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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恪王谋逆之后,死伤无数,如今建兴帝也去世了,百姓的丧事遇上国丧,京城之中一片哀嚎之声。
聂延璋换了一身丧服。
月怡公主来东宫见他时,未换丧服,甚至刻意穿了艳红的衣裳。
聂延璋抬头打量她一眼,说“去换丧服吧。”
月怡公主扑上去捶打他,不甘地问“为什么让他死为什么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他凭什么他不知道母后在冷宫过的什么日子,他不知道星怡过的什么日子,他也不知道他伤你伤得多深,他甚至甚至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我他不知道皇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她跪坐在地上,呜咽起来。
她恨那个人,可她也知道,那个人是她父皇。
聂延璋扶着月怡站起来。
月怡公主半靠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衣袖抽噎着问“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皇兄,我好难受,我好累,我好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聂延璋摸了摸月怡公主的脑袋,淡笑着说“杀了他也会难受。好了,乖,去换丧服吧。换好了,一起去接母后出冷宫。”
月怡公主点了点头。
秋茵、闻洛过来扶她。
月怡公主一走到自己的寝宫,便觉得头晕,不是星怡要出来的那中晕,而是带着恶心的晕,胃里翻江倒海,她很想吐。
月怡公主干呕了起来,扶着廊下的栏杆呕了好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
秋茵过去给她顺背,闻洛托着她的胳膊,免得她摔倒。
月怡公主站定了,推开他们俩,踉踉跄跄往内室里去。
皇兄说,杀了他也会难受可是皇兄杀了父皇啊,难受的人,不就是皇兄了么本该是她来受这苦楚,她就是为父皇来的,也该因他而去,皇兄何苦一个人都受了呢。
大仇得报,可是她并没有预想之中的轻松和解脱,她好茫然,好窒息,仿佛浸在无边无尽的水中,一点也喘不过气来。
她脚下越发轻飘飘,似要飞起来似的
她成仙了,或许她本就是仙,人间的恶鬼死了,她就要飞走了。
“公主公主”
秋茵抓着门栏大喊“闻洛公主晕倒了,快来帮忙”
闻洛影子一样蹿进来,抱起摔倒的月怡公主,放到榻上,急急地说“你去请御医,然后禀报给殿下。”秋茵连忙往外跑去。
闻洛掐着月怡公主的人中,却仍旧不见她醒来。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她脸颊垂落的泪水,语气也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她“好公主,这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聂延璋听说月怡公主昏倒了,便同陈福说“让御医好好诊脉,让宫人好好照顾,孤自己去迎接母后出宫吧。”
陈福说“奴婢也跟着去吧,皇后幽静多年,身体孱弱,唯恐殿下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聂延璋默许了,带着陈福和一众侍卫,去了冷宫。
乔贵妃之前带了几个侍卫,躲进了冷宫,如果不出意外,她当会挟持废后韩嫣然。
聂延璋命人打开冷宫大门的时候,果然有一间屋子是关着的,乔贵妃带了人,将韩嫣然一起困在里面,同生共死。
陈福带了侍卫团团包围那间屋子,高声说“逆王已然诛杀,罪臣全部伏法里面的侍卫快快就范,太子饶你们不死。”
侍卫们饿了好几日,已经出气多进气儿少。
乔贵妃也知道大势已去,早有些癫狂之状了。
几个侍卫听说太子大赦,各个都放下了武器,接连开门出来。
乔贵妃在里面用嘶哑的喉咙骂人。
聂延璋一抬手,陈福身后的侍卫便将乔贵妃身边的侍卫抓了起来。
没多大功夫,乔贵妃长啸了一声,便没了生息。
陈福一着急,喊道“哎哟,皇后娘娘”
紧接着,韩嫣然手里握着一柄磨尖了的铁杵,摸索着出来。
到底是将门之女,便是冷宫幽禁十年,也没废了韩家的功夫,以眼盲之态亦杀了乔贵妃。
韩嫣然身上衣衫破旧,白色发丝凌乱,脸上十分脏污,眼见这十年里衰老的厉害,纵然比皇帝小了十几岁,却也没留存半点风韵,已然老态龙钟。
她的眼眶里又没了眼珠,黑沉的眼皮皱软地陷进去,像两个黑洞,可怖又可悲。
陈福惊骇地回过神来,带头跪下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一侧侍卫与宫人亦跪喊“皇后娘娘。”
韩嫣然双手前伸,摸索着前进,口中唤道“璋儿,璋儿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母后终于等到你了。”
聂延璋拨出她手中带血的铁杵,哑着喉咙说“母后,儿子来接您出去了。”
韩嫣然摸了摸聂延璋的脸,泪流不止“母后已经看不到你的长相了,我儿好隽秀你妹妹呢她怎么不来接本宫。”
聂延璋拿下韩嫣然的手,说“宫中事情太多,她病了,在休息。”
韩嫣然笑着点点头“好,好,等她病好了,本宫去看她。”
聂延璋牵起韩嫣然的手,说“母后,咱们回去吧。”
韩嫣然哭着点头“好,好,回去。我们回去。”
聂延璋先将韩嫣然安置在了坤宁宫。
乔贵妃因是逆王之母,也参与了谋逆之事,便同逆王一并处理,除名皇室,不入皇陵。
乔家人也一并以谋逆之罪处之。
唯独还有一个七公主聂书盈不知下落。
月怡公主早就交代过,等抓到了聂书盈,她可要好好羞辱一番,替星怡公主出一出这么多年来受的气。
陈福尤其上心,着令人全城搜捕。
消息是在韩嫣然出冷宫的次日传进宫里的,七公主聂书盈找到了,但是也只剩个不堪的尸体了。
陈福亲自去禀的月怡公主“七公主不知道叫什么人了,死的赤身裸体的。”
月怡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想过聂书盈会死,但是没想到会这样死,她甚至有些生气“她是公主,谁敢这样对她”
陈福叹气说“那些天兵荒马乱的,谁知道军队里混了什么歹徒,七公主又是个张扬性子,没准儿逃命的路上,人家还不知道她是公主,她就自己先声张上了。那些个兵士哪里见过公主”
月怡公主又感到恶心。
她好恨聂书盈,可是她并不想聂书盈这样死。
秋茵见她要坐起来,连忙来扶。
月怡公主起身又弯腰吐起来
秋茵责怪道“陈内官怎的口没遮拦,什么话都跟公主说这可是公主,不是皇子”
陈福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赔罪道“怪奴婢,怪奴婢,秋茵姑娘不要生气。奴婢这是将公主当殿下的左膀右臂了,忘了分寸。日后太平了,这些事也不要公主操心了,奴婢再也不说了。”
月怡干呕半天吐不出来什么,擦了擦嘴说“你别怪陈福。本宫想知道,本宫也该知道,若不是皇兄胜了,落得那个下场的,恐怕就不是七公主了”
闻洛攥紧了手中佩刀,低声说“不会的。奴不会让公主被欺负。”
陈福又说“公主,殿下已接了皇后回坤宁宫,也已着礼部准备在殿下登基大典之后,封皇后为皇太后。公主可要先去见一见皇后”
月怡公主不由自主握紧了秋茵的手。
其实她压根就没跟母后相处过太久,皇兄是她和星怡的皇兄,但是母后并不是她跟星怡两人的母后,只是星怡一人的母后。
月怡公主说“你先回去吧,本宫休息好了再过去。”
陈福应了一声,立刻去回话了。
月怡公主拉着被子躺下,“睡”了一觉,换星怡过去见皇后,想必能重新见到自己的母亲,她一定很高兴。
七公主遭而死的消息,聂延璋下令不让外传,涉及皇家颜面,连史书中也不会落笔的。
但风声到底传了出去。
乔家素日里树敌过多,聂书盈猖狂跋扈,不少贵女受过她欺负。
贵女们年纪小,阅历浅,根本不知道受辱而死是什么个惨状,只知道自己的仇恨得报,私下里都高高兴兴地议论着,说聂书盈惨死实属活该。
元若灵不知道打那儿听了消息,跑去跟元若枝说,她陪着家族共同经历过这一遭,到底沉稳了许多,也有了怜悯心,叹了口气说“我虽盼望她下场不好,不过那些贼子也太不是东西,连公主都敢”
元若枝正替老夫人抄写佛经,好去灵前烧了,这会儿却迟迟不下笔。
元若灵喊她“枝姐姐想什么呢”
元若枝回过神,神色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想着,她当时有没有想着自裁。”
元若灵小声说“那当然是求死不能了”
元若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前一世聂延璋为此才要亲手掐死星怡和月怡公主,否则败将的亲眷就是这样的下场。
姐俩沉默了半晌,跳过了这个话题。
物伤其类,两人都是良善之人,并不愿意庆幸女子受辱死去。
天色渐晚,姐俩儿带了佛经去老夫人灵前烧纸守灵。
白日里,来吊丧的人非常多,平日不大来往的人家,也都带了名帖跟厚礼来,显然是知道元永平在这一战中有功,过来巴结的。
纵然元永平兄弟三人要守孝三年,宫里来的赏赐却不假,可见太子心中是有元家的。
平康长公主也托人特地来了元家一趟,还交代说,等国丧完了,再请元若枝过府相叙。
一段日子后,老夫人出殡下葬了。
头七三七渐渐的也过了。
建兴帝入了皇陵安葬,新帝登基大典也已完成,聂延璋顺利继位,封生母韩嫣然为皇太后,平康长公主为平康大长公主。
除了与恪王交好的皇亲皆已处置,和战乱之中死去的四皇子,其余皇子公主都加封之后按制对待。
如今还有些逆臣未判,尚且在等锦衣卫搜罗齐全了证据,三司会审之后再发落。
夏去秋来,秋来又走,眼见是要入冬了。
天气一天天的冷下来,元若枝和元若灵一起在人语堂里做绣活儿。
玉璧暖了两个手炉过来。
元若枝和元若灵才停了手里的针线,温妈妈就来了,自从老夫人去世后,元家的三位老爷都感激她,便留她继续帮尤氏的忙。温妈妈尚且精神矍铄,求之不得,便还管着府里的事情。
“两位姐儿,家里来客人了,你们换一换衣服,一起去花厅里吧”
元若枝起身问道“什么客人”
家里人都还在守孝,大伯父明文规定不许任何人出去参加宴饮,平康大长公主早在府里搭了戏台子唱起了新戏,来请了好几次,她都以守孝的理由给推了,这时候家里会来什么客人呢还在花厅里请客。
元若灵是懒得去了,她都没站起来,手还拿着绣绷,抬头说“谁请的客人父亲的”
温妈妈饶有深意地笑笑“好姐儿,都是自家人,不过来的人多,你快回去换衣服吧”
元若枝听出些意思,摸着元若灵的肩膀催促说“你就别回去了,换了我的衣服一起过去吧。”
元若灵不明白这两人打什么哑谜,但她现在很听元若枝的话,起身就去换了衣裳。
姐妹两人一起去了花厅,东西暖阁里各摆了两桌,薛江意就坐在东暖阁里,跟元永平和元若柏他们坐一桌。
元若灵喜得差点冲进去,好歹元若枝拉了她一把,她扭头眼睛都红得流泪了,激动地小声说“他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现在府里守得格外严,我见邓掌柜一面都难如登天,他怎么提前告诉你好了,快去给你父亲兄长请安,顺便见一见你的他吧”
元若枝轻轻推了元若灵一下。
元若灵就这么冷不丁撞了进去,绞着帕子站在门口,眼里藏了千言万语。
薛江意立刻站了起来,朝她作揖。
元若灵扭扭捏捏回了个礼,便向父兄行礼。
元若柏笑吟吟站起来说“灵姐儿,快过来。”
元若灵走过去,心里想着,今天家里像是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元若柏也没卖关子,他说“还不同你的同他道个喜。朝中正缺人,薛举人已经排上官差了。”
元若灵一喜,恨不得拿酒杯敬薛江意,到底只是福了福身子,羞涩地说“恭喜郎君。”
两人许久不见,薛江意眼珠子粘在元若灵身上似的,缓缓地说了声“多谢”,生怕说完了这句话,没机会说下句。
元永平捋胡子同元若灵说“江意任了职是好事,你姑父也要升了,你姑姑下了帖子说今天过来,家里正守孝。不宜铺张,但是喜事也不能不庆祝,爹就想着两件喜事一起庆贺了。一会儿你姑姑、姑父来了,别忘了同他们也道喜。”
元若灵点了点头,和薛江意在吵扰的人群里对视了几眼,便依依不舍去了西暖阁里,跟女眷们一起。
元若枝老早就听到那头说的话了,等元若灵一入座,就举杯给她道喜。
元若灵美滋滋地喝了喜酒,大着胆子在元若枝耳边说“还没到你道喜的时候呢。”
元若枝掩面而笑,私底下掐她胳膊说“你胆子忒大敢让你母亲知道吗”
元若灵躲开了说“叫我母亲知道,立刻给你也做媒,让你跟我一起嫁出去”
元若枝笑而不语,她这正守孝呢,聂延璋也正守孝,她想嫁还要些日子。
元若灵低声地说“姐姐,表姑姑父今天也要来,表哥们也要来我看表哥跟你正好年纪相当,难保表哥不相中你。”
元若枝还没说上话呢,元若灵又说了“不过我瞧着表哥是比不上穆国公世子了,要我说,世子已是顶好的人了,你真要嫁就嫁世子吧”
元若枝没理她的浑话。
而且这顶好的人,倒也未必是世子了。
既然提起姑家的表哥,等到姑表哥来的时候,元若灵难免不多给些眼神,拉着元若枝也细细端详了人家,年轻的表哥许久没见过舅舅家的表妹了,一下子倒害羞了起来。
远远看去,年轻的郎君跟小娘子脸上的笑容,就像树上刚结出来的果子,青涩却鲜嫩动人。
聂延璋在御书房里听说了元家宴客的事之后,脸色阴沉沉的,尤其是知道元若枝不知道从哪来蹦出来个适龄的表哥,脸色就更难看了。
陈福小心打量着,把内阁里的折子递了上来。
聂延璋翻开一看,越发恼火,抬手就挥走了手上的折子。
陈福连忙捡了折子还过去,劝着说“皇上,您别气坏了身子。”
聂延璋冷笑说“你自己看看折子上写的什么东西”
陈福扫了一眼,静悄悄合上,没说话。
不怪皇上生气,新帝这才刚坐上龙椅,朝中略平静了一些,城中百姓家的丧事都还没过完,从那场恪王之乱中平安活下来的官员已经开始内讧,趁着朝中缺人的时候,四处安插自己的人手,甚至想染指皇后之位。
聂延璋重新翻开折子,提了笔说“既然都眼馋杭州,就让枝枝的姑父去杭州。”
陈福心说,这下子好了,打发去杭州那么远,枝姑娘的表哥想再见枝姑娘,那可得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聂延璋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说“听说兵部的人很不服王右渠”
陈福道“王郎中年纪轻轻,因战事才坐上郎中之位,大家都以为是暂时的,谁知道一直坐了数月,资历老的难免心中有想法。”
聂延璋“嗯”了一声,闭着眼想了想,说“他资历是太浅了,不过还让他留在兵部吧。朕记得王右渠与真州王家是连宗”
陈福想了想,答说“听王先生说过是连宗,王右渠还是王舜安关门弟子。”
聂延璋点了点,提笔写了一道旨,将王右渠老师王舜安从礼部调去了兵部,接任兵部郎中的位置。有他们师徒二人在,相比兵部里面也翻不出大浪来了。
紧接着,聂延璋又想起了承平侯府一家子,承平侯世子已然入狱,不过承平侯依旧守在大同。良将难寻,老将也难得,承平侯府再怎么样也是武将世家,在军中颇有威信,这次恪王作乱,他们家虽有从犯之意,到底没真的带兵支援过来。此前已然诛杀反贼无数,御史近来上的折子可谓是言辞尖刻,若这时候再灭承平侯府全族,朝野上下未免不会非议。
但承平侯府委屈元若枝的这口气,不得不出。
聂延璋淡淡地说“你亲自去一趟承平侯府,替朕探望探望承平侯府太夫人。”
陈福心领神会,立刻就去了。
说起来也巧,陈福这厢还没出宫门口,就碰到了月怡公主。
两辆马车撞见,月怡公主拦下陈福问“你这是去哪里”
陈福满脸堆笑道“公主这是去哪里”
月怡公主眉头一皱“本宫问你去哪里,你怎的反问上本宫了”但她也还是告诉陈福说“本宫在太后宫中坐了好几个时辰,腰酸背痛的,现在去平康姑姑家里散散心。”星怡性子静,陪着太后一坐就是大半天,每次轮到她出来,腰都直不起来了,这再不去出去逛逛,她可吃不消了。
陈福回话说“皇上有旨,奴婢去一趟承平侯府。”
至于具体做什么,他也没细说。
月怡公主可没忘记元若枝留着些从承平侯府出来那茬子事,想也知道皇兄要做什么。
她兴高采烈说“本宫同你一起去”
陈福连忙说“公主,您可别”他下了车走到月怡公主跟前说了聂延璋现在的困境,又低声重复道“奴婢这次去敲打,不过是先替元姑娘出一口恶气,林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不在这风口浪尖上的一时半刻。公主您就还是别去了。”依月怡公主的性格,去了铁定闹大了给言官留话柄,他可不敢让她去。
“嘁,皇兄还怕大臣们说么”
她才不觉得聂延璋是个怕人指责的性子。
陈福笑道“请公主体谅皇上。”
月怡公主只是行事有些狠辣,又不傻,聂延璋不怕言官,不代表不担心江山稳固,如今北方与西南皆不太平,恪王作乱、建兴帝去世的事都有人心存疑虑,朝野蜚声四起,的确不易多行暴戾之事。
她摆摆手说“知道了。”
陈福脱了身,赶忙去承平侯府了。
月怡公主却吩咐闻洛改道“去元家。”
闻洛回头问了一声“不是说去平康大长公主府么”
月怡公主靠在软垫上,踹了闻洛一脚,龇牙说“哪儿那么多话,让你去你就去”
闻洛闷不做声地驾车去了元家。
承平侯府太夫人听说宫里来了人,还是皇上贴身伺候的陈福,心里既忐忑,又觉得大石头落了地。
自从恪王死后,她一直在等这一天,每一天都备受煎熬。
到底是等到了这一天,因此见到陈福的时候,她格外平静。
正厅里连伺候的下人都被打发走了,陈福也懒得说暗话,直接撂下明话“太夫人当初折磨元姑娘那一出,皇上可是都惦记着。当初太夫人怎么欺负元姑娘的,今儿就怎么还回去。至于怎么还,您可得仔细掂量,往重了还,错不了的。”
承平侯太夫人直愣愣地看着陈福,元若枝与皇上,果然果然
当初她猜得没错
倘若她下手再狠点儿,就不会是这样了,皇上必定被逼得露出软肋,恪王和承平侯府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境地。
可元若枝一力抗下来,骗过了她和所有人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承平侯太夫人攥着自己胸前挂着的一串南珠,脸上露出老态,顺从的点了点头,说“我会亲自登门向元姑娘致歉。”
陈福满意地笑笑,起身走了。
承平侯太夫人想送陈福,可一起身,脚下就虚浮无力,她摔在圈椅里,半晌才缓过劲儿来,着人立刻去元家传话,她带着家中女眷,再次登元家的大门。
元若枝听说月怡公主过来找她,便让人直接把她请去了人语堂。
尤氏和王氏现在共同掌家,听说月怡公主来了,倒是想把人请去花厅里。
元若枝打发了人过去告诉她们,不必了,若太客气了,月怡公主反倒不喜,尤氏跟王氏的人这才随得她们去了,但是却吩咐了灶上的人随时伺候着。
元若枝叫人煮了好茶给月怡公主喝。
月怡公主喝不出来好坏,只是惊讶地道“奇了,我皇兄那里的虎丘茶,你这儿也有”话说出来,她才反应过来“皇兄给你的”
元若枝笑着点了点头,还问她最近好不好。
月怡公主愁眉苦脸的,好像小孩儿掉了牙齿那样的忧郁,不再是刚在元若枝面前出现的时候,要打要杀的模样了。
元若枝反而笑得厉害。
月怡公主问她“你笑什么本宫脸上有东西么”
元若枝摇摇头,很高兴地说“公主这样很像皇上的妹妹。”
月怡公主“嘁”道“谁稀罕当她的妹妹”
嘴里这么说着,但是比起太后来,她其实更喜欢聂延璋,到底相处日子久了,更像自己的亲人些。
她与韩嫣然总是隔着些什么似的。
“不瞒你说,我很害怕去太后那里,就是跟她坐一眨眼的功夫,我都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她教我读书写字的时候,我哪儿哪儿都难受,只能让星怡去。星怡倒是跟母后相处得很好。可能她们才是亲母女,我到底,到底唉我说不明白,反正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星怡的一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的时候,我反而怀念以前皇兄还是太子的日子,好像那才是属于我的日子”
这些忧愁,她也没人说,两杯茶下肚,醉了似的,不由自主与元若枝说了,说完才觉得有些难为情。
她懊恼道“我怎么会对你说这些”又理直气壮地道“但是说都说了,话也不能收回来。你权且当听个笑话好了。”
元若枝拉着月怡公主的手,笑笑道“月怡,这也是你的日子。”
月怡公主抿了抿唇角,别开脸说“这不是我的日子,我的日子已经过完了”说着,眼睛就有些红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元若枝紧紧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月怡,你没有错。你没有偷任何人的东西,你不用感到羞愧。你的出生对星怡对皇上来说,都是好事。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会过完了呢”
月怡低头笑了笑,眼泪跟着笑容一起出来的。
她背过去擦掉眼泪,说“好了,叫你看到我哭的样子的了。不准对旁人说,不然我饶不了你”
元若枝笑着答应她“我不说。”
月怡整理好脸颊,终于说了她来的目的“承平侯太夫人要过来登门道歉的,这老太婆城府颇深,我怕你招架不住,来助你一臂之力。”
元若枝蹙了眉头,道“怎么现在要过来”事情过去许久,她都快淡忘跟承平侯府的恩怨了。
月怡公主道“你的事,皇兄能忘记吗他就算人不常在这儿,心也在你这儿。晾了承平侯府几个月,不代表皇兄因为忌惮言官就要放过他们。你别操心皇兄的事,他既然敢让你出气,你就大胆地出气。”
元若枝早都不气了。
聂延璋的成功,冲淡了她所有的怨与恨。
这厢话说着,承平侯府的人就都登门了。
尤氏听说的承平侯府的人要来的时候,气得都拍桌子了,冷脸骂道“坑了我们家枝姐儿,还好意思给我们家老夫人吊唁,赶走了一次,这会儿又来了。不要脸的一家子”
王氏说“来得挺兴师动众的,说是要道歉。既然是向枝姐儿道歉,依我看先问问她的意思。”
尤氏倒是赞同,派人去人语堂传了话,但却没请承平侯府一大家子进来,晾着她们站在外面吹冷风。
元若枝当然答应去见承平侯府的人,既然是聂延璋的心意,怎么也要受了的。
尤氏这才不情不愿放了人进去。
元家仍旧是在花厅见的她们,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了,这会儿连热茶都没得她们喝的,椅子都短缺。林家的人站在花厅里,就跟伺候的丫鬟似的。
尤氏摆谱儿说“不好意思,老夫人去之前,叮嘱家中不许铺张浪费,也没想到家里会来这么多贵客,诸位可多担待些。”
承平侯太夫人淡着脸说“不妨事,没有椅子我们就站着。”
尤氏轻哼一声,优哉游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却也不往后面问话了。
王氏和其他女眷当然都跟元若枝一条心,谁都没给承平侯府的人好脸色,元家一家人,就这么晾了承平侯府的人大半晌。
末了还是太夫人似乎要站晕了,世子夫人才焦急地说“元大夫人,小娘子什么时候来我们都等着给小娘子赔礼道歉。”
尤氏睨她一眼,说“这才多半晌就等不了了”
二夫人王氏素来好说话的一个人,也言语带刺的说“我们家枝姐儿怎么说在你们家给太夫人侍疾了几日,你们若这点功夫也等不得,那便请回去吧”
太夫人拉了世子夫人一把,脸色苍白地说“我没事。”又转脸同尤氏和王氏说“我们等,多久都等。”
元若枝压根就没打算去花厅里。
接受聂延璋的心意是一回事,却并不必为承平侯府的人费太多神。
她只是让人将承平侯府的人请进来而已,懒得去亲自应付她们。
尤氏请温妈妈过来说了花厅里的情况,问元若枝的意思。
元若枝语气淡淡的“她们乐意站着等,就让她们都站着,站到站不住了,打发她们回去就是。如果大伯母跟二伯母累了,倒也不必干坐在那儿作陪,府里多的事要她们断谴。”
温妈妈明白了。
尤氏在花厅里听了温妈妈耳语,越发地有耐心,茶水都换了几壶了。
她很乐得看承平侯府一家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吃苦受累。
承平侯府太夫人到底是站不住了,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
尤氏装模作样地问“哎哟,太夫人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请大夫”
王氏淡一脸担忧地说“世子夫人您还是带着太夫人回去算了,元家的事不打紧”
世子夫人急得要哭出来,咬了牙把肚子里的话全忍了下来,噗通一声跪下说“请大夫人二夫人行行好,请枝姑娘出来受一受林家的歉意好吗我们家太夫人这几月日渐消瘦,实在是受不住。你们也是元老夫人跟前尽过孝的人,请你们也体谅体谅我们做晚辈的孝心成吗”
尤氏一下子蹿出一股无名火,拿道德的高帽子压人,这一招承平侯府之前来逼元若枝的时候就用过,现在又用
但她若争辩,的确又显得她刻薄了,承平侯府惯会虚张声势,若传了出去,只怕影响爷们儿的官声。
王氏也是个软性子,应对不了这样棘手的情况。
玉璧此刻走了进来,冷冷地看着承平侯府的人说“想见我们家姑娘,那来吧”
承平侯府太夫人连忙撑着站起来,牢牢抓着儿媳妇和孙媳妇的手臂,脸色苍白地说“走。”
玉璧打前面领路,尤氏不放心,打发了温妈妈跟过去。
承平侯府所有的女眷,全去了人语堂。
玉璧倒也没把人全领进去,而是留了她们在外面,说“等着吧,我去通传姑娘一声。”
纵然侯府败落了,却也是有爵位在身,皇帝还没处置林家呢
元家区区一个丫鬟,怎么敢这样对待她们这些诰命夫人
承平侯世子夫人脸色煞白,狠狠瞪了玉璧一眼,想上前辩驳,太夫人一把拉住儿媳妇来元家本就是折腰来的,干的也全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事情,同那丫鬟计较了,越发丢了身份,不计较罢也是丢了身份,索性都要丢,权且丢得少些、时间短些,若费起口舌,又不知道要多受多少冷眼与嘲笑。
世子夫人硬生生忍了,她却觉得嗓子眼儿里有血腥味儿。
太夫人态度却好得多,大约人老了,眼睛毒辣,林家的前途一眼看穿了,也就知道今日之辱约莫在来日里还算好的。
玉璧冷哼一声,转身进去了,身后长了尾巴似的,要翘上天了。
温妈妈事不关己地站在门口,泰然自若整理起自己的衣领衣袖,丝毫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毕竟老夫人去世的事情,还深深烙在她脑海里,指望她对杀主子的半个凶手有几分好脸色,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将她往奸奴的圈儿里赶。
元若枝在里间听说承平侯府一大家子都来了,便吩咐玉璧说“请进来吧。”
玉璧嘟哝一声“这可站不下吧”
元若枝笑道“屋里站不下,院子里还站不下”
玉璧立刻笑了,转身去“请”人。
月怡公主目光狡黠地望着元若枝,凑过去说“你肚子里揣着什么坏水儿”
元若枝笑着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说“也没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承平侯太夫人的“彼之道”月怡公主也听闻过了,当下兴致勃勃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梨园里听戏的客官似的。
承平侯太夫人领了乌泱泱一家子过来见元若枝。
元若枝听到外面脚步声静了,大约是到齐了不动了,便起身出去,站在明间里,望着外面那一片云鬓金钗。
她抬脚走到了门口,却没跨过门槛,只是冷淡地先声夺人“太夫人这又是想故技重施”
承平侯太夫人一愣,脸色煞白。
今天她来,是真心想要致歉。
但今日承平侯府的阵仗,的确又和上一次一样。
元若枝讥讽得她们无可辩驳。
元若枝转身进了小厅。
承平侯太夫人抬了手,同身后的小辈们说“你们都在出去,我自己进去。”
世子夫人想拦,却叫她的儿媳妇拉住了。
太夫人独自进了明间,承平侯府的女眷也就陆陆续续离开了人语堂。
元若枝叫玉勾看茶。
玉勾就着给月怡公主的茶,上了一杯虎丘茶给太夫人。
太夫人闻着茶香,一下子就知道其中的奥秘所在,今年立夏京中大乱,并没有虎丘茶进京,这是去岁的虎丘茶,新帝与元若枝的交往,比她知道的更早更深。
她紧绷了大半日的心态,忽然像断掉的琴弦,心中音调大乱。
“元姑娘,之前的事情,实在对不住。老身也是为了家族,不得已而为之”说着,她竟哽咽起来,当着元若枝的面落起了眼泪,像个无助的乡野老妪。
元若枝微微一笑“您别哭了。”
承平侯太夫人正觉宽慰一些,只听元若枝冷冷淡淡地说“就算您流下血泪,我也不会有半分同情。”
她的表情僵在脸上。
月怡公主挑了帘子从里面出来,讥诮道“你有这假哭的功夫,不如自打几个耳光让她高兴高兴。”
承平侯太夫人的眼泪硬生生断掉,再也掉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端了几十年的尊严与自尊心在两个年轻的姑娘面前,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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