在旁边吹一支箫声,希望他能顺着音符找到出来的路,安然渡劫。
这一幻,是厌憎。
还是在那座皇家出猎的山上,还是濒死的他被桓听下,只是这一次,他给出了另一种选择。
“拿好”,桓听看向那些行凶之人,面色冷漠,灵力在半空中凝结成一把短剑,递给了陈阶青,“我见不得这种向弱小者挥刀之事,现在,到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时候了。”
兰亭小熊看到这里,已是有些明悟。
幻景能够洞察人心最深处的谷欠望。
或许,陈阶青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便希冀有一个人能够站在他身后,哪怕只有一时半会也好。
他撑着一口气,颤栗地握住了那柄短剑,高高举起。
巨大的力量通过小剑呼啸而来,贯彻在掌心,轰然洞开了山石。
皇子们一开始还在威胁,可随着剑锋倒映在眼瞳中一寸一寸地掠下,止不住地开始哭天抢地,连声哀嚎,早就没了颐指气使的模样。
此地人迹罕至,他们之前就打算在这里杀人,即便杀了也是白杀。
寒光寸寸逼近,陈阶青神色冷漠,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孩童,忽而闪过了一丝决然的厉色。
完了,三皇子心想,必死无疑。
然而,他忽然松开了手,那柄灵力幻化成的短剑,瞬间消失在了掌心。
“我不能跟你们一样”,他虚弱地说,“因为一己好恶就夺走别人的性命。”
心底有一道声音,在充满恶念地作响
“这样做会遭到报复的,未来会更加凶险,只有杀了他们才能一了百了。”
他回头看了看倒在自己身前的人,眸中掠过了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我终究会让他们受死,但决不是以这样见不得光的方式”,陈阶青一字一句地说,“纵然今日杀之,日后还会有千百同样的恶发生。他们不将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视为蝼蚁,我必要迫使他们重视。”
他的神情很微弱也很渺小,发下的誓言,也只是像茫茫天地之间的一粒尘沙,被风一吹,就破碎了。
可是,一个人如果一直生活在深不见底阴翳泥潭中,居然还能仰望光明,那便足够称一声英雄。
桓听讶然地看着他,箫声渐次低萦。
他的眼神微微震颤,似乎有什么在无声地改变了。
一个光明灿烂的人永远无法将一个置身黑暗的人彻底拉出,唯有两个同样有光辉灵魂的人,才会互相吸引。
兰亭小熊缓缓坐直了身子。
她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陈阶青未来能成为天帝了。
他受尽折磨,世间报之
以刀锋,旁人投之以嗤嘲,一路遍体鳞伤,命悬一线,命运不曾有片刻假以辞色。
可他想的不是,“我要报复所有人,报复整个世界”。
而是,“我要成为更好的人,建立更好的世界,让我受过的苦,以后天下所有人都不必再受。”
后来,陈阶青也确实做到了。
他是真真正正让仙洲十四洲闻风丧胆的战神,也是真真正正的仁君。
绥国治国立法,以人命为至重,纵然是天子仪仗,也要为医生急救而让道。
后来桓听继承了他的遗志,为政三十年,亦不杀绥国百姓一人。
幻境终结,陈阶青仍旧有些双眼发直,桓听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好笑道“小朋友,回神了。”
陈阶青如梦初醒“我这就熬过来了”
“是的”,桓听笑道,“我能看见你的幻境,你做得很好。”
他轻轻笑起来的时候,眼眸便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漆黑的瞳子漾作一尾鲸,与水面温存,与云朵柔软,烂漫地遨游到时间尽头。
陈阶青凝望着他,这一刻,只是感到了一种灾劫之后的异常平静,却又心中安然。
他慢慢地伸出手,拽住了那片素白的衣角“小哥哥,我以后真的能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吗”
桓听并没有敷衍他,而是沉静地道“这便要看你如何定义「很好很好」了。”
陈阶青思考得很投入“我想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如果真会有的话,但凡想到我,都能发自内心地一笑。”
“你一定可以”,桓听微微一笑,伸手放下了帘栊,“睡吧。”
他又吹响了玉箫,悠扬的箫声宛转如诉,曲中有苍茫天光万里,烟云凝黛,浮梦袅袅。
仿佛清风碧水,能疗愈世间的一切伤痕。
一曲终了,陈阶青呼吸沉沉,终于能有一场好梦。
桓听打开门,只见山上许多饲养的毛绒绒,小羊羔、小飞鸟、小猫咪,在门外排排躺,也跟着听了一整晚催眠曲,睡得很安详。
其中一只睡梦中吧唧着嘴,挂在他衣角,不肯走了。
平静的山居岁月过得飞快,到最后一夜,桓听提前送来了晚安牛奶。
“喝吧”,他语气很平静,“我给你加了一些糖。”
陈阶青磨磨蹭蹭,举着杯盏半天不动,忽然道“小哥哥,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竟没有半点不舍么。”
桓听捏捏小朋友的脸,莞尔道“当然有。只是,以后你就会明白,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缘尽则散的。”
兰亭小熊“”
等等,前些天你可不是这副淡然的口气。
陈阶青弄不明白,他明明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何以却能如此轻松地面对别离。
可他不想忘。
绝不要将曾有过的一丝温暖和光明,从生命中彻底剖去。
他一抬眼,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桌上,还摆着一盒之前救治用的银针。
“小哥哥”,陈阶青从袖中摸出了一枚金色铃铛,“我还没有给你付诊金,现在给你。”
桓听本想拒绝,却听见他低低地说“阿母给了我这个,是她风华正好的时代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一对铃铛,有一只给了小熊,你不要嫌弃。”
桓听果然珍而重之地将这枚铃铛握在了掌心“谢谢你。”
陈阶青又问,能不能也拿走一样东西做纪念,桓听略一犹豫,同意了。
他便取走了桌上的那盒银针。
将忘尘水一饮而尽,药效开始发作的时候,陈阶青的手指就藏在袖底,握着那根针,飞快而又鲜血淋漓地刺下了桓听的名字
。
记忆在迅速消退,他怕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又立刻趁着最后的力气,在后面补上了“很重要”三个字。
这一切完成,不过是短短瞬息。
桓听做完这一切,就转向了兰亭小熊“小熊,到你了。”
小熊黝黑的眸子看着他,将掺了忘尘水的牛奶喝得干干净净。
这东西或许对普通的小熊有用,可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后世的至尊之魂。
所以,她清楚地看见,桓听在她昏睡的时候,打开了她的金色小铃铛,在里面用空间咒放了许多的小熊软糖和蛋糕。
过了许久,兰亭小熊假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歪了歪头。
陈阶青已经站起身,抱起小熊,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桓听将金铃铛收好,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山野路人,倏忽一面,不足挂齿。顺着这条山道走到尽头,你们便可以出去了。”
彼时斜阳西沉,很快就入了夜,天幕如泼墨四合。
漫山遍野间,依稀有箫声似水流淌,落在空荡的长夜里激起回音,曲曲折折。
“好困呀”,毛绒小熊打了个哈欠,在这箫声中昏昏欲睡。
“睡吧”,陈阶青低声说。
一个年幼的小不点,抱着他唯一的家人小熊,满身露水,跌跌撞撞,走过漆黑无人的山间。
好几次,他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丛生的藤蔓荆棘绊倒,可是那些树的枝桠,又悄然从他身前移开,没有半分挡住去路。
若有若无的箫声飘散在风里,在这四下沉凝、一片死寂的地方,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他抓着小熊的手松了又紧,慢慢归于平静。
桓听觉得他独自走夜路可能会害怕,就站在山顶,吹了一夜的箫。
陈阶青什么也不记得,可是他一回首,忽而看见满山梧桐之间,有一白衣少年临风独立,肩上银河倾斜,箫声吹彻万里霜寒。
好像这一生,也都只为了此刻这一眼。
兰亭小熊看着这一幕,揉揉眼,恍然记起后世传闻中,天帝最喜梧桐树。
毛绒小熊的身体不能支撑太久,她睡了一整夜,等醒来时,陈阶青已经带着她来到了一处人来人往的路边,正在无所适从。
绥宫绝对不能回,其他人他又不认识。
天地之大,似乎无处可去。
“呜呼,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吗”,兰亭小熊握紧了拳头,一蹦三尺高,振奋道,“星汉灿烂,闯荡天下从此万里河山都是我们的啦,想去哪里都可以”
小熊吸收了桓听送的灵力小熊软糖,打开乾坤袋的封印,两只爪爪伸到里面掏呀掏,掏出了一大堆珠宝。
“我养你”,小熊豪气万丈地一挥手。
陈阶青笑着说好。
她指挥他去把东西卖掉,这下,行走江湖的盘缠也有了。
可这一卖,就出了问题。商铺背后站着河间洲某一世家,见他孤零零一个小孩子,当即就动了歪念头,投之下狱。
兰亭小熊溜到外面,摸走了钥匙,偷偷将陈阶青放了出来,在暗夜中逃跑。
这一年,距离绥国南渡已然不远。
皇帝无能,加上北方姜国异族兵锋炽盛,铁骑席卷,虎视眈眈欲侵逼中土,朝廷疲于应对,早就失去了对基层政府的控制力度。
他们逃得很顺当,很快就甩掉了追击者。
“没关系,至少结果是好的”,天亮后,小熊拿着一堆银票,满脸惨不忍睹。
“可是”,陈阶青抱着小熊,踌躇说,“我们到底去哪里呢。”
小熊也有些犹豫。
她不知道陈阶青后来,到底怎么解决
了凰血异化的问题,又是怎么在剑骨废弃后,重新踏上修行之路的。
“先去找个馆驿待一待,说不定能得到一些有用消息”,她很快拍板做了决定。
一连三日,陈阶青带着小熊在各处街市、茶楼饭馆里溜达,到傍晚,才回去准备歇着。
兰亭小熊坐在他肩上,两只爪爪捧着一块灵糕,啃得正欢快,冷不防陈阶青在阶梯上走到一半,忽然顿住。
“有人”,他警觉道。
谢兰亭透过紧闭的门缝,看见有一人,早已坐在室内等待。
那人背对着他们,银发如瀑悬,发间无数细小的浮玉琳琅垂下,细密如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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