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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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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收”周树人一点也不委婉,非常直接的拒绝。

    林墨书一听就急了,她站起来,双手叉着腰,站在周树人面前,气鼓鼓的质问“为什么先生引我走上文学这条不归路,才把我送到山脚下,掉头就走,是先生该做的事吗所谓送佛送到西,先生即便不送到西边,也该指个路吧。”

    “收你没有半分好处,不仅要管我看牙医,还要管着我吃糖,收你为徒是对我自己的折磨,更何况”周树人话说到一半,顿了顿,瞄了几眼林墨书。

    林墨书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傻乎乎地问“什么”

    “你连拜师礼都没有。”语气非常的嫌弃,言外之意似乎在说,你这丫头,一点也不上道。

    “”

    林墨书急忙赶鸭子上架的学着上道,拿起一旁的馒头包子,双手捧到周树人面前“谁说没有拜师礼”

    周树人敛下眉眼瞧了瞧,嫌弃的蹙着眉尖“都冷掉了,几个馒头包子就想拜师再说这是你亲手包的吗”

    “那先生想吃什么我这就跑出去买来。”

    周树人装模作样的想了想,说出了一个林墨书意料之中的答案“糖果点心怎么也得有吧”

    林墨书斜了周树人一眼“您想要吃糖果点心就直说呗,还拐弯抹角的。反正,师肯定是拜定了,糖果点心肯定是没有的,就冷馒头冷包子,爱要不要。”说完,林墨书别过脸去,仰着脑袋愤愤不平。

    “不孝之徒。”周树人冷冷点评。

    “那您这是肯收我为门生了”林墨书见着台阶赶忙爬下来,笑嘻嘻的说,表情非常的狗腿。

    周树人说“冷馒头冷包子,最多是个门外生。”

    门外生就门外生呗,林墨书丝毫不介意,只要能跟着学,能写出文章来,莫说门外生,当个插班生都行啊。

    她当即果断的把冷馒头冷包子往周树人手里一塞,退后几步,朝周树人深深的鞠躬“先生好”,在周树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迅速的完成了拜师礼,深怕周树人会反悔。

    周树人清咳一声,吩咐道“给为师把这拜师礼热热去,为师想吃口热乎的。”

    “得嘞”林墨书十分殷勤的揣着馒头包子,奔向了厨房的方向。

    周树人站了起来,拿起自己从牙医馆治完牙后去琉璃厂闲逛,淘到的崔宣华墓志和元珍墓志夹在腋下,在兜里掏了掏门钥匙,准备开门。

    “咚咚”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周树人问“谁”

    “先生,有您的信件。”

    邮差送来了信件,周树人走到门口,打开院门接过信件,和邮差说了两句话,签收过后,又关上了院门。

    林墨书热好馒头包子,装在一个青花瓷的盘子里,端进屋里,放到了桌上。周树人正在看信,林墨书走过去,又倒了一杯水,放到周树人的面前,她坐下来,瞥见了信封封面上的熟悉笔迹,是刘半农的字。

    林墨书问“是半农先生寄过来的吗”

    周树人看完了信,折起来放回了信封里,放在桌面上,拿起了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说“嗯,是他的信。”

    “这半农先生的家离这也并非很远,有什么事为何不直接过来同先生面谈呢”

    “他怕是不知该如何同我当面说吧,你半农先生要准备去国外留学了。”

    “啊”林墨书惊讶的长大了嘴巴,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看着桌上那份信,这也太突然了吧,怎么会呢

    半晌,林墨书合上了嘴巴,她问“什么时候很快就要走了么”

    周树人轻轻摇头“倒也不至于这么快,最早也要明年吧。”

    “哦”林墨书这才稍稍放了心,她催了刘半农也快有小半年的文稿了,若说刘半农这突然很快就要走,她到底是不适应的,听到明年才要启程,林墨书觉得自己能有个缓和期,倒也能接受。

    她问“半农先生为什么突然想要去留学”

    周树人抬起头看向了窗外,深深叹口气,语气有些凉意“他到底是放不下心结,总觉得自己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留过洋,更没有什么文凭职称,到底是不如其他人。所以,这才想去海外留学去。”

    她瞬间明白了,垂下眉眼,默然,不再作声多问。心结这东西,要自己愿意放下才能解开,旁人是难以帮忙的。

    周树人转头看着林墨书,仔细叮嘱道“这件事他自己也还没有考虑好决定下来,目前也只告知了我和钱玄同,今日你在这儿,知你不是个外人,告诉与你知晓,你就切莫再要告诉别人了。”

    林墨书微微颔首“学生明白”

    “先生,您似乎待半农先生格外的亲近。”

    周树人并未否认,反而一点也不掩饰的承认说“北大诸君,除了钱玄同之外,我确实要待刘半农比其他人更为亲近些。”

    周树人道“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仲甫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仲甫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林墨书歪着头,在脑海中回忆着三位先生的形象,觉得周树人的形容实在太妙太过贴切,完全将三位先生的脾气性格表露无疑。

    暂且先不论陈仲甫和胡适之二人,就且论刘半农那可爱憨傻的仓鼠模样,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居然藏有武库,他的仓库里估摸着只有粮食、方言文集和他早期鸳鸯蝴蝶风格的小说手稿。

    林墨书问“那守常先生呢”

    周树人垂眸沉吟一会儿,忽而抬头看着林墨书笑了笑,掷地有声地说“他是一块温热的硬骨头,狼狗都不能完全将他啃食。”

    林墨书笑道“我还以为先生会说他的仓库里有没有武器呢”

    周树人不假思索的说“他明晃晃的有武器,但他没仓库,你明白吗”

    林墨书愣神半晌,才忽而反应过来,周树人是在赞赏李守常这人有雄韬武略,但却没有城府之心,再结合之前那句他是一块温热的硬骨头,狼狗都不能完全将他啃食,便更觉他明晃晃的有武器,但他没仓库这句话更为精妙了。顿悟过来的她,笑着对周树人道“我就说,拜先生为师,终归是没错的,学生受益匪浅。”

    “你这是拍马屁么”周树人眸子动了动,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林墨书指着自己,别扭的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我拍了么”

    周树人不为所动,哼了哼,拆穿她的演技“很明显。”

    林墨书吐了吐舌头,讪笑两声,转而迅速敛了笑意,认真地请教问题“先生,写文为什么这么难呢纵使脑袋里有很多想法,可我一提起笔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这只能说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周树人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站起来,从柜子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日本香烟,抽出了一根咬在嘴里,拿了一根火柴,划拉一下摩擦出火苗,点燃香烟,走到门前侧身倚着门框,凝望着门前那棵槐树,吞云吐雾。

    林墨书坐在原地,默默地等待着周树人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那根香烟抽完了一半,周树人才缓缓开口,问林墨书说“你为什么要写迷信”

    她记得上次同他探讨过这个问题,她曾对他说过是因为从身边人从邓中夏的不幸婚姻里得到了启发。周树人应该是知道她的想法,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呢

    林墨书虽是迷惑,但还是乖乖的回答说“因为想要破除迷信反对封建,宣扬相信科学的观念,提倡自由民主的理念,以觉醒民众之思想之心灵。”

    “这还不够。”

    “还不够”林墨书更加迷惑,她双目紧紧的盯着周树人的背影,急忙追问“什么意思”

    周树人吐了一口烟圈儿,那白色的烟圈儿轻飘飘的浮在空中,遮住了他的眉眼,叫林墨书在昏暗的视线下更加看不清他的神情,耳畔只响起他肃然冷冽的语调“我写文章,只有痛恨。因为痛恨,所以批判,恨不得将我所痛恨的世界,打碎重塑成新的世界。”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而你没有彻底的痛恨,你更多的是带着同情之心,你因为同情邓中夏的遭遇而想写文,自然,这也是对的,写作灵感来源于方方面面,有痛恨、同情、热爱、悔过这类心情影响,也有花开、雨落、日出、雾散这类环境影响。但,光有这些灵光一现的想法是没用的,你还欠缺最重要的一点。”

    林墨书很不明白她欠缺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她双眸空洞,呆呆的发问“什么”

    “经验”

    周树人简单而郑重的两个字,仿若在林墨书心上扎了根,很快盘绕成千丝万缕枝条,每一根枝条都挂落了经验两个字。

    林墨书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是因为我知晓的还不够多,还不够深入么”

    周树人点点头“你对迷信的认知还仅仅停留在表面的粗浅认识,可迷信这东西仅仅只有邓中夏不幸婚姻这一件事么迷信啊,渗透在中国人麻木的灵魂里,我们的骨血都被这些东西腐蚀了还不自知。”

    林墨书乍然想起小栓和华大妈,想起华大妈找偏方给小栓治病,说西医手术信不得,开膛破肚是犯了错的人才要接受的惩罚。迷信的危害,果然不是只存在于邓中夏一个身上,还存在于小栓的身上,甚至是数万万的每个中国人身上。

    想到这儿,林墨书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觉得心尖有些隐隐的作痛。

    周树人抽完烟,转过身朝着林墨书走过来,衣衫上携着一股浓浓的烟味儿,钻入了林墨书的鼻腔,她觉得喉咙发痒,掩嘴轻轻咳了咳。

    周树人对她说“从明天开始,你除了催稿校稿时间外,其余时间你就到我这里来寻我,我带你去街上转转,你多看看多听听多学学,慢慢积累些人生阅历和社会经验吧。”

    林墨书点头,轻轻应声道“学生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一九一九年四月十日晴,下午往陈医生寓治牙,至留黎厂,以王树专拓片易得崔宣华墓志,作券三元,又买元珍墓志一枚,券五元。得刘半农信。摘自于鲁迅日记。

    文中周树人评价陈仲甫和胡适之那段,是真的。评价李守常那段,是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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