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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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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 带着夏日热烈的温度,那么宽大结实,把她的小脑袋整个罩住, 但是,他这回没敲她了,而是狠狠地揉了一把, 把她的发髻揉得七零八落的, 和他自己一样乱了才满意。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顶嘴。”他霸道地下了定论。

    这个人, 果然还是很讨厌。

    阿檀哼哼唧唧的,用细长的手指在发丝上捋了半天, 好歹又捋顺了。

    而后, 她看了看秦玄策,想了想, 扭扭捏捏地道“若不然,我也给您打理一下头发吧,都乱成鸟窝了。”

    秦玄策终于不反对了,矜持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恩准了。

    她俯身下来, 衣袖拂过他的鬓角, 窸窸窣窣的, 恍惚间, 像是月光流淌而过的声音。

    炉灶里的火刚刚熄灭,带着木炭的烟熏味,夏天的夜晚,风吹过来是热的,风里是血腥的味道, 而她的手指滑过他的头发,是花和蜜糖溶化在一起的味道,种种混合,让他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处,是罗刹场还是温柔乡

    她的手指像是花瓣,或者花瓣上娇柔的蝴蝶,慢慢地把他头上的尘土拂去、把乱结解开、把发丝一点点地捋平。

    秦玄策躺着,抬眼就能看到她。

    她的睫毛那么长,长得几乎打起卷儿,她的眼睛是漂亮的桃花,水汪汪的,多情而妩媚,恰似春波潋滟。

    而此时,她望着他,温柔而专注,那一泓春波里只有他的影子。

    杏花烟雨,沉醉不知归处。

    “阿檀。”秦玄策突然唤她的名字,低低地问她,“你怕不怕”

    “嗯”阿檀微微地笑了起来,羞涩而柔软,“原本是有点怕的,但是您就在这里,我又觉得不怕了。”

    她歪了歪脑袋,反问道“二爷,您怕吗”

    “我”秦玄策喃喃地道,“我原本是不怕的”

    但是她就在这里,他又觉得有些害怕了。

    他“哼”了一声,觉得恼火起来“叫你老实躲在刺史府中,你非要到这边来瞎忙乎,总之你如今都快反了天了,半点不听我吩咐,等着,看我回头打你大板子。”

    阿檀有点委屈,唧唧咕咕地道“可是,在这里才能看见二爷啊,刀山也好、血海也好,只有看见您,我才不会害怕。”

    “胡扯。”秦玄策屈起手指,这回不弹她额头了,轻轻地弹了弹她的小鼻子,“城楼上面乱哄哄的一片,你哪里能看到我。”

    阿檀摸了摸鼻子,细声细气地道“我看得见上面有许多人,知道那里面总有一个是您,我就觉得安心了。”

    秦玄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你蠢,你还不认,知道这里多危险吗若是城破了,城门处首当其冲,你躲都来不及。”

    “没事,二爷若在,就会护住城门。”她的声音就像蜂蜜浸透的奶团子,又甜又软,认认真真地对他说道,“若是城破了,那必然是二爷不在了,我就一头撞死在城墙上,总之还是离二爷很近,也没什么可以怕的。”

    夏夜的风吹过来,浑身发热,好似血都涌上心头,突突地跳着。秦玄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一会儿要从城楼跳下去,一会儿要往城墙撞上去,严兆恭得罪你了吗,合着你就和他的凉州城过不去了,是吧”

    他的脸上沾着血和土,还有邋遢的头发胡子,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他的声音温和明朗,如同夏日的阳光、又如同春天的风。

    这个人总是凶巴巴的,成天嫌弃她这个那个的,难得有这么和气说话的时候,阿檀有点不习惯呢。

    她悄悄地红了耳朵,突然害羞起来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情急,顺手指了指头顶,道“二爷你看,天上有月亮。”

    棚子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十分粗糙,顶上不过横着几根木条,错落稀疏,从木条的间隙中望出去,可以看见墨蓝色的天空、天空中温柔的月亮和闪烁的星辰。

    秦玄策将手枕在头后,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恰是十五,天似高台,月似银镜,半城凉夜半城白。

    阿檀闲得无聊,随口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喏,月亮那么圆,像不像大煎饼,裹着蛋清,用油炸得酥酥的,再抹上一层牛乳,差不多就是这样,看过去挺甜的。”

    秦玄策低声笑了起来“瞎扯什么呢。”

    阿檀还在那里啰嗦,她的声音婉转而曼妙,嘤嘤啾啾的,就像一只小小的画眉鸟在他耳朵旁边蹦达来、蹦达去、没个消停。

    秦玄策不再说话了,无论她说什么,都安静地听着。

    斑驳的城墙在夜晚中沉寂,白日的血腥与残暴掩埋在这一片清冷天光下,边塞月色苍凉,不闻羌笛、不见杨柳,只因与她同在,便觉得此处即是春城。

    突厥人继续疯狂地攻打凉州,一日接着一日。

    凉州的士兵在秦玄策的率领下死守城楼,无人退却,因为身后即是家园、即是妻儿老小,根本没有退后的余地。

    阿檀一直在北城门帮着干活,刺史府的人过来劝了几次,她也不肯回去。她虽然体娇貌弱,但从小就很能吃苦,除了做饭,还能帮着照顾受伤的士兵,做事情勤快又利索,做累了,到附近民家宅院小憩片刻就好。

    每天都有许多人被蒙着白布抬开,到后来,顾不上了,一具具残缺、僵硬的躯体直接被扛着走了,血撒在地上,很快就凝固成了黑色痕迹。

    少年刘二郎没有再来过,他的百夫长在过来领馒头的时候,红着眼睛看了阿檀一下,欲言又止,默默地走开了。再过了两天,那个百夫长也不来了。

    或许,他们都到别处去领吃食了吧,阿檀对自己这么说,心里难受得很。

    还好,她的大将军还在,每天晚上回来,吃她亲手做的包子煎饼什么的,再敲敲她的小脑袋,或者板着脸念叨她几句,这就够了,她不贪心。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每一天都难熬,阿檀板着指头数,数到了第二十一天。

    那天晚上,秦玄策疲倦地下了城楼,直接叫上阿檀回了刺史府。

    阿檀不知战局有什么变故,也不敢多问,乖乖地跟着走了。

    回到房中,秦玄策解下佩剑,命阿檀替他卸了战甲,而后道“我饿了,替我做点好吃的。”

    他的语气听过去十分平静,阿檀却从中听出了山雨欲来的感觉,她的心揪了起来,觑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应了一声“是。”

    她收拾好心情,去了厨房。

    这个节骨眼上,不比在家里讲究,万事简单为宜。

    阿檀找了一圈,在灶上找出半釜冷饭,遂打了两个鸡蛋,切了虾仁、火腿丁、腊肉末、松茸干,将冷饭重新翻炒了一番。

    旺火、热锅、快炒,饭粒儿颠起来打着滚儿又落下去,鸡蛋液均匀地裹了上去,慢慢地从玉白变成金黄,每一粒都饱满灿烂,临起锅前,下了葱花、又撒了点料酒,倏然异香扑鼻。

    只这一碗炒饭,未免过于简陋。她想了想,又做了一样酸笋鸡皮汤。

    新鲜的笋子在春天的时候被挖出来,剥了笋皮,只留下最中间的嫩心,腌好了,收在紫砂瓮子里,外头裹上泥土埋起来,到了夏天再取出,切成细丝,甘脆微酸,再配上柔滑细润的鸡皮,熬成琥珀色的汤汁,爽口得很。

    最后再做了蓑衣黄瓜,拌上精心调制的酱料,清清爽爽的一小碟。

    只这三样,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端上去的时候,秦玄策已经沐浴更衣完毕了。

    他理了胡子,露出他英俊的面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了起来,佩着紫金冠,穿着一袭玄黑长袍,紧袖高领,以银线饰盘错云纹,腰佩碧玉带,上缀玳瑁带勾,威仪凛然,令人不能逼视。

    他本应如此,居于高堂之上,尊贵而清华。

    一时无话,秦玄策用了晚膳。

    他吃得不紧不慢,每一口都像在仔细品味,但他的脸色却是淡漠的,没什么表情。他这几日黑了一些,无论如何冷漠,眉目间总带着一股锐利的煞气,更显出一股雄性强悍的气概,让阿檀想到丛林中健壮的猛虎,叫人心悸。

    餐毕,刺史府的奴仆奉上清茶与兰汤,伺奉秦玄策漱了口、净了手,又沏了一壶敬亭绿雪,秦玄策安静地喝茶,俨然又是一幅矜持做派,看上去,和他往日在晋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区别。

    阿檀没来由地不安起来,心头闷闷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秦玄策喝着茶,在灯下沉思着,偶尔会看她一眼,他的眼眸如同清冷夜色里的星光,既深邃又明亮,那不经意的一瞥,恰似惊鸿掠过寒潭,仔细分辨时,已经寻不到踪迹。

    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等了许久,案几上的蜡烛快要燃尽,流了一大截烛泪在琉璃台边,阿檀的脚都站酸了,偷偷地把脚尖挪来挪去。

    秦玄策放下茶盏,吩咐了一句“无事,你下去吧。”

    阿檀迟疑了一下,却不走,她厚着脸皮、壮着胆子,蹭到秦玄策的身边。

    烛光已经黯淡了,是夜月华如水,从小轩窗外流淌而进,一室清辉。

    阿檀慢慢地屈下身,跪坐在秦玄策的身边,她仰起脸,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点软软的声音“嗯”

    她又在撒娇了,她用美丽的眼睛凝望着他,水光氤氲,春波旖旎,就连月华也不能比拟其中妩媚,大约没有什么男人能够拒绝。

    秦玄策觉得自己最近庸俗了,堕落了,连他也不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头发轻柔顺滑,触摸过去,如同最细腻的丝绸、最软绵的云朵,他最近已经喜欢上了这种触感。

    往日的时候,她会唧唧咕咕地抱怨,把她的头发揉乱了,今天却不吭声,还歪了一下脑袋,眨了眨眼睛,就像温顺的猫。

    她的声音也像猫,软绵绵的,带着一丝娇媚的尾音“二爷今天怎么了不能告诉我吗”

    她如今学会哄人了,觉得这样哄他一下,他就会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她了。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一下,并不回答,却突兀地问她“如果我回不来了,阿檀会想我吗”

    阿檀遽然一惊,睁大了眼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秦玄策顿时不悦了“不想就不想,不要说这么多遍。”

    阿檀好冤枉,“不是的,二爷不会回不来的,肯定不会。”她的手指头勾了勾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二爷您倒是说啊。”

    秦玄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明日,我要出城应战。”

    阿檀的手指倏然收紧了,把秦玄策的袖子都抓得皱起来,她惊慌地问道“二爷为何要如此冒进,是朝廷的援军来了吗”

    秦玄策摇了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凉州和长安相距遥远,这一来一去,加上征调兵马的时间,若朝廷的援军一个月后能到,已经算是极快的了。”

    正因为如此,当年他得到消息后,率军日夜兼程而来,也来不及救下他的父亲和兄长。

    阿檀脸色苍白,颤颤抖抖地道“那附近的州县和府城可否派人来救急我前些日子恍惚听见严大人和薛大人提及定州什么、陇西什么,离凉州近得很,不能叫他们过来帮忙吗”

    虽然阿檀不一定能听得懂,但既然已经说了,秦玄策按捺住性子,索性一一给她解释“陇西道兵强马壮,但此地大部归武安侯傅成晏管辖,一则傅侯自立为政,素来不听朝廷调度,二则陇西之西有吐蕃虎视眈眈,须时刻备战,傅侯未必敢冒险调兵增援凉州,三则”

    他又戳了戳阿檀的鼻子“你忘了傅家大姑娘了,傅侯正是她父亲,为了上巳节的事,不久前还参了我一本,估计此时得知我的情形,还要拍手称快。”

    阿檀快哭了,泪汪汪地道“定州,还有定州呢”

    “定州更不必说,魏王去了定州,断然不肯回援的。”秦玄策冷静地下了结论,“眼下,只能靠凉州自己扛了。”

    阿檀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她这娇气包子,要强不了几天,又开始哭哭啼啼了,还要用秦玄策的袖子擦眼泪,带着哭腔道“那您别出城,我们就老老实实守着凉州,等朝廷的援军到来,您这么厉害,一个月,肯定没问题的。”

    “守不住。”秦玄策苦笑了一下,耐心地道,“敌我数目悬殊太大,我的长处不在守、而在攻,照此情形,不到一个月,凉州必然沦陷,不若放手一搏。我主意已定,明日出城,擒贼擒王,击杀瀚海可汗,若成功,则解凉州之围,若成仁,以吾身殉此城,也算无愧江山黎庶了。”

    据军中斥候多方打探,阿史那摩身死后,继任的西突厥首领似乎无意继续与大周作战,若能击杀瀚海可汗,则东西突厥联军将成一盘散沙,凉州才有喘息之机,故而秦玄策不顾严兆恭和薛迟的极力阻挡,做了这样的决断。

    但阿檀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大将军要出城赴死,把她扔掉不管了。她哭得浑身打颤,泪眼朦胧地望着秦玄策“那我呢,我怎么办,江山黎庶里面没我吗您一点都没有想到我吗”

    秦玄策叹了一口气,想把袖子抽回来,但她抓得那么紧,不但用他袖子擦眼泪,还一口咬住了,用一种凶巴巴、又惨兮兮的眼神看着他,就像红眼睛的小兔子,愤怒又委屈。

    “别咬这个,很不成体统。”秦玄策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腮帮子,轻轻地道,“看看你,不守规矩,一味贪玩,故而才惹出祸患来,我生平做过最蠢的事情,就是不该依着你、把你带到凉州来,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阿檀哭得说不出话来,死死地抓着秦玄策的胳膊,拼命摇头,就像水里快要溺死的人攀住浮木不肯松手。

    秦玄策低头看着她,温和地道“严兆恭在城南别院中有一处藏酒的地窖,甚是隐蔽,我已经吩咐过了,到时候,他会送你过去,你躲着别出来,若能逃过这一劫,将来回到长安,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去找我母亲。”

    阿檀重重地抽了好几下,咬着牙,止住哭声,她的眼睛肿肿的、鼻尖红红的,满脸都是泪痕,若平日是妖娆妩媚,此时就是婉转柔弱,无论无何,美人总是让人心疼的。

    但秦玄策只觉得头疼,他一只手抽不回来,就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阿檀的头,笑了一下“别哭了,去吧,再矫情,我要打你了。”

    阿檀的手指松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反而抓得更紧了,她含着泪,用哀求的语气问他“二爷,您会赢吗会回来吗一定会的,是吧”

    不会,即使赢了也不会回来了,数十万敌军环绕,凉州能随他出战之兵不过万,纵然骁悍如他,也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此去,为死士。

    秦玄策在心里这样回答她,他自诩心如铁石,但此刻却说不出来,只是别过脸去,勉强道“明日事,明日再看,晚了,你下去睡。”

    “不要不要我不让二爷去”阿檀红着眼睛、瞪着秦玄策,凶得很,用尽吃奶的劲头抱着他的胳膊。蚍蜉撼木,明知不可为而为。

    秦玄策缓慢而坚决地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他的衣袖皱巴巴的,沾满了阿檀的眼泪,但他神情凛冽,平静地道“好吧,你不走,我走,你今晚就在这屋里歇息吧,别闹了。”

    这话说出口,他看着阿檀绝望的神色,觉得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有点难受,勉强又加了一个字“乖。”

    不能再看她了,多看一眼,说不定就真的走不开了,他硬起心肠,抬腿就走。

    “二爷”

    阿檀从身后扑了过来,一下抱住了他。

    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

    那是柔软而饱满的云朵,温柔地拥过来,包裹了他,一截春色凹凸鲜明,错落有致,绊住了他的步伐。

    她的香气,如同月光和花蜜混合在一起,肆意流淌。

    “二爷,别走,您再回头看看我,好不好”她喃喃地叫他,“二爷”

    秦玄策的脚步停住了,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檀双手环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用啜泣般细微的声音道“您不喜欢我吗,二爷,今夜,我、我、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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