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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某荒郊, 初春。
薄荷绿色的崭新房车抛锚在路边。
距离目的地的小镇尚有五公里,地方偏,信号弱, 打不出电话,整整一小时,别说有车经过, 连只苍蝇都不见, 宁扉急得满头大汗。
厉途坐在车里, 手和脚被安全带牢牢绑在椅子上,两眼发直,傻子一样一动不动。
距离厉途醒来已经过去一年。
世界中心回归原位,代替宁扉履行支撑世界的职责, 衰败的世界渐渐恢复,宁扉的身体也一点点好起来。
宁扉知道时白没有骗他, 如约把厉途送了回来, 可是厉途醒来之后,不说话, 也不动,痴痴傻傻,只有呼吸、眨眼、进食、排泄等趋于本能的反应, 和植物人的区别只是一个睁眼,一个没睁眼而已。
医生的解释是伤到了大脑,身为一个精神病人, 有这种症状, 也算正常。
胡说八道,宁扉根本不信。
一定还有哪里出了问题。
无奈时白再也没有出现,即便有疑问, 宁扉也不知道该问谁。
宁扉花了半年的时间陪厉途复健,费尽心思诱导厉途做各种运动,才勉强把衰败的身体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想恢复昏迷前的水平,按厉途这种无意识的状态,基本不可能了。
宁扉没有放弃,刺激意识复苏的训练也在同步进行,可惜毫无效果。
宁扉听取医生的建议,带厉途前往记忆里印象深刻的地方,吃爱吃的东西,做喜欢做的事,无一例外,毫无作用。
最后宁扉决定,带厉途履行昏迷前的约定,完成他们从南到北的追花之旅。
宁扉考了房车驾照,买了出事前两人一起挑的同款房车,学习了医疗和修理方面的应急课程,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独自带着无自理能力的厉途上路了。
所有人都在反对,宁扉一意孤行,没人劝得住。
信息化时代,宁扉以为旅行很容易,没想到第一站还没抵达,车就坏在了路上,荒山野岭,杳无人烟,学再多的理论知识,也解决不了眼下的困境。
眼看太阳一点一点西沉,入夜之后,获救就更难了。
宁扉蹲在路边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脸颊湿了一片。
宁扉想,如果他像时白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残酷无情的病毒,倒轻松了。
但他觉得他是个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会怨恨,会愤怒,会自责,也会懊悔。
他会在每一个不堪重负的时刻,不停问自己,为什么值得吗
也会在每一个睁着眼睛通宵达旦的夜晚,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丢下厉途逃跑,会不会更好
然后在每一个疲惫的清晨,在看到厉途的一瞬间,一切烦恼、犹疑、彷徨,统统烟消云散。
人生不过翻天覆地,又重蹈覆辙,宁扉悲哀地想。
他也怀疑过,是不是要的太多太贪心了,才遭到了报应,可是此时此刻,他只希望有人路过,搭他们去镇上安顿,甚至不搭他,只搭厉途都可以,他能露宿荒郊野外,但厉途不能,对现在的厉途来说,安全隐患太多了,宁扉冒不了这个险。
宁扉握着扳手,第一百零一次尝试修好车,一边祈祷能在天黑前得救。
突然视线一暗,有人挡在宁扉面前,遮住夕阳最后一丝余晖。
宁扉抬头,竟然是厉途。
厉途眯眼,拿过宁扉手里的扳手,三两下修好房车,坐上驾驶座,一脚油门开出去老远,才想起忘了什么,倒回来接上宁扉,往镇上驶去。
两人来到小镇,在预订好的小旅馆里安顿。
宁扉发现镇上的电影院还有排片,带厉途随便吃了点快餐,正赶上最后一场。
片子是甜如蜜,已经下映很久。
出发之前,宁扉假公济私,在自家院线为甜如蜜安排了为期三个月的重映。
宁扉想带厉途一边看花,一边重温电影,因为亲自参与了编剧,电影不仅对厉途的养父母,对他和厉途同样意义重大,旅行第一站选择这里,除了镇上的槐花远近闻名,也有唯一一家电影院是自家院线的原因。
买到最后两张票,宁扉高兴极了,觉得上天终于开始眷顾他了。
厉途还是不说话,任由宁扉安排,行为举止已经有了活人的气息。
宁扉笃信厉途恢复了意识,既激动,又害怕。
宁扉觉得厉途的眼神很陌生,陌生到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更凌厉,更复杂,也更无情,好像叠加了无数重人格,唯独不像原来的厉途。
怀着忐忑的心情,宁扉带厉途入座。
影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观众。
宁扉握住厉途的手,被厉途拂开。
宁扉不甘心,又去握厉途的手,再次被厉途拂开。
厉途挺起腰,干脆把手放进口袋。
一场电影看得心不在焉。
直到字幕出现,厉途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分手吧。”
宁扉笑了一声,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好。”
* * *
807214是在一间疗养院醒来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只知道他是807214,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梭,要完成一项很重要的任务。
如同以往无数次醒来一般,807214习惯不动声色先观察四周。
按疗养院的装潢和摆设来看,应该是现代社会,平平无奇。
有个气质清贵、长相出挑的男人在叫他,于是他知道了自己现在叫“厉途”。
很耳熟,包括男人的模样,然而当他细想,脑子里一记刺痛。
“807214,您好,我是系统1204,现在为您服务。您此次的任务是,找到变异病毒,消灭他。”
“滚。”
807214翻了个白眼,直接关闭五感,懒得听。
他很疲惫,尽管记忆一片空白,直觉自己没有完成上一个世界的任务,被强行拉到这个世界,让他产生了强烈的错位感,以至于无法完全掌控这个世界的躯体。
他需要休息,估计会耗费很长时间,但是没办法,不休眠,只会越来越错乱。
等807214再次醒来,他接受了自己作为“厉途”的身份。
身家千亿,正值壮年,能力出众,地位超群,人设中80的特性都令他满意。
唯独不太满意眼前这个和他戴着同款钻戒的男人。
好像就是第一次醒来,在疗养院看见的人。
厉途回溯五感封闭期间发生的事,得出结论男人蠢到窒息,完全没有照顾人的天赋,还敢一个人带他出来旅行,死在路上都不知道,现代世界净出蠢货吗
除此之外,他还讨厌男人身上那股香甜的气味。
不是香水,不是体味,而是来自更深层的,本质的味道。
越香甜的东西毒性越大,这是真理。
厉途本能地退避三舍,男人却不厌其烦地贴上来,好像习以为常。
厉途实在难以忍受,干脆跟男人提分手。
他以为男人会纠缠一阵子,没想到对方也很干脆地回了他一个字好。
之后的局面,不亚于天翻地覆。
走出电影院,宁扉消失在街角尽头,把厉途一个人丢在旅馆。
没钱,没手机,车钥匙还给拔了,厉途没办法,只能报警。
等辗转回到南市,婚书、礼金和戒指也都退了回来。
律师函雪片似的送达,分割共有财产,清点遗留物品,还请了媒体官宣分手,广而告之。
厉途没想到这个因为蠢到不会修车而在路边哭的男人,做起正经事来居然这么雷厉风行,让他大感意外。
当分手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他的姐姐厉家大小姐兼国内头部娱乐公司董事长,第一个出来炮轰他脑子有病吃错了药不把宁扉哄回来,别想进厉家大门不如痴呆一辈子
他的姐夫赘婿男德培训班优秀毕业学员兼厉氏集团董事长,学着姐姐的样子痛骂他一顿,最后不忘表忠心老婆说得对都听老婆的
厉途以为厉玫嘴上说说,毕竟他才是厉家当家,结果当晚就被管家赶出厉宅,包括他的东西,统统扔了出来,只有一半,理由是另一半是宁扉买的,拿去火化也不给他。
商律更不得了,连夜替他递交改名申请,同时发出律师函,勒令他改回司姓。
厉途严重怀疑两夫妇借题发挥,要把他踢出厉家,独占千亿家产。
如果厉玫和商律的反应还能用阴谋论来解释,那么业界和网上的声讨就完全超乎厉途的想象了。
看来这个叫宁扉的男人,在这个世界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分手等于失去一个巨大的可利用资源库,似乎失策了。
无所谓。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工夫陪这些nc们玩过家家。
厉途想起了他在其他世界的经历。
比如1204总在蛊惑他找到变异病毒并杀掉他们,开始他总会上当,也总会在关键时刻醒悟过来自己正在参加测试,1204要他杀的根本不是什么变异病毒,而是他的根基,他的本心,他最重要的东西,即他的心锚能帮助他分辨现实与虚幻,解除人设控制的原始锚点。
心锚的形态并不固定,是他的自我意识在测试世界的投影,只有找到心锚,才能找回自我,完成任务,去往下个世界,如果听信1204的谗言自毁心锚,那就输了。
完成任务的决心异常坚定,除此之外的记忆都很模糊。
比如参加测试的初衷,穿越世界的目的,任务的尽头又在哪里。
还有那个为他种下心锚、指引他前进的人,厉途依稀记得,好像是一个男人,但他不知道是谁。
经过上万个世界的历练,来到这个世界,仍然没能想起来。
厉途断定,他应该很爱那个人,爱到舍得跟他分开,独自承受失忆和历练的痛苦。
他们一定遇到了比分开更难以想象的危机,厉途不确定对方是否安全,所以得尽快找到他的爱人。
是谁呢会在哪里呢跟他一样在测试世界不断挣扎,还是在别的世界,经历更痛苦的事呢
只是想象,已经让厉途无比焦灼。
他一定要找到他。
像他曾经亲口对他许诺过的那样,无论跋山涉水,还是穿越时空,都要把他找回来。
没有财富、地位、影响力,什么事都办不到,厉途深知这一点。
他开始在这个世界生活,即便失去厉家的助力,凭借高超的手腕和惊人的魄力,白手起家,迅速在商界站稳脚跟。
他一直知道自己很强,可以在任何世界都生活得很好,更别说安逸的现代社会,简直小儿科。
时不时的,总能听到“宁扉”的名字,说的都是一些以前的事。
不是宁扉的近况说不得,而是没人知道。
自从两人分手,宁扉就失去了踪迹,或者说,宁扉不想让人找到他,天南海北,居无定所,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只有偶尔寄达亲朋好友手中的明信片证明他还活着,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当然明信片,厉途是肯定没份的。
厉途觉得宁扉这样很不负责任。
就算不当创星或是非途文娱的董事长,还有宁家。
分手而已,用得着一走了之吗
一言不合抛家舍业,算什么男人
宁家人也不像话,任由长子常年漂泊在外,就算寄明信片,人就一定安全吗万一遇到危险呢被人诈骗,或是拐卖了呢谁给他报警谁关心他的死活
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厉途想想,也就作罢了。
又听说宁扉到处乱跑,总会在大年初一回到南市,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来到同一家商场,进同一家电影院,看同一场电影,甜如蜜年年重映,他就年年来看。
说者无心,厉途记住了,同在南市,未免尴尬,尽可能避开。
一年,两年,三年
厉途年年说避开,又总是在同一天,鬼使神差走到商场楼下驻足仰望。
从没有遇见过宁扉。
也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甚至心锚也不见了。
以前无论身处何地,总能隐约感应到心锚的存在,来到这个世界,却连感应都没有了。
找不到心锚,解除不了人设的控制,脱离不了世界,他会永远在这里蹉跎下去,直至消亡。
又过了很多年,仍然一无所获。
直到商场要拆迁,厉途终于走进电影院。
恍惚中看了一眼时间,正是大年初一,遗憾的是,早就过了下午三点。
厉途莫名有些失落,还是坐到了影厅里。
沉闷的文艺片,没什么意思。
他像一个过客,看戏中戏一般冷眼旁观。
周围有议论声传来。
“好老的片子,重映好多年了,每年都放,也就买不到春节档电影票的人会来看了吧。”
“片子还是很不错的,得了好多奖,据说是制片人自己改的剧本,拍了他和他前男友的故事。”
“原型不是他前男友的养父母吗算不算夹带私货”
“文化人的事,怎么能算夹带呢。管他原型是谁,拍得好就行。”
“我觉得也就那样吧。当年不是吵得挺凶,说什么消费苦难吗”
“苦是苦,消费谈不上。王叙的手笔,喜剧是基调,让你又哭又笑,是他的强项。”
“说是制片人的故事,主角两个误闯城市的农村人,一个聋,一个瞎,那制片人和他前男友,谁聋谁瞎”
“那肯定是前男友那个渣男啦,又聋又瞎,想起来都呸。”
一场演完,厉途没走,接着看了第二场。
耀眼的阳光,摇曳的槐花,破烂的房车,软糯的芋圆,酸甜的糖水,飞舞的竹竿,灿烂的烟花,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
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厉途浑浑噩噩离开电影院,在隔壁甜品店的橱窗里,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是宁扉,穿着大红色的毛衣,围着大红色的围巾,鼻梁上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白白净净跟个学生似的,一只手握着一枝塑料玫瑰,另一只手握着勺子,正漫不经心地在喝糖水,时不时看一眼手表,好像在等什么人。
在等谁新欢吗
分手这么多年,有新人也不奇怪。
可是怎么可以
不对,为什么不可以
厉途按住额头,按捺不住迈出去的脚步。
也不是非要知道点什么,就去见一见而已。
相识一场,故友重逢,过去打个招呼,又能怎么样
不行,不能去。
这个男人,有着和1204相同的气息。
就是这股气息,让他毫不犹豫跟男人分手,时隔多年偶遇,仍然厌恶不已。
对,厌恶,他是厌恶他的。
又为什么想见呢一定有阴谋。
迈出去的脚缩回来,又迈出去。
他的本能告诉他,应该立即掉头,不然就会掉进1204的陷阱,万劫不复。
可是直觉又对他说,应该继续往前走,这个男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应该相信本能,还是相信直觉厉途不知道。
他徘徊,踟蹰,来回踱步。
等回过神,已经贴住了橱窗的玻璃。
“你在等什么”厉途听到自己问。
橱窗里的人有一瞬间的惊讶,看到来人是厉途,神情又柔和下来。
从厉途的视角,宁扉抿着唇仰起头,唇上沾着亮晶晶的糖浆,一定很甜。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长久的沉默。
脖子有点酸,宁扉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不再看向窗外。
隔着橱窗没听见还是故意的
厉途有点生气,转头就走,却没离开,而是大步流星闯进甜品店,坐到宁扉对面,烦躁地又问了一遍“你究竟在等什么”
“我在等你。”宁扉笑笑,把其中一碗糖水推到厉途面前,“等你找到我。”
等你重新爱上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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