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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
秦昭像是被洋流裹挟这前行的一尾鱼,来去不随她意,在漫长的黑暗里被汹涌卷向未知。
她看不见,也无从感知。灵魂和身体仿佛被分开成两个个体,一切都是轻飘飘的。
手抬不起来,脚动不了
秦昭只能任由身后力道推着她不断地流淌向前。
有很多细碎的闪光从秦昭眼前闪过,她能听到一些声音
“昭昭”
“何至此久昏不醒”
“秦医言无救,那天下之医呢”
“求秦先生救她”
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唤她
是谁呢
急切又绝望,熟悉又陌生,是是
啊,是膑啊。
嗯,“秦先生”哪里来的秦先生秦先生不就是她但若是她的话,“她”不是正躺着吗躺着的人还能自己救自个么
“躺着”
秦昭呢喃着抬起手,透明的掌心里透出层层叠叠的黑。她恍然惊觉,身体的自己在冷兵器的锋芒下,早已洒下一片血色。
是意识还是魂魄呢
身后的暗流轰地穿体而过。在这片混沌里,秦昭茫然地停在原地,彻底失去了动力。
黑色一点点漫过来,从脚起,一点点将她侵蚀。如同将宣纸的一角伸进墨汁里,焦黑顺着纤维的纹理一寸寸染浸,覆写纸张的本白。
如果她完全变成黑色的话,大概就成了混沌中的一份子了吧。
“昭,求你,别睡了”
秦昭茫然地伸手抹了抹脸颊,好像有什么温暖有湿润的东西滴在上面,溅落后,又碎成点点冰凉。
她看了看指尖,上面空无一物。虽然浅薄如幻,但指腹间还有水润的触感。
是眼泪。
顺着她的腿上爬的黑色似乎停止了。
霎时间,秦昭好像嗅到的海边暴风雨来临的味道。
“昭,等我”
“等我回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要去哪
那个词是什么
再说一遍
不要走
秦昭抬头的瞬间,乍起的飓风似乎要将她生生撕裂了。刚平静下来的暗流顷刻间又再次涌起,这次,没有温柔可言。
每被冲击一次,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扯出来。秦昭死死地扼住手臂,将那些东西锁在怀里,这才勉强将它们留住。
秦昭像是被扔进碎纸机的纸张。她怀中抱了一大捧毛绒绒的蒲公英,四肢上的割裂与身后的湿冷在拉扯着将她分裂,唯有低头能碰到的绒毛,能给她些许一闪而过的暖意。
碰到蒲公英绒伞的瞬间,秦昭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握住她脚踝将她吓得半死的他,教她在战国安身立命的他,给她削木簪绾发的他,为她生生改了
人生轨迹的他,默默注视着在秦国发光发亮的他,掌兵后偶显意气风发的他,最后最后一眼里双目绝眦却不见归鸟的他
有人在等她啊。
不能倒在这里。
身上撕裂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秦昭咬着牙,抱着珍贵的记忆,死死攥住手掌。
右手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秦昭来不及细看,怀里的蒲公英瞬间向上飞散开。一簇簇小伞飘呀飘,以微弱的荧光,在混沌中为她铺开一道银河。
她伸手去追,强烈的驱动迫使那些锁住她的黑色后退。
被释放的人,穿过风云暴雨,将散落的蒲公英一点点收回去。
她在上浮。
萤火之光似乎越来越亮,亮到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流着泪拼命伸手去抓她绝不能放开的东西。
“伯灵”
秦昭从榻上猛地坐起,喑哑的喉咙本能地喊出了什么。
但她根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晕眩感直冲头顶,令她眼前一片昏黑。
秦昭左手连忙支撑身子,指尖摸到的不再是虚无。
床铺的触感,晕眩与虚弱感,包括口中淡淡的甜味与苦涩,都令她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是她的身体。
她醒过来了。
昏黑与酥麻缓缓褪去,秦昭渐渐能看清寝被上的纹案,她慢慢地抬头,半开的窗送来四四轻柔的风,萌动的春意从窗框边上探进来,远处还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是她留在春天里呢,还是又是一季春光了
秦昭有些吃力地喘着气。仅仅一个扭头的动作,就让她的心肺被过度使用了似的。
她收合右手,宽松的寝衣袍袖下,她见到一只嶙峋的手背,不由地愣在那。
手心里有什么东西。
她奋力地抬手,翻转,摊开手心。
是一节早已干枯的植物茎秆,上面还未消退的些许红彤色,似乎昭示着它鲜亮的曾经。
迟钝沉重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搜索,在一阵昏眩袭来前,秦昭找到了答案
是蒹葭初生时的红杆。
哐啷
铜盆落地的脆响引出久久不散的回音,吵的秦昭头脑发胀。赶巧的是,这噪声倒是把身体昏厥的势头生生吵没了。
“昭、昭昭”
秦昭扶着床榻,吃力地回头。
带上冠的桑冉直挺挺地杵在那,动也不动,任凭那盆水将他衣袍打湿了大片。
秦昭见此,轻轻笑了笑。
她想要说话,发觉嘴里有什么压着她的舌头。她下意识张嘴吐出来,一团黑糊糊的小圆球就这样掉到塔下,滚出老远。
“秦先生,昭昭醒了,我家昭昭醒了啊”
仿若大梦惊醒,桑冉拔腿边喊边往外冲,他甚至在门槛那摔了跤,得亏扶着门了,不然准以头抢地。
秦昭看他手脚并用的滑稽样,只觉春日的
风都是暖的。
只是秦先生
似乎她这一睡,错过了好多好多呀。
069
秦昭自在边陲遇险昏睡,绝非一年半载。她错过的,又岂止“许多”一词可以形容概括的。
给她诊治的医者,被桑冉唤作“秦先生”的人正是秦越人。秦越人这名初听陌生,但只要将它与“扁鹊”挂钩,那便一点都不陌生了。
年过半百的医者细细为秦昭号脉,只抚须沉思,并不做言语。
桑冉附耳过来,秦昭才得知先前口中浸了蜜的药丸,正式出自扁鹊之手。她自重伤后一直昏迷不醒,背上的上是愈合了,人却因不能正常进食,日益衰弱下去。
后来墨家归秦,巨子与友半路遇上扁鹊,便一起结伴来了秦。幸亏有这位妙手神医在,便这小小的丹丸,生生将她的命留到了现在。
“醒来便好。稍作修养,女便能恢复如常。现下该服些粥汤,女先稍作歇息,越人去备汤药快些恢复吧,秦某人想取诊金许久咯。”
扁鹊捻着胡子,放下秦昭的手腕,留下句不明不白的话,便带着喜色离开。
秦昭愣着被桑冉要求重新躺下,目送医者的身影消失。恍惚间,她似在门框里见到一片白色衣角。
许是知晓秦昭的疑惑,桑冉等她躺好,便在一旁轻声解释扁鹊的诊金,其实就是她留下的那些医书。请扁鹊为她诊治起,孙膑早已做主那些医书秦先生可以随意翻阅记录。
这位神医能有兴趣来秦,也是因为听闻秦国的新军医有了些不得了的医术。秦昭此番醒来,秦先生走路带喜风,想必困扰他多年的谜团终于有人能为他解惑了。
桑冉说完,又从秦昭昏迷后开始给她讲错过的林林总总
“戎”当真已不存在地图之上,“蜀”早已平定归顺。
灭戎原本只是戏言,却被暴怒的孙膑将它彻底实现。一句“秦国之粮草,无以养俘虏”,是以戎地原上草木腥三月,尸横遍野,鸦鹫环伺不绝。“无用之戎”皆命陨,只余能给秦国养马牧羊的“新秦人”。
为遮掩这滔天巨变,不让秦国引起四方警觉,卫鞅硬生生搔断了大把头发,又是搞舆论又是发谍报又是稳民众的,还真把这事正正当当地压下去了。
秦昭想想也能知晓那段时间卫鞅的境地是何等滋味一个是打昏头的军师,一个是又皆传捷报的将军,一个是醒来扩充大半国土的国君,外面是虎视眈眈的魏国,内里还有使绊子的老蛀虫
想必卫鞅是痛并快乐地处理着如山的政务。但等事情过了,卫大良造待鞅还得被人找上门“清算”。
见秦昭视线落到自个身上,桑冉摸摸鼻子,心虚地说了卫鞅后来的遭遇孙膑先以言辞为刀剑刮了一通,又被他桑墨侠套麻袋打了一顿那半个月卫鞅脸上都是带着伤去上的朝。
泄露军机的人被严办不殆,但卫鞅对自己的伤只说是不慎摔的。
“昭昭别为此说话,冉不后
悔所作所为,我和膑时时都在想,那一日卫鞅若不求你出城该有多好”
言及此处,桑冉本想落在秦昭头顶的手,终是收了回来。看着消瘦得不成人形得秦昭,他又一次红了眼睛。
“就算传令被泄露了又能怎么样,对孙膑那家伙来说就不痛不痒,你怎么知他没留后手卫鞅他怎么敢得啊,让你一个人去戎地我很后悔,为什么没能跟你一起去边陲,我若去了,昭昭哪里要受这些罪。”
见桑冉又魇着了,秦昭连忙将手盖到他手背上。
“桑桑,和我能做多少无关,卫鞅知道的,那种状况下,拦不住我的”
就算孙膑有一万种应对方式,秦昭还是会选择去到他身边,确定他安全无恙。和孙膑是否是战争天才指挥无关,只和她改了他的际遇,便再不能放下有关。
旗倒了,她也知道他还有鸣鼓吹角的指挥方式。但在战场上,军旗在,军心稳。
“军旗扛稳了,不能倒”,炮火里冲锋陷阵的外公一遍遍地说过,红色的旗子是他的精气神,只要看到山头的红旗在,就算被打散建制,周围只剩两三战友,他也有无边的勇气前进。
她想,那些被包围的秦军骑兵也是一样的,她想给他们希望,让更多的人能回家。
“是的,昭昭,你做得很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只是,只是比起每天担惊受怕你会没了,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这么好”
桑冉俯身,将头埋在秦昭的肩颈中。
她听着他的呜咽,只能举起无力的手,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生命是脆弱的,经不起摧残。
离别是痛苦的,每一次告别都是在死去一点点。
桑冉都这样了,那孙膑呢
秦昭有些不敢想,从她醒来起,她心里最牵挂的那个人,变成她最不敢问及的了为什么不是他守在身边,为什么到现在他都不来。
秦昭闭上眼。
四季一个轮转。
有些人眨眼便是一年,有些人度日如年。
而她缺席的,远远不止一年半载她让那个人等她太久太久了。
半月过后。
秦昭坐着轮椅,在小院中沐浴春日阳光。
从五谷到蔬菜鱼肉,从汤羹到饭食,通过近段时日的温养,秦昭嶙峋的手指总算肉乎了些。整个人看起来依旧瘦弱,但气色和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是的,秦昭现在也坐上了轮椅。
长久卧榻令身体的机能倒退严重,虽然孙膑有吩咐她贴身的仆从帮她日日按摩四肢、活动关节,毕竟失去锻炼的时日良多。她离正常走跑坐跳,还有好些复健的路要走。
秦昭心态放得很开。毕竟曾经也是医生,她知晓有些东西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石桌上摆着一本医书,乃扁鹊亲笔所书。秦昭虽不擅长中医,但脑子里装了不少理论,碰到有所悟的句段多少也能发散几句批注。
书里夹杂着不少朱笔写成的小字条,古今医学的碰撞,这便是扁鹊最期待的诊金。
自秦昭醒来,她前前后后也见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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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渠梁、嬴虔和嬴驷一行是组团来的,慰问带到后便让她好好休养。
卫鞅是在一个晴好的傍晚来的,虽然差点被桑冉赶出去他的话不多,只提了三坛秦酒,没有言语修辞,就在这方石桌上,他喝到月出星现。严以律己的法家子第一次在她跟前喝得烂醉,然后翘了一天班,罚了半月的俸禄。
桑冉也带着墨家巨子来坐谈过,巨子拥有着有趣的灵魂,秦昭与他相谈甚欢。
现在这方院子,留有贯通三间独立房舍的通道。中间这一户是秦昭的,桑冉在左,孙膑在右。
秦国的都城早已不在栎阳,现在这片真正属于秦昭的家舍,坐落在咸阳。
她真的睡了好久,久到秦国都迁了都,久到咸阳都已横空出世,变成秦国最欣欣向荣的城市。
半月有余,未见孙膑踪迹,亦未闻其音讯。亲朋伙伴们,都未曾主动在她面前提及他也是奇怪,孙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秦昭也不是什么易碎娃娃,怎么就成禁忌了似的,连提都没人提呢。
银杏叶像是一堆堆绿蝴蝶,扒在枝桠上扇动翅膀。
秦昭望着蓝天白云,听着风声,余光里又闪进一团白色的广袖。
秦昭偏头侧望,右边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是位未曾见过的生人面孔。
她来了兴致,转动轮椅,将石桌上的医书收到腿上,抬手相邀。
“既见是客,老先生何不来此树下坐坐”
“相见是喜,淑女可愿与老朽手谈一局”
老人提起手里的木罐晃了晃,棋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恰好,秦昭面前的石桌上,刻着十九路围棋棋盘的纵横线。
来客熟悉院落里的一草一木。
他是有备而来。
落子无悔。
与其说是对弈,倒不如说是一盘指导棋。就算身体和思维处于最好的状态,秦昭真不能在这密不通透风的一招一式里讨到半点好处。
撑到官子完毕,秦昭额头上析出不少汗珠。不用圈地数目,她早就知晓自个输了一大截。
“毫无杀伐血气,搏命时又不含糊;聪慧有余,却思虑良多;有开天辟地勇气,却果敢不足,非要被逼一逼才来显山露水。女这般模样,倒像是背负着山岳走路真真死脑筋,又偏生无怨无悔,还算不错。”
“秦昭,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在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老者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拢起衣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秦昭被那声喝责弄的有些恍惚。老者透过这盘棋,像是彻底看清了她,包括她不为人知的那部分。
“搅乱了这片风云,改换了天命,你究竟意欲何为”
老人
未曾掩饰,直接开门见山。
秦昭心里隐有所悟,她把因果串连了起来。
“无欲无为。老先生,谁说天命就是注定呢为何一定要相信注定所谓的命数就不能改一改吗”
“牵一发动全身女未必不懂。一子动,满盘变。秦昭,你一抬手,怎能知接连而至的是幸是灾”
“老先生,未至之事,如何猜应都是空。我只选当下最好的,也愿倾尽全力,给予当下最好的。”
“你的最好,就是最好”
“您的灾祸,便一定是灾祸”
老者这才笑笑,抚摸着长髯歇了言语。他开始捡拾旗子,一一纳入木罐中。
秦昭见此愣了愣,也顺着帮忙收捡另一色棋子。
“秦昭,可知我是谁”
“是鬼谷先生吧。”
“哦,我之名讳,原来女不知呀。”
老先生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秦昭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能猜到他老人家为何愉悦。
“女可知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弟现在何”
“膑没有不争气,孙先生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
秦昭一本正经的强调,多少让鬼谷子有些牙疼。他们互瞪着对方,丝毫不愿让步。
人静,风起,叶动。老者嘴角的胡子耸了耸,最终摆手败下阵来。
陷于情字的人都是不可理喻的。
小徒弟有个处处愿意维护他的人,这场命换得令人叫好。
“昭心中已有猜测膑此刻已不再秦国了吧。”
“不错,是早已不在。”
“鬼谷先生的手笔”
“好说好说。”
“为什么呢”
“宿怨不解,新缘难结。我那徒弟,能困住他的只有他自己小女子不要瞪我,他背负的东西不解脱,你若受牵扯再来上这么一遭,我那徒儿可就真人活心死了。”
秦昭垭口。
片刻后,她一把抢过鬼谷子手里的木罐,泄愤似的往里面丢棋子。
“黑白无辜啊”
“鬼谷先生可不无辜,明明您都知道的,可您偏要让他受千般苦、万般罪要人成长、变换国运,一定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吗”
鬼谷子长叹一气。
他拾起一枚白子,丢进秦昭手里的木罐中。白子在一众黑棋里分外突兀,恰似漆黑夜间里唯一的圆月。
擅长改写天下局势的老人,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
“所幸你来了,他就不会苦了。”
和落入黑棋中的白子一样,月是漫漫黑夜里最耀眼的光明。
“他还是去了齐国是吗”
“女勿担忧,为师已给他铺好了路,你只管等他几载,我必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孙孙膑。”
“素闻鬼谷先生能掐会算,昭在棋盘上已被您算尽了每一路不如您算算,我接下来要如何走”
老先生刚起劲抬起右手,中指才碰拇指,便立即回过味来。他刚要劝说秦昭,便见她摇摇头。
田忌赛马,围魏救赵,桂陵之战、河西之战、马陵之战接连无声的四字从她嘴里碰擦而出,惊得鬼谷子汗毛直立几欲伸手捂住她的唇。
“先生说得没错,我啊,却是个认死理的犟人,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去齐国没关系,不过是再走一遭罢了。”
“我说过的,随他行走,我终会去到他身边。”
秦昭挑起那枚白子,湿了眼眶,摇摇头失声笑笑。
“我不是月亮,他才是。”
“太长时间啦,我舍不得让他等呀。”
070
齐国和秦国确实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一个是衣整冠正的士子,一个像蓬发粗衣的莽夫。如此形容或许略带偏驳,却叫人不得不承认其中的巨大差异。
重返故土,被许久不曾听闻的乡音环绕,确是件令人欣悦的事。可真真沐浴在临淄的繁华下,孙膑又时时怀念秦国的粗犷了。
井然有序理应是孙膑喜欢的状态,一切都朝向最好的方向,不知怎的,一旦闲下来或是夜深人静时,他总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这是在秦国时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时的孙膑离复仇之路很远,远到他需要秦昭说出、做到“五年计划”类似的东西才能呆下去似的;
现在的孙膑离雪恨是多么近,从局势上看,正如师父所说,齐国确实是他能亲手斩除宿怨最快最近的地方。然而一日日临近与魏国、与庞涓交手的日子,他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兴奋与激动了。
不是不恨,而是除了仇恨,心里有了更多的东西能支撑人活下去。
师父说他的命被改写了,来齐地是将变更的命程又拽回去多像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啊,落在交叉点上,成为棋局中的一环,就是他们生来的宿命。
秦昭握住了他,让他免于成为历史的棋子;现在那只手松了,他选择回到棋盘上,把注定的厮杀下完。
孙膑没有犹豫,自在战场上见到秦昭重伤,经历过几年都唤不醒一个人后,他就只想快些去除身上的枷锁,真正地自由。
孙膑将永远留在和庞涓的决战里。他会把孙伯灵带回来,回秦国,回秦昭身边去。
这次换他去握她的手了。
想起私下里,秦昭总会打趣他,叫他“军师”。
现在,孙膑确确实实成为了齐将田忌门下的幕僚,是真正的军师了,但最想听的声音,反而听不到了。
重回齐地这些日日夜夜,孙膑反而更加理解秦昭当年为何犟着要把他拉去秦国。
在齐,所有人都会注意他的腿和脸,他只能做出谋划策的活。但在秦,他能住主将的营帐,能领着秦骑杀穿北戎,能在朝堂上看文武官互骂,能在咸阳的巷道漫步、停下来吃上一顿小食
他或许已经被染上了秦的颜色,
因为秦昭是那么神奇,她让他在西北的土地上,能真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昭啊
你醒了吗还好吗会对我失望吗
院落的围墙将天分割成四方的小块。
孙膑坐在轮椅上,看着天上的云动,不免生出几分被困樊笼的唏嘘。
“孙先生,门外有行商求见,说您一定对他们的货物感兴趣。”
门仆的通报打破了孙膑平静的独处。
他眉头微皱,谢客是早已传下去的命令,平日里也少有人来拜访他,更别提那些利字当头的商客。
他对自己在齐国的价值有正确的估量,从不觉得有哪方势力能看上他。
“不见。”
“可对方说他们是从秦国来的。”
“哪里来的都不见。”
“那您先看看这个”
孙膑有些恼,门仆过界了。
幕僚说的好听是一回事,说得不好听就是门客,仰仗主家求生的一类人。仆役门或许不在在主家面前放肆,但私下里对门客不一定有多尊重。
残疾、墨字,虽说他客居此院时田忌口头上对仆役有过约束,他无心此道,睁只眼闭只眼,倒是让这些人越发以下犯上了。
门仆在袖口里摸索,一串崭新的刀币险些掉出来,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将齐钱塞得更里面些。
孙膑冷哼一声,视线越发冰冷。门仆身子哆嗦一下,硬着头皮将一样东西递上来。
“您看了这个要不见人便立马去回绝。”
一枚簪子被放到孙膑膝上。
被惹恼的孙膑正要将物件掷出去转椅就走,手握住簪子时瞬间的触感让他迟疑了。
木簪,简单的样式,被人用了很久出自他的手,他用它给一个人绾过无数次头发,怎么会不记得它的触感呢
从秦国来的行商。
秦国。
握住簪子的手在颤抖。
他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来自秦国的关于她的消息了。
“人在哪”
“啊”
“我问你让你递东西的人在哪”
陡然拔高的威严声音将门仆下了一跳,一哆嗦直接跪伏在地。
“就、就在门外”
“请他们进来不,送我去见他们”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今日的阳光有些分外刺眼,和院里的冷冷清清不同,外面的临淄热闹得不似人间。
酒肆茶楼的旗幡,沿街小贩的叫卖,货郎满当当的挑担许久不曾出门的孙膑有些恍然。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收了钱尽心尽力传话的门仆说邀见的秦商就在那里。
孙膑有些口渴,心脏的声音有些吵,转动轮椅的手有些僵。
他自己慢慢地靠了过去。
车夫若有所觉,探过来望向他。
草帽之下,桑冉叼着草梗嗤笑
的脸令孙膑愣在原地。
哟,多久没见啊,膑,这就走不动了要冉过来推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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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膑无暇听这熟悉的调侃声,某种猜想令他的心跳声盖过世间一切响动。
他死死盯住马车垂下的车帘,连手指在扶手上留下指印都没发觉。
车帘被挑起
天光为何能如此耀眼呢晃得人眼里不自主地润泽起来。
“孙先生,天气晴好,可愿随昭去郊外游上一回”
仅仅一个对望,世界失声。
他除了一个“好”字,便再也不会说话了。
芦苇将水岸染成一片青色,水鸟自空中下落,入水划出道道涟漪。
远山如黛,袅烟成云。
和秦地不同,齐国的山水田园要柔和许多,更适合入画。
孙膑许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祥和的风景了,此刻予他而言,更像是梦一样。
不需要过多言语,双手交握就很暖心。也无需过多倾诉,一个怀抱的温度就足以代替太多。
马车里的温情延续到城郊。没有家国变迁,没有为什么,秦昭此行,似乎真只为带他外出一游。
秦昭铺好野餐布,摆好简单的水果吃食后就钻进芦苇从里去了。
桑冉带着孙膑挖了半匣泥回来后,就在不远处的树下草帽盖脸独自休息。
孙膑揉捏着泥团,不停在芦苇间寻找她的身影,生怕一切都是他日思夜想的幻觉。
昭醒过来了。
能跑能跳,能说能笑。
就是太瘦了,肢体还是有些违和,得好好再养一养。
对军情国情了如指掌的军师犯了愁
齐国最好吃的食楼是哪一家,最养人的菜色是哪一种,以及前几次做军情分析时得的奖赏够不够让秦昭胖上一圈。
心里的念头不绝,手里的活也没停下。
不一会儿,揉好的泥团被孙膑捏出了形。他拿随身的短刀劈削树枝,简单地做了点工具,而后对着青葱芦苇里忽闪忽现的人,开始描画泥人的五官
熟悉的眉目在指尖复现,难得的笑意重回唇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寻找的旅程何其有幸啊,能在千万人里,寻到如此独一无二的你。
“呀,这做的是我膑,你还有这绝妙的手艺呢”
秦昭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手里的泥人几近收尾,孙膑一看她手上满是芦苇的汁水,放下泥人牵起她的手,抖抖衣袖,露出白色的内里,好不在意地去给秦昭擦手。
秦昭拿起泥人,试着和它摆出相同的表情。孙膑无奈,招呼她换只手让他擦。
“怎么弄成这样不过童稚些没什么不好。”
“才不是玩闹,我去找回礼去了。”
干涸的植物汁液光凭布衣是擦不掉
的,肉色的指节上交错着枯青,鲜亮的红色茎杆被秦昭放在了孙膑手里。
蒹葭初生时的红杆,鲜亮红润,世人多以“彤管”谓之,视它为寄情之物。
他离开秦国时,寻了节彤管放在她手里;
她来到齐国后,专门来这里找了节赠他。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现下已是蒹葭苍苍,亲找能找到这节彤管,大概是废了不少功夫。
孙膑拾起红色的茎节,珍宝似地收在掌心。
远处,有婉转的歌声飞来,柔软的曲调,恰似水上粼粼的波光,晃到人心里。
秦昭在孙膑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眺望歌声的来处。
“膑,这是诗还是乡野小调”
“是齐风。”
“好可惜,我听不懂齐语能给我唱唱吗”
“”
“很难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我发誓无论什么样,我都觉得世界第一好听”
“不算难,只是”
孙膑克制着收拢手指,以防自己紧张之下,将秦昭赠予的彤管捏碎。
要怎么告诉她呢这首齐风乐调悠扬,却是手用词热辣露骨的求爱恋歌不是不敢唱,真唱出来,他怕她会被吓跑。
“膑,小气量。”
“词日后再唱与你听。”
他叹了口气,点点她的额头,终究开了口。
只有轻声的哼唱。
芦苇连绵摇荡出层层绿波,他在这里给她留了首缠绵悱恻的无词歌。
“膑,见你之后,我就回秦国了。”
“好。”
“你有要做的事,我知道。但你留下我就走,罚你没我陪了。”
“好。”
“其实没有不想陪你,无从下手是一个,我也有想做的事是另一个。”
“好。”
“我看齐国有稷下学宫,魏国有河西学府,我在秦国弄个渭风古喻如何我要收罗各家名著,还想在做回图书管理员。”
“好。”
“等你办完事回秦,罚你给我写兵书充库存怎样”
“好。”
“再做个泥人吧,这个留给你我要一个你,能摆在案上的。”
“好。”
有情人不说再见。
等到宿怨清算,新缘的线便会被续上,牢不可破,千里来牵。
从桂陵之战到马陵之战,史书上薄薄几页记载,难填他们的一生。
河西之战里,秦国抓住机遇,进军击魏。
原本一生东出无望的嬴渠梁,竟在这一战里成功收复了河西之地。秦国的历史,从这一刻起便拐弯导向了更加光鲜的未来。
秦昭停下笔。
她揉揉酸乏的肩,身后的书架上,各家各派的专著一点点填满了空虚。
纸张与印刷是最好吸纳贤良的途径,战国诸子百家,谁能抗拒能在秦国著书立传讲学传播的诱惑呢
算算日子,自齐国别后,虽时有书信往来,但与孙膑又是几载光阴未曾见
秦昭看看书架上的书籍,颇为欣慰和孙膑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相比,她这也不算虚度光阴。
舍外鸟鸣不绝,今日的喜鹊颇有些活跃。
“我警告你啊,再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冉可就对你动粗了”
似乎,桑冉和什么人吵起来了
秦昭提步出门去探神情激动的桑冉正拿着扫帚赶人,等她定了神,朝思夜想的人终于舍得从梦里出来了。
他就算双手提着大雁,刚猎的活鸟在他手里不停地挣扎。
笤帚与灰尘齐飞,滑稽的场面在他淡然的神情下仿佛不值一提。
他看到她的时候,眼睛这才亮了。
“秦昭,孙伯灵以余生相邀,你可愿再拐我一回”
她想,这是她这些年来,听到的最美的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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