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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宁一下子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他狼狈地扶着把手,衣袍挂在椅上,屈着两腿踩了一下。脸上,一副青天白日见了鬼的表情。
他第一个想法是小姐可不能乱说啊。
皇室身份何等威严,擅自冒充谈论被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第二个想法是怎么就说谢无寄是皇子
难道就因为他姓谢吗这天底下谢氏那样多,要是人人都与皇族攀上关系那岂不是
第三个想法才开始认真地反映他的思维。
脱离了寻常百姓对皇权的敬畏,脱离了读书人士子对皇族的仰望和假想。他以一个谋士,一个老师的身份,开始去郑重地思考这句话。
他微微合上张开的嘴,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谢无寄。而后,又将目光转了过来。
须臾之间,万千念头过心。
何清宁徐徐地扶着把手,面带恍惚,往后坐了起来。
巡按御史来了江淮。
此事虽未大张旗鼓,可对官场注意的人,早已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风头。
御史是带着大皇子殿下来的。
皇族除非去封地,不会轻易出京。能让大皇子监督审案,兹事体大,实难不细想。
况且,大皇子素来名声广传,优厚人才。他一来,不知多少自恃才能之人蠢蠢欲动,只盼能投名。
他知道,这小小的江淮只怕要变天了。
这事本来与他一个无名之辈狗屁关系也无,谈论几句,人家都不会知道他是谁,更不会听见他的任何主张,和酒楼茶馆里那些大肆阔谈世道的帮闲泼皮无异。
可如今,谢无寄已经出现在了这位尊贵的千金的院子里。
有些事,一定是他未曾预料的。
何清宁开始深深地思考了起来。
而后他抬头,将两手一拱,道“请您细言。”
元苏苏微笑颔首。
她缓缓道“陛下内宠颇多,如今世人只知宫中有贵妃,昔年有中宫,还有刘妃、长美人之流,可曾听说过李妃”
何清宁沉思片刻,隐约想了想。皇城离他太远,何况是圣上恩宠谁,这样的内宫秘辛从何处得知
他如实道“并无。”
“李妃,早些年也是受宠的。”元苏苏道,“内宫争斗,不是寻常可比。李妃出身民间富户,能诞下皇子,并不是一件易事。”
这何清宁倒是有所耳闻,当今圣上子嗣不丰,膝下只得两个皇子养大,其余均已夭折,还感叹天家儿孙不好做,竟比民间还难以养活。
如今他听着,眉心却越来越是凝重起来,心头有了不妙的猜测,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大戏,已经在他脑中胆战心惊地上演。
“李妃自知势弱,诞下皇子后,为保皇儿性命,也为不卷进皇位争斗之中,主动请旨,将皇子寄养于宫外。”她语气淡淡道,“恳求苦诉,慈母心肠,终于打动了陛下,得了恩准。”
“太监将皇子抱走那日,请命将皇子化名无寄,是为无所寄托、远离生身父母之意。有名字替皇子挡灾,希望他能平安长大,安宁终老,再不入京都。”
地上的谢无寄,静静地躺在一层被褥之上。
他合着眼昏睡,面容别向另一方,鬓角只有濡湿又渐干的冷汗,下颌分明坚硬,并不朝向他们。
何清宁迟迟听来,呆滞地缓缓看过去一眼。
无寄无寄
他,难道是
“至于他如何受人轻视虐待,那就是李妃亡故、宫人遣散之后的事了。”
元苏苏说“不需细说这些,只将秘信取出,验明胎记,便板上钉钉。”
“先生只要知道,您如今是皇子之师。”
这话落下,何清宁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皇、皇子之师
皇子之师
这,这也太过于荒谬了
他日前还是个辞馆的罪官幕宾,清贫潦倒,不过偶然在书院里见了一个心性过人,又酷好读书的少年,将其收为学生。
这怎么就突然成了皇子之师
何清宁腾地站起来,像对这件事实在接受不了,止不住地想踱步,却又发现身在别人堂中,不好乱走,一时只得又僵了下来。
他心乱如麻,一时竟无法快刀斩开,愕在当堂。
元苏苏便喝茶,静静等着他想过来。
何清宁的心绪已乱透了。
二十岁之前,他无忧无虑,在殷实的家中读书考学,与堂兄弟为伴,出入书院、诗社。笑谈时也曾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只是这一身才华抱负,在世道动荡、朝野纷争之下,根本便如小舟浮水,浪一打来,便覆舟淹没。
他做这洪涛里的一尾小舟,已是被巨浪拍得筋疲力尽。
二十年奔波劳苦,二十年汲汲营营,二十年周转际会,他如今在这小小江淮府,一方小小宅门,与一家童,已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感。
可就在此时,命运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他的学生就是皇家子孙。
他与本以为绝无可能交集的皇家,又一次产生了关系。
何清宁无言良久。
最后,他拱手俯身。
只埋头问出“小姐何故信任我”
聪明人就是能最快地把事情聊到点子上。
元苏苏说“他长大了。”
何清宁不解。
“长大了,会读书,能明事,就有了危险。”元苏苏语气平静,“你是大皇子和九皇子,会容忍这样一个毫不了解的兄弟平安活着吗”
“不会。”
“喏,所以他差点死了。”元苏苏抬了抬下巴,说,“既捡了这条命,你是谢无寄,你甘心蛰居乡野,任人宰割吗”
“不甘。”
“对。”元苏苏赞道,“入股谢无寄,做他身边第一个能人,是多大的诱惑啊。”
何清宁紧紧闭唇,没有出声。
半晌,他垂首道“在下平庸无能,素无志气,只求温饱,不求荣华。”
“你求。”
元苏苏眼也不眨,甚至也不看他瞬间停滞的动作,声音,也竟然显得略加疾厉“小门小户,何以立府”
何清宁拱手不言。
面上平静不为动容,手上,却攥得更紧。
他在安平街的那方小小宅子,在门前挂了一块“何府”的匾额。
他为自己立下门户,背井离乡,族人将其遗忘多年,他仍有府第之观。
元苏苏将盖在腿上的斗篷撇开,自顾自低头,站起身来。
桌上的香炉点着沉郁郁的香料,闻多了有些厚重。她揭开炉盖,没有任何表情地浇了一盏茶进去。
这茶和这香都是价值千金的名贵之物,她不以为意,只慢慢地倒着茶。
话也慢慢地说着。
“世上蒙冤受牵连的人也太多,难道人人都能等得沉冤昭雪,大白天下”
元苏苏哂笑,“替一个人平反,需要做多少事,你可知道”
何清宁的目光,随着她的声音,渐渐重重移了过去。
“手握权力的是别人,你就只能求他们,盼他们施舍垂怜。手握权力的是自己,便不再卑躬屈膝,挺起脊梁见人,既有门第,也不负祖宗。”
“有冤,自己去反;有仇,自己去杀。有抱负,抓紧机会上,有良主,”她抬抬头,只问,“你要错过吗”
只那一眼,何清宁便十分震撼。
心内震动,犹如飓风卷地,久久无言。
他到四十岁,阅人无数,风流名士、壮志凌云,种种状貌他都见过。
或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翻云覆雨;或在田野间以诗酬志,避世不出。或壮烈、或消极、或愤怒、或平和。
他见的这些人,却从未有过将这些话敞开亮明了讲的。
她有一股浑不怕的劲头。
亦有一种,谈笑自如的自信。
她既坦然,不惧将野心出口;又敏捷,看清他内心答案;更利落无情,挑明便挑明,不给他否认辩驳的退路。
她处事不圆融,只肖达成自己的目的,便不怕撕破脸。
实在是不像她这样的年纪和身份能做到的。
这样的人,这样年轻的小姐,到底是出身于怎样的家庭
什么样的家族,会培养出这样一位女儿
何清宁久久陷入思索。
他对元苏苏的出身和所受教育,实在是很感兴趣。
室中沉默许久,只有渐渐消沉了的香气,随着轻烟低低漂浮着。
半晌,他说“敢问小姐贵姓。”
“元氏。”
何清宁确认了一下“京都元氏”
元苏苏看他,语气泰然“别无可能。”
何清宁终于躬身下去,行了个极其郑重的礼。
“子道愿为元小姐驱策。”
子道是他的字。
虽然这答应得也太快,可士为知己者死,他碌碌多年,从未有人明白过他心中的“何府”。
心中有府第,行才有家风。
谢无寄是他的学生,是他的爱徒。
既然如今已明白他的身份,那将来,其实也早已是避无可避。
他也很想看看,自己能被这位元小姐看上,到底是有多少的才能。
也想看看,这位杀伐果断的元小姐,和心性坚忍的谢无寄凑在一起,能成什么样的大事。
何清宁蠢蠢欲动。
只是他现下不敢说。
元苏苏也愣了一下。
她本以为何清宁就算被逼动,也是要为谢无寄做良师益友,为他指引前路却没想到就这么说,为她驱策。
不过,这样更好。
她手中,可以再多一条控制谢无寄的缰绳。
须臾间,地上的人动弹了一下,将要醒来。
两人转眼望去,见谢无寄已大口慢慢喘息着,苍白着脸睁眼。
元苏苏安排道“你且听着。”
随后继续同何清宁说话“何先生可知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何清宁关怀地和谢无寄对上视线,而后沉思片刻,将种种纷杂思绪抹去,笃定说“回京。”
元苏苏也点点头,笑了。
又循循善诱般问“那你知道,历史上但凡有大贤大能出世,会出现什么吗”
何清宁一时遽然抬起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大忽悠小分队三人集合完毕,准备制造异象,大皇子党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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